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帝之犬(1 / 2)

坟场之书 尼尔·盖曼 9242 字 2024-02-18

每片坟场中,都有一座属于食尸鬼的坟墓。在任何坟场,只要转悠的时间足够长,你就一定能发现它:一个坑坑洼洼的坟包,一块破破烂烂的墓碑,四周肆意生长的凌乱杂草,还散发着一种气息,你靠近时就会感觉到——一种遗弃的气息。

食尸鬼的坟墓比别的墓还要冷一些,墓碑上的名字也常常无法看清。如果坟墓上有雕像,那肯定没了脑袋,还覆满蘑菇和苔藓,使得这雕像本身也像个大蘑菇;如果坟场中有座坟墓像是遭受过恶意破坏,那它就是食尸鬼之门;如果有座坟墓让你一心想离它远远的,那它就是食尸鬼之门。

伯蒂所在的坟场就有一座。

每片坟场里都有一座。

赛拉斯要走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伯蒂很沮丧。现在他不沮丧了,他很恼火。

“为什么啊?”

“我和你说过。我需要去调查一些信息,为此我需要远行。为了远行,我必须离开这儿。这事我们早就讲过了。”

“有什么事那么重要,让你非得离开这里?”伯蒂六岁的小脑瓜拼命地转啊转,可就是想不出什么天大的事能让赛拉斯动了要离开他的念头。“这不公平。”

赛拉斯一脸淡定。“诺伯蒂·欧文斯,这无关乎公平不公平,现实就是如此。”

伯蒂听不进去。“你说过要照顾我的,你说过的。”

“作为监护人我是对你负有责任,可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上想承担这份责任的不止我一个。”

“你要去哪里啊?”

“外面,远方,我要去揭开一些事,但我现在不能说出来。”

伯蒂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踢着地上并不存在的石子。

坟场的西北侧,肆意生长的植物盘绕缠结,早已令坟场管理员和坟场之友组织招架不住。伯蒂走到了这块地方,叫醒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一家人的几个孩子,和他们一起在月光下的常春藤密林中玩捉迷藏。这几个孩子在十岁生日前就去世了。

伯蒂试图自我欺骗:赛拉斯不会走,什么都不会变。可当他玩完捉迷藏跑回老教堂时,他看到了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第一样东西是个皮箱,伯蒂一看就知道这属于赛拉斯。皮箱由漂亮的黑色皮革制成,带有黄色配件和黑色提手,至少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维多利亚时期的医生或殡葬承办人经常随身携带这种皮箱,里头的工具一应俱全。伯蒂从没见过赛拉斯的皮箱,他甚至不知道赛拉斯有个皮箱,但这样的皮箱只可能属于赛拉斯。伯蒂试着往皮箱里窥探,可皮箱被一把硕大的黄铜锁锁得严严实实。他又试着把皮箱提起来,可太重了,他提不动。

这是第一样东西。

第二样东西坐在教堂边的长凳上。

“伯蒂。”赛拉斯说,“这是卢佩斯库小姐。”

卢佩斯库小姐并不漂亮。她的脸苍白清瘦,看上去闷闷不乐,灰色的头发和年轻的脸庞有些违和,前牙不太整齐。她穿着笨重的胶布雨衣,系着一条男士领带。

“你好,卢佩斯库小姐。”伯蒂说。

卢佩斯库小姐没说话。她闻了闻伯蒂,接着对赛拉斯说:“所以说,这就是那个孩子。”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围着伯蒂转,鼻孔张开,像是在嗅他的气味。转完一圈后,她对伯蒂说:“你每天早上醒来以及晚上睡觉前都要来向我汇报。我在那边的那座房子里租了一个房间。”她指向一栋只露出屋顶的房子,“不过,我平日都会待在这片坟场。我是一名历史学家,研究古墓的历史。听明白了吗,孩子?”

“伯蒂。我叫伯蒂,不叫孩子。”

“伯蒂……愚蠢的名字。伯蒂是个昵称,是个绰号,我不认可。我叫你‘孩子’,而你要叫我‘卢佩斯库小姐’。”

伯蒂抬头眼巴巴地望着赛拉斯,可赛拉斯脸上没有丝毫同情。他拿起皮箱,说:“卢佩斯库小姐会照顾好你,伯蒂,我相信你们俩会相处得很愉快。”

“怎么可能!”伯蒂大叫,“她太讨人厌了!”

“你这么说可太失礼了。”赛拉斯说,“我想你应该道歉,对不对?”

伯蒂不肯,可赛拉斯看着他,手里还抓着他的黑色皮箱,即将去一个不知有多遥远的地方。伯蒂只好说:“对不起,卢佩斯库小姐。”

卢佩斯库小姐没有当即回应。她又嗅了嗅,接着说:“我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照顾你,孩子,我希望你值得我这么做。”

拥抱赛拉斯是伯蒂无法想象的,于是他伸出一只手。赛拉斯弯下腰,用自己苍白的大手轻柔地握了握伯蒂脏兮兮的小手,然后轻松地拎起自己的黑色皮箱,沿着小路走出坟场,仿佛他的皮箱轻如无物。

伯蒂把这事告诉了父母。

“赛拉斯走了。”

“他会回来的。”欧文斯先生乐呵呵地说,“伯蒂,你就别担心了。讨厌的事就像一枚假便士,总会遇到的。”

欧文斯太太说:“当你刚来时,他向我们保证:如果他有事要离开的话,就一定会找另一个人来给你带食物,把你照顾好。他说到做到,真是太可靠了。”

赛拉斯的确会为伯蒂带吃的,他每晚会把食物放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可在伯蒂看来,这在赛拉斯为他做的所有事之中是那么不足挂齿。赛拉斯会为他提供建议——冷静、理智、万无一失的建议。他所知的比坟场居民要多得多,因为他每夜都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所以他能为伯蒂描述当前的世界,而不是几百年前早已过时的世界。他处变不惊,十分可靠,在伯蒂从小到大的每一夜都未曾缺席。因此一想到小教堂里要空了,伯蒂感到难以接受。最重要的是,赛拉斯能给他安全感。

卢佩斯库小姐同样认为,自己的职责远不止给伯蒂带吃的,当然,吃的她也带来了。

“这是什么?”伯蒂很惊恐。

“健康的食物。”卢佩斯库小姐说。他们正在教堂的地下室,卢佩斯库小姐往桌上放了两个塑料盒,打开了第一个盒子的盖子。“这是甜菜大麦羹。”她又指向第二个盒子,“这是沙拉。你把这俩都吃了,这些是我为你做的。”

伯蒂盯着她的脸,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赛拉斯带来的食物通常是袋装食品,买自那些深夜售卖且不提问题的地方。从来没人给他带过装在有盖塑料盒子里的食物。

“好难闻啊。”伯蒂说。

卢佩斯库小姐说:“如果你不快点吃,它会冷掉,变得更难闻。快吃。”

伯蒂很饿,他拿起塑料勺,舀了一勺紫红色的羹,送进嘴里。黏糊糊的口感,不熟悉的味道,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还有沙拉!”卢佩斯库小姐打开第二个盒子的盖子。盒子里装着大块的生洋葱、甜菜和西红柿,浇了一层浓稠的酸味沙拉酱。伯蒂往嘴里放了一块甜菜,嚼了嚼。嘴里的唾沫越来越多,他意识到如果把这东西吞下去他会立马吐出来。“这我吃不了。”

“这对你的身体好。”

“我会吐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是灰发乱蓬蓬的小男孩,另一个是银发一丝不乱、清瘦且苍白的女人。

卢佩斯库小姐败下阵来:“你再吃一口。”

“不要。”

“你再吃一口,不然你就得把这些全部吃光。”

伯蒂挑了一块酸溜溜的番茄,嚼了几口,吞了下去。卢佩斯库小姐盖好盖子,把两个塑料盒放进塑料购物袋。

“现在开始上课。”

如今正值仲夏,天色接近半夜才会完全黑下来。以前仲夏是不上课的,伯蒂会在无尽的温暖黄昏中尽情玩耍、探索、爬上爬下。

“上课?”

“你的监护人觉得我最好教你一些知识。”

“我有老师,利蒂希娅·伯萝丝教我书写和词汇,彭尼沃斯先生教我他自创的年轻绅士完全教育系统(含为死者准备的附加材料),我自学了地理和别的知识。我不需要再上课了。”

“孩子,也就是说你什么都知道?你才六岁,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没那么说。”

卢佩斯库小姐抱起双臂。“给我讲讲食尸鬼。”

伯蒂努力回忆这些年来赛拉斯给他讲的关于食尸鬼的事。“远离他们。”他说。

“这就完了,孩子?为什么你要远离他们?他们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你不能靠近食尸鬼之门?说说看,孩子。”

伯蒂耸了耸肩,摇了摇头。

“列举不同种类的人。现在。”

伯蒂想了想,说:“活人,呃,死人,”他顿了顿,又蒙了一个,“猫?”

“你很无知,孩子。”卢佩斯库小姐说,“这很糟糕,而且你满足于自己的无知,这更糟糕。跟着我念,这个世界上有活人和死人,日行者和夜行者,食尸鬼和踏雾者,还有高空猎手和上帝之犬,此外还有独行者。”

“你是哪种?”伯蒂问。

“我,”卢佩斯库小姐严肃地说,“我是卢佩斯库小姐。”

“赛拉斯呢?”

她迟疑了一会儿,说:“他是个独行者。”

伯蒂感到这堂课无比难熬。赛拉斯教他东西时很有趣,很多时候伯蒂根本没意识到他在教他。而卢佩斯库小姐照着清单教学,伯蒂不知其意义何在。他坐在地下室里,渴望到外面去,到夏日的黄昏中,到清幽的月光下。

上完课后,心情糟透了的伯蒂飞一般地跑了出去,想找几个玩伴,却一个也没找到,只看到一只潜行的灰色大狗。灰色大狗在墓碑间和阴影中穿梭,一直和他保持一段距离。

这一周的情况越来越糟。

卢佩斯库小姐继续给伯蒂带自己做的食物:浸着猪油的馄饨、浇着一块酸奶油的浓稠紫红汤、煮熟后冷掉的小土豆、大蒜味刺鼻的冷小肠、泡在灰不溜秋、令人食欲尽失的液体里的煮过了头的鸡蛋。能少吃多少,伯蒂就少吃多少,绝不多吃一口。

课程继续。头两天卢佩斯库小姐没教别的,只教了他怎么用世界上的各种语言呼救。一旦伯蒂说错了或忘记了,指关节就要挨上一记钢笔的重击。

第三天,测验像开火一样向伯蒂袭来。

“法语?”

“Au secours.”

“莫尔斯电码?”

“SOS,三小点,三长点,再三小点。”

“夜靥?”

“这真是太傻了,我不记得夜靥是什么了。”

“他们长着没有毛的翅膀,在低空飞行,飞得很快。他们不会到访这个世界,但他们会在前往戈莱姆途中的红色天空中翱翔。”

“我一辈子也不需要知道这个。”

卢佩斯库小姐的嘴抿得更紧了。“夜靥?”

伯蒂照她所教,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夜靥的求救声——像是老鹰的叫声。

卢佩斯库小姐轻哼一声:“凑合。”

伯蒂恨不得赛拉斯马上就能回来。他问:“最近我老是在坟场看到一条灰色大狗,你来了后它就来了,那是你的狗吗?”

卢佩斯库小姐拉直自己的领带,说:“不是。”

“今天的课上完了吗?”

“上完了。今晚你要阅读我给你的清单,背下来,明天检查。”

清单用淡紫色的墨水在白纸上写成,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伯蒂带着新清单爬到山坡上,努力背诵上面的那些单词,但怎么也无法专注。他索性把清单叠起来,放在一块石头下。

那一夜没人陪他玩。在硕大的夏日圆月下,没人想玩耍、聊天、奔跑或攀爬。

伯蒂来到欧文斯夫妇的坟墓,向他们抱怨,可欧文斯太太听不得一句关于卢佩斯库小姐的坏话,就因为她是赛拉斯选的人。而欧文斯先生只是耸了耸肩,给伯蒂讲了自己还是个家具木工小学徒时的故事,还说伯蒂在学的东西那么有用,他巴不得也全学了。伯蒂听了后,心情更糟糕了。

“还有,现在不该是你学习的时间吗?”欧文斯太太说。

伯蒂捏紧拳头,一言不发。

他迈着重重的步子,气鼓鼓地离开坟场,感觉没人爱他,没人喜欢他。

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伯蒂一路走,一路踢石子。他又看见了那只灰色大狗,便叫唤它,看它会不会过来和自己玩,可灰色大狗一直与他保持距离。伯蒂很气恼,抓起一块泥巴就扔了过去。泥巴砸到了边上的一块墓碑,溅得到处都是。大狗盯着伯蒂,眼神像是在叱责他,随后它步入阴影,消失了。

伯蒂沿西南方向走下山,避开了老教堂,他不想见到没有赛拉斯的老教堂。

他在一座感觉和他一样糟糕的坟墓旁停下:坟头上有棵橡树,曾挨过雷劈,只剩一节焦黑的树干,如同破山而出的锋利魔爪。坟墓污迹斑斑,布满裂痕。墓上有块纪念碑,碑上立着一尊无头天使像,天使的长袍就像一朵又大又丑的蘑菇。

伯蒂坐在一堆草上,觉得自己很可怜。他恨所有人,连赛拉斯也恨,恨他离自己而去。他闭上眼睛,在草丛上蜷成一团,陷入无梦的睡眠。

上山的路上,威斯敏斯特公爵、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以及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正在阴影间跳动穿行。三人筋干巴瘦,皮肤粗糙,衣衫褴褛。他们一直靠着树篱的背光侧前行,跃过一个又一个垃圾桶,时而轻快弹跳,时而大步慢跑,时而鬼鬼祟祟。

他们个头很小,如同正常体型的缩水版。此时他们正在低声交谈,比方说——

“如果阁下比我们更清楚我们所处的位置,恳请您说出来,否则,请闭上你的大嘴巴。”

还有——

“阁下,我是说,这附近有一座坟场,我闻得出来。”

还有——

“你要是闻得到,那我也应该闻得到,因为我的鼻子比你灵,阁下。”

他们在郊外的花园里躲躲闪闪,迂回前行,避开了一座花园(“嘘!”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倒吸了口气,“好多狗!”),在花园墙顶上飞奔,然后跳了下去,动作活像孩子般大小的一群老鼠。

他们沿着路向山上进发,来到坟场的围墙边,像松鼠上树一样矫健地翻过围墙,嗅了嗅空气。

“小心狗。”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哪儿我说不准,但就在这附近,闻起来不像只普通的狗。”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

“你们忘了吗?有人连这片坟场的味儿都闻不出,”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更何况一条狗。”

三人从围墙上一跃而下,手脚并用,朝着坟场里那棵雷劈树边的食尸鬼之门飞速前行。

月光下,食尸鬼之门边,他们停了下来。“这是谁在我们家门口?”拜斯和维尔斯主教问。

“哎呀。”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伯蒂醒了过来。

盯着他看的三张脸就像木乃伊,干巴巴的,毫无血肉,可五官非常灵活有趣:嘴巴咧开,露出脏兮兮的锋利牙齿,眼睛闪亮亮圆溜溜的,爪子般的手在轻轻敲打。

“你们是谁?”伯蒂问。

“我们……”其中一个生物一开口,伯蒂就意识到他们只比自己大一点儿。“我们是位尊权贵的人物。这位是威斯敏斯特公爵。”

最大的生物鞠了一躬,说:“非常荣幸。”

“这位是拜斯和维尔斯主教。”

另一个生物咧嘴一笑,露出锋利的牙齿,还伸出长得不可思议的舌头上下摆动,跟伯蒂心目中主教的形象天差地别:他的皮肤上布满斑斑点点,其中有一大块斑点跨过一只眼睛,让他看起来像个海盗。

“而我,是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愿为你效劳。”

三个生物同时鞠躬。

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小家伙,该说说你的故事了。别打着撒谎的鬼主意,别忘了你正在对一个主教说话。”

“告诉主教,这是你的荣幸。”另两个生物说。

于是伯蒂就讲了自己的故事。他告诉他们,没人喜欢他,没人愿意和他玩,没人照顾他,连他的监护人也抛弃了他。

“听得我都要哭了。”威斯敏斯特公爵边说边抓了抓鼻子(他的鼻子几乎全干了,只剩下俩鼻孔),“你所需要的是去一个大家都喜欢你的地方。”

“没有那样的地方,”伯蒂说,“而且他们不准我离开坟场。”

“你需要一个满是朋友和玩伴的世界。”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晃动他的长舌,“一座快乐和魔法之城,在那里你会受到大家的喜爱,绝不会被忽视。”

伯蒂说:“有位照顾我的女士,她做的食物可难吃了,比如煮过头的鸡蛋汤之类的。”

“食物!”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光想想,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口水就开始哗哗流。”

“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伯蒂问。

“和我们一起?”威斯敏斯特公爵吓了一跳。

“不必如此失态,阁下。”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要心怀仁慈。瞧瞧这个小东西,都不知多久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了。”

“我同意带他去。”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我们那儿有好吃的。”他拍了拍肚子,以示那里的食物有多棒。

“所以说,你是要来一场冒险呢?”威斯敏斯特公爵被这个新奇的主意征服了,“还是在这个无趣又无爱的地方浪费掉余生呢?”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了指夜色中的坟场。

伯蒂想了想卢佩斯库小姐,想了想她做的难以下咽的食物、她给的学习清单还有她总是抿紧的嘴唇。

“我选冒险!”

他的三个新朋友体型和他差不多,却远比任何孩子都要强壮。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抱起伯蒂,托过头顶,而威斯敏斯特公爵则抓起一把乌七八糟的草,嘴里念念有词,听起来像是:“Skagh!Thgh!Khavagah!”念完那一刹,他把草一拔,盖住坟墓的石板像活动门一样应声打开,露出黑黢黢的内部。

“快点啊。”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把伯蒂扔进黑暗的入口,自己跟着跳了进去,其后是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

威斯敏斯特公爵敏捷地一跃,也跳了进来。一到里面,他立刻喊起关闭食尸鬼之门的咒语:“Wegh Kharados!”头顶上的门砰的一声再度合拢。

伯蒂像一块大理石般跌入黑暗,不断向下坠落。他震惊得忘了害怕,不知道这个坟墓下的洞到底有多深。就在这时,两只有力的大手托住了他的胳肢窝,带着他在一片漆黑中晃荡前行。

伯蒂已经好几年没体验过一片漆黑了。在坟场,死人能看到的东西他都能看到,对他来说,任何坟墓或地穴都不是真正的黑暗。而眼下,他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感觉到自己被抛向前方,时不时猛地一颠或骤然加速。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很惊悚,但也很刺激。

直到前方出现亮光,一切都变了样。

天空是红色的,但不是日落时那种温暖的红色,而是怒不可遏、咄咄逼人的红色,就像受感染的伤口。太阳很小,似乎已至迟暮之年,遥不可及。空气寒冷彻骨。

他们降落在一面墙上,墙的侧面立着一块块墓碑和雕像,仿佛一片旋转了九十度的巨大坟场。

威斯敏斯特公爵、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和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活像身穿黑西装的三只干瘦的黑猩猩,黑西装破破烂烂,正面和背面还穿倒了。他们从这尊雕像荡到那座墓碑,把伯蒂抛过去,接过来,轻轻松松,从未失手,连看都不用看。

伯蒂努力抬头,想看看连通这个古怪世界的那座坟墓,可眼前除了墓碑什么都没有。他想,他们飘荡其间的一座座坟墓,对于带着自己飞的这类人来说,是不是一扇扇门呢?

“我们要去哪儿?”伯蒂问,可话一出口就被风刮跑了。

他们行进得越来越快。伯蒂看到前方有座雕像向上一摆,将另外两个生物弹入了这个深红的世界。那两个生物似乎是伯蒂身旁三人的同类。一人穿着看似原本是白色的褴褛丝袍,另一人穿着脏兮兮的灰袍,袍子大得不合身,破裂的袖子像若隐若现的布条。他们看到了伯蒂和他的三个新伙伴,便向他们飞来,轻轻松松地跨越了二十英尺。

威斯敏斯特公爵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粗粝的尖叫,装作很害怕的样子。伯蒂一行四人在墙上的墓碑之间飞荡,而那两个新来的家伙紧追不舍。深红的天空下,火辣辣的太阳如死人的眼睛般死死盯着他们,可没人露出疲态或气喘吁吁。他们最后在一座硕大的雕像边停下,那座雕像的脸宛如蘑菇的生长乐园。经介绍,伯蒂认识了中国皇帝和第33任美国总统。

“这位是伯蒂先生,他将成为我们的一员。”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