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来了?”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的?姐姐已经坐起身,等着我拿出吊蚊帐草。没办法,我只好拿了出来。因为缺少水分,吊蚊帐草的茎已经开始枯萎。
“唉,已经蔫了。”
“试试看,变软了说不定反而好弄。”
被姐姐这么鼓励反倒没意思,可能是这种心情影响了手指的动作,和姐姐在撕开茎的时候,茎断了。
“我们性情不合啊。”
我顺嘴胡说着,将断掉的茎扔进垃圾箱。
“检查怎么样?”
“还没有结果。不是那种马上就会出结果的嘛。”
“为什么?很简单吧?只要调查有没有息肉就好了啊。”
“患者不是只有我一个。”
“啊,也是。”
夜间的医院很静,能听到别处有人推着手推车的声音。看向窗外,窗帘的缝隙里能看到细长的夜。斜着落下的雨在远处的电光广告牌的映照下发着白光。
姐姐一边看着雨,一边轻声哼着:
下雨啦,下雨了,
想要出去玩,却没有伞
红色的鞋带,松开了。
“……真是灰暗的歌。”
“是吗?”
姐姐以前就喜欢唱歌。直到父亲告知我们确诊的病情之前,每当一起去医院探视的路上,姐姐都在我身旁边走边唱。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但都是童谣那类的、和中学生不相称的、古老的、歌词大同小异的歌。似听非听地听着,有时就会觉得心里一暖,有时会觉得寂寞凄凉,有时又会想起远方的群山和大海。
“歌词也很灰暗。”
“北原白秋,有名的诗人。”
“名字也很拽。”
“大概不是本名吧。”
姐姐一边笑着一边用一只手将头发拢至耳后,指间留下一根长发。姐姐盯着这根长发看了一会儿,马上将其卷到食指上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刚才被我扔进去的吊蚊帐草旁已经卷着好多头发。
“学校的紫阳花快开了呢。”
姐姐又看向窗外。
“学校里还有紫阳花?”
“可漂亮呢。我还期待着出院了去看呢。”
窗户上映出的姐姐的面容一瞬间像人偶一样失去了表情。我觉得奇怪,看向姐姐,却还是一如平常的侧脸。大概是因为日光灯照射的缘故。
本准备送给她的书套一直放在工作裤的后兜里,等到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卡车。
真正的梅雨来得比历年都晚。
姐姐住院的时间超出了预期,蜷在医院的时间终于超过了一个礼拜。身子的情况一直不乐观。
——半好不好地回去了反倒添麻烦,反正病床也有空余。——
姐姐这样说。还说精密检查的结果就是息肉,所以不须担心,做个手术就好了。
我又在白天抽了个工作的间隙去医院看她。从姐姐的病房里走出来一群孩子。男男女女一共六个。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应该是姐姐的学生来探望她。
姐姐正在病床上读信。
“呦。”
我向她打招呼,她没有抬头,仍在读着似乎是刚才来的那些孩子留下的信。我从旁看了一眼,铅笔写的杂乱的文字上面尽是一些客套话。
“姐姐很受欢迎嘛。”
又被无视了。人家特意来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用她听不到的声音咂了一下舌,坐在折叠椅上。
突然视线转到床边。带着小轮子的桌子上摆着姐姐的小镜子和文库本,旁边摆着一幅彩色铅笔画的画。我以为是刚才的孩子们带来的,视线并未停留,但立刻又折了回来。小学生不可能画的这么好。是教美术的老师也来了吗?
终于,我意识到这是自己也见过的画。
“……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在这?”
不觉间加重了声音。
“不为什么,一时兴起,就让妈妈找来了。”
姐姐终于回了我一句话,可还是没有抬头。
那张画是十五年前画的。画上排列着三张脸,正中间是不知为何带着点紧张的圆脸的妈妈,她左右是爽朗地笑着的我和姐姐。——那天是店里的休假日。那时身体还很好的父亲本来要教我们钓鱼,可突然改了主意一个人跑去了赛马场。于是很罕见地,妈妈带着我们去了两站地远的百货商店买东西。在一楼的电梯下有一个举办活动的空间,那里聚集了一堆人。好奇地看去,原来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画家正在以一千元一张的价格给顾客们画画。姐姐吵着要画,于是买完东西后,我们和妈妈三个人排起了队。
看见妈妈身旁笑嘻嘻的自己,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时我还喜欢妈妈。虽然有不满,但还是喜欢。因为我还不知道妈妈竟然是那种人。
“今天听妈妈说了。”
姐姐出其不意地看向我。
“你之前藏起来了?”
姐姐平静中带着怒气。
我和母亲关系不好,姐姐当然知道。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次她问我理由。父亲去世之后姐姐一直想知道原因。可是我没有告诉她,我总是顽固地不告诉她。
“也算不上藏起来。”
“妈妈说你像小偷似的进了谈话室,很受打击。关系不好没有办法,但是藏起来就太过分了吧。听说这事,我都替妈妈伤心。”
一口气说了这些之后,姐姐的视线回到手中的信上,双唇紧闭,仿佛再不想和我说话了一般冷淡。可是叹了一口气之后,她还是抬起了头一咽喉向下凹下去一点是她较起真来时的习惯。
“你准备继续到什么时候?”
“什么?”
“妈妈的事,别明知故问。”
我只能沉默着转移视线。
“亮,告诉我原因吧!问妈妈,她也总是说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不出。不可能说。我故意咂着嘴扭过头。雨还是没有停的迹象,交杂着风在窗外不停落下。
“……我回去工作了。”
我没看姐姐,站起身。姐姐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追看着弟弟的侧脸。
在我走出病房之前,她说:
“亮总是向我撒娇。”
“向姐姐你?”
我没明白。
“妈妈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就是因为有我在,你才能这样一直对妈妈不好。”
“你说什么呢……”
“如果是独生子的话,亮一定和父母关系很好。你就是在撒娇,虽然父亲去世了,但还有我在。”
姐姐叹了一口气。那听起来既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累了的喘息。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如果姐姐不在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说完姐姐就只是看着自己交叉在被上的双手。
05
第二天送货途中,突然尿意上袭,我急忙寻找便利店。找了半天没找到,我只好拐过一个写着什么公园入口的看板,将卡车停在了公园的边上。跳下驾驶席,跑向公共厕所的时候,我看到绿化带的角落里有被雨打过的紫阳花。上完厕所出来,确认周围没人,我就摘了一枝,回到卡车上。出了国道有一家百货商店,我在那里买了一个漂亮的玻璃瓶。
傍晚,我带着一株临时的“插花”走进病房,姐姐像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般对我笑脸相迎。
“这不是你偷偷从哪儿摘来的吧?”
“买的买的。你不是说想看紫阳花吗?”
我把花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由于不想看见那幅画像,我故意挡在了它前面。姐姐似乎没有发现,两手撑在后面支起上半身,微笑着看着淡紫色的花房和晶莹的绿色。没有领子的圆领病服里,雪白的肌肤下锁骨清晰可见。
“我还能看到学校的紫阳花吗……”
“再怎么说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吧。”
我笑着坐向折叠椅时,走廊传来声音,微微发福的中年护士推着载有食物的推车进来了。
“啊,晚饭?”
“对。不过你在这也没关系——没有关系吧?”
护士微笑着点头回应姐姐的问话,将盘子放在床上的活动小桌之后又出了病房。
“……刚才的大妈为什么笑?”
“我和她讲了亮的事。”
“怎么说的?”
“还是个小孩。”
姐姐故意说得很随意,然后去拿勺子。我想顶回她一句,但又担心涉及妈妈的事,于是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
“说起来,还不做手术吗?”
“说是身体情况不好,还不行。”
晚餐是粥和蔬菜以及温泉蛋。闭上眼睛的姐姐每当用勺子喝粥时,放在旁边小碟子里的煮鸡蛋就颤颤巍巍地晃动。
“看起来不太好吃啊。”
“没有那回事。”
姐姐一边说一边用勺子舀温泉蛋吃。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能无所顾忌地吃起这些东西来了?现在还不能吃煎鸡蛋的我,绝对吃不下温泉蛋。
说起来,父亲和我们笑着说自己身体里筑巢生长的癌细胞就像煎坏了的鸡蛋时,也正好是这个时期。那时病房外也下着雨。
“姐姐的食道不会也像煎坏了的鸡蛋吧?”
我半开玩笑地说。
姐姐马上回我说:
“怎么可能。”
姐姐的视线始终对着装着温泉蛋的小碟。
莫名的不安一点点涌上胸膛。想起来,这种不安并非始于今天。特意折下紫阳花,说不定也来自这种不安。
下雨啦,下雨了,
就算不愿意,也只能在家玩
折纸吧,一起折。
吃完饭,姐姐一脸无聊,又开始唱歌。
“别唱了,阴暗。”
阴暗的旋律在不安的表面掀起波澜。
“有什么不好的,我喜欢悲伤的歌。”
姐姐没有停下,望着窗外继续低声唱。随着歌声的抑扬,我觉得胸口有一种冰冷的疼痛感。为了赶走这种感觉,我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下雨啦,下雨了,
小鸡崽们,叽叽喳喳,
小鸡崽们也冷吧,也寂寞吧。
“别唱了!”
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姐姐细弱的肩抖动了一下。
“……为什么?”
“太阴暗了。我最烦这种阴暗的。”
我胡乱地给出理由,觉得再也待不下去,就故意发出很大声音从椅子上站起来。姐姐身子后缩了一点,紧闭着嘴唇,像第一次见面般看着自己的弟弟。
06
姐姐越发瘦了。从病房的病床上看向这边的虚空的双眼像是被内部吸引进去了一般逐渐深陷,颧骨凸现出来。嘴唇变小,露出了牙,胸中仿佛能听到透风的声音。姐姐继续瘦下去,越来越瘦,透过衬衣肋骨清晰可见,鸡爪般的手腕伸向虚空,想要抓住什么一般,结果什么都没碰到就耷拉下来。
姐姐终于枯萎成一株干枯的茎,不再动了。
睁开眼,窗帘上已经反射着白光。
脖子上全是汗,心脏像是被攫住了—般发闷,鼻涕濡湿了上嘴唇。
一定是因为那本百科全书才会做这样的梦。
昨晚回到事务所,我问友惠有没有百科全书。友惠说在家里,于是我去了一趟,借走了“し”项的那一本回到公寓。
我想找的是“食道癌”这个条目。我本不想知道的许多东西都写在上面。食道癌患者的症状——难以下咽,体重下降等。这种癌症容易转移到淋巴,也容易向周围扩散,在消化道系统的癌症中极难治愈。五年之内生存率仅有百分之十几。
怎么可能。姐姐不可能得食道癌。她自己不是说是息肉吗。可是在患者身上发现癌症的时候,根据病情的轻重,大夫不告诉本人的情况不是很多吗?电视剧里经常是转而告之家人。从姐姐住院到昨天,母亲被大夫叫到医院,从大夫那里听到了真正的病情了吗?
——今天听妈妈说了——
说起来那天母亲去了医院。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姐姐为什么说那种话?只是随便说说吗?没有什么深意吗?不,从大夫和母亲的态度中,姐姐察觉到了什么,不是吗?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不在了。
如果不在了。
我连想都不愿去想,可是——
——姐姐的食道不会也像煎坏了的鸡蛋吧?——
——怎么可能——
那时姐姐回话真是迅速。
——我还能看到学校的紫阳花吗?——
姐姐说的紫阳花是今年的紫阳花吗?还是指所有开在医院外的紫阳花?
我去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
病床边的桌子上,昨天的紫阳花反射着荧光灯的光。姐姐静静地睡着。被子盖到前胸,两手放在上面。那是连被都压不下去的细瘦的手腕。
我留意不吵醒她,轻轻地坐到椅子上。她的呼吸声弱到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桌子上放着孩子们的信。大概是反复读了很多遍吧,纸角已经变形。紫阳花的后面放着那张画。青紫色的花后是三张人脸。十五年前的脸。笑着的姐姐。笑着的自己。在两个人之间有点紧张的母亲看着这边——
头脑中一片空白。
我从椅子上起身,对着紫阳花凝视。一定是看错了,不可能。——边这么想着我一边靠近画。可是我并没有看错。
哭了。画中的母亲哭了。看着这边的母亲左眼中留下了一道泪水。十分悲哀的泪水。就仿佛看着前方再也忍受不住而无声地哭出来了一般。母亲流着泪水看着儿子。似乎是一心要倾诉什么。
我终于注意到了。
“……是你这家伙吗。”
桌子上一只小蜗牛竖起角看着我。泪水是这家伙爬过留下的痕迹。
我看向之前挪动的紫阳花,不禁大叫一声。这家伙一定是趴在了紫阳花的叶子上。我为了挡住画而将紫阳花放在了画前,这只蜗牛一定是沿着叶子爬到了画上,那位置正好是母亲的左眼。蜗牛沿着左眼向下爬,现在爬到了桌子上四处游荡。
可恶的家伙,耍我——
我正要一口气吹飞它,它却缓慢地收回角,缩了起来。
我再次看向画上的母亲,回想起刚才因蜗牛而涌上胸中的感情。
那难道不是谢罪的感情吗?被流着泪的母亲凝视,胸中尽是愧疚,差一点就对着母亲的画像低头道歉。
“可恶的家伙,耍我……”
这次我出了声,被子下的姐姐动了一下,但是没有睁开眼睛。
我想起以前因为不敢看撞到自动售货机上损坏的储钱罐,一直没有打开盒子。可能从那时起,自己就没有任何变化——怯于直面真实,多年以来一直糊弄着自己。
其实明明早就注意到了。
我讨厌母亲的真正理由——并不是因为母亲的变化。
其实就是小孩子单纯的乱发脾气。最初将可能失去父亲的悲哀发泄到了母亲身上。接着在父亲过世之后,将自己没有了父亲的寂寥发泄到了母亲身上。过于悲哀,过于寂寥,一定要发泄到谁的身上。不这样的话自己的感情似乎就会被活埋。恰好那时注意到母亲的变化,于是就利用起来。仅此而已。所以姐姐问我讨厌母亲的理由,我根本答不上来。我知道她已经看透了。我不想被她指出真正的理由。我害怕。
母亲并不是冷漠的人。我其实很清楚。为了养活儿子和女儿,母亲无法频繁出入父亲入住的医院。父亲过世后,必须维持店里的生意,讨好客人,附和那些下流的笑话。母亲和在火葬场握住弟弟手的姐姐一样,一直忍受着悲哀。忍住哭,笑着站直身子。为了女儿和儿子的未来。
就算不准备蛋糕,生日时的晚餐也比平常丰盛。咖喱里放了牛肉,汽水取代了麦茶,沙拉里有肉末,更重要的是,无论母亲多忙,她都会停下手中的家务向我说一声生日快乐。为什么人们总是能清晰地记起不愿想起的事,却忘记了重要的事呢?
这时我注意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回头看去,病房入口闪过一身不起眼的衣服,马上消失了。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上去看。母亲矮胖的背影正消失在右手边的谈话室中。
来探望姐姐的母亲看到病房里的儿子,就默默地转身离去。我的胸中像被长针刺中般疼痛。一动也不能动,就这样呆立在走廊上看着前方。
母亲没有从谈话室中出来。
“……你来了。”
回头看去,姐姐半睁的眼睛看着我。
“干吗呢?过来啊。”
“姐——”
我一时无言。姐姐疑惑地歪了歪头。
“姐,你要治好病。”
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废话,姐姐困惑地笑了。
“马上就好了哦。”
有担心的事,病就不会好。友惠这么说过。我不知道姐姐的病究竟如何。虽然不知道,但说到自己能做点什么的话,那就是让姐姐放心一点吧——不,不只是为了姐姐。我应该停止继续糊弄自己。
——从三角形的到正方形,不可思议吧——
友惠的声音像是在我后背推着我。本来就因为父亲去世而剩下三个人的家,更不能总是把自己困在笼中。没准友惠就是为了暗示我才那么说的吧。
我在走廊上迈开步子。姐姐叫住我。
“你去哪儿?”
“去和妈妈说话。”
看着我的姐姐的眼晴突然睁大了。
“和她说话……向她道歉。”
姐姐回应之前,我就走出了病房。帆布鞋在濡湿的走廊上发出微弱的声音。进入谈话室,坐在长椅子上的母亲吃惊地看着我。目光相对。母亲的表情僵硬起来,但是仍撑出笑脸,就像十五年前的那张画一样。这笑脸让我认识到她真的上了年岁。怎么道歉才好呢?从哪儿说起好呢?畏缩的时间太长,我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07
四天后,我将一辆破烂的小运货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梅雨终于停了,这四天一直都是朗朗晴天。地面的柏油反射着白花花的太阳光,一只白色的蝴蝶仿佛在享受初夏的空气一般挥动着翅膀,高高地消失在远处人道云的方向。
“……一来早了啊。”
我看了一眼手表。
姐姐让我十点左右来接她,现在还不到九点半。
那之后我对姐姐坦陈了看到画里的母亲在哭,自己被蜗牛感化了的事。考虑了一会儿后,姐姐说:
——不是被蜗牛感化,是亮自己的感悟。因为你看,那株紫阳花不是亮你拿来放在那里的吗?——
啊,这样啊。自己的行动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也不是说不通。
——怎样都无所谓。——
那之后姐姐的身体迅速回复,息肉通过内视镜手术轻易就被摘除了。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大夫也表示没有问题,于是今天就出院了。正好我今天休息,于是就来接她。我准备带上姐姐,送她回公寓之前先到母亲的店里。昨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这样拜托我。虽然姐姐大病初愈不能吃太多,但会准备一些姐姐爱吃的副食。我也说不上有多想吃,但还是打算拿一点回去。和母亲之间的关系还不能说是很自然,我想通过这样的小事来一点一点恢复关系。
我刚踏进医院的玄关,就听到了姐姐明朗的笑声,但是没发现人影。我慢悠悠地穿过大厅,在接待处的旁边看到了她。她正站着和护士闲聊,是之前送晚饭到病房的那位护士。白大褂紧绷着微胖的身体,她正在开口大笑着。
“但是麻烦不要告诉大夫哦,毕竟这是医院。”
她嗓门很大。
“让人知道我把蜗牛带进来,肯定挨批评。”
姐姐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小声回着话,看她那样子似乎是在向护士道歉,但是嘴角却充满笑意。
——把蜗牛带进来?
我站在大厅边上,看了两个人一会儿。
蜗牛,那只小蜗牛。
头脑中像梅雨过后的天空一样一片白。终于,大脑中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动听的、穿透力很强的声音。
原来如此。
我看向姐姐的侧脸。笑得根本不像大病初愈的侧脸。我感觉自己的双唇在渐渐上扬。
原来如此,我还真是被骗得不轻。
我想压住上扬的嘴唇,可是却难以做到。想要做出愤然的表情,结果用力不当,整张脸都抬高了。
那眼泪是姐姐干的好事。她拜托护士捉来蜗牛,然后让它爬过画中母亲的脸。不,可能只是把蜗牛放在桌子上,眼泪是用水描上去的吧,或者是晚餐时的粥。那株紫阳花不是买的,而是从路边折来的,姐姐一定发觉了吧。否则她不会用蜗牛。
——是亮自己的感悟。——
装得可真像。
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息肉,却让我误以为是更重的病,这也是她故意的。只有误会她得了癌症的感受之后,我才会向母亲道歉。不仅如此,眺望窗外哼着的那首阴暗的歌也绝对是故意的。真是个胡来的人。玩弄弟弟的感情也要有个限度。
——可是。
我还是觉得很意外,姐姐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虽然明知被骗,却意外地有种爽快的感觉。有一种长期盘踞在头中的东西一下被剥落了的爽快感。我觉得姐姐就像友惠告诉我的风媒花。不,是之前的姐姐。将一切交给身边的风,自己只是挺直地站着。
但人是会改变的。
必须要改变。
自己也一定要变得能吃下煎蛋和温泉蛋吧。
“蜗牛……虫子……”
没准姐姐不是风媒花,而是虫媒花。
“原来我也是虫啊。”
被骗个正着,完全按对方的意愿活动。
我又一次看向姐姐的侧脸。充满活力的笑脸。她不知说了什么,笑出了声,抓着护士的胳膊。这样的姐姐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不只是像友惠啊……”
以前的姐姐和现在的姐姐,我觉得都非常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