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伯蒂很笃定,这种感觉潜藏在星星、风、黑暗和清新凉爽的冬日空气中,暗含在漫长的夜晚和飞逝的白天相互交替的节奏里。
欧文斯太太把伯蒂推出欧文斯一家的墓穴,说:“你一边玩去,我有事要忙。”
伯蒂看着自己的母亲,说:“可外头很冷。”
“冷就对了。现在是冬天,冬天就该是这样。”欧文斯太太接下来的话更像是对自己而不是对伯蒂说的,“鞋子。瞧瞧裙子——裙边得缝一缝,还有蜘蛛网——全是蜘蛛网,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一边去。”她再次赶伯蒂走,“我有很多事要忙,我不想你在一旁碍手碍脚的。”
接着她自顾自唱起歌来,两句押韵的歌词,伯蒂从没听过。
富人穷人齐齐聚,一起来跳亡灵舞。
“什么意思?”伯蒂问。可他不该问,因为欧文斯太太的脸阴了下来,趁她还没大动肝火,伯蒂赶紧跑出坟墓。
坟场里很冷,又冷又黑,群星已经浮现。伯蒂走在长满常春藤的埃及路上,从屠杀之母身边走过,她正眯眼看着冬日的绿意。
“小伙子,你年轻,眼神比我好。”屠杀之母说,“你看到花开了吗?”
“开花?在冬天?”
“别用那种表情看我,小伙子。花开花落自有其时节,发芽,开苞,盛放,凋零,一切顺其自然。”屠杀之母往自己的披肩和礼帽里缩了缩。
“工作时间,玩乐时间,现在到了亡灵舞时间。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伯蒂问,“什么是亡灵舞?”
可屠杀之母已经步入一丛常春藤,从伯蒂的视野里消失了。
“故弄玄虚。”伯蒂大声说。
他又去了向来热热闹闹的巴特比一家的陵墓,去寻找温暖和陪伴,可那一夜,七世同堂的巴特比一家根本没空搭理他。从最老的(1831年去世)到最年轻的(1690年去世)巴特比,每个人都在忙着大扫除。
波林格·巴特比向伯蒂道歉,他在十岁时去世。(他告诉伯蒂自己因“吞食”[1]而死,好几年来,伯蒂一直误以为他是被狮子或熊给吃了,在日后得知那个词的意思不是吞食而仅是一种疾病时,他大失所望。)
“我们没空和你玩,伯蒂先生,因为明晚马上要到了,非常难得。”
“哪里难得了?”伯蒂说,“每一天,明晚都会来临。”
“这次不一样。”福丁布拉斯说,“不是蓝月亮升起时的节日,也不是连着一个月都是礼拜日时的节日。”
“这不是篝火之夜。”伯蒂说,“也不是万圣节,不是圣诞也不是新年。”
福丁布拉斯笑了,灿烂的笑容堆满了他那张形如馅饼、布满雀斑的脸。
“那些全不是。这次的很特别。”
“那明晚的节日叫什么?明晚会发生什么事?”
“明晚是最棒的日子。”福丁布拉斯说。伯蒂正想听他说下去,可福丁布拉斯的祖母,路易莎·巴特比(她仅有二十岁)把他叫了过去,在他耳边厉声说了几句话。
“没什么。”福丁布拉斯对伯蒂说,“抱歉,我得去干活了。”他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自己那积满灰尘的棺木。“啦,啦,啦,吼!”他边擦边唱,“啦,啦,啦,吼!”每发出一声“吼”,他全身都会一阵狂抖。
“你不唱那首歌吗?”伯蒂问。
“什么歌?”
“每个人都唱的那首。”
“还没到时候。要到明天,明天唱才对。”
“没时间了。”在生双胞胎时去世的路易莎说,“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接着她用甜美、清亮的歌喉唱道:
富人穷人齐齐聚,一起来跳亡灵舞。
伯蒂向山下残破的小教堂走去。他灵巧地穿过墙面,进入地下室,坐在那里等赛拉斯回来。他感到冷,真挺冷的,可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坟场环绕着他,死人并不在意寒冷。
凌晨时分,他的监护人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
“袋子里有什么?”
“衣服,给你的,穿上试试。”赛拉斯拿出一件与伯蒂身上的裹尸布同色的灰色汗衫、一条牛仔裤、一套内衣和一双淡绿色的运动鞋。
“这些有什么用?”
“你是问,除了穿以外有什么用?嗯,首先,我想你已经挺大了。你多大了?十岁了吧?一般来说,活人穿衣服比较讲究。既然你总有一天要像活人一样穿衣服,为什么不从现在起就养成习惯呢?而且这些衣服也可用作伪装。”
“什么是伪装?”
“让一样东西在别人看来是另一样东西。”
“哦,原来如此。”伯蒂穿上鞋,却被系鞋带难住了,赛拉斯只好教他。这对伯蒂来说似乎太过复杂,他反反复复系了好多遍才让赛拉斯满意。在这之后,他才敢向赛拉斯提问。
“赛拉斯,什么是亡灵舞?”
赛拉斯扬起眉毛,头歪向一侧:“你从哪里听来的?”
“坟场里的人都在说,我想这是明晚要发生的事。亡灵舞是什么呀?”
“一种舞蹈。”赛拉斯说。
“所有人要一起跳亡灵舞。”伯蒂边回忆边说,“你跳过吗?那是一种怎么样的舞?”
赛拉斯用黑色池水般的眼睛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我知道很多事,伯蒂,因为我长久以来夜行于这片大地,但我不知道跳亡灵舞是什么感受。要想跳这种舞,你必须是个活人,或是个死人——而我都不是。”
伯蒂颤了颤。他想拥抱赛拉斯,紧紧抱住,告诉他自己永远不会弃他而去,可这种行为不可想象。他无法拥抱赛拉斯,就像他无法抓住月光,这并不是因为赛拉斯是虚幻的,而是因为这本身是错的。世上有你可以拥抱的人,其中也包括赛拉斯。
赛拉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伯蒂,看着这个换上新衣的男孩。“好了。”他说,“现在你看起来就像从来没在坟场生活过一样。”
伯蒂自豪地笑了笑,接着他收起笑容,又变得郁郁寡欢。“可是,赛拉斯,你会一直在这里吗?如果我不想离开,我也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一切自有其时节。”赛拉斯说。这一夜,他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伯蒂早早醒来,这时太阳还不过是挂在冬日灰色天空中的一枚银币。日照很短,一不留神就会睡过白天,让整个冬天变成长长的夜,一次也看不见太阳。因此,每晚睡觉前,伯蒂都会立誓要在太阳升起时醒来,离开欧文斯一家温暖的墓穴。
空气中飘着一种奇异的香味,浓烈而芬芳。伯蒂循着香味上山,来到埃及路上。路边的常春藤在冬日仍密密匝匝,这不变的绿意掩映着仿埃及风格的墙壁、雕塑和象形文字。
这儿香味更浓。有那么一瞬,伯蒂以为不久前刚下过雪,因为常春藤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色。他凑近一丛常春藤,细细观看,原来那白色是一朵朵五片花瓣的小花。他把头凑过去,想近距离嗅一嗅花香,这时传来了上山的脚步声。
伯蒂潜入常春藤,向外窥探。来者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活人,他们沿着山路走上来,踏上埃及路。女人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华美的项链。
“是这个吗?”她问。
“没错,卡尔韦女士。”一个胖乎乎的白发男人气喘吁吁地说。和其他男人一样,他也挎着一个空空的大柳条筐。
女人看上去既茫然又困惑。“好吧,就听你的吧,虽然我没太懂。”她看向那些花,“现在我要做什么?”
个头最小的男人从柳条筐里拿出一把锈迹斑斑、失了光泽的银剪刀,对她说:“市长女士,剪刀。”
女市长接过剪刀,开始剪下一簇簇白花。三个男人把白花收入柳条筐。
“这呀,”过了一会儿,女市长说,“实在太荒谬了。”
“这是一项传统。”胖胖的男人说。
“荒谬至极。”卡尔韦女士嘴上虽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白花被一朵朵剪下来,放入柳条筐。当第一个柳条筐装满时,她问:“还不够吗?”
“我们得装满四筐,”小个子男人说,“给老城区的每个人都分一朵。”
“这是什么传统?我问了上任市长,他说他从没听说过这回事。”女市长接着说,“你们有没有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啊?”从未开过口的第三个男人说,他留着络腮胡,包着头巾,挎着两个柳条篮,“你是说鬼吗?我不信世上有鬼。”
“不是鬼,就是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伯蒂强忍住躲进常春藤深处的冲动。
“上任市长不知道这项传统并不奇怪。”胖乎乎的男人说,他的篮子几乎满了,“这是八十年来,白色的花第一次盛开。”
那个留胡子、戴头巾且不信鬼的男人正忐忑不安地四下张望。
“老城区的每个人都会分到一朵花。”小个子男人说,“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他接下去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得知的事,“有人离去,有人留下,大家都跳起亡灵舞。”
卡尔韦女士嗤之以鼻。“一派胡言。”说罢她继续剪起白花来。
黄昏降临得很早,下午四点半时已夜色满天。伯蒂在坟场的小路上漫步,想找个聊天的伴儿,可一个人也没找到。他走到山下的陶工之地去找丽萨,也不见一个人影。他又回到欧文斯一家的坟墓,照样空无一人:欧文斯先生和欧文斯太太都不知去了哪儿。
恐慌忽然袭来,虽然只是轻微的恐慌。这是十年来第一次,伯蒂觉得这个一直被自己当成家的地方抛弃了他。他跑向山下的老教堂,等候赛拉斯。
赛拉斯没有来。
“也许我和他错过了。”伯蒂这么想,却不相信。他登上山顶,极目远眺。星星悬挂在寒凉的夜空中,城镇的灯光如图画般在山下铺展开:街灯、车灯,还有不断移动的光点。他又慢慢走下山,来到坟场大门口,停下脚步。
他听到了乐声。
伯蒂听过各种各样的乐音:冰激凌车那甜甜的铃声、工人的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还有克拉里蒂·吉克用他积满灰尘的小提琴拉出的过时曲调。可他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一连串涌动的深沉旋律,渐渐由弱变强,如同一节前奏,或一段序曲。
门上了锁,他从门缝钻出去,走下山,进入老城区。
他从站在拐角处的女市长旁路过。女市长正拿起一朵小白花,别到一个过路商人的上衣翻领上。
“我不做个人名义的慈善捐赠。”男人说,“这种事我通通交给办公室处理。”
“这不是为了慈善。”卡尔韦女士说,“这是当地的一项传统。”
“这样啊。”男人说着挺起胸膛,向世界展示胸前的小白花,神气十足地走远了。
下一个路过的是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
“这是要干什么?”见女市长走近,她狐疑地问。
“一朵给你,一朵给小不点。”女市长将一朵花别在女人的冬衣上,将另一朵用胶带粘到宝宝的衣服上。
“可这是要干什么呢?”年轻女人问。
“这是老城区传下来的,”女市长含糊其词,“一种传统。”
伯蒂继续前行,他走到哪儿,都会见到别着白花的男女老少。在另外几个拐角,他见到了和女市长一起采花的几个男人,每人都提着一个篮子在分发白花。每个人谈不上,但大多数人都收下了。
音乐仍在耳边,不知从何处飘来,似有若无,庄重而奇异。伯蒂侧耳倾听,想找出音乐从哪儿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音乐就在空中,无处不在,在飘扬的旗子和抖动的遮阳棚里,在远处隆隆的车流里,在踩上干燥石板路时后跟的嗒嗒声里……
伯蒂还发觉了一件古怪的事:人们都踩着乐点在往家的方向走。
留胡子、戴头巾的男人差不多要把花分光了。伯蒂向他走去。
“不好意思。”
男人突然一惊,语气略带戒备:“我从没见过你。”
“抱歉。”伯蒂说,“你能给我一朵花吗?”
戴头巾的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你住在附近吗?”
“没错。”
男人递给伯蒂一朵白花。伯蒂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