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中字(1 / 2)

鬼的足音 道尾秀介 5726 字 2024-02-19

那恰是中元假期刚结束的时候。

中午方过,公寓的门铃响起。我把构思一半的短篇原稿直接摊在桌上,走向玄关。我写到某乡下小镇的河边,挖出米袋制成的神秘狐狸。虽然事件本身离奇有趣,但我压根想不出这种东西埋在河边的理由,正与打印的纸稿干瞪眼。我下到玄关,一开门,先前几乎听不见的油蝉叫声,音量骤然放大。一名青年站在门口,犹如背负这骤然放大的呜叫。我尚未看清他的长相,他便猛地朝我深深鞠躬。

“对、对不起!”

青年就这样定在原地。他的身形分明白皙细瘦,静止的力道却强劲惊人。只见他发丝凌乱的后脑朝着我,双手抓住破牛仔裤的膝头,一动也不动。

“先生,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也只能这么说。我真的不晓得青年为何道歉?他对我造成什么损害吗?暂且不提这些,他究竟是哪来的不远之客?我还没瞧清他的面貌,他就低头行礼,以至于我连有没有见过他都无从判断。

“抱、抱歉,造成您的困扰。我向您赔罪。”

“先生,我还是不……”

“我、我就是犯人。”

青年严重结巴着,昂然抬起头。果真是个陌生人。他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及皱巴巴的灰T恤,个子虽然比我高上十公分,但年纪大概小我十岁,恐怕不到二十五岁,否则就是外表比实际年轻的二十七、八岁。斜视的脸庞有种说不出的散漫。

“犯人?什么犯人?”

我一问,青年似乎相当意外,微微睁大颇具特色的双眼。

“两、两、两个月前的,那件事。”

“那件事?”

“偷、偷东西。”

我愈听愈迷糊。家里从没遭过小偷,至少当下我如此认为。

阳光越过青年的肩膀,晒得我皱起眉头:心中一阵莫名其妙。青年看到我的反应,彷佛确定了什么,嘴角拉紧,上半身略略往后。

“你是不是没……”

他突然吞下讲到一半的话,眸中闪过为去留迟疑的神色。

“没?”

我催促道,青年下定决心般微微低头,接着说:

“你是不是没发现?”

“我?发现什么?”

“扑满不见了。”

“咦,不会吧。”

总算搞清状况,我连忙折回书房,抬头检视书桌旁的书架上方。但我唯一的“扑满”桥子果酱空瓶,安安稳稳地摆在原位。我拿下就近细看,瓶内的东西似乎没少,共有三张千圆钞,零钱很多,且一如往常大半是十圆硬币。

我抱着果酱空瓶返回玄关,青年正以袖子神经质地抹下巴。我不想接近会晒到太阳的地方,便在脱鞋处停下,将果酱空瓶递向他。

“有啊,好好的在这儿。”

“不,呃,不是那个。是放在有书、书桌的房间的、柜、柜、柜子里的,这个。”

青年从我这角度看不到的地方,取出一只有提把的白纸袋,然后小心翼翼拿出一尊约迭起两枚拳头大的陶制招财猫。

“里里里面的东西我完全没碰。我怕得要命,不敢动这些钱。真的。这这这个直接还给你。”

青年把招财猫交给我,呻吟般地说“对、对、对不起”,再次鞠躬。我彷佛看见冷气不断从敞开的门散去。

“但,这不是我的啊。”

青年倏然抬起头,“咦”地一声脖子前倾,畏怯的视线在我和招财猫之间游移。

“可是,我、我是从这里偷走的。两个月前的半夜,我、我、我一时鬼迷心窍,进去行窃。”

“你一定弄错了,我从没看过这种东西。”

“那、么,是不是家中其他人……”

“不是,因为我一个人住。”

我们同时闭嘴,视线落在招财猫上。那是尊着色精巧的陌生招财猫,虽然双目圆睁,但由于眼角画有皱纹,乍看像在微笑。后颈部分有个扁平的孔,应该是扑满没错。我把空果酱瓶放在地上,捧起招财猫上下轻轻摇动。没有任何声响,大概是空的。不,有细微的声音,似乎是纸张。

“会是钞票吗?”

我瞄青年一眼。他畏缩地后退,没说不知道,仅摇摇头。

“刚刚提过,我完、完全没碰。不过,这真的不是○○先生的东西吗?”

青年讲出我的本名。基于某些原因,我的门口名牌和信箱,都只挂上这个姓氏。

“不是啊。你会不会跑到别户?比如隔壁之类的。”

我目光望向左方。由于我住的是一楼边间,邻居只有那家。不料,青年猛摇头。

“绝、绝对不会,确实是这里。因因因为是边间,不可能记错。”

“那就是别栋公寓的边间喽。”

说完,我心想这也不太对。我从未在附近看过类似的木造公寓。四周不是更现代、外观便很高级的大厦,就是独门独院的房子。

青年神情紧张地盯着我足足十秒。周遭蝉鸣震天响,益发突显盛夏的炽热。

终于,笼罩在惶恐中的青年,怯怯开口:

“府上最深处,有有有像书房的房间吧?”

“嗯。”

“大张木头书桌旁,放、放着很高的书架。架上就摆着那个装钱的瓶子对不对?”

青年指着我刚才拿来的果酱空瓶。

“对,收在那里。”

“那么,绝、绝对没弄错,我是从那间房偷的。我先是发现果酱瓶,但里里里头的钱很少,又好像会叮、叮、叮叮当当响,所以我打开壁柜,找到这个扑满。”

“在壁柜哪边?”

“最、最前面。”

“真的?”

“真的。”

“真的是真的?”

“真真真的。”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地下收纳库,像这样……”

青年试着重现当时的情况。只是,他的动作虽然夸大,我却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尽管觉得他有几分思心,但我不愿意让冷气继续跑出去,于是请他进屋。

“你示范一下,地下收纳库在那里。”

“好、好的。”

青年一关上门,蝉鸣便随纯白的夏日阳光一同消失。光是如此,凉意就恢复不少。

青年脱下肮脏的球鞋入内,经过短短的走廊,踏进一坪半大的厨房后,便四处张望,由衷感到不可思议般喃喃低语“果然就就就是这里”。接着,他走近流理台前的地下收纳库,打开单扇拉门。我上次使用约莫是半年前,搞不好已有一年。我既不做菜,也鲜少打扫整理,平常和厨房的地下收纳库扯不上关系。许久未见的树脂制四方空间中,只有一瓶古早以前半好玩地自祖母家要来的梅酒。

“咦,倒了。”

梅酒那圆筒形的瓶身横躺在收纳库底部。

“大概是上次复原收、收纳库时弄倒的。”

“复原?什么意思?”

“这这这个,可以整个箱子拿起来。”

“哦,是吗?”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我打心底感到吃惊。

当着我的面,青年静脉浮出的修长双手抓住收纳库,灵巧地连梅酒瓶一起拆下。形状犹如小型浴缸的箱子,轻易就被取出。下方裸露出的泥地勾起我的兴趣,我拿着招财猫便趴在地上往下看。高约四十公分的狭窄空间里,地基的短柱整整齐齐竖立,应该能从此处移动到各房间,好比书房及和室。只不过,和邻居住家之间有混凝土地基牢牢隔绝。

面向外围的地基上,光线微微透进几个装着直向格子的通风口。

“我、我是从那里进来的,从那个检查口。”

趴在对面的青年指着的地基某处也像是通风口,不过比其他的大很多。

“那是业者检查配、配配线和管线的出入口。我、就是拆、拆下格子框,由这个地下收纳库潜入。”

听他这么解释,的确,从那道检查口到我们下方的地上,有人爬行过的痕迹。

“那,你的意思是,两个月前你不仅拆掉地下收纳库闯进屋内,还自我的书房偷走招财猫才离开?”

“是是是的。我擦掉地板上的泥土,然后把收纳库放回原位。”

“唔……”

原来还能用这种办法入侵啊。惊讶的同时,我也不禁心生佩服。

“亏你想得出。确实,如此就能避开旁人耳目。”

“这这这是优点。”

“若从靠马路的阳台窗户潜进屋内,可能会被巡逻的警察发现。这一带,一到晚上便有警车来来去去。”

“咦,这样啊?”

“对呀。因为去年及前年,这附近都发生过命案。”

两起案子皆为偶发。被害人是不曾与人结怨的中年上班族和大学生,凶手使用的都是小型利器,至今仍未破案。

“我、我完全不晓得这件事。”

“是嘛……”

的确,这名青年不像对报纸和新闻节目有兴趣的样子。

话说回来,尽管青年的解释大致合理,无奈我对这只招财猫一点印象也没有。然而,他却声称是从我书房的柜子里偷走的。

我啪啪轻拍着招财猫的脸颊提议:

“总之,我们打开瞧瞧吧。扑满中似乎放着钞票,要是有好几张就平分,只有一张就给你。”

“不、不、不必了。”

我没搭理痉挛般摇着头的青年,径自翻起招财猫底部,揠下封住取钱口的红贴纸,探头一看。

“奇怪,这不是钱。”

“咦,那那那是什么?”

青年凑过来。

“好像是字条。”

我把招财猫的洞朝下,试着摇晃几次。最后,招财猫一声不响地排出一张对折两递的便条纸。打开一看,眼熟的三个小字在正中央组成一行“很遗憾”。

我的思绪瞬间停止:心脏怦怦作响,腹部深处紧缩,脑海浮现那些文字,填满稿纸的那些异常整洁的文字……

“请你离开。”

我终于开口。

“请问?”

“你走。”

彷佛被我的语气推了一把,青年连忙站起,双手抓住卸下的收纳库想归回原位。

“没关系,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