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追踪开始(1 / 2)

捕梦网 斯蒂芬·金 15771 字 2024-02-18

1

戴萨特的绿色招牌在雪蒙蒙中闪烁着出现,琼西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道奇仪表板上的时钟已经失灵,一直显示为中午12点——但外面依然一片漆黑,依然大雪纷飞。在德里郊外,清雪车对暴风雪渐渐无能为力。用琼西父亲的话说,这辆偷来的道奇算得上是“挺不赖的探路者”,可它现在也疲于招架,在越来越深的积雪里频频打滑,行进得越来越艰难。琼西不知道格雷先生打算去哪儿,可他觉得格雷先生不可能到达目的地。在这样的风雪天里,驾驶这样一辆车,显然不可 能。

收音机倒是能出声,但是效果不好;在噪音的干扰下,目前收听到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没听到报时,却在不经意间听到了天气预报。从波特兰以南,大雪转成大雨,但是收音机里还说,从奥古斯塔到布伦兹威克,则不仅有冰雹,还下了冻雨。多数社区都停了电,所有的汽车都必须装上防滑链才能行 驶。

这消息让琼西一阵窃 喜。

2

格雷先生转动方向盘,驶向通往闪烁的绿色路牌的坡道,汽车突然一个侧滑,溅起一阵雪雾。琼西知道,如果开车的是他自己的话,汽车可能已经冲出出口的坡道,一头栽进沟里了,但开车的不是他。格雷先生现在虽然常常受到琼西情绪的影响,可是在紧急关头,他似乎不怎么惊慌失措。他并没有盲目地猛踩刹车,而是顺势滑行,并把稳方向盘,直到汽车停止打滑,再将车身调正方向。客座底下那条狗仍然在沉睡,琼西的脉搏也依然平缓。琼西知道,如果开车的是他自己,他的心脏一定在狂跳不已。不过话说回来,遇到这样的风雪天,他的用车方式就是把车停在车库 里。

格雷先生在坡道顶上遵守了停车标志,尽管9号公路两边白雪皑皑,渺无人迹。坡道对面是一个巨大的停车站,被弧光灯照得透亮;在耀眼的亮光下,随风飞舞的大雪仿佛是一头无形的巨兽所呼出的寒冷气息。琼西知道,如果是在平常夜晚,那里会有此起彼伏的发动机的声音,肯沃斯、麦克以及吉米·彼得等货车的驾驶室里会闪烁着绿色或琥珀色的灯光。而今天晚上,那儿却人车全无,只有在竖着一块写有长时停车请找经理  持票方才有效的牌子的区域,才停了十几辆大货车,货车的边边角角上落满雪花,使车身的轮廓不再那么鲜明。货车司机这时都在里面的休息室里吃东西、玩弹球或者看毛片,或者是在后面阴暗的客房里尽量睡上一觉,只要花上十美元,就能享有一张小床、一条干净的毛毯以及炉渣砖墙。所有人的脑海中,显然都想着同样的两个念头:我什么时候能上路?这得花我多少 钱?

格雷先生踩下油门,尽管他下脚很轻,就像琼西有关冬季驾驶的资料所提示的那样,汽车的四轮还在同时飞转起来,车身左摇右晃,车轮碾进积雪之 中。

很好!琼西从办公室窗前的位置叫道,很好!陷进去!一直陷到踏脚板!如果在四轮驱动时陷住了,那可就真的陷住了!

就在这时,车轮稳定下来——先是前轮,因为发动机的重量给了车身一定的引力——然后是后轮。公羊穿过9号公路,朝一个标有入口的地方驶去。进了入口后,又出现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欢迎光临新英格兰最好的停车站。接着,卡车的前灯又映照出另一块招牌,上面沾满雪花,但字迹依稀可辨:见鬼,欢迎光临世界上最好的停车 站。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停车站吗?格雷先生 问。

当然,琼西回答,话音刚落,便不由自主地大笑起 来。

你干吗要这样?干吗要发出这种声 音?

琼西发现了一件令他既怦然心动又悚然心惊的怪事:格雷先生在用琼西的嘴巴微笑。不很明显,只是淡淡的,但的确是在微笑。他甚至不懂得笑声是怎么回事,琼西想。不过,格雷先生此前也不明白生气是怎么回事,可事实却表明他学得极快;他现在已经会大发雷霆 了。

你刚才说的话让我觉得好 笑。

什么叫好 笑?

琼西一时无法回答。他想让格雷先生体验人类所有酸甜苦辣的情感,在他看来,将他的附体者人性化也许是他最终生存下来的唯一希望——正如波哥说的那样,我们遇到了敌人,那就是我们自己。可是,你该如何向来自天外的菌类解释“好笑”的意思呢?戴萨特自诩为世界上最好的停车站,这到底又有什么好笑之 处?

他们这时又经过一个路牌,上面有两个箭头分别指向左右两边。向左的箭头下写着大车,向右的箭头下写着小 车。

“我们去哪边?”格雷先生停在路牌前 问。

琼西本可以让格雷先生自己去搜取信息,可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是小车,他说,于是格雷先生朝右边驶去。轮胎有些打滑,车身随之颠簸起来。莱德抬起头,又放了一个长长的臭屁,然后发出了呻吟。它的下腹胀鼓鼓的;不知情的人无疑会认为这是一条即将产下一大窝狗崽的母 狗。

在小车停车场上,一共停了二十多辆小轿车和小货车,而车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的多是诸如机械工(总是有一两个人值班)、服务生、快餐厨师等人的车。琼西兴趣盎然地发现,其中最干净的是一辆浅蓝色的州警巡逻车,车顶的警灯旁边有不少积雪。一旦被警方拘捕,格雷先生的计划无疑将会被破坏;但是,琼西自己已经有三次出现在谋杀现场——如果算上发生在货车驾驶室里的那一次的话。前两次的现场都没有目击证人,很可能也没有格里·琼斯的指纹,可这里呢?不仅有,而且很多。他可以想象自己站在什么地方的法庭里,口里说着,法官先生,那些谋杀案是我体内的外星人干的。是格雷先生干的。这又是一个格雷先生无法听懂的笑 话。

而此时此刻,格雷先生又在搜查信息了。呆傻特,他说,你怎么把这地方叫做呆傻特呢?招牌上不是写的戴萨特 吗?

拉马尔以前就是这么叫的,琼西说,并回想起在这儿用过的漫长而开心的早餐,那往往是在“墙洞”之行的往返途中。而现在不也正好符合传统吗?我父亲以前就是这么叫 的。

这好笑 吗?

我想有点儿吧。这是一种谐音双关。我们把双关称为最低级的幽默形 式。

格雷先生把车停在最靠近通明灯火的餐饮区、同时最远离州警巡逻车的那一排车位上。琼西不知道格雷先生是否明白警车顶灯的意义。只见他把手伸向车前灯的按钮,按了下去,接着又伸向点火开关,却转而停住,发出几声大笑:“哈!哈!哈!哈!”

感觉怎么样?琼西问,语气中颇有几分好奇,还有一丝不 安。

“不怎么样。”格雷先生干巴巴地回答,然后关掉点火开关。驾驶室外狂风呼啸,他坐在黑暗中,突然又笑了起来,这一次多了些许自信:“哈!哈,哈,哈!”藏身在办公室里的琼西不寒而栗。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犹如一个鬼魂在回忆怎样重新转变成 人。

莱德也不喜欢这笑声。它又呻吟了,不安地望着坐在他主人方向盘后的那个 人。

3

欧文推了推亨利,亨利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刚刚入睡。他的四肢仿佛被焊在水泥里一 样。

“亨 利。”

“嗯。”左腿很痒,嘴巴里更痒;嘴唇上也长出了该死的拜拉斯。他用食指擦了擦,意外地发现那东西一擦就掉。就像沾在嘴唇上的面包屑一 般。

“你听。而且快看。能看见 吗?”

亨利抬眼看去,道路前方黑乎乎的,只有飞舞的雪花——欧文已经把车停在路边,并关掉车灯。再往前去的黑暗中,传来了思想之声,跟篝火的声音相差无几。亨利的思想趋近过去,发现有四个人,都是没有资历的年轻人,是……是……

“蓝色行动组”的人,欧文低声说道,这一次我们被称为“蓝色行动 组”。

“蓝色行动组”的四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尽量壮着胆子……尽量显得坚强……黑暗中的声音……黑暗中轻轻的谈话 声……

凭借灯光,亨利发现自己能看见个大概。当然有大雪,还有几盏闪烁的黄灯照亮了高速公路的入口。借助仪表板的亮光,还能看见装比萨饼的盒盖——盒盖权当成盘子,上面有苏打饼干,几块奶酪,还有一把瑞士军刀。那把刀是一个名叫斯米蒂的人的,现在大家都用它来切奶酪。亨利越看越清楚了,就像你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一样。但是还不仅如此:他所看到的世界具有一种令人不安而莫测的深度,仿佛那不再是三维的物质世界,而突然变成了四维乃至五维。其原因不难理解:他在同时用四双眼睛观看。他们围成一团,在……

悍马,欧文兴奋地说,是一部他妈的悍马,亨利!还有雪天的防滑装备!我敢打 赌!

四个年轻人围成一团,没错,但仍然坐在四个不同的地方,从四个不同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而且每个人的眼光也各不相同,有的如鹰眼一般锐利(如来自纽约州梅布鲁克市的达纳),有的普通平常。但亨利的大脑似乎在对它们进行处理,犹如把胶卷上多个静止的图像转换成一部电影。不过这并不像是电影,也不像是某个复杂的三维图案。这是一种全新的视觉方式,并由此会产生一种全新的思维方 式。

如果这玩意儿传播开去,亨利既恐惧又抑制不住兴奋地想,如果传播开去的 话……

欧文用胳膊肘在他腰上拐了一下,说:“也许你可以改天再探讨这个问题,快看路对面 吧。”

亨利用他独特的四重视角朝对面看去——事后才意识到他不仅仅是朝对面看去而已,他还移动了他们的眼球,以便看清高速公路对面的动静。在公路对面,他看到有更多的灯光在暴风雪中闪 烁。

“那是个拦截点,”欧文小声说,“是克兹为保险起见使出的招数之一。两个出口都封锁了,未经批准不得进入高速。我想要那部悍马。碰到这种狗屁天气,那是最理想的工具,可我不想惊动对面那帮家伙。我们能办到 吗?”

亨利又试着移动他们的眼球。他发现,一旦他们的目光不再集中于同一事物,他自己那神奇的四维或五维视角就会消失,让他一时头昏脑涨,视线模糊不清,大脑内部的处理功能对此也无能为力。可他毕竟移动了他们,移动得不多,只是眼球而已,可……

我想,如果我们一起努力的话,就能办到,亨利告诉他,靠近点儿,别再出声说话。进入我的大脑,跟我连起 来。

转眼间,亨利的大脑充实了许多。他的视线再度清晰起来,但这一次没有刚才那么深入。现在不是四双眼睛,而只有他和欧文的两双眼 睛。

欧文把雪地摩托车挂到一档,没有打开车灯,缓缓向前开去。引擎低沉的“嗡嗡”声被狂风不停的呼号所淹没。他们离那伙人越来越近,亨利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紧地控制住了他们的思 想。

老天,欧文既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吃惊地 说。

什么?怎么 了?

你呀,老兄——感觉像是在魔毯上一样。天啊,你的力量可真 大。

你还以为我的力量大,等你见到琼西再说 吧。

欧文将雪地摩托车停在一个小山包的斜坡下,山包过去就是高速公路。当然还有伯尼、达纳、托米和斯米蒂,四个人正坐在停于朝南的坡道顶上的悍马里,大口吃着临时盘子里的奶酪和饼干。他和欧文安全地藏在这里,不可能被发现。车里的四个年轻人没有感染拜拉斯,也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 上。

准备好了吗?亨利 问。

应该好了。亨利脑海里的这个人在面对克兹及其部下的扫射时曾经镇定自若,可现在却有些紧张不安。你领头吧,亨利。这次行动我只是提供支 持。

我们开 始。

随后,亨利完全是凭着本能将悍马里的四个人“绑定”在一起,这一次不是通过呈现死亡与毁灭的情景,而是模仿克兹的声音。其间,他不仅吸纳了欧文·安德希尔的能量——欧文此时的能量比他自己的要大得多——还借助于欧文·安德希尔对他的顶头上司的深切了解。“绑定”之举使他体会到一阵强烈的快意。还有如释重负之感。移动他们的视线是一回事,完全控制他们则是另一回事。而且他们没有感染拜拉斯,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不会感应。可他们却有感应,真是谢天谢 地。

小伙子们,你们东边的山包上有辆雪地摩托车,克兹说,我要你们把它开回基地。请马上行动——不要发问,不要议论,只管行动就是。与你们现在的车相比,你们会觉得那辆车的空间有些拥挤,不过我觉得你们都能坐进去,赞美上帝。好了,赶快动起来。上帝保佑你 们。

亨利看见他们下了车,他们都表情平静,目光茫然。他自己也下了车,接着看到欧文还大睁着眼睛,坐在雪地摩托车的驾驶室里。他的嘴唇移动着,口型与脑海中的字眼相应:赶快动起来,上帝保佑你 们。

欧文!快点 儿!

欧文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然后点点头,掀开挂在自己那一侧的帆 布。

4

亨利绊了一跤,又爬了起来,疲惫地望着无尽的黑暗。已经不远了,天知道已经不远了,可在这样的积雪中,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往前走二十英尺,更不用说一百五十码了。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他心里默默地念着,接着又想道:我真的那么干了。事情显然是这样。我已经自尽了,现在是在地狱里,蛋头博士在 地——

欧文的手臂伸了过来……不过不只是手臂。他还在给亨利输入力 量。

谢 谢——

待会儿再谢吧。而且也待会儿再睡。你的眼睛现在得盯着那个 球。

但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球。有的只是伯尼、达纳、托米和斯米蒂在大雪中艰难行进的身影,他们都穿着防护服和带有帽子的风雪大衣,一言不发地排队而行,看上去就像一群梦游者。他们沿着“天鹅池路”朝东向雪地摩托车走去,而欧文和亨利则往西,直奔被他们扔下的悍马。亨利发现被他们扔下的还有奶酪和饼干,肚子不由得咕咕叫了起 来。

随后,悍马一路向前。他们开始时没有打开前灯,车速也很慢,尽量将声音降低降低再降低,绕过坡道底部的黄色信号灯,如果运气好的话,守卫着北行坡道的那帮家伙压根儿就不会知道他们已经离 去。

如果他们最终发现了我们,我们能让他们忘记吗?欧文问,让他们——哦,我不知道——让他们得健忘 症?

亨利意识到也许真的可 以。

欧 文?

什 么?

如果这玩意儿传出去的话,将会改变一切。所有的一 切。

欧文顿了顿,沉吟着。亨利所说的不是知识,不是食物链上游克兹的各级上司通常所做的决定;他所说的是显然远远超出一点小小的读心术的那种能 力。

我知道,他终于回答 道。

5

他们开着悍马向南行进,在暴风雪中一路向南行进。亨利·德夫林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干和奶酪时,一阵倦意袭来,他刺激过度的脑海里的灯光顿时熄灭 了。

睡觉的时候,他的嘴唇上还沾着饼干 屑。

他梦见了乔西·林肯霍 尔。

6

在燃烧了半个小时之后,雷吉·戈斯林那座旧牲口棚的火势越来越小,犹如巨大的黑夜中一条奄奄一息的巨龙的眼睛,在融雪所形成的黑眼眶中闪烁。“天鹅池路”以东的树林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刚开始火力很猛,后来变得稀稀落落,不再那么激烈——那是“帝国山谷”(现在是凯特·嘉拉格的“帝国山谷”)的人在追击逃犯。就像射杀火鸡一般,能够逃脱的火鸡显然寥寥无几。也许有足够的活口可以说出真相,可以把这一切都说出去,但是,明天再去操那份心 吧。

与此同时——也包括背信弃义的欧文·安德希尔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同时——克兹和弗雷迪正站在指挥部里(不过在弗雷迪看来,这里不再是什么指挥部,重新成为一辆普通的温尼贝戈房车;那种权力感和重要性已经荡然无存),朝一顶帽子里扔扑克 牌。

克兹不再有丝毫的感应能力,但对他的手下依然能明察秋毫——就算他发号施令的对象只剩下一个人也一样——他看着弗雷迪,说:“伙计,不要操之过急——这句话仍然是真 理。”

“好的,头儿。”弗雷迪情绪不高地 说。

克兹扔出一张黑桃2,只见它飘飘荡荡地落进帽子里。克兹像个孩子似的呵呵乐了,正要接着再扔时,传来一声敲门声。弗雷迪扭头朝门口看去,但克兹却狠狠地盯着他。弗雷迪只好转回头来,看着克兹又扔出一张牌。这张牌出手时还不错,可一阵摇摇晃晃之后,最终却落在帽檐上。克兹小声地嘀咕了句什么,然后朝门口点点头。弗雷迪暗暗地说谢天谢地,连忙走过去开了 门。

站在门口最高一级台阶上的是乔瑟琳·麦卡沃伊,她是“帝国山谷”的两名女兵之一。她说话时带有温和的田纳西乡下口音;一头金发剪得很短,下面是一张冷峻的面孔。她端着一支未注册的以色列式手提冲锋枪。弗雷迪有些纳闷,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这玩意儿的,但转而一想,觉得这并不重要。很多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而且多半是在此前一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变得不再重 要的。

“乔丝,”弗雷迪说,“又怎么不高兴 了?”

“奉命送来两名里普利感染者。”树林里又响起枪声,弗雷迪看到这女人的眼睛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朝那边瞥了一眼。她想回到路对面那儿去,想在游戏结束之前尽情杀上一通。弗雷迪理解她的感 受。

“让他们进来,丫头。”克兹说。他仍然站在那儿,手中仍然拿着纸牌,帽子还在地上(地上仍然依稀可见三等厨师梅尔罗斯留下的血迹),但是他的目光却顿时发亮,显出浓厚的兴趣。“我们来看看你找到了 谁。”

乔瑟琳用枪比划了一下。台阶下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吼声:“上面那狗娘养的,别让我多费口舌 了。”

从乔瑟琳面前走过的第一个男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侧面颊以及脖子上各有一道伤口。两处伤口都长满了里普利。额头上长得更多。弗雷迪认出了这张面孔,却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不过,老头子显然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弗雷迪估计他记得他所指挥过的所有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的名 字。

“坎布里!”克兹叫道,双眼更加熠熠放光。他把纸牌扔进帽子里,走到坎布里面前,好像要握手一般,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啪”地敬了一个礼。吉恩·坎布里没有回礼。他看上去闷闷不乐,神情迷惑。“欢迎来到美洲正义联 盟。”

“看到他与那些本该由他看守的拘押犯一起逃进了树林。”乔瑟琳·麦卡沃伊说。她面无表情,声音里满是不 屑。

“当然要逃了,”坎布里望着克兹说,“你反正要干掉我。要干掉我们所有的人。你别想蒙我了,省点儿心吧。你的心思我看得清清楚 楚。”

克兹丝毫没有因为这番话而不快。他搓着双手,朝坎布里友好地笑着。“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伙计,说不准能改变我的心思呢。人心生来是要破碎的,心思生来是要改变的,好好地赞美上帝吧。你还带谁来了,乔 丝?”

弗雷迪望着第二个人,既感到惊讶,也带着几分快意。依他的愚见,里普利真是找到了一个最佳的滋生地。这王八蛋从一开始就不讨任何人的喜 欢。

“长官……头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我来这儿……当时我正在追击逃犯,可这个……这个……请原谅,我非得这么说不可,这个多事的臭婆娘把我从清理区拽了出来,然 后……”

“他在跟他们一起逃,”麦卡沃伊懒洋洋地说,“不仅跟他们一起逃,还一直感染到了屁眼 里。”

“胡说!”第二位俘虏站在门口喊道,“完全是胡说!我根本就没有感染,百分之百——”

麦卡沃伊一把拉下他的帽子,只见他原本稀疏的金发又变浓密了许多,而且像是被染红 了。

“我可以解释,长官,”阿奇·珀尔马特说,“是这样……你瞧……”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完全听不见 了。

克兹朝他微笑着,不过他已经戴上防毒面罩——他们都戴上了——这给他宽抚的笑容平添了几分怪异和阴险,那模样就像一个恋童狂在诱骗小孩子进屋去吃块馅饼一 般。

“珀利,你会没事儿的,”克兹说,“我们要开车出去一趟,仅此而已。我们需要去找个人,一个你认识的 人——”

“欧文·安德希尔。”珀尔马特低声说 道。

“没错,伙计,”克兹说。他转向麦卡沃伊,“把这位士兵的记事板拿来,麦卡沃伊,我相信有了记事板,他的感觉就会好多了。然后你就可以继续追捕了,我能肯定你正盼着这 样。”

“是的,头 儿。”

“不过,先瞧瞧这个——我在堪萨斯学的小把 戏。”

克兹把纸牌撒了出去。大风从门口刮了进来,纸牌四散飘落,只有一张面朝上落在帽子里,但那是黑桃A。

7

格雷先生拿着菜单,饶有兴致却又几乎是一无所知地浏览着上面的各种名称——肉块,甜菜片,烤鸡,软巧克力派。琼西意识到,格雷先生不仅不知道食物的味道,而是根本就不懂“味道”这个概念。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呢?说到底,他只是一个高智商的蘑菇而 已。

女服务生走了过来,只见她浅黄色的头发经过定型而高高隆起,胸部也丰满有余,上面戴着一块写有欢迎光临戴萨特,我是服务生达琳的胸 牌。

“你好,宝贝儿,想要点儿什 么?”

“来一份炒鸡蛋和熏肉。熏肉要脆,不要太 嫩。”

“要烤面包 吗?”

“有冰雹 吗?”

她皱起眉头,从点菜板上抬眼望着他。在她背后的柜台前,州警正一边吃着软乎乎的三明治,一边与快餐厨师聊 天。

“对不起——我是说,有不有饼 薄。”

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她的脑海里清楚地冒出了一个问题,就像酒吧橱窗里的霓虹灯在闪烁:这家伙到底是个疯子,还是在拿我开 涮?

琼西微笑着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心里有些愧 意。

“是薄饼。”格雷先生 说。

“啊哈,我就猜到了。要不要再来杯咖 啡?”

“好 吧。”

她合上点菜板,转身走了。格雷先生马上回到琼西办公室紧锁的门前,又一次暴跳如 雷。

你怎么能那么干?他问,你从这里怎么能那么干?格雷先生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门上。琼西发现,他不只是生气,而且还害怕。因为一旦琼西能够介入,一切都会陷入危险之 中。

我也不知道,琼西说的是大实话,不过别太往心里去,好好享受早餐吧。我只是有点儿生你的气而 已。

为什么?格雷先生仍然怒火中烧,仍然在畅饮琼西的情感之泉,而且不由自主地喜欢这样。你为什么生 气?

算是报复吧,我在办公室睡觉时,你不是想把我烤死吗?琼西 说。

停车站的餐饮区几乎没有什么人,所以,达琳很快就把食物端了上来。琼西很想看看自己能否较长时间地控制自己的嘴巴,说上一两句让人瞠目结舌的话(比如:达琳,我能咬你的头发吗?),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 头。

她放下盘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了。格雷先生用琼西的眼睛看着那堆金黄色的鸡蛋和一片片发黑的熏肉(不只是脆,几乎是要烤焦了,这是典型的戴萨特传统),也同样感到疑 惑。

吃吧,琼西说。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观看着,等待着,心里既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好奇。熏肉和鸡蛋有没有可能要了格雷先生的性命呢?也许不可能,但至少会让这劫掠他身体的混蛋好一阵难受。吃吧,格雷先生,把它全吃了。祝你他妈的好胃 口。

格雷先生查了查琼西有关正确使用餐具的资料,然后用叉子的尖齿挑起一小块炒鸡蛋,送进琼西的嘴 里。

随后发生的事情令人不可思议,啼笑皆非。格雷先生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有在往薄饼上浇人造糖浆时才稍停片刻。所有的食物他都喜欢,特别是熏 肉。

肉啊!琼西听见他欣喜若狂的声音——简直就像那些过时的三十年代魔怪电影中怪物所发出的狂呼。肉啊!肉啊!这是肉的味 道!

真有趣……不过,也许不全是那么有趣。也许还有点儿恐怖。这是一个新生的吸血鬼的喊 声。

格雷先生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他(虎背熊腰的州警正在对付一大块樱桃派),便端起盘子,三下五除二地用琼西的舌头把盘子里的残渣剩汁舔得干干净净,最后还舔了舔手指尖上黏乎乎的糖 浆。

达琳回来了,帮他续了一杯咖啡,然后望着空空的盘子。“噢,胃口真棒,”她说,“还要别的 吗?”

“再来点儿熏肉,”格雷先生回答。他查了查琼西关于正确用语的资料,接着又说:“再来双 份。”

但愿你给噎死,琼西想,不过他自己也觉得希望不大。

“那得再给炉子添点儿火。”达琳说。格雷先生听不懂这句话,也懒得去查琼西的资料了。他往咖啡里倒了两小袋糖,又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便把第三袋直接倒进自己的喉咙。琼西的眼睛半眯了几秒钟——格雷先生正开心地沉浸在“甜蜜”的滋味 中。

你随时都可以这样的,琼西在门后说。他觉得自己终于明白撒旦把耶稣带上山顶,然后用世界上的所有城池来诱惑耶稣时的感觉了。不好;但是也不坏;只是履行职责,推销产品而 已。

不过……等一等。感觉其实很好,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渐渐渗入。固然没有划开一道道伤口,但至少是在格雷先生身上扎针。让他的欲望像鲜血一样一滴滴地流出 来。

放弃吧,琼西劝道,入乡随俗好了,你还有不少年月可以探索我的感觉。它们还很灵敏;我还不到四十岁 呢。

格雷先生没有回答。他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留意他,便把人造糖浆倒进咖啡里,搅了搅,然后又四处张望,期待着他后来点的熏肉。琼西叹了口气。这就像是与一位严格自律的穆斯林最终到拉斯维加斯去度假一 样。

餐饮区的尽头有一扇拱门,上面有一块写着司机休息室和洗浴室的牌子。拱门过去有一条不长的走廊,走廊里有一排付费电话。几位司机正站在那儿,显然是在跟妻子或老板解释,他们不能按时回去,他们在缅因州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给耽搁住了,这会儿正待在德里南部的戴萨特停车站(有些人管它叫呆傻特,琼西想),而且可能会在这儿至少待到明天中 午。

琼西从可以看到停车站的办公室窗前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办公桌,桌子上乱糟糟地放着他的各种年代久远却备感温馨的东西。有一部电话,是蓝色的特里姆林电话。能不能用它跟亨利通话呢?亨利还活着吗?琼西觉得是的。他想,如果亨利离开人世,那么在他离去的那一刻,他琼西一定会有感觉——比如房间会突然变暗。艾尔维斯离开了大厦,比弗以前在讣告栏里看到熟悉的名字时常常这么说。真他妈的倒霉!琼西觉得亨利还没有离开大厦。亨利甚至有可能在打算重新出 场。

8

格雷先生吃自己点的双份熏肉时并没有噎着,但是突然间,他的下腹疼痛难忍,他不由得惶恐地大叫起来。你给我下毒 了!

别紧张,琼西说,你只是需要清空一点地方,我的朋 友。

地方?你是 说——

话音未落,又一阵疼痛袭 来。

我是说,我们最好快点儿去洗手间,琼西说,天啊,你们六十年代实施了那么多的绑架,难道就没有从中了解到一丁点儿有关人体解剖学方面的知识 吗?

达琳此前留下了账单,格雷先生把它拿了起 来。

放15%的钱在桌上,琼西说,作为小 费。

15%是多 少?

琼西叹了口气。这就是电影叫我们畏惧的宇宙之王吗?这些来自天外的残酷无情的征服者竟然不知道怎样大便和计算小 费?

又是一阵剧痛,外加一个不怎么响的屁。有气味,但不是乙醚的气味。感谢老天的眷顾,琼西想道,然后对格雷先生说:让我看看账 单。

琼西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着那张绿色纸 片。

给她一块五吧。格雷先生似乎将信将疑,于是琼西又说:这是我给你的忠告,朋友。如果给多了,你就成了今晚出手大方的阔佬,她会记住你;如果给少了,你就成了吝啬鬼,她还是会记住 你。

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在他的资料里查询“吝啬鬼”的含义。接着,他一言不发地在桌上留下一张一美元和两枚二十五分的硬币。付完小费后,他朝收银台走去,那里是去男洗手间的必经之 路。

州警还在吃那块樱桃派——琼西觉得他的速度慢得有点儿可疑。当他们经过他身旁时,琼西感觉到,作为一个实体(越来越趋于人体)的格雷先生蒸发了,探进了州警的脑海中上下窥视。只剩下一团暗红色的云在控制着琼西的生命机 体。

琼西飞快地拿起桌上的电话,但一时又有些犹豫不 定。

就拨1-800,找亨利,琼西 想。

有片刻时间一切寂静无声……接着,在另一个空间的某个地方,有部电话响了起 来。

9

“是彼得的主意。”亨利在喃喃自 语。

欧文坐在悍马——车体很大,声音很响,但是装着大号的雪地专用轮胎,在风雪天跑起来就像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号邮轮——的方向盘后,闻声回过头来。亨利睡着了,眼镜滑到鼻尖,他的眼皮上长出浅浅的拜拉斯,这时正随着底下眼球的转动而轻轻发颤。亨利在做梦。梦到什么了呢?欧文寻思着。他猜想自己能够探进这位新搭档的脑海里去看个究竟,可这么做似乎不地 道。

“是彼得的主意,”亨利又念叨了一遍,“彼得最先看到她的。”他叹了一口气,那声音疲惫之极,欧文不禁为他感到难过。他想,算了,他根本就不想了解亨利脑海中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情。到德里还有一个小时,如果风势一直不减的话可能更久。最好还是让他睡 吧。

10

德里中学的后面有一个橄榄球场,里奇·格林纳多曾经在那里施展过身手,成为一名少年英雄,但是里奇已经在坟墓里躺了五年了,像詹姆斯·迪安一样死于小镇里的一场车祸。其他的英雄成长起来,然后功成身退,继续向前。不过,现在并不是橄榄球赛季。现在是春天,球场上聚集的好像是一群大鸟,一群黑脑袋的红色大鸟。这些怪模怪样的大鸟正坐在折叠椅上谈笑风生,但是,校长特拉斯克先生的讲话仍然清晰可闻;他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手里拿着麦克 风。

“解散之前我再宣布一件事情!”他声音洪亮地说,“我不会要求你们在典礼结束时不要扔学位帽,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我还不如对自己说这句话好——”

笑声。欢呼声。掌 声。

“——不过,我要提醒你们把它们捡起来然后上交,否则就罚你们的 款!”

有几个人开始喝倒彩,其中,比弗·克拉伦顿的声音最 响。

特拉斯克先生最后看了看全场的人。“年轻的女士们先生们,82届的同学们,我在此代表全体教师对你们说,我们为你们自豪。预演到此结束,接下 来……”

后面的话被喧哗声所淹没,麦克风已经不起作用;随着学位服的掀动,大鸟们纷纷起身准备飞翔。明天中午之后,他们就会永远飞走了;当然,疯疯闹闹地朝停车场——亨利的车就停在那儿——走去的三只大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没有意识到他们毕生友谊的青少年阶段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要结束了。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这样也许更 好。

琼西一把抢过亨利的学位帽,叠戴在自己的帽子上,拔腿朝停车场跑 去。

“喂,混蛋,快还给我!”亨利大喊着,接着也抢走比弗的帽子,比弗则大笑着摇摇晃晃地追赶亨利。于是,三个人冲过草地,从露天看台的后面绕过,身上的学位服飘了起来,露出里面的牛仔裤。琼西头上有两顶帽子,流苏在两边摆动;亨利有一顶(实在是太大,连他的耳朵都罩住了);比弗则头顶空空地跑着,长长的黑发披在身后,嘴里还叼着一根牙 签。

琼西一边跑,一面回过头来逗亨利(“快呀,篮球先生,你怎么跑得像个姑娘”),却不料险些撞翻彼得——彼得正在看德里动态,也就是停车场北门旁边的一块橱窗信息牌。还有一年才能毕业的彼得伸手抓住琼西,像搂着舞伴跳探戈似的往后扳下琼西的身子,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琼西头上的两顶学位帽都掉在地上,他吃惊地大叫起 来。

“同性恋!”琼西叫道,并使劲地擦自己的嘴……但接着也大笑起来。彼得是一个怪种——有时候,他会一连几个星期安安静静、平平常常,然后出其不意地来点儿反常之举。这种反常之举往往是在喝了两瓶啤酒之后,但今天下午例 外。

“我早就想这样了,格里厄拉,”彼得有些伤感地说,“你现在明白我的真实感受了 吧。”

“该死的同性恋,你如果把梅毒传给我了,我可饶不了 你!”

亨利追上来,从草地上捡起自己的学位帽,用它打了琼西一下。“上面沾了草渍,”亨利说,“如果我被罚款的话,可就远不只是亲你了,格里厄 拉。”

“少来那说到做不到的一套,臭小子。”琼西 说。

“迷人的格里厄拉。”亨利一本正经地 说。

比弗叼着牙签气喘吁吁地赶来,捡起琼西的学位帽,朝里面瞟了一眼,说:“里面有精斑,我一看就知道,我在自己的床单上见得可多了。”他深吸一口气,像大喇叭似的冲着那些穿着红色学位服、正在渐渐散去的毕业生们大喊:“格里·琼斯朝自己的学位帽里打手抢了!喂,大伙儿都听着,格里·琼西打手抢 了——”

琼西一把抓住他,把他掀翻在地,两人扭成一团,红色的学位服随着两人翻来滚去。他们的学位帽都掉在一旁,亨利把它们捡了起来,以免被压 坏。

“放开我!”比弗嚷道,“你压死我了!他娘的老天!看在上帝的分 上——”

“杜迪茨认识她。”彼得说。他对他们的打闹已经失去了兴趣,而且也不像他们那么兴奋(四个人中,也许只有彼得感觉到巨大的变化即将来临)。他又在看公告牌。“我们也认识她,以前她总是站在智障学院的门口。‘你好,杜杜。’她总是说。”说到你好,杜杜时,彼得的嗓门变得尖脆起来,一时有点像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甜甜的,而不是嘲讽。尽管彼得不是一位天才模仿家,亨利还是立刻就听了出来。他记得那个女孩,她长着一头蓬松的金发,一双棕色的大眼睛,膝盖上有疤痕,随身携带的白色塑料包里装着她的午餐和芭比娃娃们。她总是说芭比娃娃们,仿佛她们是一个整 体。

琼西和比弗也知道彼得在模仿谁,亨利同样知道。他们彼此之间心有灵犀,多年以来都是如此。他们与杜迪茨也心有灵犀。琼西和比弗也与亨利一样,记不起那金发小姑娘的名字了,只记得她的姓长得出奇,念起来很别扭。而且她对杜迪茨有点儿意思,所以才总是在智障学院的门口等 他。

三个人穿着学位服围在彼得身边,一同看着德里动态信息 牌。

同往常一样,信息牌上贴满了各种启事(点心售卖会,洗车服务,由本社区的人排演的《魔幻曲》预演,本地专科学校举办的暑期培训班),以及学生们手写的许多广告(卖这的,卖那的,毕业后找便车去波士顿的,寻求在普罗维登斯室友的,等 等)。

上面的角落里有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面带笑容的姑娘,留着满头金发(现在已经不再蓬松,而成了鬈发),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一丝迷茫。她不再是小姑娘了——亨利曾经一次次感到奇怪,不知道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包括他自己)是怎样消失的——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认出那双迷茫的黑眼 睛。

寻人。照片下写着两个大字。再往下是一行小字:乔西·林肯霍尔,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她是1982年6月7日,在斯特罗福德公园的垒球场。底下还贴有更多的复印件,但亨利已经没有心思细看了。他转而想到,德里镇的人们对孩子失踪事件的反应是多么奇怪——与其他地方的人截然不同。今天是6月8日,也就是说,那个叫乔西·林肯霍尔的姑娘才失踪一天,可这张寻人启事却贴在(也可能是被移到)信息牌上端的角落里,好像是什么人有意而为。还不仅如此。今天早上的报纸对此只字未提——亨利知道,因为他看过,或者说在吃麦片的时候浏览过。也许是登在本地新闻版的某个容易被忽略的位置,他这样想着,顿时觉得正是这样。关键词是被忽略。德里的许多事情都被忽略了,比如说对于失踪孩子的议论。近年来,这里有许多孩子都不知去向——这一点他们知道,遇见杜迪茨·卡弗尔的那一天他们显然想到过这个问题,但是大家都没怎么提及。似乎偶尔丢失一个孩子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宁静之地的代价。想到这里,亨利感到一股愤慨之情油然而生,先是渗入继而取代了他此前那不谙世事的快乐。她也很可爱,总是带着她的芭比娃娃们。与杜迪茨一样可爱。他想起他们四个人送杜迪茨上学的情景——无数次相伴而行——而她,乔西·林肯霍尔,总是等在校门外,她的膝盖上有疤痕,总是拎着那只大塑料包,口里说:“你好,杜杜。”她当时真可爱。

现在还是,亨利想,她——

“她还活着。”比弗语气平静地说。他把嚼烂了的牙签从嘴里取出来,看了一眼,扔到草地上,“不但活着,而且就在不远处,对 吧?”

“没错。”彼得说。他还在凝神看着那张照片,亨利知道彼得在想什么,和他自己所想的几乎一样:她长大了。就连乔西也长大了,如果生活更善待他们一些,她可能已经成为杜迪茨·卡弗尔的女朋友。“可是,我觉得她……你知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