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的命运十分不协调,所以很讨厌这个名字。
“当然了。”
牧川有点夸张地使劲点了点头。
“我以前在书上看过。‘幸’这个字是表示手被枷锁套住的象形文字。”
牧川用手指比画着,给我讲解了我从来不知道的知识。
“后来演变成了逃脱刑罚的意思,最后就变成了幸运的意思。看,你不觉得是个意义很深广的字吗?”
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之际,牧川一个人摇了摇头。
“我是这么觉得。”
03
第二天,我在黄昏的河堤上做了白三叶的花冠,想要将这个花冠送给由希。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视线的一角掠过一道白影。一只蝴蝶翩翩飞来,又仿佛被夕阳吸走了一般飞走。
据说蝴蝶有每天都按照固定的路线飞、一定要回到最初的地方的习性。这条路线就被叫做蝶路。我从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那里听来这些。在一个和这里很像的河堤上,他的脸被夕阳照得通红,热心地讲解着。
我眺望了一会儿蝴蝶消失的前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发狂的母亲。酒臭。男人的体重。呼吸。——那时的我就在这样的现实中,同时又逃出了那里。
想起来由希可能也和我一样。可能希望通过不接收声音远离现实,以此保护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孩子在哪儿见过,那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
母亲去世已经五年了。母亲去世时内脏被病毒入侵,瘦得不成样子的脸朝着我,用仿佛漏风般大小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
仅仅那么一次。
门铃响后,牧川立刻就来开门。看到我拿着白三叶的花冠,他眯着眼说道:
“那孩子一定会高兴的,快请进。”
“我今天来只是为了送这个。”
“这样啊,那请稍等一会儿。”
牧川迈着步子走向里面的和室。越过他的后背,能看到紧盯着电视画面的由希。牧川轻碰了一下她的肩,给她看了看花冠,又指向我。由希看向我,又看了看花冠,再看向我,瞬时脸上绽放出笑容。牧川将花冠套在她头上,她两手扶着不让花冠掉下来,迈着小步子向我跑来。我一阵冲动想拥她入怀,但是又怕吓着她,于是忍住了,而是轻轻摸了摸她戴着花冠的头。指尖触碰到的她的发丝像小鸟的胸膛一样柔软。
“真是让你费心了。还做了这么可爱的东西。”
“哪里,反倒是我打扰你们吃饭了。”
下意识地向里面和室的桌子望去,只有一本《解决老师》摆在上面,并没有吃饭的迹象。
“今天在外面吃的,在外面。”
牧川像是和人分享什么秘密似的说。
“平常总是在家吃,可能对身体好,但是容易腻。就想着偶尔散步时就近找一家家庭餐馆让由希吃点好的。意大利面啊,奶汁烤菜之类的。”
这附近走路能到的家庭餐馆,只有我打工的那一家。多走几步的话倒是还有两三家,但是牧川的腿脚不好。我试着问了一下,果然牧川他们去的就是我打工的那家店。
“噢,你在那里做服务员?还真是巧。”
牧川上身后仰,看着我的全身。
“你身姿端正,很适合做服务员啊。”
牧川和由希如果出现在店里,我会是什么表情?一个人想象着回了房间。
“牧川先生您吸烟吗?”
“啊,对,现在都是分开的。”
换好制服开始打工后二十分左右,牧川就带着由希来了。虽然还有点不好意思,但让别的人来接待又有点别扭,最后还是自己去了。
“那就吸烟区吧,不是我,是我女儿。”
“您女儿也来?”
“对,一会儿就来。”
全家三口一起外出吃饭让我颇感意外。从昨天牧川的话里,我觉得他和女儿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她今天会早点结束工作,我就‘强迫’她来了。我用退休金请客。虽然钱被偷了,但是这点钱还是有的。”
我将他们引领至座位上,端来水杯的时候,由希指着我低声嘟哝了什么。牧川凑过去听,然后突然仰起身子回应道:
“是啊,很可爱的衣服。”
为了让由希容易明白,我大张着嘴做出各种表情,引得周围的客人对我投来目光。意识到自己身穿的是为年轻女性而设计的制服,我像逃跑一般退回了后厨。
“好久没像这样了啊。”
我给他们倒水和递湿巾的时候,牧川环视店内说。
“以前我们每两个月就出来吃一次饭,直到女儿上中学。女儿选菜总是特别快,十分钟都用不了。结果点了两个菜,最后没吃完剩了一半。——女儿就又开始数落我和老婆。”
牧川捂着嘴探出头。
“啊,这儿这儿!”
牧川从椅子上探出身,对谁做着手势。五天前的早晨在隔壁玄关站着的那个女人踏着高跟鞋的响声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和那天一样。看到这个我就知道,她并不是十分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邀请。她一言不发地滑进座位,看了一眼我的脸,视线停留了一瞬。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五天前。
坐在座位上,女儿也是皱着眉什么都不说。牧川看着菜单,一会儿远眺一会儿近观,说着什么。但女儿只是胡乱地应答着。像看漫画一样盯着菜单的由希最后指了指一张照片。三人都想好吃什么之后,牧川把我叫了过去。由希选择的是小份的意大利面加奶油烤菜加汉堡的儿童套餐。
之后我数次被别的桌叫去,正好在这些时候他们的菜被端出来,上菜的都是其他服务员。这样反倒更好。牧川也一定不想在面对看起来十分不情愿的女儿时,再由我来上菜吧。
饭菜摆上桌后,由希就开始专心地吃起来。一边将嘴里塞满食物,一边像不可思议似的用手指摸着盘子边,把盘子举起来看底下。她是在做什么呢?孩子的行为真是搞不懂。牧川一边慢悠悠地吃着自己的套餐,一边将由希沾在嘴上的番茄酱拭去,或者帮她切汉堡。牧川的女儿虽然就坐在由希的旁边,但只是带着怒气地动着叉子,发出声音地喝着果汁,不时抬头呵斥牧川几句。虽然说今天客人并不多,但之所以能把她说的话听得很清楚,更多还是因为她的声调。
——明明就要开店了。
——都是因为你开着窗户就出去了。
是在说被盗的事。看着牧川苦笑着应答着,一副内疚的样子低下头,我的胸中一阵苦闷。
——肯定是那个人偷的。
——绝对是那个人。
只有她这么说的时候,牧川小声劝阻了她。之后她终于压低了声音,他们的对话才没有继续传到我的耳中。五天前在公寓的走廊上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个人到底是谁昵?
“真是抱歉啊,让您看到了这样的场面。”
牧川来到柜台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说。女儿将付账的事全交给父亲,自己去了厕所。
“在家里也总是这样,不看看场合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那个被盗事件。”
“哦,似乎您女儿对犯人有了一些线索。”
“什么线索,纯粹是瞎猜。”
牧川将钱包放回兜里,两手支着拐杖哼了一声。
“我女儿竟然说从我家偷走钱的就是她丈夫。”
“她丈夫?”
“是啊,她好像以前无意间对丈夫说过我有一点存款。所以丈夫肯定不会让出了家门的老婆好过,于是就偷走了那些钱。——这就是她的愚蠢理论。什么事不顺利就把责任东拉西扯算到别人的头上。不是我偏心,她丈夫也挺可怜。不过把她教育成这样的,归根结底还是我。”
最后一句掺杂着叹息。
这时由希意想不到地说道:
“没有伤口呀。”
我和牧川异口同声地反问道:“伤口?”由希暖昧地摇了摇头,抬头看着立在柜台边上的菜谱,什么都没有说。不久牧川的女儿从厕所出来,三人一起出了店门。
那天晚上我爬上床,正要进入睡眠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种大脑里面被塞入了冰冷的东西一般的感觉。
然后,我就这样直到天明都没能睡去。
04
“你看到由希了吗?”
在河堤上看到慌慌张张的牧川是在第二天的傍晚。牧川喉中发出浑浊的声音,伸出瘦弱的手,摇晃着我的手腕。
“她不见了。又一个人走丢了,刚才我们还在一起散步,就在我去厕所的时候——”
“一起找找吧。”
“我去路上看看,拜托你去河堤那边——”
我一边点头一边奔向河堤,视线不停地扫向两边。踢着足球的孩子们。坐在斜面草地上的高中生。不见由希。是去了河边吗?离水边还有一段距离,在河堤上看不清楚。可能下去找比较好。可是如果到了河边,那里生长着许多高草,反而遮挡视线。——目光回到前方,桥下停着的一辆卡车进入我的视线。越来越黑的景色中,卡车的后面发出光,是倒车灯。卡车开始缓缓后退。
一阵颤抖闪过我全身。
卡车后退的方向上能看到由希小小的身体。她蹲在草地上正在做着什么。而卡车在渐渐接近她,她完全没有发觉。驾驶员也明显没有注意到她。
“小由希!”
我高声叫她,她也没有回头。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我做了绝对不应该做的事。现在叫她只会让她定在原地不动。
我玩儿命地跑起来。就在我跑下斜坡的时候,卡车仍在不停倒退。由希也没有抬起头。
“卡车来了!”
我能感觉到由希的肩颤抖了一下。
“快跑!”
卡车还是没有停,离由希已经只有几米的距离了。我没命地挪动双腿。可是已经赶不上了。女孩的决心让我热泪满溢。眼泪中我大声叫着:
“已经不用再装作听不见了!”
希望我的话能传达给她。
“已经没事了……绝对没事了!”
她蹲在地上,微微朝向我。
“快!”
和我的这一声几乎同时,她站起身跑起来。卡车马上就经过了她刚才所在的地方,又后退了几米才停下来,一声换挡的声音之后,劲头十足地前进起来,爬上河堤旁的小路。刚才由希所在的地方,一顶白三叶的花冠被卡车的车轮压得不成样子。是为了牧川而编的吧?也可能是为了她妈妈。或者,难道是为了我?——由希大哭着,伸出双手向我跑来。我紧紧抱住她。她那小小的身体在我怀中不停地颤抖。像是把脸埋在我怀中一样,她拼命地忍住呜咽,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不明确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道歉。小由希什么也没有做错。”
我两手抱住她的头,手指伸进她的头发,胸中吸满小孩子身上的汗味,这时我才终于确定了由希的安全。放心的感觉融化了一般蔓延全身。
——没有伤口呀——
那是由希天真的失败。
她吃的是儿童套餐。在服务员上菜或者牧川和她妈妈在念菜单的时候,恐怕起了个小孩子身上常见的误会。也就是说,由希将“儿童”听成了“伤口”【日语里“儿童套餐”中的“儿童”一词来自英语中的“kids”,与日语中“伤口”发音相似。】。所以她才会在盘子背面和边上寻找调查,以为一定哪里有“伤口”。
她的耳朵能听见。
可能一开始真的听不见,毕竟大夫也是这么说的。因为父母的吵架,她失去了听力。可是慢慢地听力恢复了。但是由希仍然装出听不见的样子。她决定继续保持“听不见”的状态。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大概是能体会听不见带来的安心感吧,也能记住封闭的世界里感受到的释放感。耳朵听不见,不想听的话也不会传入耳中。比如妈妈说爸爸的坏话。妈妈对爷爷的抱怨。所以由希决定什么都“听不见”,用看不见的双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在两个互相不理睬的大人之间,她就这样哀伤地坚持着。
“由希,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然而实际上恐怕不止一件。她装作听不见的理由肯定还有一个。
“被盗的那天晚上的事。”
我拍着由希的背,回过头去发现河堤上牧川的身影。他似乎注意到了我们,举起没有拿拐杖的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转向由希。
“由希你听到了什么?”
由希霍地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望向我,咬着小小的嘴唇,目光哀伤地摇了摇头。
“你听到了什么呢?”
终于,由希顿了一下,回答道:
“拐杖的声音。”
05
“真没想到。”
牧川发出微弱的声音,往茶杯中倒茶。由希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趴在我的背上睡觉,现在在玄关旁的房间里,盖着被子发出柔和的气息睡着。
“由希的耳朵竟然好了……”
茶几上摆着几个厚厚的信封。是刚才牧川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里面装着本该被盗的现金。
“那也就是说那天晚上我潜入自己家的事由希知道了。”
我两手握着茶杯,点了点头。
“她说听到了拐杖的声音。”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直视牧川。
那天晚上,牧川出了玄关之后,从公寓的外面绕到了阳台。虽然说由希在玄关旁的房间睡觉,但房子毕竟只有两居,她一定听到了靠近阳台的拐杖声。还有牧川翻越栏杆的声响和窗户被打开的声响,以及抽屉里的东西被拿出的声音。可是她那时不知道牧川要做什么。装作耳朵听不见的她也不可能去确认。
“第二天早上,知道牧川先生自己偷了自己的钱之后,由希一定很迷惑。她一定很不解为什么您要这么做,而且还会觉得自己一定要保密,一定要装出不知道的样子。”
“啊,是啊。毕竟都把警察叫来了。”
牧川对警察说谎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牧川女儿因为这个谎言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时,她也在旁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牧川要偷自己的钱,还要对警察说谎呢?由希在彻底明白之前一定觉得那是不好的事。一定在小小的胸中积累了许多不安。
——你觉得谁是小偷?——
傍晚在河堤上,由希这么问我。
——你在隔壁听到了什么?——
那是在向我确认吗?确认住在隔壁的我是不是听到了拐杖的声音。确认我知不知道牧川所做的事。
“由希一定……很重吧。”
牧川突然说。
“嗯,完全没想到。小孩睡着之后真的很重。”
我想起回家的路上在背上越来越重的由希。
“小孩子睡着的时候,全身都会放松。我女儿也是。睡着了之后马上就变重了,而且十分温暖。”
牧川像在做梦一般缓缓地眨着眼睛。
由希的体温还残留在我背上。那感觉似乎多年之后都不会改变般的清晰。眼前正在度过余生的牧川的后背,一定也残留着他女儿当年的体温吧。看着他一直盯着茶杯的寂寞表情,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当被问起盗走自己现金的理由时,他给出了和我预计的差不多的答案。
“我想再教育一次女儿……这种无聊的理由。女儿住在这里之后我非常后悔。因为之前的教育方式。我和老婆从小就对她百依百顺,才让她成了这个样子。钱,钱,钱,什么都是钱。离开家来到我这里也是为了钱。”
深深叹了口气之后,牧川第一次抬起头。
“我真是后悔。父亲不是钱,我也不是银行。”
这种悔恨和为了不再后悔的心情让牧川做出了这次的举动。
“我准备挑个时间就把真相告诉女儿——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蠢事。对警察就说是我的误会,钱在抽屉里面找到了。”
牧川松下肩膀,又低下了头。
“……真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爷爷啊。”
夕阳西晒的房间里,牧川突然缩得很小,仿佛一直生长在那里的一棵古树。
“但是牧川先生你为什么要特意从阳台进来呢?”
我用故意带着笑意的声音问道。
“要让钱被‘偷了’,不是有更简单的方法吗?或者干脆就把钱从抽屉里拿出来藏起来——”
“我害怕被发现啊。”
牧川探出头笑了。
“因为你看,警察要是调查的话,一定很快就会明白吧——有没有人进出阳台之类的。所以我实际上就像小偷一样戴着手套,翻过了阳台的栅栏。”
牧川微笑时脸上的皱纹在夕阳的照射下清晰可见。那些皱纹里一定既有后悔,又有珍贵的回忆,还有想要忘记的悲哀和寂寞吧。
“太难的办法我就想不出来了。”
一阵沉默之后,窗外传来一阵甜酸的香气。似乎是沈丁花。公寓外面还有沈丁花吗?牧川注意到我的表情,告诉我说:
“就在阳台旁边,有一株很瘦小的沈丁花。”
牧川视线朝向那边,瘦弱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耳垂。
“之前潜入的时候,我也是第一次发现。”
他深呼了一口气,像是在品味香气一般闭上眼睛。
“很好闻吧。”
“嗯,很香。”
不断地深呼吸,嗅着从窗外飘来的香气,突然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和牧川,和牧川的女儿,和由希,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呢?人和人之间非常相似。正因为相似,才会互相担心,互相憎恨,互相帮助,互相怀有多余的爱情。
沈丁花的香气渐渐消散,春天结束了。
夏天来到,在附近的公园开始能听到蝉鸣时,牧川来到我工作的店里。带着他女儿和由希。坐到座位上时,立在桌旁的拐杖倒了下去,他女儿口中嘟哝着什么将拐杖扶了起来。
被盗的事情如何向警察解释的我并不知道。虽然见到牧川和由希就可以问,但我并没有这么做。牧川的女儿仍然住在隔壁,和我只是见面互相打个招呼的关系。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脸上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冷漠的表情上渐渐增加了温度,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来形容,她越来越像由希了。
“我还要——”
上菜的时候我听到由希这样对她妈妈说。
“接着给我买——”
离开他们的座位时,不经意地侧耳听去,似乎由希在向她妈妈要《解决老师》的第二卷。原来那是一套书啊。
她母亲会如何回答呢?看到这些的牧川又会怎样呢?——我有点在意。可是牧川桌上的菜已经上齐,附近的桌上也没有什么事。我只能竖起耳朵,尽量缓慢地离开他们三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