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一边等着车队动起来,一边望着雨刷单调地来回。
卡车的优点是驾驶席高,能看到几辆车之前的情况。只是感受到这个优点时通常都是堵车的时候,反倒让人急躁。如果看到前面的情况不乐观,反而更会激发这种急躁,这么想的话,也许这就不是优点而是缺点了。
前面的车是个体出租车。之前是轻型汽车,再之前是小轿车,小轿车前面是印着广告公司标志的商务车,最前面挡着车队运行的则是在停车点让乘客上下车的一辆大客车。
——磨磨蹭蹭的。
为了消解急躁而拍着方向盘的时候,放在旁边插水杯位置的手机响了。电子屏幕上显示着“社长”的字样。
“喂,您辛苦了。”
“小亮,现在走到哪儿了?”
急性子的社长总是直奔主题。
“刚刚上了十七号路。”
“谷内石材的进货科来了电话,吵着让快点把石头拉走。我都和他们说了今天是五十日【每相逢“五”和“十”的日子是日本公司的对账日。】。”
谷内石材是委托我们搬运货物的顾客之一,每月要求我们配送一次。内容就是将石头搬运给印材店或者墓石店,石头都很重,是我们并不愿意做的工作之一。
“到了就快点给他们搬石头吧。”
“我这腰可受不了哦。”
“小亮还年轻,没事没事,才二十二嘛。”
“今天就二十三了。”
“今天生日?”
社长的声音大得很夸张。
“喂,友惠,今天是小亮的生日!”
友惠是社长的夫人,在全公司只有八个员工的福山运输里担任副社长。漂亮、知性、文静,让人很是好奇为什么会和社长那样的人结婚。在事务所看到他们——虽然不太礼貌吧——就会想起以前播出的《天才笨蛋伯》里的爸爸和妈妈。但是社长和友惠并没有孩子。如果有的话,应该和我年纪差不多。他们俩这么照顾我,疼爱我,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友惠说要给你买蛋糕哦。”
“不用破费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
“那就蒙布朗吧。”
“真不像你!”
电话里传来类似怒吼一样的笑声,我正在等着他笑完好回他几句话的时候,电话竟然挂断了。
“什么情况……”
我抱怨着将手机放回原处。
每次过生日都有一定会想起的东西。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姐姐送我的、做成书的形状的陶制储钱罐。“封面”和“书脊”上写着蓝色的英文标题,从远处看真像一本高档的书。姐姐攒下零花钱买下储钱罐,还特意用硬纸壳做了一个盒子,作为礼物送给我。第二天,我带着盒子到当时经常聚在一起玩电子游戏的朋友家去。我把储钱罐从盒子里拿出来,让他们“看看这本书”,当他们都表示出兴趣的时候,我就一副炫耀的样子告诉他们其实这是储钱罐。每当朋友家来了新玩伴的时候,我都会故技重施一番,高兴得不得了。
车队前进了。
我加了一挡,跟着前面的出租车缓速前进时,看到公交站那边有两把小伞向这边移动。红色和黄色的伞。大概是一对小学生姐弟,两个人长得非常像。弟弟歪着伞对着姐姐在说什么。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看起来像是在撒娇。回话的姐姐侧脸上浮现着宠爱弟弟到无以复加程度的微笑。
突然,我想起了自己。
以前姐姐对我不也是这样的吗?姐姐和我差三岁,她雷厉风行,我腿短,笨手笨脚。
不知这对姐弟要去哪里,两个人并排撑着伞从卡车边走过。没什么理由,我从后视镜中观察着他们的去向。
那对姐弟也终究会从学校毕业,走向社会,分别生活吧。比如弟弟用两吨的卡车运货,姐姐从大学毕业从事脑力劳动。比如自己的弟弟憎恨母亲,姐姐因此而悲哀,经常叹息。
终于车队开始正常行进,那对姐弟的伞从后视镜里消失。
我一边换挡踩下油门,一边回想起姐姐来。和我生日差一天的姐姐明天就二十六岁了。她一直没有男朋友,半开玩笑地说今年也要一个人孤独地过生日,于是我答应请她吃饭。说是请她吃饭,但也不是什么高级料理,只是一起去家庭餐馆而已。即便如此姐姐还是很高兴。我打算开着破烂车去她的公寓接她,吃完饭将之前在百货商店买的礼物送给她,让她也体会一下约会的感觉。礼物是给喜欢读书的姐姐准备的皮制书套,边角上装饰着一只小猪。
路上再次堵塞起来。
我将头靠在靠背上,一根一根地掰响手指。十根都掰完后,又开始挠下巴。之后看向手表,谷内石材的社长应该又给事务所打电话了吧。我们的社长已经够急性子了,那边的社长更是急性子到让人生厌的程度。——想着这些的时候,电话果然响了。
可是并不是来自社长。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是姐姐的名字。
姐姐说她住院了。
02
“一两件货就让老山替你送吧。”
“可以吗?”
“你去看姐姐吧。”
社长重新分配,给我争取了时间,于是第二天的下午一点过后,我开着卡车奔赴医院。
雨仍在下。内科病房的楼下潮乎乎的,到处都是看病的人留下的鞋印,清洁员正在用抹布擦拭。远处传来拍手般的拖鞋声,大概是小孩子吧。走楼梯上了二楼,不经意间母亲的声音传人耳中。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慢慢向病房里探去。
“那我就回去了。”
“不好意思啊,店里那么忙。”
“这是钥匙。你的屋子可真是煞风景。”
“就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似乎母亲从姐姐家里取来了住院必要的东西。
“出院的时候再联系。”
母亲的脚步声向我接近,我急忙回转身,快步进入一个挂着“谈话室”牌子的地方。坐在长椅子上喝着袋泡咖啡的老人吃惊地用深陷的眼睛看着我。墙角摆着一台自动售货机,我站在前面,手伸进裤兜儿做出选择东西的样子。背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到了谈话室附近的时候,停了一会儿,不过两秒钟之后又以和之前一样的节奏离开了。
刚才母亲注意到我了吧?可是她没有和我搭话就走了。
喉中一股苦涩涌上来,我走出谈话室。
“咦?”
“呦。”
穿着朴素长袖衬衫的姐姐明明才见过没多久,却觉得她瘦了好多:
“亮,刚才——”
她大概是想问刚才在走廊里看没看见母亲,不过话说到一半她就停住了。我不想听到关于妈妈的话题,扑通一声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在姐姐继续开口之前问道:
“结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身体。”
昨天的电话里她只说在工作中晕倒被送往医院,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她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啊……就是疲劳过度。本来就有点贫血。”
“就这些?”
有一瞬姐姐移开了目光,然后又看向我说:
“一直就不太对劲,吃饭的时候吞咽很困难。大夫给我做了B超,说是发现了息肉。”
“在哪儿?”
“这附近。”
姐姐指向瘦弱的胸部下面一点的位置。
“那是哪儿?”
“食道。连接嘴和胃,像通道一样的。”
不知该说她过分恭敬还是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基本常识是姐姐的毛病。这大概也是一种职业病。
“这间病房像教室似的。”
“嗯。住院了也没离开教室。”
姐姐是小学老师,今年第一次带班。说起来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过度疲劳是因为这个吗?
“大概要在医院住多久?”
“现在还不知道。明天是精密检查。对不起,亮,不能一起吃饭了。”
对了,今天是姐姐的生日,特意买的礼物——书套——还放在家里。
“姐姐才是,过生日还要在医院躺着,够郁闷的。”
“我无所谓啦。”
这是姐姐的口头禅。我无所谓啦,我怎样都行啦。就像这样,姐姐总是把最后剩下的蛋糕让给我,忍着不看想看的电视节目把电视让给我,一起去看电影只有一个座位的话,一定会让我坐,一直都是这样。回想起来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姐姐为了我而忍住悲伤。在火葬场入殓的时候,亲戚们都先去了等候室,我趴在大厅的地上哭着不走。这时姐姐一直握着我的手。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到产生疼痛。像这样被姐姐握着手,我才能觉得自己身上的悲伤有一半随着父亲被火化了。如果那时姐姐也和我一样放声大哭的话,自己的悲伤一定会加倍放大,大到自己无法消解的程度。一直以来,如果和姐姐一起笑,欢乐就会加倍;和姐姐一起哭,悲伤也会加倍。中学三年级的姐姐很清楚这一点。
“亮,你吃饭了吗?”
“还没。”
姐姐没有化妆的脸上浮起一丝严肃。
“从事体力劳动还不吃饭。”
“一直在干活,没有时间吃。”
“快把那边的煎蛋吃了。”
“病人就别管别人了——煎蛋?”
“店里的东西,妈妈带来的。”
母亲在荒凉的商业街经营着一家副食店。本来是夫妇共同照顾的,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从进货到接待客人负责到底。不过给因内脏有问题而入院的女儿送副食店的快餐——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再次感受到母亲的愚蠢,不禁怒火中烧。普普通通的塑料盒里,胡乱地塞着煎鸡蛋,被使蛮劲盖上的盖子压得没有了形状。
姐姐用嘴示意我快吃了。
“我才不要,况且不就这么一个吗?”
“不用管我。”
“也不用管我。”
我不想吃母亲做的东西。从高中毕业离开家开始,我就决定再也不吃母亲做的饭菜。
姐姐轻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从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无声降下的雨滴。虽然刚刚过了中午,天却乌黑一片。
“息肉什么的,不会错了吧?”
“虽然精密检查是明天,但是大夫都说了。”
“就是因为是在精密检查之前说的,所以才有可能错。”
“不要咬文嚼字。”
姐姐瞪了我一眼,然后仿佛自己也为此而吃了一惊一样,嘴唇紧闭数秒之后又缓缓展开,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
“据说息肉现在基本上都能通过内视镜手术摘除,摘除后不会留下伤口。”
雨似乎下大了,窗外传来电视里风沙特效般的声音。
“亮也二十三了啊。”
“时间过得快吧。”
“我当年给你的储钱罐还留着吗?”
“当然了。”
——假的。
每次过生日就想起那个储钱罐,是因为它已经不在了。在姐姐将它给我的第二天,在朋友家戏耍了大家一顿之后,我把储钱罐放在箱子里走上黄昏的归途。路上,为了躲开前面冲来的一辆自行车,箱子撞上了自动售货机的一角,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打开那个箱子。我不想知道自己弄坏了姐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害怕、伤心——就将箱子直接放进了柜子里。每当姐姐问起,我就撒谎说我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继续存钱。最后打开那个箱子是我上了三年级之后。储钱罐碎成三大块,箱子的底部散落着陶器的粉屑。至今我还鲜明地记得当时我坐在柜子前,摆弄着碎片,一会儿复合一会儿分开,感觉鼻子里一阵酸。
“亮,下雨天开车一定要小心哦。”
“知道啦。我可是职业的。”
不知为何,姐姐眯着眼在笑。
03
和母亲的关系彻底破裂是因为父亲的病。
母亲从前就不是很开朗的人,只是从早到晚在店里的厨房扭动着稍胖的身子,默默地做着熟食塞到塑料盒里。不经常笑,总是像在暗处读着很小的字一样的眼神,说话时嘴里像嚼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人听不清。从小,这样的母亲就让我很生气,很是羡慕同学家里开朗、苗条的母亲。可是母亲毕竟还是母亲,也说不上有多厌恶,就算再怎么羡慕别人,也不会想到要是能换一下就好了之类的,只是单纯地对自己的母亲怀有不满。不满她的不开朗;不满她那短粗的身材;不满过生日时不给我买蛋糕。将这些不满变成厌恶并不能怪我,而是要怪母亲的变化。她要是没有变化,我也不会由单纯的不满升级为厌恶。
父亲的病是胰腺癌。
据说病因至今不明——早期很难发现,扩散速度也很快,所以被称为“癌中王者”。父亲将他那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知识讲给我听。
——所以说啊,我身体里住着王哦——
像这样苦中作乐的父亲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怜了,我和姐姐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总是紧握着手。虽然父亲表面逞强,但是癌细胞扩散的效果明显。皮肤干燥,头发脱落,手指和脚趾间长出奇怪的黑斑。平日里盘腿或者赤裸着上身在榻榻米上小睡的父亲现在穿着浅色的睡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服气似的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看起来无限哀伤,而目睹这一情景的我们更是无比难过。
所以我更加痛恨母亲。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结婚并不是因为爱情,是在父亲人院的时候。父亲的死期近在眼前,母亲却为之一变,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般充满活力。她不去探望父亲,而是高高兴兴地掌管副食店,和顾客谈笑风生,对一些下流笑话也报以下流的回答。在店里看到这样的母亲,我的胸中总是会泛起一股黑色的东西。母亲将做好的副食递给客人看起来都像是对父亲的背叛。
确实,父亲有不好的一面。顽固倔强,刚愎自用,对母亲的态度很蛮横。喝了酒就大声地唱东京养乐多燕子队的应援歌,然后在榻榻米上让鼾声响彻房间。早餐要是没有香肠就会发怒。现在想起来,让做妻子很受不了的地方有很多,但是对于我和姐姐来说,他还是无可替代的父亲。
我憎恨母亲的变化。讨厌母亲。甚至觉得父亲的病就来自于母亲。就是因为母亲对父亲没有爱情,才会说不清道不明地对父亲的身体构成影响,最终导致癌症。
青春期开始后,又在这样的感情上浇了一把油。连之前无话不说的姐姐,我也不再什么都对她和盘托出。每天都一个人郁闷不已,发着无名怒火。
姐姐放学后也不和同学玩了,而是到店里帮忙。之前的羽毛球社团也放弃了,不分节假日地帮着忙。周三是店里的休息日,但那一天还要帮忙打扫厨房和进货。中学毕业,高中毕业,直到去了国立的大学,姐姐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姐姐长得并不差,却一直没有男朋友,只是翻看着朋友去海外旅行回来的照片簿,仿佛自己也在其中一般。
“你姐姐怎么样?”
结束下午的配送,我一回到事务所,正在桌上整理文件的友惠就满脸担心地问我。我简单地说是因为劳累过度和息肉之后,友惠有点高兴般的松了口气。
“太好了,其实我们还真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那什么,不是听说了小亮父亲的病嘛。”
我想了一会儿,明白了。我以前对社长和友惠讲过父亲得癌症去世的事。
“癌症是会遗传的吧?”
“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顿了一会儿,友惠又接着说:
“不会遗传吧。我家那位的爷爷也是因为癌症去世了,他爸爸倒还精神,也就是我的公公。”
“说话东北味的那位吗?”
据说生活在东北农村的社长父亲十分强硬,总是否定别人的意见,绝对不让对方把话说完。总觉得这和生前的父亲多少有点像,所以即使没见过面也印象很深。
“对对对,就是那个人。”
友惠笑起来,眼角露出小小的鱼尾纹。她脸上集结着在母亲脸上看不到的温柔的线条。
友惠突然收起那些小皱纹说:
“不过小亮,这时候一定要小心驾驶呀。过于疲劳也好什么也好,担心什么事的时候身体总是不容易好。”
姐姐上了年岁之后也会变成这样吧?我突然想到。虽然不像友惠这么漂亮,但有时她们俩在我的脑海里会重叠。至少绝对不会变成母亲那样。不会变成那么冷淡的人。
“大家已经都走了吗?”
事务所里只有友惠。
“是呀,这个。”
友惠将食指比成“コ”字的形状,放在璃前向后仰了一下【在日本这一手势代表喝酒。】。
“真好啊。”
“昨天小亮一个人吃了蛋糕,所以老山说了,‘社长你也要照顾老家伙们。’”
友惠学着老山独特的口音。老山是公司最老资格的驾驶员,还是社长高中时候的同学。从东北来到这里兴办运送公司的社长发广告招聘驾驶员时,第一个来面试的就是老山。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告诉你吗?”
“啊,不用了。已经晚了,而且我也没有钱。”
在白板上确认了明天的天气后,我到更衣室换上T恤和牛仔裤。
“带伞了吧?”
“带了。”
走出事务所时,发现门外长着绿色的草。门廊的瓷砖缝隙里,随着无形的微风轻轻摆动的草长得如稻草一般,只是小很多。
“我把杂草除了吧?”
“嗯?”
“这里。”
友惠离开桌子,穿着拖鞋走过来。低头看瓷砖的友惠脑后生着几根白发。
“是吊蚊帐草。”
“这种草还有名字?”
“什么东西都有名字哦。啊,好久不见这种草了。”
友惠微笑着,弯下身去拔下那棵草,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她迅速摘去根和叶,只在手中留下长约十五厘米的茎,然后一端朝向我,示意着。
“咦?是三角形的。”
我吃了一惊,这种草的茎的断面是正三角形的。
“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个吗?”
“怎么玩?”
“果然,小亮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懂啊。你拿着那一边。——对,从一端开始慢慢撕开。”
我握住三角形的断面,向左右撕开。茎毫无抗拒地向左右分开。友惠在另一端做出同样的动作。她的角度和我正好差九十度,我这边裂开的两枝到了那边又裂成两枝,也就是说茎被整齐地分成了四枝——
“咦?”
不经意间我们二人各握住两个顶点,茎变成了一个四方形。
“好玩吧。变成了正方形。这很像吊蚊帐,所以叫吊蚊帐草。”
“哎……”
友惠什么都知道。实际上我连蚊帐都没有见到过,不过我不想暴露无知,于是选择了沉默。
“从三角形到正方形,不可思议吧。—但是这个如果脾性不和的话是做不到的哦。”
“那如果不是和我,而是和社长的话,一定会更整齐吧?”
“那个人手脚太笨了。”
友惠苦笑的眼中似乎能让人感觉到安定的幸福感,我有点羡慕。
“拔下来太可怜了,好不容易在瓷砖里顽强地生长下来。”
“那边也有哦。”
玄关瓷砖的一端还有好几株同样的草。
“啊,真的。再过一段时间就开花了啊。”
“这个还能开花吗?”
“花很普通,所以都注意不到。”
我问友惠开出的是什么样的花,她告诉我说是跟叶子和茎一样绿色的非常小的花。友惠比画给我看的花只有一厘米大小。
“……真是不起眼呢。”
“因为是风媒花,所以不用好看。”
“风媒花?”
“风媒,就是以风为媒介,靠风来运送花粉。风媒花外表不用太好看,因为没必要装饰自己来吸引虫子。风不会因为颜色漂亮醒目就吹过去吧?”
“啊,原来如此。”
我突然想起了在病房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姐姐。
友惠还告诉我,靠虫子来搬运花粉的叫虫媒花。我总觉得比起虫媒花,自己更喜欢风媒花。风吹过,斜着落下的水滴轻轻摇动吊蚊帐草的叶子。友惠注意到落在拖鞋上的雨滴,轻轻侧了一下身。
04
后来想起来,早就有了前兆。
比如河边的那件事。比如坏了的煎鸡蛋。
三个月之前——四月初的时候,我在将桥墩补修工程所需要的材料运到河边时,卸货意外地多花了很多时间,完成作业时天空已经泛起了橙色。那天还有两件货必须要送,我急忙跳进驾驶席,开始倒车。调整好方向将要离开的时候,我通过倒车镜发现刚才卡车轮胎经过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正在跑。她扑向一个像她妈妈的女人的怀里,害怕似的哭泣着。
我觉得全身的血都被抽走了。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后有一个女孩,只差一点我就撞到了她。从从事配送工作开始,社长和友惠就反复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是我成人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这个词。从小学六年级父亲病故以来,从来没有过。长年没有接收到亲戚的讣告,朋友和同事中也没有谁故去。死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这之前想都没想过。不过这一次差点撞上一个女孩,让我鲜明地感受到了这个词。
死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另外一个前兆是友惠的煎鸡蛋。两周前的一个晴天,我在白天回到事务所。平常都是早上开着卡车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去,但是那一天碰巧将手机忘在了事务所的储物柜里,完成附近的配送之后,顺路去取。
——给你打电话,结果在储物柜里响了——
——不好意思,忘在那里了——
我挠着头向社长道歉,正要离开事务所的时候,被友惠叫住了。
——小亮,吃饭了吗?——
——啊,正要去便利店——
——吃了再走吧?——
似乎友惠正要开始做她和社长的午饭。
——有鱼和味噌汤,没什么大菜——
谦让了一下之后,我隔着事务所的桌子和社长相对而坐,一边看着古旧电视里的节目,一边因社长的冷笑话而苦笑。听着厨房里餐具的叮当和电饭煲开关的声音,感觉-心情很不错。
但是这种心情在友惠将菜盘放在桌上时瞬间消失了。
—-—小亮还年轻,就想给你加个煎鸡蛋,结果失败了——
盘子里煎鸡蛋的蛋黄碎了。
——抱歉,不想吃的话就别吃了——
——啊,没关系的——
我虽然这样说,但是胃里还是感觉一阵沉重。
得病的时候,父亲希望大夫告知详细的病情。大夫明确地告诉父亲他的病情,还给他看了X光检查的片子。
——胰腺正中间里面的癌细胞正在扩散哦—一
对着来探病的小学生儿子和中学生女儿,病房里的父亲半开玩笑式的解说着自己的病情,大概是想缓和孩子们那悲哀的心情吧?还是说父亲想要通过开玩笑来驱散附着在自身的不治之症?父亲极度讨厌在人前露怯,是个爱面子的人。
——是黑白照片哦,像个坏了的煎鸡蛋,乱成一片——
说着,父亲生着络腮胡子的脸一歪。那是在一片蝉鸣中,血红的双眼瞪着天花板死去之前的两个月。
那之后,我怎么也吃不下煎鸡蛋。
——不好意思,我已经吃饱了——
结果我只碰了碰友惠的煎鸡蛋。社长一把夺走盘子,转眼之间就吃光了。友惠微笑着,一瞬间担心地看着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姐,你听说过吊蚊帐草吗?”
第二天仍然下着雨。工作间隙我跑到医院探视,探视时间已经接近尾声。之后还有一件货物必须配送。
“知道啊。教材上有,裂开就会变成正方形那个吧?”
姐姐这么一说,我已经伸到工作服兜里的手不由得停住了。兜里是今早从事务所出来时偷偷摘下的吊蚊帐草的茎。我想要炫耀一下刚学会的知识,特意带来的。
“是啊,毕竟你是老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