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继续追踪(1 / 2)

捕梦网 斯蒂芬·金 15191 字 2024-02-18

1

格雷先生喜欢尽情体验人类的情感,格雷先生喜欢人类的食物,但是格雷先生绝对不喜欢排泄琼西的粪便。他对自己排出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提起裤子,双手有些哆嗦地把扣子扣 上。

天啊,你难道不擦一下吗?琼西问,至少把该死的马桶冲一下 吧!

可格雷先生只想尽快从里面出来。他把双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了好一会儿,然后朝门口走 去。

琼西看到州警推门进来,并不怎么感到惊 奇。

“拉链忘了拉了,朋友。”州警 说。

“哦,真的。谢谢你,警 官。”

“从北方来的吧?广播里说,那儿的动静可不小。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收听得到。也许是外星人来 了。”

“我是从德里来的,”格雷先生说,“所以不太清 楚。”

“我能否请问一下,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你来这儿干什 么?”

就说是朋友病了,琼西想,但同时又感到一阵绝望。他不想目睹这一幕,更不想插手其 中。

“有朋友病了。”格雷先生 说。

“是嘛。好吧,先生,我想看看你的驾照和行 车——”

可这时州警却翻起了白眼。他迈着僵直的大步,朝那面挂有仅供货车司机淋浴使用的牌子的墙壁走去。他在那儿站立片刻,浑身颤抖着,想控制住自己……可紧接着就让自己的脑袋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朝贴着瓷砖的墙上撞去。第一下撞掉了警帽,到第三下时就开始流血,血先是溅在米色的瓷砖上,后来血流如注,顺着瓷砖往下流 淌。

琼西对此无能为力,只好伸手抓起桌上的电 话。

没有声音。格雷先生切断了电话线,可能是在吃双份熏肉的时候,也可能是在第一次作为一个人而拉屎的时候。琼西与外界失去了联 络。

2

尽管很恐惧——也许正是由于恐惧——琼西拿着戴萨特的浴巾擦着瓷砖墙上的血迹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格雷先生查找了琼西有关尸体隐藏和处理的资料,不期然找到一座丰富的矿藏。长期以来,琼西对恐怖电影、悬疑小说和推理小说深有研究,几乎可以说是这方面的行家。即使是现在,当格雷先生把血糊糊的浴巾扔在州警被鲜血浸透的制服的胸前——州警的外套被用来包裹他那撞得血肉模糊的头部,在琼西思想的一角,还在呈现《天才的里普利先生》中处理弗雷迪·迈尔斯尸体的画面,不仅有电影版,还有帕特里西亚·海史密斯的小说版。其他电影中的类似场景也在同时浮现,那一幕又一幕看得琼西头晕目眩,就像从悬崖顶上往下看时一样。最可怕的还不在于此。在琼西的帮助下,天才的格雷先生发现了一件比烤脆的熏肉和尽情体验琼西的愤怒之泉更让他喜欢的事 情。

格雷先生发现了谋 杀。

3

淋浴间的旁边是一间更衣室。更衣室过去是一条走廊,通往货车司机的寝室。大厅里空无一人。大厅的尽头有一扇门,出了门就到了大楼的背后,那里是一条大雪纷飞的死胡同,现在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积雪中立着两个绿色的大垃圾箱。一盏带灯罩的灯发出微弱的亮光,投下几道闪烁的长影。格雷先生学得很快,他在州警的身上搜了搜,找到了车钥匙。他还拿起州警的枪,放进琼西风雪外套上一个带拉链的口袋里。格雷先生用那条血迹斑斑的浴巾抵住通往死胡同的门,以免门被锁上,然后把尸体拖到一个垃圾箱后 面。

从州警骇人的强迫性自杀到琼西重新回到后面大厅,整个过程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琼西感觉身体轻盈灵巧,所有的疲劳感都一扫而光,至少眼下是这样:他和格雷先生再次享受着欣快症所带来的乐趣。对于这一次杀人,格里·安布罗斯·琼斯起码在部分意义上难辞其咎。不仅是因为尸体处理方面的知识,还因为在“这只是凭空编造”的糖衣下本能对于嗜血的欲望。开车的是格雷先生——琼西起码不用背上自己是主犯的重负——可他是引 擎。

也许我们的确该被消灭,琼西想,而格雷先生此时又返回淋浴间,一边走,还一边用琼西的眼睛寻找血迹,同时用琼西的手玩弄着州警的车钥匙。也许我们就该化成一簇在空中飞舞的红色孢子。这样也许最好,上帝帮帮我 们。

4

收银机旁一脸倦容的女人问他有没有看到过州 警。

“当然看到了,”琼西说,“事实上,我还给他出示了我的驾照和行车证 呢。”

“从下午晚些时候起就不断地有警察来,”收银员说,“风雪无阻。他们全都紧张得要命。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如果我想看看来自其他星球的人,我宁可租一盘录像带。你听到什么新消息了 吗?”

“收音机里说完全是一场虚惊,”他回答,拉上外套拉链。他望着隔开餐饮区与停车场的窗户,证实了自己早已看到的情景:一方面由于玻璃上的雾气,另一方面由于外面的大雪,窗外的世界一片迷蒙。这里没有人能看到他开走的是什么 车。

“是吗?真的?”她如释重负,倦容也减少了几分,而且显得更年轻 了。

“是的。别急着去找你的朋友,亲爱的。他说他得好好地拉一泡 屎。”

她皱起了眉头:“他这么 说?”

“晚安。感恩节快乐。圣诞快乐。新年快 乐。”

琼西希望这些话中多多少少还有他的影子。试图露出痕迹。以便引起注 意。

他正想看看是否引起了注意时,格雷先生让他从收银机旁走开了,他办公室窗前的景象也随之而变。五分钟之后,他又回到高速公路上,开车往南驶去,州警巡逻车的防滑链“咔嗒咔嗒”地响着,使他得以平稳地保持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 度。

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游离了出来,往后探去。格雷先生能触及亨利的思想,却无法进入——与琼西一样,亨利在某些方面也与众不同。没关系,亨利身边还有个人,叫欧弗希尔或安德希尔。有了这个人,格雷先生就能很好地确定他们的方位了。他们在后面七十英里的地方,也许还不止……准备下高速吗?对,准备在德里下高 速。

格雷先生进一步往后探去,发现了更多的追踪者。有三个人……但琼西感觉到那群人的主要目标不是格雷先生,而是欧弗希尔或安德希尔。他觉得这既难以置信,又不可思议,可事实好像正是这样。而格雷先生则觉得正中下怀。他甚至懒得寻找欧弗希尔或安德希尔和亨利中途可能停下的原因 了。

格雷先生现在只想再换一辆交通工具,换成清雪车,如果琼西的驾驶技术使他的操作不成问题的话。这会意味着另一起谋杀,但对越来越像人类的格雷先生而言,这算不了什 么。

格雷先生开始摩拳擦掌 了。

5

欧文·安德希尔站在山坡上,近旁就是那根从杂草中伸出来的水管,他看见他们把那个浑身都是泥巴、正睁大了眼睛的姑娘——乔西——从水管里拉出来。他看见杜迪茨(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长着橄榄球运动员般的宽肩膀和电影明星般的迷人金发)拥抱住她,并在她的脏脸上响亮地亲了几下。他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找妈 妈。”

对这几个男孩子来说,这样很好;没有报警,没有叫救护车。他们只是扶着她爬上山坡,穿过木栅栏的缺口,经过斯特罗福德公园(穿黄球衫的姑娘们走了,换成了穿绿球衫的姑娘;不管是她们还是她们的教练,都没有注意到这群男孩或他们蓬头垢面的战利品),然后沿着堪萨斯街走到枫树巷。他们知道乔西的妈妈在哪儿,还有她的爸 爸。

而且不只是林肯霍尔夫妇。孩子们回来时,卡弗尔家所在街道的两旁停满了车。是罗伯塔提议联络乔西朋友和同学的父母。她说,他们要自发搜寻,要在全镇张贴寻人启事。而且不是在不显眼的偏僻角落里张贴(德里镇寻找孩子的启事往往都是出现在那些地方),而是在人们一定会看到的地方。罗伯塔的热情点燃了艾伦和赫科特·林肯霍尔眼中的一丝希 望。

其他的家长也积极响应——仿佛他们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呼吁。杜迪茨和朋友们刚刚出门(罗伯塔猜想是去玩了,而且并未走远,因为亨利那辆旧车还停在车道上),他们就开始打电话,而等他们回来时,已经有二十多个人挤在卡弗尔家的客厅里,有的在喝咖啡,有的在抽烟。此刻正在对他们讲话的人亨利以前见过,是一位名叫戴维·博克林的律师。他的儿子肯道尔有时跟杜迪茨一起玩耍。肯·博克林也患有唐氏综合征,他是个挺不错的孩子,但是跟杜迪茨不一样。不过说到底,谁会跟杜迪茨一样 呢?

孩子们站在客厅门口,乔西也在其中。她重新拿着她的大包,芭比娃娃全都装了进去。她的脸上甚至勉强还算干净,因为比弗一看到那些车辆,就在车道上用自己的手帕帮她擦了擦。(当这大张旗鼓的热闹场面彻底平息之后,比弗才对他们说:“告诉你们吧,给那姑娘擦脸时,我心里觉得怪怪的,她长着花花公子兔宝宝那样好身段,大脑却跟草坪洒水机不相上下。”)起初只有博克林先生看到他们,而博克林先生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因为他还在继续说 着。

“所以,我们大家所要做的就是分成几个小组,比如说三对夫妇一组……每组……我们就……我们……我们。”博克林先生的声音像需要上发条的玩具一样慢了下来,然后,他只是站在卡弗尔家的电视机前,目瞪口呆。那些匆忙赶来的家长们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他刚才不是还口若悬河吗?于是他们紧张地骚动起 来。

“乔西。”他说,那声音干巴巴的,非常平淡,与他平常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的声音截然不 同。

“没错,”赫科特·林肯霍尔说,“她就叫这个名字。怎么了,戴维?你没 事——”

“乔西,”戴维又说了一遍,并抬起一只颤抖的手。在亨利看来(同样在欧文看来,因为欧文通过亨利的目光在观看这一切),他就像是指着艾柏纳泽·斯克鲁奇之墓的未来之灵。

转过来一张面孔……两张……四张……艾尔斐·卡弗尔的双眼在眼镜后面睁得很大,显得难以置信……最后,林肯霍尔太太也转过脸 来。

“嗨,妈妈。”乔西若无其事地说。她举起自己的包。“杜迪茨找到了我的芭比娃娃们。我掉进了一 个——”

后面的话被她妈妈惊喜的尖叫淹没了,亨利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虽然很奇妙,可有点儿吓 人。

“×他祖宗。”比弗说……他的嗓门压得很 低。

杜迪茨被这尖叫吓坏了,琼西连忙拥住 他。

彼得望着亨利,微微点了点头:我们干得不 错。

亨利也朝他点了点头。是呀,干得不 错。

这也许不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但显然与最美好相差无几。林肯霍尔太太把女儿一把搂在怀里,泣不成声,而亨利则拍了拍杜迪茨的胳膊。当杜迪茨转过来望着他时,亨利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了不起的杜迪茨,亨利想,了不起 的——

6

“就是这儿,欧文,”亨利轻轻地说,“27号出 口。”

欧文所看到的卡弗尔家的客厅顿时像肥皂泡一样消失,前方有块路牌离他们越来越近:右行进入27号出口——堪萨斯街。他仍然能听见那女人喜极并难以置信的叫声在自己的耳朵里回 响。

“你没事儿吧?”亨利 问。

“没事儿。至少我觉得没事儿。”他驶入出口的坡道,悍马在大雪中艰难前行。仪表板上的时钟跟亨利的手表一样,也成了摆设,但他觉得能看到天色有了一点蒙蒙亮。“到坡道顶上之后是往左还是往右?快告诉我,因为我不想冒停车的 险。”

“往左,往 左。”

欧文借着闪烁的转弯指示灯将悍马左转,再一次控制住侧滑之势,然后沿着堪萨斯街朝南行进。街上的雪被清理过,而且是在不久之前,但现在又积了一 层。

“雪要停了。”亨利 说。

“是呀,可风还是很猛。你很盼望见到他,对吧?我是说杜迪 茨。”

亨利笑了。“有点紧张,但的确是的。”他摇了摇头。“杜迪茨,伙计……杜迪茨总是能让你轻松愉快。他是个开心果。到时候你自己看吧。我只是希望我们不是像这样在天刚放亮时不期而 至。”

欧文耸了耸肩,意思是说,这可没办 法。

“我想,他们搬到西区这儿有四年了,而我还从来没有来过他们的新家。”接着,他不知不觉地又用思想与欧文交流:他们是在艾尔斐死后搬过来 的。

你有没有——随后,画面取代了言语:打着黑伞穿着黑衣的人们。雨中的墓地。支架上的棺材,棺材盖上刻着艾尔斐安 息。

没有,亨利有些愧疚地说,我们都没 有。

可亨利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去,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移动的手指在写字;写完字后继续移。杜迪茨是他们童年时代的一个重要(他觉得自己真正想用的字眼是至关重要)的部分。而一旦那种联系中断后,再返回去会很痛苦。痛苦是一回事,无谓的痛苦是另一回事。他现在明白了一些别的事情。当他情绪抑郁时,当他的自杀之念越来越明确时,他所联想起的那些形象——父亲下巴上流下来的牛奶,巴利·纽曼晃荡着大屁股冲出办公室——其实一直掩饰着另一个更强有力的形象:捕梦网。这才是他绝望的真正原因吧?一方面是捕梦网这个概念的伟大,另一方面却是这个概念之用途的平凡?用杜迪茨来寻找乔西·林肯霍尔,无异于发现了量子物理学却用它来制作电子游戏;更糟糕的是,还发现这才是量子物理学唯一的真正用途。当然,他们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他们,乔西·林肯霍尔会死在排水管里,就像一只老鼠死在接雨的桶里一样。不过——得了——他们救出的可不是什么未来的诺贝尔和平奖得 主——

你刚才的思路我不是全都跟得上,欧文突然深入到亨利的思想里说,不过听起来很有点儿自命不凡。是哪一条 街?

被刺到痛处的亨利不高兴地望着他。“我们这些年没有回来看他,行了吧?这事儿我们可不可以别再提 了?”

“可以。”欧文 说。

“但我们都给他寄圣诞卡,知道吗?每年都寄,所以我才知道他们搬到了迪尔波恩街,德里西区迪尔波恩街41号,再过三条街右转就 是。”

“好了。冷静点 儿。”

“×你妈,然后去 死。”

“亨 利——”

“我们只是失去了联系。就是这样。这种事儿也许绝不会发生在像你这样尊贵的完美先生身上,而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我们这些人……”亨利低下头,发现自己握紧了双拳,于是强迫自己松 开。

“我刚才说过,好 了。”

“也许完美先生与他中学时代的所有朋友都保持联系,对吧?你们大概每年一聚,在一起抢文胸,听克鲁小丑合唱团的歌,吃金枪鱼,自助餐厅里摆出的那 种。”

“我很抱歉,如果惹你生气了的 话。”

“哦,我气坏了。看你那样子,就像我们他妈的抛弃了他似的。”当然,他们的行为其实比抛弃差不了多 少。

欧文没有接话。他正眯缝着眼睛,借着晨光熹微在飘飞的大雪中寻找迪尔波恩街的街牌……找到了,就在前面。从堪萨斯街开过来的一辆清雪车堵在迪尔波恩街的街口,不过欧文觉得悍马能够挤过 去。

“我们并不是不想念他。”亨利说。他又开始用思想交流,然后又换成语言。想念杜迪茨是显而易见的。“我们都想念他。事实上,我和琼西今年春天本来要来看他的。可接着琼西出了车祸,我也就把这事儿全忘了。这是不是很令人意 外?”

“根本就说不上意外。”欧文不愠不火地说。他把方向盘猛地向右一打,接着又转回来以控制住侧滑,然后踩足油门。悍马重重地撞上一堆表面有些硬化的积雪,两人被安全带拴住的身子也顺势往前一扑。接着他们开了过去,欧文小心地转动方向盘,以免撞上停在街道两侧、半埋在积雪中的车 辆。

“我可不需要一个原本打算烧死几百位平民的什么人带着我去上门请罪。”亨利闷闷地 说。

欧文双脚猛踩刹车,系着安全带的两人又一次往前扑去,这一次力道更大。悍马也一个侧滑,斜停在街道 上。

“你他妈的给我闭 嘴。”

对不明白的事儿别在那儿放 屁。

“我很可能 会。”

搭上性命,就因为。

“你,所以你他妈的少跟我来这 套。”

任性的。

(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噘着嘴巴的画 面)

“自我辩解的狗屁胡 说。”

所以你闭上臭 嘴。

亨利愕然地盯着他,一时瞠目结舌。什么时候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答案可能是从来都没 有。

“我只在乎一件事情,”欧文说。他脸上毫无血色,布满倦容,“我只想找到你那位带菌者琼西,并阻止他。行了吗?×你那些宝贵的柔情,×你那疲惫的感觉,×你自己。我现在在这 里。”

“行了。”亨利 说。

“我可不需要一个原本打算让自己自恃有才、任性妄为的脑袋吃枪子儿的家伙来给我上道德 课。”

“好 吧。”

“所以×你的妈,然后去 死。”

车内安静下来。外面除了如吸尘器一般呜呜叫的寒风之外别无声 息。

最后亨利说话了:“我们不妨这样吧。我×你的妈,然后去死;你×我的妈,然后去死。至少我们可以避开乱伦的禁 忌。”

欧文露出笑容。亨利也跟着笑 了。

琼西和格雷先生这会儿在干什么?欧文问亨利,你能知道 吗?

亨利舔了舔嘴唇。他腿上已经基本不痒了,可舌头还是好像一块用旧的粗毛地毯。“不知道。联系不上他们了,大概是格雷先生干的。你那位大无畏的上司克兹呢?他越来越近了,对 吧?”

“对。如果我们想继续保持领先的话,最好快点办这事儿。”

“那好 吧。”

欧文挠了挠一边脸上的红东西,看了看沾在手指上的几抹红色,又重新发动汽 车。

你说的是41号 吗?

是的。欧 文?

怎么 了?

我很担 心。

为杜迪 茨?

差不多 吧。

为什 么?

我不知 道。

亨利难过地望着欧 文。

我觉得他出了什么事 儿。

7

她午夜之后的胡思乱想变成了现实,当敲门声响起时,罗伯塔无法起身。她的腿仿佛是在水里。夜色离去了,但随后却是比夜色好不了多少的黯淡恐怖的晨光,他们就在外面,彼得和比弗,冥间的人来接她儿子 了。

拳头又一次落在门上,震得墙上的照片微微颤动。有一幅是放在镜框里的德里《新闻报》头版,照片上是杜迪茨和他的朋友们,还有乔西·林肯霍尔,他们互相挽着肩膀,一个个笑容满面(那张照片上的杜迪茨是多么有神采啊,还那么强壮和健康),报纸上的标题是:中学好友扮侦探,失踪女孩得生 还。

砰!砰!砰!

不,她想,我就坐在这里,他们最终总会走的,他们不得不走,因为冥间的人只有得到邀请才会进来,而如果我坐在这里一动不 动——

可杜迪茨却从她的摇椅旁奔了过去——居然奔了过去,而最近以来他连走路都没有力气——而且他的眼睛又像当年那样炯炯有神,当年他们是多好的孩子啊,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欢乐啊,可现在他们已经死了,他们顶着暴风雪来找他,可他们已经死 了——

“杜迪茨,不要!”她大声叫道,可是他没有理睬。他从那张镶框的照片——杜迪茨·卡弗尔上了头版,杜迪茨·卡弗尔成了英雄,奇迹真是层出不穷——旁边奔过,接着她听见他开了门,对着外面越来越小的雪喊 着:

“恩尼!恩尼!恩 尼!”

8

亨利张了张嘴——至于想说什么,他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犹如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这不是杜迪茨,不可能是他——而是某位生病的大叔或老大哥。只见他面色苍白,帽檐朝后的红袜队球帽下面显然光秃秃的;他的面颊上有不少胡茬,鼻孔周围有凝固的血迹,两只眼睛下面是深陷的黑眼圈。但 是——

“恩尼!恩尼!恩 尼!”

门口这位面色苍白的高个子陌生人像当年的杜迪茨一样,不管不顾地一头扑进亨利的怀里,亨利在铺有积雪的台阶上不由得倒退了几步,这倒不是因为杜迪茨身体的重量——他轻得简直像一根羽毛——而只是因为亨利对此毫无心理准备。如果不是欧文扶住他,他和杜迪茨都会摔倒在雪地 里。

“恩尼!恩 尼!”

笑着。叫着。抱着他的脸亲得“叭叭”响。在他记忆库的深处,比弗·克拉伦顿小声说,如果你们有谁把这事儿说出去……琼西接话道:知道,知道,你就再也不跟我们玩了,你这该死的臭小子。没错,这是杜迪茨,正在不停地亲着亨利长有拜拉斯的脸颊……但杜迪茨的脸上毫无血色,这是怎么回事?他那么消瘦——不,不只是消瘦,简直是枯槁——这又是怎么回事?他鼻孔里的血,他的皮肤所散发的气味……与贝姬·休身上的气味不一样,与长满拜拉斯的木屋的气味也不一样,可同样是死亡的气 味。

罗伯塔出现了,她站在过道里,旁边是杜迪茨和艾尔斐在德里狂欢节上的照片,他们骑在旋转木马上开怀大笑,相形之下,那些大睁着眼睛的塑料马则显得很矮 小。

没有去参加艾尔斐的葬礼,但寄了一张卡,亨利这样想着,并感到自 责。

她绞着双手,眼睛里满是泪水。尽管胸部和臀部有些发福,尽管头发已经完全灰白,可她总归还是她,她依然是她,可杜迪茨……哦,天啊,杜迪 茨……

亨利的眼睛望着她,双臂搂着仍然在一遍遍呼喊他名字的老朋友。他轻拍着杜迪茨的肩胛骨,感觉手掌下脆弱无物,犹如鸟翼中的骨头一 般。

“罗伯塔,”他说,“罗伯塔,天啊!他这是怎么 了?”

“是ALL,”她苦笑着说,“听上去像洗衣液的名字,对吧?意思是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九个月前被诊断出来的,当时已经是无法医治了。从那时起,我们就只能与时间赛 跑。”

“恩尼!”杜迪茨喊着,熟悉的憨笑照亮了他那苍白而疲惫的面庞,“得过——作 数!”

“没错,”亨利说着,禁不住潸然泪下,“得过且过,过了作 数。”

“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她说,“但是别这样。求求你,亨利。我求求你了。别带走我的孩子。他的时间不多 了。”

9

克兹正想问问珀尔马特有关安德希尔和他的新朋友——那位新朋友叫亨利,亨利·德夫林——现在的情况,珀尔马特却突然仰面对着车顶,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克兹曾经在尼加拉瓜帮一位妇女接生过(他们还总说我们是坏小子,他伤感地想),这声哀嚎让他想起了在美丽的朱维纳河畔所听到的那个女人的叫 声。

“挺住,珀尔马特!”克兹大声说,“挺住,小子!深呼 吸!”

“去你妈的!”珀尔马特叫道,“看看你把我害成什么样了,你这王八蛋!去你妈的!”

克兹没有跟他计较。女人生孩子时常常胡说八道,珀尔马特虽然是百分之百的男儿身,克兹却觉得他眼下的情形跟生孩子相差无几。他知道,明智的选择是让珀尔马特摆脱这种痛 苦——

你最好别想,珀尔马特呻吟着,痛苦的泪水顺着长满拜拉斯的脸颊流下来,“你最好别想,你这满肚子坏水的老混 蛋。”

“别担心,小子。”克兹安慰道,并拍了拍珀尔马特颤抖的肩膀。从他们的前方传来清雪车发出的隆隆声,那是克兹做工作叫来帮他们开路的(灰蒙蒙的晨光渐渐返回这个世界,他们的速度增加到每小时三十五英里)。清雪车的尾灯像不太干净的红星一般闪烁 着。

克兹探身向前,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地打量珀尔马特。由于车窗破了,汽车的后座非常寒冷,但克兹几乎毫无察觉。珀尔马特外衣的胸前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克兹又一次掏出了他的9毫米口径手 枪。

“头儿,如果他 爆——”

弗雷迪话音未落,珀尔马特就放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屁。车内顿时臭不可闻,但珀利似乎浑然不觉。他的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一副轻松至极的表 情。

“哦,×他奶奶的!”弗雷迪一边说,一边把身旁的窗户开到最大,尽管车内早已是冷风直 灌。

克兹目不转睛地看着珀尔马特的大肚子又瘪了下去。看来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这样也许更好。长在珀尔马特体内的东西迟早会有用的。不是有些可能,而是很有可能。《圣经》上说,万事万物皆服务于上帝,也许也包括臭 鼬。

“挺住,战士,”克兹口里说着,同时用一只手拍拍珀尔马特的肩膀,另一只手把枪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你要挺住,心里想着上 帝。”

“×他妈的上帝。”珀尔马特忿忿地说,克兹不禁有些惊讶。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珀尔马特会这么满口 脏话。

在他们前方,清雪车的尾灯一闪一闪地亮着,靠右停住 了。

“呃?”克兹 说。

“我该怎么办,头 儿?”

“跟上去停在他后面。”克兹说。他的语气很轻松,但同时却从座位上拿起了手枪。“我们来看看我们的新朋友想干什么。”不过他相信自己心知肚明。“弗雷迪,你从我们的老朋友那儿听到了什么?能联系上他们 吗?”

弗雷迪十分不情愿地说:“只能联系上欧文。不是跟他一起的那个人或他们要追的那些人。欧文不在路上。而是在一所房子里。在跟什么人说 话。”

“是德里的房子 吗?”

“是 的。”

这时,清雪车驾驶员顶着大雪走过来,他穿着一双绿色大胶靴,一件像是爱斯基摩人穿的带帽风雪外套。一条羊毛大围巾裹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围巾的两头在背后随风飘动,克兹不需要感应也能知道,那条围巾是出自那人的妻子或母亲之 手。

清雪车驾驶员从窗户里探进头来,闻到那难以消散的硫磺和酒精味,不由得皱了皱鼻子。他狐疑地看了弗雷迪一眼,又看了看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珀尔马特,然后望着坐在后面的克兹,而克兹正倾身向前,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克兹觉得为谨慎起见,还是把枪藏在左膝下面为好,至少眼下是这 样。

“什么事儿,长官?”克兹 问。

“我从无线电里收到消息,是一位自称兰德尔的人发来的。”由于风太大,驾驶员提高了嗓门好让他们听见。他是正宗的东北部沿海口音。“是兰德尔将军。说是从怀俄明的夏延山通过卫星中继器直接跟我通 话。”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长官。”克兹说,他的语气仍然很愉快——全然不理睬珀尔马特正在嘟囔:“你撒谎,你撒谎,你撒 谎。”

清雪车驾驶员瞥了珀尔马特一眼,又回到克兹身上。“对方告诉了我一个暗号。蓝色出口。你知道 吗?”

“‘我叫邦德,詹姆斯·邦德,’”克兹说着,笑了起来,“有人寻你开心呢,长 官。”

“叫我告诉你,你的任务完成了,你的祖国感谢 你。”

“他们有没有提到一只金表,小伙子?”克兹问,眼睛熠熠放 光。

清雪车驾驶员舔了舔嘴唇。真有趣,克兹想。他能看见某一个具体的瞬间,这家伙认为自己是在跟一个疯子打交道。具体的瞬 间。

“根本不知道什么金表。只想告诉你,我不能再带你往前走了。我是说,在没有得到批准的情况 下。”

克兹掏出藏在膝下的手枪,顶在清雪车驾驶员的脸上。“这就是批准,小子,已经签字发文,一式三份。够了 吗?”

清雪车驾驶员用北方人常见的宽眼睛望着手枪,并没有显出大为惊慌的样子。“哎呀,这就符合规定 了。”

克兹哈哈大笑。“识时务!非常识时务!好了,我们出发吧。而且你最好快点儿,上帝保佑你。我要去德里见一个人——”克兹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很快就找到了,“去听取他的汇 报。”

珀尔马特半是呻吟半是嘲笑地哼了一声。清雪车驾驶员瞥了他一 眼。

“别理他,他怀孕了,”克兹故作神秘地说,“过不了一会儿,他又会嚷着要吃牡蛎和莳萝泡菜 了。”

“怀孕了。”清雪车驾驶员跟着说。他的声音十分平 静。

“没错,但是别管他。他跟你无关。事情是这样的,小子——”克兹手里握着枪,一边探身向前,亲热而推心置腹地说,“——我要抓的这个家伙此刻正在德里。我估计他很快又要上路了,我想他肯定知道我来抓他这 狗——”

“他知道,没错。”弗雷迪·约翰逊说。他挠了挠脖子一侧,接着又把手放下去,挠了挠胯 部。

“——不过现在嘛,”克兹接着说,“我想我能赶上一段距离。好了,你现在想不想把你的屁股挪到驾驶座上 去?”

清雪车驾驶员点点头,转身朝自己的驾驶室走去。天色已经更亮了。这很可能是属于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克兹想着,觉得有些不可思 议。

珀尔马特痛苦地小声呻吟起来,接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大叫。他又抱住了自己的肚 子。

“老天,”弗雷迪说,“看看他的肚子,头儿。胀得像条面 包。”

“深呼吸。”克兹说,并虚情假意地拍拍珀利的肩膀,在他们前方,清雪车又开始动了,“深呼吸,小子。放松。尽管放松,想些美好的事 情。”

10

距德里还有四十英里。我和欧文之间还有四十英里,克兹想,情况挺不错。我来抓你了,小子。得送你去上学。就你早已忘记的关于跨越克兹界线的问题给你上上 课。

二十英里之后,他们仍然在那儿——这是根据弗雷迪和珀尔马特两个人的判断,不过弗雷迪现在似乎不那么自信了。但是珀尔马特说,他们正在跟那位母亲谈话——欧文和另外那个人正在跟那位母亲谈话。做母亲的不想让他 走。

“让谁走?”克兹问。他对此并不在乎。那位母亲把他们耽搁在德里,缩短了克兹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不管她是谁或出于什么动机,愿上帝保佑 她。

“我不知道。”珀尔马特说,自从克兹与清雪车驾驶员谈话之后,珀利的肚子一直比较平静,但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我看不清楚。那儿有一个人,但好像没有思想,所以看不进 去。”

“弗雷迪?”

弗雷迪摇了摇头。“我联系不上欧文了。也基本听不到开清雪车的家伙。就像是……我也不知道……就像是无线电信号消失 了。”

克兹探身到前面的椅背上,仔细端详着弗雷迪脸上的里普利。中间部分还是鲜亮的橘红色,但边缘处似乎在渐渐变成灰 白。

那玩意儿要死了,克兹想,置它于死命的可能是弗雷迪的身体,也可能是外部环境。欧文说的没错。我会遭报应 的。

可这不会改变什么事情。界线就是界线,而欧文已经越线 了。

“开清雪车的家伙。”珀尔马特声音疲惫地 说。

“那家伙怎么了,小 子?”

不过珀尔马特没有必要回答了。前方的风雪中出现了一个闪烁的路牌,上面写着32号出口——格兰维/格兰维站。清雪车突然加速,同时收起雪铲。转眼间,悍马又行驶在一英尺多深滑溜溜的积雪上。清雪车驾驶员甚至没有开转向灯,只是以五十英里的速度冲过出口,像孔雀开屏般留下一大片雪 雾。

“跟上去吗?”弗雷迪问,“我能追上他,头 儿!”

克兹控制住一阵强烈的冲动——他很想叫弗雷迪追上去,他们要把那狗娘养的宽眼睛东北佬压成泥巴,让他知道越线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把欧文·安德希尔的药给他服上一帖。但是清雪车比悍马要大,要大得多,如果追逐演变成撞车游戏,后果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