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好。”
青年中途停手,拱着背步向玄关。他慌慌张张地穿鞋,边回头问:
“你、你会报警……”
“不会,你走。快走。”
青年从门口离开。
留有十字折痕的字条占据视野中心,我根本无法动弹。是他,声音涌上腹部,但并未爬出喉咙,只一次又一次地在我体内回响。是他,是他,是他。
两年前的梅雨时节,连续下了好几天雨的某个傍晚,我的高中同学S同时失去妻子与独生女。事发当时,S在公司上班。那是椿发生在山边国道的单独事故,开车的妻子和前座的女儿,上半身都被隧道入口的混凝土压扁,当场死亡。
从那时候起,S总共来过我这里三次。
第一次是办完他妻女的头七后,一个星期天的傍晚。S突然来访,令我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自高中毕业,我们之间便几乎没有足以称为交流的交流。S是向别的朋友打听到我家住址的。
“我很好奇立志成为作家的朋友过着怎样的生活。”
当时,我尚未出书,一面兼差大楼清洁工,一面努力跻身作家之列,真的非常拚命。
S十分开朗。我猜他多半是怕被失去家人的悲伤吞没,刻意装出开朗的样子,因此我不敢提车祸的事。S说想喝酒,我便到附近的酒行买发泡酒和烧酒回来。对饮时,S始终显得很愉快,我却极为注意话题的选择,所以喝得不怎么尽兴。最后,S留宿了一夜。
S第二次出现在门口,恰巧与上次相隔一周。那是个下雨的午后,他没撑伞,白衬衫、长裤和鞋子全湿透,满脸胡子也没刮,眼神明显怪异。怎么个怪异法我无法形容,总之不是平常的眼神。S腋下夹着的超市塑料袋内,放着四方形的东西。他问能否打扰一下,我只好让他进屋。S在起居室一屁股坐下,随即以脏手帕用力擦头抹脸。他前后摇晃着上身倏然哼起歌,音量大得吓人,彷佛忘记那是我家,而我就在旁边。只见他不时无意识地抓抓腋下。
“哎,又来了。喂?”
忽然间,S从裤袋拿出手机,一脸不耐地贴在耳畔。
“哦,嗯。今天?这个嘛,可能会稍微晚一些。妳也晓得,部长很烦人。我知道。嗯?我知道啦。”
S把手机收进口袋,露出苦笑。
“女儿生日,老婆吵着要我早点回去。”
“这样啊,原来如此。”
他的精神已失常。
S的手机没响,屏幕也没发光,不提别的,折迭接合的地方几乎扯断一半,突出好几根细电线。很明显地,那手机根本不能用。
S又拿起手帕使劲擦脸,大声哼歌放屁。我只能盘坐着,手足无措地搓揉膝盖凝望他。
“上次说不出口,其实我有东西想请你看看。”
S拿起他扔在地上的塑料袋,取出一个A4大小的牛皮纸袋。正面什么都没写,背面则记有他的姓名和住址,纸袋里装着好几百张稿纸。
“我学你尝试创作,虽然是推理小说。”
S把那迭稿纸推过来。尽管提不起兴致,我仍伸手接下。格子里爬满异常工整的文字。小小、小小的字,一个个活像装在盒内,整整齐齐地排列。我彷佛能看见S带着鸽子般的眼神,逐一填满格子的模样。我随意浏览过第一页,次页起便读得很慎重,然后大为惊异。
“以你的眼光判断,怎么样?投稿出版社有没有机会?我这个平常不读书的人,自觉挺不错的。”
S凑过来,吐息声近在我耳边。我没应声,全心读着原稿,不知不觉连S在身旁也遗忘。不知经过多久,我一口气把故事看到一半时,才总算想起他的存在,蓦地抬起头。
“我拿去给编辑瞧瞧,这点门路我还有。”
谎话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没想到我演技这么好。我根本没有门路,否则早就善加利用。
“倘若反应不错,我再跟你联络。不过,劝你还是别抱太高的期望。”
我装得面有难色,过意不去地看着S。见到我的态度,S像漏气的球般缓缓吐气,严重的口臭扑鼻而来。我们相对无言,不久,S说着“我老婆和女儿很啰嗦”便打道回府。
S离开后,我取过原稿聚精会神地重读,愈读愈诧异。好厉害,好惊人的才能。这部小说的主角是个上班族,由于妻儿在一场交通事故中丧命,他誓言向撞人逃逸的车主复仇。追查嫌犯的过程中,他与某社会巨恶交手,而招财猫处处以关键线索的形式出现,尚未下标题。
几天后,我为这篇故事添上题目,以非常笔名的笔名投稿某出版社的新人奖。 那就是我的出道作品。
盯着“很遗憾”这三个小字,我用尽全力压抑情绪。两年前以作家出道,除了亲戚我没告诉别人,我担心消息传进S耳里。基于同样的理由,门牌和信箱上没挂上笔名,也拜托出版社不要公开我的本名。虽然考虑过干脆搬走,但两个原因让我选择留下。一是放不下那可爱的保险业务,不过这还好办。另外就是,万一哪天S看到那本书,我非在这里不可。届时,他恐怕会先冲来找我,要是见不到我,他一定会直接联络出版社揭露内幕。为防止这种情形发生,我必须待在这里。
“原来当时是这么回事……”
现下想想,S第三次上门就是因为看了我的书。两个月前,没错,在整整两个月前。
梅雨当头的那一晚,S突然失魂落魄地出现在玄关前。他瘦得像皮包骨,浑身汗味与尿骚味,未经修剪整理的头发和胡子淋得湿漉漉。露出T恤的两只手,活像两块咖啡色的布,无力垂挂在左右两侧。他无视急着找话题的我,一语不发地进屋后,便一屁股坐在起居室的地上。他喉咙深处彷佛有小发条不停转动,呼吸中掺杂细微杂音,不时抬起浑浊的双眼看我,似乎有话要说。然而,他始终没开口。在发疯的--或者几近发疯的朋友面前,我只能发呆。不管是向他搭话、
泡茶还是拿毛巾给他,他都毫无反应。他整整待了三个半钟头,直到他无言起身、再次步入雨中,途中我只去一次厕所。他将招财猫塞进书房的柜子,以这种迂回的手法告发我,一定是在那期间。此外,找不出任何可能的时间点。
我坐在起居室地上,交互看着字条和倒卧一旁的招财猫,一面思索。我焦躁得背上几乎起火,每过一秒钟,内心的不安就逐渐升高。S打算向出版社揭穿我出道作品的秘密吗?肯定没错。怎么挽救?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办?我一度打算置之不理,但这样实在太危险,等问题扩大到无计可施的地步就太迟了。S尽管是那种状态,不过应该还有联络出版社爆料的脑筋吧。我想过,且想了又想,然后……觉得要想这件事太麻烦。
这是我的坏习惯。
“只能灭口。”
我低喃着起身走进书房,从书桌右下方的抽屉抽出A4大小的牛皮纸袋。二年前S装稿纸的那个纸袋背面写有地址,他还住在那边吗?
我拿着纸袋步向玄关,又蓦地停住。我忘记一样重要物品,于是折回书房,从活动柜中一只塞满文具的抽屉抓出那东西,放进裤袋。
纸袋上写的地址有幢双层脏公寓,看起来比我的住处更廉价,其中一个信箱列出S和他妻女的名字。确定四周无人后,我从户外梯上楼,按下位于二楼的S家门钤,可是没得到响应。我抓住门把轻轻转动,门随即打开。窗户似乎全关着,密闭的室内空气浑浊,充斥着热气、湿气与东西腐败的臭味。短短走廊的尽头是铺着榻榻米的起居室,看得见他面向木制矮桌而坐的背影。我喊声“喂”,他却没反应。他盘腿而坐,恍若唱着无声之歌,身体前后摇晃。房间完全没整理,几个黑塑料袋扔在墙角。我脱掉鞋子,右手插着口袋,朝他背后走去。一步,一步,一步……在距离一公尺的地方,他突然回过头。我的心脏像被猛地捏住,不由得停下脚步。
“果、果然是真、真的!”
竟是那名青年。
他双膝高跪,弹也似地转向我,把抓在右手中的一迭白纸推过来。
“我哥哥两、两、两个两个两个月前自杀,已已已经不在人世。哥哥死后,我在这里发现原稿的复印件。内、内、内容和我以前碰巧看过的、你的小说一模一样,我我我大吃一惊。”
“所以……你怀疑我?”
我忍不住插嘴,青年点点头。
“我、我、我想,要是直接问你,你一定会唬弄我,才选择那种方式观、观、观察你的反应。便便便条只写三个字,是担心你看出不是哥哥的笔迹。然、然后,刻意在公寓地板下制造有人潜入的痕迹,是考虑到你好、好好歹是推理作家。”
“你的意思是,因为写推理小说,我生性多疑……?”
“对对对。不过,没、没想到你如此单纯,就这、这样上勾。”
语毕,青年笑得全身发抖。
“寄爆料信不是比较快?”
“那就不、不、不好玩啦。”
“觉得不好玩,是嘛?噢,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青年微微摇头。
“是吗?太好了。”
我刚要从裤袋抽出右手,他立即开口制止。
“想想想杀我是没用的。别小看我,一对一打架,我可是非常有把握。就、就算断掉一只手,依旧能揍昏你。慢、慢慢伸出口袋里的手,慢慢地!”
按照他的要求,我缓缓抽出右手。青年以乌贼般的眼神瞪着我手中的东西,拉紧松驰的嘴角。
“那、那、那条手帕是干嘛的?”
“这是你哥哥的。”
我递出蓝手帕。
“他以前去我家忘记带走,我洗好收起来,打算下次见面还他。两个月前他上门时的模样太让我吃惊,也就错失物归原主的机会。”
青年不住交互看着我和手帕,力道猛得我不禁忧心那纤细的脖子会扭断。他双眼瞪得老大,几乎露出整个黑瞳。
“虽然很难启齿……可是,你被你哥哥的妄想耍了。”
青年停下动作。
“两年前,他突然到我家过夜。我在天快亮时起床,发现他专注地看着我的小说。那是我印出来润饰的原稿,也就是之后成为我出道作的故事。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假装不知情,只字未提。岂料,一星期后,他在稿纸上写下一模一样的内容,拿到我家。他似乎真以为那是自己写的。”
青年的表情抽动一下,嘴里念念有词,但我听不清楚。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并未带走原稿。换句话说,不过一个晚上,他就把几百张稿纸的文字全背起来。当然,一些细微的形容多少有点不同。即使如此,仍非常厉害,我认为是惊人的才能。若好好运用,或许可从事什么特别的工作,只是现下说这些都已太迟。”
“那么……你、你……”
“我来这里,是觉得不能放任他继续妄想。我怕再这样下去,要是他跑到出版社胡言乱语,会造成一些不利于我的传闻。”
面对哑然的青年,我叹气道:
“这种事,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和青年走在暮色渐深的小巷,气氛融洽地前往墓地致意。由于我不清楚S葬在哪里,青年为我带路。那是个被茅蜩叫声与草丛热气包围的宁静墓地。空无一人的小径上,中元期间才清洗过的花冈岩碑石表面反射斜阳,非常耀眼。
在刻着S姓氏的墓前,我们并肩合掌。
“对对对了,哥、哥哥的手帕,要不要现在还他?就、就在墓前献给他。”
青年伸手遮挡西斜的阳光,羞赧却高兴地提议。虽然才认识一天,但我认为他当时在夕阳下的脸庞最为迷人。
“哦,好啊。”
我也露出笑容,右手从口袋掏出手帕。一个不小心,口袋里的折迭小刀掉落地面。我没多解释,只缓缓弯腰捡起。微一抬头,青年以天生斜视的眼睛紧盯着我,彷佛察觉什么般骤然变色,双眸睁得好大,大到令人以为他是不是眼球忽然膨胀。我一站起身,随即抓着利刃猛力刺向青年的胸口。青年嘴里发出咻咻咻怪声,我一转动刀柄,便又混入冒泡的杂音。以刀子为中心,青年衬衫胸前浮现形似北海道的血迹,在我的注视下,南端陆地不断向南、向南再向南延伸。然后,宛若要盖住长长的襟裳岬,青年往前扑倒。他在墓碑旁像蚯蚓般扭动,身躯不断伸缩,而后挣扎愈来愈微弱,不久便在无声失禁中完全静止。我蹲下拔出他胸口的刀子,只见他的双眼浑浊犹如蒙上一层薄膜。生命消逝的瞬间,瞳眸会首先发生变化。躯体尚有余温时,灵魂之窗就会变成这样,毫无例外。
不知不觉中,连茅蜩叫声也消失。墓碑上停着一只乌鸦,定定望向此处,一和我四目相交便转身移开视线。对了,以前刺死上班族和大学生的时候,周遭似乎也有乌鸦,该不会是同一只吧……总觉得那眼神很熟悉。不过,鸟有所谓的眼神吗?尽管有“以鸟的目光”来看事物的说法(喻高瞻远瞩,纵观全局),但鸟的瞳眸会有表情吗?
无论如何,情况变得十分迂回曲折,且连对象都意外更换。不过,总之还是完成了灭口的计划。
拿手帕仔细擦拭刀子后,我一面收进口袋一面想,也许该感谢这名青年。多亏他告诉我外人竟能如此轻易从地板爬进家里,以前大费周章掀起和室的榻榻米、锯开地板埋在底下的那个可爱保险业务员--我第一个杀的人,必须早点挖出来处理掉才行。
我留下青年的尸体,重返S的公寓。收拾影印的稿纸,以手帕干净的部分擦拭门把和门钤后,回到住处。
第二天,早报刊载了一名青年在墓地遇刺身亡的消息。我在餐桌旁啃着吐司
阅读内容,不由得心生疑惑。
死去的青年和S不同姓氏。
之后,我从电视新闻中得知青年的经历。他来自北海道,高中毕业便进入东京一所戏剧学校,却中途退学,不断四处闯空门维生。
出身北海道……我忆起青年胸口浮现的那块鲜红北海道。
不过,这究竟怎么回事?S的故乡并非北海道。
我放心不下,于是打电话给高中时代的朋友,询问S是否有弟弟。
“弟弟?没有啊。”
我假装不经意地提起S自杀的事,对方吃惊地表示从未听说。
“S自杀?什么时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晓得,他精神状态怪怪的,我怕他会想不开,忽然担心起来。”
我随口敷衍便结束通话。
经过好几天,我仍不停思索。难得我这么拚命思考,终究还是想不出个结论。
谜底直到一周前才揭晓。
我看到一则新闻,报导在S的公寓发现装着尸块的黑塑料袋。他似乎是上吊自杀后遭到分尸,并放进袋里弃置。动手的自然是那个青年,绝对没错,我当下领悟。但总不能通报警方,所以我决定保持缄默。
参加S的告别式时,我趁机向S的叔叔探听他们的家墓所在。
“位于相当麻烦的地方哪。从这边过去,要搭JR国铁转私铁……”
他告诉我的地址,不是青年带我去的那片墓地。我们合掌而拜的坟墓,看来只是碰巧和S同姓。青年大概是随便找的吧。
情况恐怕是这样:青年闯空门时,偶然发现S上吊自杀,接着瞥见影印的稿纸,发觉内容与我的小说相同。我的名字之类的事,一定写在S的遗书里吧。于是,青年假扮S的弟弟,精心设计这圈套告发我……
不过,到头来他究竟所求为何?
“那就不、不、不好玩啦。”
那名青年也感觉到始终缠绕全身的这片混沌的重量吗?他也感觉到这种如向阳的水般,温温热热的浊滞吗?
一定是的。
莫名地,每次照镜子都觉得倒映的不是我而是他,彷佛会与他的视线遇个正着。我毫无理由地这么认定,此后便不敢在洗脸台前抬头,无论如何,再也不敢照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