第五章 亡灵舞(2 / 2)

坟场之书 尼尔·盖曼 5370 字 2024-02-18

“哎呀。”他的大拇指指根被扎到了。

“别到你的衣服上。”男人说,“小心别针。”

伯蒂的大拇指上沁出一滴血珠,他把血吮吸掉。男人一边把花别到他的毛衣上,一边说:“我从没见过你。”

“我的确住在这儿。”伯蒂说,“这些花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老城区的一种传统。”男人说,“在城镇扩展前就有了。当冬天来临,山上坟场里的花儿绽放时,他们就要把花剪下,分发给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

耳边的乐声变响了,也许是因为佩戴上了花吧。伯蒂能感受到节奏,如同遥远的鼓点。风笛般的乐音,悠扬婉转的旋律,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跟随音乐跃动起来。

伯蒂从未作为一个观光者四处走动过。他忘了不能离开坟场的规定,忘了今晚坟场里的死人都不见了,满脑子全是老城区。他一路小跑,来到老城区市政厅前的市政花园。老城区市政厅现在是个博物馆,兼旅客资讯中心。真正的市政厅已经搬到城市另一边更富丽堂皇、更现代也更无趣的地方了。

有人早已到来,他们在市政花园里信步漫游。隆冬已至,市政花园更像是一片大大的绿地,有几处台阶,一丛灌木和一座雕塑。

伯蒂听音乐听得入了神。越来越多的人如细流般汇入广场,或三两成群,或携家带口,或独自前来。伯蒂从没同时见过这么多活人。这儿想必有上百人,都在呼吸,都同他一样是活人,都戴着一朵白花。

这就是活人平常做的事吗?伯蒂心想,但又立即否决。这次不同,无论这是什么活动,它无疑很特别。

先前那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站在伯蒂边上,抱着婴儿,随着音乐轻轻晃头。

“音乐会放多长时间?”伯蒂问。可女人没回答,依然面带微笑,跟随音乐摇摆。伯蒂觉得她的笑容不太寻常,直到听到她说“哎呀,这就像圣诞节一样”,才明白女人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也许是因为他隐身了,也许是因为女人根本没在意他。

女人说话的样子仿佛沉浸在梦中,游离到体外,在外界看着自己。她用同样身处异处的语气说:“这让我想起了奶奶的姐姐克拉拉。在奶奶过世后,每年圣诞节前夜我们都会去看望她,她会弹奏她那架老旧的钢琴,有时还会唱歌。我们会吃巧克力和坚果。我已经忘记她唱过什么歌,可从这音乐中,我仿佛听到了她唱过的每一首歌。”

婴儿靠着她的肩膀,像是睡着了,可连小婴儿都在随着音乐轻轻晃动小脑袋。

随后音乐停下,一片寂静降临广场,镇住了天地,如同落雪时的肃静。一切声音被夜色吞没,广场上无人跺脚,无人躁动,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钟声响起,仿佛近在耳边,那是午夜的钟声。他们来了。

他们列队从山上缓缓走下,五人一排,步伐庄重整齐。伯蒂认识他们,或者说认识其中的大多数人。走在第一排的人中,他认出了屠杀之母,约西亚·沃辛顿,曾在十字军东征中负伤、回乡后死去的老伯爵,还有特里富西斯医生。每个人都庄严而肃穆。

广场上,有些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个人大喊:“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这是对我们的审判,对我们的审判!”而大多数人只是注视着来者,并不惊讶,仿佛在看一幕梦中的场景。

死人们继续向前走,一排又一排,来到广场上。

约西亚·沃辛顿走上台阶,来到女市长卡尔韦女士面前。

他伸出手,用响亮到能让整个广场的人听见的声音说:“敬爱的女士,我诚邀您做我的舞伴,与我共舞亡灵之舞。”

卡尔韦女士有些迟疑,她望向身旁的丈夫。卡尔韦先生穿着睡袍和拖鞋,睡袍上别着一朵白花。他微笑着向卡尔韦女士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卡尔韦女士伸出一只手,在她与约西亚·沃辛顿指尖相触的一刹那,音乐再次奏响。如果说之前是序曲的话,那现在就进入了主题乐章。所有人相聚此地,就是为了倾听这样的音乐,美妙的旋律弹拨着每一个人的脚步和指尖。

死人和活人牵起彼此的手,一同起舞。伯蒂看到屠杀之母在和那个缠着头巾的男人共舞,路易莎·巴特比在与那个商人共舞。欧文斯太太在执起年迈的卖报者的手时冲伯蒂笑了笑,而欧文斯先生则向一个小女孩伸出手,毫无居高临下之意,小女孩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此生都在等待与他共舞一曲。

伯蒂不再四下张望,因为有人牵住了他的手。亡灵舞正式开始。

丽萨冲他粲然一笑,两人踩着乐点迈开舞步。

“真好。”丽萨说。

随后她合着舞曲的旋律唱起歌来:

“踏步旋身复停驻,一起来跳亡灵舞。”

伯蒂的脑海中满是乐声,胸腔中满是狂喜。他的脚跟随音乐而动,仿佛早已知晓舞步。

当音乐的这一小节结束后,福丁布拉斯·巴特比接过他的手,成了他的新舞伴。两人一同越过了一排又一排舞者,人群自然开合,一丝不紊。

伯蒂看到,阿巴纳泽·博尔杰的舞伴是他曾经的老师伯萝丝小姐。一个活人对一个死人,执起彼此的手翩然起舞。

随后,双人舞变为齐舞,一排排人一同踏步,走动,踢腿(啦,啦,啦,轰!啦,啦,啦,轰!)。这是一支传承千年的古老舞蹈。

伯蒂的身边正巧是丽萨,他便问:“音乐是从哪儿来的?”

丽萨耸耸肩。

“是谁让这一切发生的?”

“这总会发生的。活人可能不记得,但我们记得……”丽萨话说到一半忽然兴奋地说,“瞧!”

伯蒂从未见过真正的马,他只在图画书中见过马长什么样,可伴随嗒嗒马蹄声沿路而来的灰马与他想象中的马全然不同。这匹马要大得多,马脸长而沉肃,光溜溜的马背上骑着一名女子。她身穿灰色长裙,垂坠的裙子在十二月的月光下闪闪发亮,如同沾着露珠的蛛网。

到广场后,灰马停了下来。女子轻盈地滑下马背,站到地面上。

她行了一个屈膝礼,面对所有人——活人和死人。

所有人一同回以鞠躬或屈膝礼。

舞蹈再次开始。

“现在骑着灰马的女子要领舞了。”丽萨说。话音刚落,旋动的舞蹈便将她带离了伯蒂的身边。

大家随着音乐跺脚,踏步,旋转,踢腿。女子与大家一起热烈地踏步,旋转,踢腿。连白马也跟随旋律摇头晃脑,踏动马蹄。

舞曲的节奏逐渐加快,舞者的舞步也随之加速。伯蒂上气不接下气,可他无法想象这支舞会有终结的那一刻:亡灵舞,活人和死人的舞蹈,与死亡共舞。伯蒂在微笑,所有人都在微笑。

当随着音乐旋转踏步,游走于市政花园时,他时不时会看见那位灰裙女子。

每个人,他心想,每个人都在跳舞!可他随即意识到自己错了。在老市政厅洒下的阴影中,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他没有跳舞,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家。

伯蒂看不透赛拉斯脸上的表情,不知那是向往,是悲伤,还是别的情绪,可赛拉斯的表情永远叫人看不透。

他大声喊:“赛拉斯!”想让他加入他们,一起来跳舞,共享这份欢欣喜悦。可当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时,赛拉斯却退入阴影,消失不见了。

“最后一曲!”有人大喊。乐声陡然一转,变得庄重沉肃,进入终章。

每位舞者找到最后一位舞伴,活人和死人,一对一,面对面。伯蒂伸出手,发现手指所触、目光所及之人是那位身着蛛网般的灰裙的女子。

女子冲他温柔一笑:“你好,伯蒂。”

“你好。”伯蒂与她跳起舞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没有那么重要。”

“我喜欢你的马,它好高大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马。”

“它非常温和,温和到能用宽阔的背载起最威猛狂傲的你;它又非常强大,强大到能载起最低微渺小的你。”

“我可以骑它吗?”

“有朝一日。”女子的蛛网裙闪闪发亮,“有朝一日,每个人都能骑上它。”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约定立下,舞蹈落幕。伯蒂向女子深深鞠了一躬。下一刻,独独这一刻,他感到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仿佛他已一刻不停地跳了好几个小时,胸闷气短,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疼,以示抗议。

一座钟楼敲钟报时,伯蒂边听边数。十二声。他们到底是跳了十二个小时,还是二十四个小时,还是根本没有跳呢?他完全不知道。

他站起身,四下张望。死人已经离开,灰裙女子也已离开,广场上只剩下活人。他们纷纷动身回家——迷迷糊糊,步态僵直,如同刚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还未完全清醒。

广场上覆满了小白花,仿佛刚举办了一场婚礼。

第二天下午,伯蒂在欧文斯夫妇的坟墓里醒来,感觉自己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还干了一些了不得的事。他迫不及待地想说出来。

当欧文斯太太起床时,伯蒂说:“昨晚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欧文斯太太说:“哦,是吗?”

“我们跳舞了!所有人都跳了,就在老城区。”

“真的吗?”欧文斯太太轻声一哼,“跳舞了?你知道的,你不能离开这里去镇上。”

伯蒂知道当欧文斯太太处在这种心情状态时,还是不和她说话为妙。他识趣地溜出坟墓,来到渐渐暗沉的黄昏中。

他走上山坡,向着那个黑色方尖碑,向着约西亚·沃辛顿的墓碑,向着那个天然的环形剧场。在那里,他能将老城区和环绕老城区的城市灯火尽收眼底。

约西亚·沃辛顿站在他的身边。

伯蒂说:“是你领的舞,和那位女市长,你和她一起跳舞了。”

约西亚·沃辛顿看向伯蒂,一言不发。

“你的确和她跳舞了。”伯蒂说。

约西亚·沃辛顿说:“孩子,死人和活人没有交集。我们不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如果我们与他们跳了亡灵舞——死亡之舞,我们就再也不会说起这件事,对活人就更不会提了。”

“可我是你们的一分子啊。”

“现在还不是,孩子,在有生之年,你不是我们的一分子。”

伯蒂这才意识到,他是作为活人参与了这场集体舞,而不是从山上走下来的那群人中的一员。“我想……我明白了。”

他,一个十岁男孩,一路匆匆小跑下山。他跑得太急,差点被迪格比·普尔(1785—1860,我如此,你必如此)的墓碑绊倒。他努力稳住身子,冲向老教堂,生怕错过与赛拉斯的会面,担心赛拉斯在他赶到前就走了。

伯蒂坐在长凳上。

身边的空气无声地波动了一下,赛拉斯的声音响了起来:“晚上好,伯蒂。”

“你昨晚来了。”伯蒂说,“别说你没来,我看到你了。”

“没错。”

“我和那位骑着灰马的女士跳舞了。”

“真的?”

“你看到了!你看到我们俩了!活人和死人在一同跳舞!可为什么没人谈论这件事呢?”

“因为有些事是秘辛,因为有些事是人们谈论的禁忌,因为有些事他们不记得了。”

“可你不正在说这件事吗?我们正在谈论亡灵舞啊。”

“我没有跳舞。”赛拉斯说。

“可你看到了啊。”

“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和那位女士跳舞了,赛拉斯!”伯蒂大声说。看着赛拉斯深沉的样子,伯蒂忽然害怕了,如同一个孩子惊醒了睡觉的黑豹。

“这次谈话到此为止。”赛拉斯说。

伯蒂还有事想说,他肚子里有一百件事想说,可说出来不见得是明智的选择。思来想去之时,一个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沙沙沙,柔软温和。有什么东西拂过他的脸颊,冰冰凉的,就像羽毛一样。

一切关于舞蹈的思绪随之淡忘,恐惧之情被喜悦和敬畏所替代。

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见到雪。“看,赛拉斯,下雪了!”他欢呼道,胸怀和脑海中满满的都是喜悦,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真的下雪了!”

[1] 原文为consumption,既有消耗、饮食之意,又指肺结核、痨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