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你和我们一起走进放置所,了解小佛牌的制作情况时,你已经发现了天花板上沾到的些微血迹。之后,你又听道尾谈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当时,你是不是已经察觉到冈嶋先生是因为千手观音的长戟送了命?”
松月老房主直视着真备的脸,微微点头。
──这样的话,聪一恐怕──
──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天,松月老房主在工房旁曾经这么说。这代表他那时候已经识破真备刚才解释的情况。
──因为是隆三的关系吧──
对了,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当时,松月老房主低声说了这句话,好像在说那尊由韮泽隆三雕刻的千手观音和冈嶋的死有关系。
“呃,老房主,”我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天你不是在工房旁说,「因为是隆三的关系吧」……”
“嗯?我的确这么说过──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松月老房主皱着眉头看着我,“刚才真备先生不是解释了吗?难道你没在听?”
“不,我有听,但是──”
“道尾,我解释给你听。”真备及时相助,“那时候,我们听到的「ryu-u-zO」并不是指韮泽隆三,老房主的意思是「立像」(ryu-u-zO)。也就是说,因为那尊千手观音不是座像,而是立像的关系,所以凶手无法把冈嶋先生的身体从长戟上拿下来。如果佛像是座像,握着长戟的手的位置也更低,要把尸体从长戟上拔下来并不困难。”
“喔,原来──你们把那句话听成那个意思……”
松月老房主张大嘴巴,仰头看着我们,可能太意外了。
“实在太羞愧了。”
说着,真备再度转头看着所有人。
“道尾拿了忘记带走的照相机离开工房后,凶手再度点燃了蜡烛,以便在工房内寻找适合充当千手观音左手的配件,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在工房内虽然有许多制作到一半的佛像配件,却没有适合那尊观音像手臂的左手──于是,凶手怎么办呢?”
真备再度看着我。
“就去了你睡的那个房间。”
“──我睡的房间?”
“就是这次我们三个人同住的房间。那里有无数制作到一半的佛像,也有好几只手丢在那里。”
“对,的确是。还有五、六只手放在那里,好像在猜拳……”
“而且,这些未完成的佛像和千手观音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雕刻的手法也相同,最适合用来接在千手观音的手臂上。凶手想到这一点后,就悄悄潜入房间,确认你已经入睡后,就弯着身体在房间内摸索,希望找到「握着什么东西的左手」。当然,凶手应该也做好准备,只要你醒来,就会趁黑逃走。”
当时,我在半梦半醒之中感觉到四周有动静,我以为那是房间内的佛像在榻榻米上爬行的动静。
“等一下,真备,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房间内的那些手都是──”
“没错,手掌都是张开的。”
真备点点头。
“结果,凶手在房间内并没有找到适当的配件,只好作罢,再度回到工房,采取了最后的手段──把已经完成的其他佛像的左手锯下来,接在千手观音的左手上。”
“已经完成的佛像……”
“就是准胝观音。尺寸刚好和千手观音相似,之前我也曾经解释过,准胝观音的外形很奇特,虽然有十八只手,却完全没有合掌的手。既然没有合掌的手,就代表所有的左手都是独立的。怎么样?这就代表足足有九个配件可以来代替千手观音的左手。而且,准胝观音第二天就要出货,当时已经装在商旅车上──我记得你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
“对,那是我之前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听唐间木先生说的。”
“刚才我从向你借的照片中确认了准胝观音的外形,那尊佛像的左手果然很适合用来代替千手观音的左手。尤其是拿着斧头的左手,手腕的角度刚刚好。”
──京都的寺院来电抱怨,说是之前送去的寄木造准胝观音的一只手掉了──
──手腕的地方断了。刚好是拿着斧头的左手,地板的损伤也很严重──
“所以,凶手就在商旅车上把拿了斧头的准胝观音的手锯下来了吗?”
“对,不,其实不是锯下来,那是一尊寄木造的佛像,只要施加外力,就可以把手卸下来。然后,把斧头拿掉,握上长戟,接在千手观音的手臂上,再用凿子稍微处理一下,就可以使接合的部分更自然。”
用凿子处理,使接合的部分更自然──
“总之,对凶手来说,当务之急就是把千手观音的左手装回去。如果不赶快修复,万一有人走进工房,可能就会发现千手观音少了左手。虽然把千手观音转了一个方向,让外人不易察觉,但只要探头一看,就会发现少了一只左手。所以,凶手必须优先处理把千手观音的左手接回去这件事。”
真备看着所有人继续说道:
“完成这项作业后,凶手又做了什么?凶手还有两件必须处理的工作。首先,要重新雕刻外面一只左手,接到那尊准胝观音的手腕上。另一件事,就是要把冈嶋先生的尸体藏在绝对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凶手优先处理了后者。因为即使半夜有人出现,也不会察觉放在商旅车内的准胝观音少了一只左手。”
的确不会有人在晚上去察看停车场内的车子。相较之下,反而很有可能因为什么事走去工房。事实上,我就去了工房。
“于是,冈嶋先生的尸体就被藏在某个地方。之后到第二天早上的这段时间,凶手都用来制作准胝观音的左手。这次不是用别的代替,而是用木材重新雕刻,所以应该是相当耗时的工作,凶手在蜡烛的微弱灯光下终于完成了,但因为左手和佛像本体接合后不久就送到寺院去了,这期间的时间不够充裕,才会导致接合的左手掉落的情况。我想应该是黏合剂没有充分干的关系。”
我从刚才开始就悄悄观察四周。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原木雕刻出佛像的手,只有佛像师才能做到──我的脑海中想起瑞祥房众多佛像师的脸。当时,冈嶋已经死了,只剩下松月、鸟居、魏泽和摩耶四个人。
不,不光是四个人,松月老房主也包含在内。虽然他已经退休,但他曾经是掌管这个造佛工房的佛像师。所以,总共有五个人,这五个人中,有足够的力气把冈嶋刺在长戟上的庞大身躯抬起来,还可以把那尊巨大的千手观音转方向的人──
“不,等一下……”
我一转头,那个人的脸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也默默无言地凝视着那双眼睛。没错,我还记得。
他以前也曾经是佛像师。
“嗡、咻哩……”
真备突然发出这个声音。
“道尾──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你说什么?”
“在乌枢沙摩明王庙那里,你是不是听到这个声音?”
呼唤茉莉名字的那个声音──
真备缓缓吸了一口气,他的嘴唇之间再度发出刚才的声音。
“嗡、咻哩、摩哩、摩摩哩、摩哩、咻哩、嗦瓦咔……嗡、咻哩、摩哩、摩摩哩、摩哩、咻哩、嗦瓦咔……”
那正是我那天晚上在黑暗中听到的声音,在鬼针草丛后方一次又一次听到的……
“那是乌枢沙摩明王的真言。”
真备叹着气说道。
“你听到的不是幽灵的声音,而是人发出的声音,是活生生的人对乌枢沙摩明王唱诵真言的声音。当时,你因为对黑暗产生恐惧,以及在放置所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现象而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把听到的唱诵真言的声音,认为是某种超自然的声音。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是……真言……”
真备缓缓点头。
“乌枢沙摩明王是消除污秽的神明,据说可以烧尽世上所有的污秽。相信这种神力的人想要消除某些污秽时,就会在乌枢沙摩明王面前唱诵这个真言。这个世上有各种污秽,有实际的污秽,也有心理的污秽。比方说──”
真备顿了一下说道:
“曾经接触过尸体。”
“真备,唱诵这种真言的到底是……”
真备用简单的一句话,回答了我的问题。
“只有密宗的僧侣会唱诵这种真言。”
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时看向相同的方向。紧闭双唇,一脸毅然地迎接众人视线的,正是慈庵住持。
4
在宛如深海海底般的寂静中,最先发言的是唐间木老爹。
“住持,为什么?你为什么……?”
他已经完全慌了神。身穿蓝色和服的慈庵住持没有回答,只是回望着老友的脸。
真备开口说道:
“慈庵住持,我们来这里的那一天,你在放置所内对着千手观音唱诵入魂经对吧?”
那天我们从后门的木门走进工房时,慈庵住持的确在千手观音面前诵经,而且和对着小佛牌诵经时的感觉差不多。
“那是因为在锯下千手观音的左手时,你曾经为佛像移魂。为佛像解体之前必须移魂,虔诚的你在那天晚上也没有忘记这件事,之后却一时疏忽,忘了入魂。所以那天你刚好想起这件事,便再度为千手观音唱诵入魂经,结果被我们撞见了。”
慈庵住持不置可否,迎接着真备的视线。
“最先认为你是杀害冈嶋先生凶手的是松月老房主。老房主从道尾口中听到乌枢沙摩明王庙那里反覆传来「摩哩」的声音,就想到那是你的声音,他认为是你基于某种理由杀了冈嶋先生后,在乌枢沙摩明王面前唱诵真言,消除污秽。”
真备瞥了松月老房主一眼。
“老房主,当警察在搜索小屋时,你曾经在小屋外给过我们一个提示。”
──我告诉你们一件事──
当时,松月老房主说了一句很奇妙的话。
──直呼那孩子“茉莉”的──只有我、松月和隆三而已。我和松月已经很久没有提起那个名字了──
──你们了解其中的意思吗?──
“那时候,你想告诉我们,道尾听到的是「摩哩」,而不是「茉莉」。除了你和松月房主以外,只有韮泽先生会直接叫「茉莉」的名字,但韮泽先生早就从瑞祥房失踪了,所以,道尾听到的「摩哩」是代表其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要这么告诉我们?但因为你有所顾忌,所以没有明确地说明。”
松月老房主并没有否认。
真备再度看着慈庵住持。
“慈庵住持,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让老房主认为你就是杀害冈嶋先生的凶手。那天晚上,老房主在小屋里看到你扛着巨大的头陀袋,摇摇晃晃地从后门走出去──老房主,我没有说错吧?”
松月老房主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刚好──从拉门的缝隙往外看。”
“真备,你的意思是,老房主亲眼看见了监视摄影机拍到的画面吗?”
我问道。真备回答说:
“正是。当时,老房主应该并没有起疑,以为他把什么大型垃圾或是其他东西带回寺院──应该只是这么想而已。但是八天后,老房主在放置所的天花板上看到了血迹,又从道尾口中听到了冈嶋先生失踪的那天晚上所发生的奇妙事件──千手观音竟然笑了、连续好几次听到「摩哩」的声音、房间里有人走动。而且,老房主也得知警方在搜索了整个工房内后,还是没有找到冈嶋先生的尸体。于是,老房主立刻回想起冈嶋先生失踪的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情景,得出一个结论──慈庵住持基于某种理由杀害了冈嶋先生,换掉了千手观音的左手,把尸体搬去寺院──老房主,你曾经对我们说,不要让任何人看道尾照的那张乌枢沙摩明王的照片,也不要把那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任何人。”
没错,老房主曾经说过这番话。
“那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当你听说道尾拍到乌枢沙摩明王像额头流血的照片时,你认为那是被害人冈嶋先生的血。也就是说,你认为慈庵住持在杀害冈嶋先生时,他也沾到了冈嶋先生的血,所以他在向乌枢沙摩明王祈祷时,把一部分的血擦在佛像身上,象征消除污秽。因为,除此以外,你想不出乌枢沙摩明王像为什么会在那天晚上流血。所以,你才会说那种话。否则,如果有人看到那张照片,听了道尾说的那些事,和你得出相同的结论,就会识破慈庵住持是凶手这个事实。”
“对──你说得对。”松月老房主无力地说道,“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有用。没错,我立刻就发现住持杀了聪一,但我不忍心看到住持被警方抓走。住持不是坏人,他在我手下当佛像师时,为人处事都很耿直。最重要的是,住持从事僧职后,无论是弘法还是思绪都很有条理。所以我认为既然他杀了聪一,一定有什么很深刻的原因。即使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听了作家先生的那番话的那天晚上,我就独自去了瑞祥寺,直接问了住持。”
原来轮椅胎轮沟里夹到的枯杉叶就是那个时候卡进去的。
“但住持还是守口如瓶,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松月老房主用疲惫的双眼看着慈庵住持问:“我没说错吧?”慈庵住持仍然默然不语地回望着对方。慈庵住持为什么要杀冈嶋?到底是什么原因?
“老房主──你误会了。”
真备静静地说道。
“我──误会了?”
“你误会了两件事。”真备露出同情的表情回答说:“首先──冈嶋先生遇害的那天晚上,你看到的头陀袋里装的并不是冈嶋先生的尸体,而是小佛牌。”
“小佛牌……?”
“没错,是那天来不及开光的小佛牌。慈庵住持带回寺院,在第二天早晨之前完成了入魂──还有一件事。”
真备直视着松月老房主的脸。
“杀害冈嶋先生的并不是慈庵住持。”
包括我在内,好几个人同时张嘴想要说话,但真备及时继续说道:
“老房主,慈庵住持只是协助凶手而已──慈庵住持可能是去厕所或是从其他地方回来的时候,偶然撞见了凶手在放置所内杀了冈嶋先生后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想起我们三个人来瑞祥房的那天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当我们在放置所欣赏佛像时,慈庵住持刚好去外面上厕所回来,我记得当时他曾经自言自语说:
──如果工房内有厕所,就不会发生这种麻烦事──
难道是他对自己离开工房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命案感到懊恼,所以才会那么说吗?
“我认为慈庵住持看到了冈嶋先生的尸体刺在千手观音的长戟上,而凶手整个人愣在前方的情景──凶手把情况告诉了慈庵住持。至于到底说得多详细,只能凭各自的想象,至少慈庵住持得知凶手不是临时起意杀了冈嶋先生。于是,慈庵住持决定协助凶手。”
松月老房主看着慈庵住持问了一句:“是这样吗?”然而,慈庵住持仍然没有开口。
“慈庵住持所做的工作只是搬动冈嶋先生的尸体、把千手观音转一个方向──也就是说,都是一些需要劳力的工作。慈庵住持从凶手口中了解情况后,认为首先必须把冈嶋先生的尸体拿下来。然而,一旦把尸体从长戟上拔下来,血就会大量喷出。于是,只能设法让冈嶋先生的尸体继续刺在长戟上,把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除。但我刚才已经说了,由于长戟距离天花板太近了,冈嶋先生的遗体无论如何都会碰到天花板,所以这种方法并不可行。慈庵住持和凶手讨论解决的方法──终于得出锯下千手观音左手的结论,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慈庵住持为千手观音移魂后,由凶手锯下左手。接着,慈庵住持把千手观音转了一个方向,避免别人发现千手观音少了一只手,然后,就把冈嶋先生的遗体搬到瑞祥房内的某一个地方。”
冈嶋的遗体果然在瑞祥房内的某个地方吗?
“慈庵住持搬完冈嶋先生的尸体后,前往乌枢沙摩明王庙,在庙前唱诵真言,消除自己身上的污秽。在道尾拿了照相机离开后,慈庵住持回到放置所,扛着装了小佛牌的头陀袋离开瑞祥房。慈庵住持和之后换佛像的手这件事应该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那天晚上,松月老房主看到他精疲力竭地离开瑞祥房的样子,监视摄影机也拍到了。慈庵住持应该是在第二天早晨把千手观音又转了过来。”
真备停了下来。
我脑筋一片混乱,仍然努力思考着。这次在瑞祥房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在真备刚才的说明下,已经真相大白,但仍然有未解的谜。比方说,隐藏冈嶋尸体的地方、失踪的魏泽,以及──
“真备,到底是谁杀了冈嶋先生?而且你说魏泽先生已经死了,他也是被同一个凶手杀害的吗?”
我不顾一切开口问道,所有人好像约好似地同时抬头看着真备。
──不,只有慈庵住持抱着双臂低着头,好像石头般文风不动。他知道谁是凶手,而且担心凶手被人发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包庇杀人凶手?
“杀害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的是同一个人。”真备口齿清晰地说道:“凶手是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孩子。”
──茉莉的肚子里已经怀了一个男孩──
就在这时──
一个人影沿着石子路从工房的方向跑了过来。
“啊,原来大家在这里,我刚才去工房看了一下,发现没有半个人──”
他顿时停下脚步,彷彿被眼前的气氛震慑住了。
“呃,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5
我们注视着他。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
二十年前,茉莉怀着韮泽的儿子──在所有关系人中,只有他的年龄相符。不仅如此,只要用心思考,就不难发现有不少可疑之处。停车场那个鲜红的鎌刀图案,就出现在他停过小货车的地方;在他把自己的车开出来,把瑞祥房的车子倒回去时,地上虽然看似没有任何图案,但其实只要用和小石子相同颜色的布或是纸盖在上面,从远方就看不出来。太简单了。只要把商旅车开回去后,把原本盖在上面的东西拿走就可以了。况且,听说他是上上个月才刚接瑞祥房的工作。也就是说,在他进入瑞祥房后,立刻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故。
还有──对了,还有血型的事。
千手观音上发现的血迹是B型血。在所有相关人员中,只有失踪的冈嶋是B型,所以应该是冈嶋的血。但那个血迹也有可能是凶手的,有可能是在蜡烛灯光下为佛像换左手时,不小心误伤了手,导致莲花座上沾到了血迹。
由此可以推论,凶手并不在刚才那些成员当中。然后──
──韮泽先生是AB型──
──我记得茉莉小姐是B型──
在之前的某个深夜,唐间木老爹曾经这么说。这代表他们生下的儿子的血型有可能是B型。
在极其混乱的思绪中,我只能整理出这些头绪。所以我只好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景象。
“──你的小货车在哪里?”
真备问,年轻人举起一只手指着背后。
“在停车场……”
“赶快去检查他小货车的车斗!”真备转头对两名刑警说:“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的尸体应该就在那里。”
“尸体?但是,真备先生──”
竹梨刑警正想说什么,却被谷尾刑警制止了。
“我们去看看。”
谷尾刑警简单地说完后,转身离开了鬼针草丛,跑往石子路的方向。竹梨刑警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这时,我发现那个年轻人的目光集中在某一点上。
他的视线虽然冷漠,却十分锐利。他看着某个方向,就在我身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身旁──
──那个人在瑞祥房──打算再杀两个人──
──鸟居先生和我──
我看着摩耶,摩耶也向我露出求助的眼神。
──道尾老师,万一──
这时,我的视野角落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移动,是人影。那个人影直直向我们走来──在我发现是那个年轻人之前──
“住手!”
我便奋不顾身地挡在摩耶前面。那个年轻人顿时停了下来,懊恼地瞪着我。我立刻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是该制伏这个年轻人,还是该把摩耶带去安全的地方──?
“你在干嘛!”
是谁在说话?
“道尾,闪开!赶快离开──”
是真备。他在对我说话吗?
“赶快离开那里!”
“呃……”
摩耶在我背后动了一下,好像从工作服的怀里拿出什么东西。我转头一看──没想到她抢先了一步──
“──道尾老师,真对不起。”
像冰块般冰冷的金属刀刃抵在我的脖子上。
“摩耶小姐……呃……为什么……?”
摩耶没有回答,加重了抵在我脖子上鎌刀的力道。喉结下面顿时有一种好像灼烧般的感觉。
“──摩耶小姐,你打算怎么样?”
那是真备的声音。
“我的朋友应该和你的复仇计划没有任何关系。”
摩耶平静地回答说: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希望你们可以阻止我。”
她的声音没有高低起伏,好像在说梦话一样。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完成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件事──什么事?”
“真备先生,你应该知道,还剩下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必须死。真备先生,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是鸟居先生吧?”
我的皮肤感受着冰冷的鎌刀刀刃,缓缓转过头,看着身后。摩耶用好像戴了能剧(译注:日本的传统戏剧,表演者会佩戴面具上台演出)的面具般没有感情的脸正对着真备,她的呼吸很平静,握着鎌刀柄的右手感受不到丝毫的犹豫。
鬼──
那简直就象是鬼。在宁静的假面具下,隐藏着可怕疯狂而又残暴的魔鬼,宛如韮泽隆三雕刻的那尊千手观音──
“对──就是他。”
摩耶迅速移动视线。她的视线焦点正是像木偶般呆立在原地的鸟居身影。摩耶把我的身体推向前方,我不得不移动双脚。我被摩耶手上的刀子控制行动,身体被她从背后推着,一步一步走向鬼针草丛。
“摩耶小姐,赶快住手。”
真备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而,摩耶还是继续往前走,鸟居茫然地张嘴看着我们。我们和鸟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当只剩下两公尺时──鸟居的双肩突然痉挛起来,好像被电流打到一样。下一剎那,他拔腿就跑──
“别作梦了!”
慈庵住持一声怒吼,庞大的身躯迅速移动,一只手按住了准备逃走的鸟居肩膀。接着抓起他的前胸,好像在拿东西似地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然后,动作利落地把鸟居毫无防备的双手转到身后。鸟居对天仰起头,张大嘴巴,发出像动物般的咆哮。
“──就让她做到最后吧。”
慈庵住持把鸟居推到我们面前,他的双眼露出深沉的忧郁。鸟居被反压着双手,双脚拚命挣扎抵抗,但力量的差距一目了然。
“因为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慈庵住持把鸟居的身体推到我们面前。薄质工作服下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就在我的面前。摩耶把我推到一旁,毫不犹豫地高举右手,把手上的鎌刀对着鸟居的胸口用力挥下去。
几个人发出惊叫,我也叫了起来。然而,从鸟居嘴里叫出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声音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他用尽全力从喉咙挤出的那个声音,尖锐、高吭而悠长,撕裂了冰冷的空气,让周围的人当场僵在原地。眼前的景象就像电影院的银幕倒下来般用力摇晃了一下。我全身瘫软,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在摇晃的景象中,摩耶用双手抽出刚才砍下去的鎌刀,血沫溅在她白晳的脸上。她的眼珠子在眼窝中往上翻──目光集中在慈庵住持身上。
“摩耶,对不起。”
慈庵住持话音刚落,就用力朝摩耶的肩膀打了一下。咚。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摩耶倒在地上。慈庵住持的手臂流出鲜红的血,他的手臂上出现了被鎌刀割得肉绽血流的伤口。慈庵住持转眼之间已经绕到摩耶的背后,当摩耶惊讶地抬起头时,她的身体已经被慈庵住持强而有力的双手制伏了。
“不要!”
摩耶突然发出惊人的叫声,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不象是女人的声音,简直就象是撕下面具,露出真面目的魔鬼在吶喊,她张大的嘴巴看起来象是黑暗无底的深渊。她在慈庵住持的双手中扭着身体,踢着双脚,好像五脏六腑在她的体内翻腾。她在发出嘶吼声的同时,脑袋左摇右晃地挣扎着。然而,她仍然用野兽般凶恶的眼神睨视着鸟居,完全没有松懈。她纤细脖子上的青筋暴出,牙龈从嘴唇深处露了出来。摩耶挣扎──拚命挣扎着──然而,慈庵住持使出浑身力气按住摩耶的身体,嘴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像小孩子说的道歉话语。
我们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摩耶悲哀的疯狂,她身体的动作好像鱼渐渐窒息般缓慢、迟钝下来──终于恢复了平静。慈庵住持放开摩耶,失去了支撑的摩耶,当场无力地倒在地上。
摩耶微微张开眼睛,注视着空中的某一点。鸟居就好像被人丢弃的傀儡,张着嘴,双手撑着地面。
“慈庵住持……”
我爬到慈庵住持身旁,他把被鎌刀割伤的左臂抱在胸前,痛苦地蹲了下来。
“住持,你受伤了……流好多血……”
“喔,没关系。对了,那把鎌刀……太危险……”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
──打算再杀两个人──
这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应该是鸟居先生和我──
难道她?
“摩耶小姐──”
在我回头的同时,她迅速拿起地上的鎌刀。下一秒,她把鎌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全身有一种麻痺的感觉。
“摩耶小姐,不行,摩耶小姐……”
我仍然拚命呼喊着她。
“摩耶,住手……”
“摩耶,不要冲动。”
慈庵住持和松月试图制止她,然而,摩耶轻轻摇摇头,用力握紧鎌刀柄。她转动她的脖子,然后,正准备一口气划下去时──
“──你父亲在看你!”
是真备的声音。
摩耶顿时静止动作,彷彿她周围的时间停止了。
真备立刻采取行动。他慢慢地移动了几步,拿起唐间木老爹的扫帚,对着鬼针草丛挥动。他的眼前顿时劈出一条路,前方就是乌枢沙摩明王──
“血……”
有人嘀咕了一句。
韮泽隆三雕刻的乌枢沙摩明王再度流下鲜红色的血。额头的裂缝中溢出红色的血──而且,有一滴血正流过鼻子旁。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唐间木老爹在喉咙深处喃喃自语着,他看着背后的天空,彷彿在寻找韮泽隆三的灵魂似的。
“一切都是由这些血而起,它不但夺走了两条人命,也造就了一名凶手。”
真备走进草丛。他缓缓走在用扫帚拨开草丛所形成的小径上,把右手伸进大衣口袋。
“真备,这是……”
真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象是银壶的东西。他回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
“是圣亚努里亚乌斯的血。”
真备用双手把银壶捧在胸前,一步一步靠近乌枢沙摩明王庙。此时发出“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真备随意抛下的银色盖子。
真备右手拿着银壶,突然高举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壶里掉了出来,把真备面前的乌枢沙摩明王的整个脸都染红了。
“以血攻血。”
真备语带空虚地说道。
然后──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真备淋在佛像头上的红色物体──类似飞沫状的红色物体就好像有生命般地慢慢产生了变化。原本布满整个佛像脸部的红色物体,就好像帘幕拉起般缓缓上升,乌枢沙摩明王的下巴、鼻子、左右眼渐渐露了出来──那种奇妙的红色液体继续往上移动,最后被吸入额头产生的龟裂中,渐渐缩小──
“消失了……”
没错,真的消失了。而且,消失的不光是真备从银壶中倒出的东西,原本从乌枢沙摩明王额头滴落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也消失不见了。
“佛像不会再流血了。”
真备说着,回头看着我们。
“摩耶小姐──你父亲的怨恨也从此消失了。”
他的声音格外悲伤。
摩耶看着鲜血消失的乌枢沙摩明王,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
“爸爸,”她语带含糊地叫着,“爸爸……”
她握着鎌刀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接着无力地松开了鎌刀柄。沾满慈庵住持鲜血的鎌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找到了!”
是谷尾刑警。
“真备先生,真的找到了──在小货车车斗上的布袋像和惠比寿像中,找到了那两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