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小幸不喜欢那样。所以每次当我的唇离开时,她那必定会展露的悲哀的表情让我很不解。每一天心底都在积攒冰冷的不安。而为了消解这不安,第二天又要两唇相接。
只有一次,我战战兢兢地将舌头滑进小幸的口中。舌尖相碰的那一瞬间,我被使劲地推开了。那时她的表情也是十分悲哀。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悲哀的一次。我既无法询问她的感受,也无法无视自己身下觉醒的欲求,只能抱着苍白阴湿的感觉离开了河边。
从那天开始,站在桥墩边的我们之间的距离开始拉远。分别的时候也不再轻吻对方。
日落黄昏的一天,我在书包中藏着一个细长的小盒子去向河边。盒子里面是周日在站前的商场新买的手表。盒子用圣诞节的包装纸包好,绑上绿色的丝带。前一天我在夜里无数次联想收下这个盒子时的小幸的脸。在我的想象中,她一定满面生辉,或者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双眼浮现泪水对我说着温柔的话语,主动将脸凑过来。我想凭着这个礼物缩短和她的距离。我相信可以办到。无论她怀着怎么样的心绪,这块手表都会将那阴霾消去。我主观地这么认为。
在我的脑海浮现出小小的恶作剧是在爬上河堤、快要看到桥的时候。
如果在同样的地方,我却没有出现的话,小幸会有什么感想?
我突然这么想。
首先会感到不可思议吧。接着必然会担心。大概会担心我可能再也不去见她。然后,如果小幸的这份不安在我将手表递给她之后,反过来会变成数倍以上的快乐——这就是我幼稚而愚蠢的策略。不过将舌头伸进她口中而被她推开的那份羞耻仍盘踞在我胸中。或许我是想对她进行一个小小但却残酷的报复。
我决定试一试。一下定决心,我就离开河堤,在小路上闲逛以消磨时间,完全不知道那将会引起无可挽回的事态。我偶尔看看五金店的挂钟确认一下时间。四点半过去了,快要五点了。快要到时间了,我再次走向河堤。这时,被夕阳照得一片赤红的景色一端,朱色的一点飞了过去。
我以为我看错了,可是并没有。
“黄钩蛱蝶……”
大多数的蝴蝶化作硬的蛹过冬,可是有的黄钩蛱蝶则以成虫的姿态过冬。它们平常都在能挡风避雨的地方闭合着翅膀,也有的十分罕见地飞在空中。作为知识,这些都存在于我的头脑中,但是亲眼所见这还是第一次。胸中悸动不停。快要被遗忘的对昆虫的兴趣又再次涌起。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开始追着黄钩蛱蝶。它在昏暗中低空飞行,就像在引诱我一样,欲拒还迎地飞着,将我引向小路的深处。终于它停在了一个小工厂墙边设置的自动烟草售货机上,在并排的两个按钮之一上闭合了翅膀,一动不动。仿佛被冻住一样在照亮烟草包装盒的灯光中浮现出来。我将手伸向它那像枯叶似的翅膀,将它捉到眼前。黄钩蛱蝶没有任何抵抗,乖乖地被捉过来。针尖一样的小圆眼睛软弱无力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就把它放回了原处。它就停在那里没再动。
突然看向四周,我注意到周围的景色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小幸的脸立刻浮上心头。我回头望向黑暗的小路,试着沿原路返回,但完全不记得该从哪里转弯。我借着微弱的路灯加快脚步,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胡乱地选择着方向,但是眼前浮现的一直是完全没见过的景色。
终于在视线的远端看见河堤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我急忙奔向桥边。可是到达时已经晚了,小幸的身影已经不见。桥上的路灯照在白色的河面上。我对自己的愚蠢气急败坏,忽地想起书包中的盒子。本该今天送给小幸的手表。昨晚开始我数次想象过收下盒子的小幸的表情。
站在桥边,我陷入迷茫。小幸有可能刚走,可能还在附近。
追——决定后我离开了桥墩。我知道小幸的家在哪儿。很久以前我就注意了学校的登记地址和地图。
我在无人的小路上加快脚步。终于前方现出了一排冰冷地排列着的简陋廉租房。小幸那挺拔的背影正像被吸入一般进入其中一间。就差了一点。没搭上话的我懊恼地慢下脚步。
向小幸家缓缓走去时,我再次迷惑起来。要按门铃吗?会是谁出来开门呢?会是小幸吗?还是说有可能是她妈妈?如果是她妈妈的话我该说什么?不请自来的我会给小幸添麻烦吗?想着想着,心里就丧了气。手表还是明天再给她比较好。我的决心在一点点消失。
我靠在附近的墙上,长时间看着小幸家的玄关。远处传来狗叫声。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小幸家的窗户里传来黄色的光。隔壁的玄关里出来一位弯着腰的老婆婆,用困倦的眼神看了一眼信箱,又嘟哝着什么回了屋里。不知谁家的窗户里传出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我从书包里取出手表。深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了把劲。没事的,一定是小幸来开门。她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因为我特意给她送到家来而高兴。就算她妈妈出来,我也并没有要做什么坏事,只是麻烦她将小幸叫到玄关来就好了。仅此而已。
我一手握着华丽的包装纸,向小幸的家靠近。木板卷边的玄关门旁有一个简易的门铃。我战战兢兢地伸手去触碰的时候一
有微弱的声响。
似乎是使用多年的信箱合叶的吱呦声一般,又像瘦弱的小狗痛苦的呻吟一般。不,不是声响,是动物的声音。是从薄薄的门板后传出来的,动物的声音。
小幸家养了什么宠物吗?我诧异地按了一下门铃。声音戛然而止。我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到。再按了一下门铃,门后还是悄然无声。
我的心中充满了不解。可是不解的背后又有一种暖昧的理解像增高的水位一样逐渐迫近。我再一次向门铃伸出手,但还是改变主意离开了玄关。砖墙和她家的外墙之间有一道缝隙。我钻了进去。漏出光亮的窗户镶着毛边玻璃,看不清里面。继续前行,又有一扇窗。再次听到刚才的声音时,我正从那扇窗向里窥探。
能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的后背。男人的对面就是小幸。从躺在床上为避开男人的脸而别过脸的她口中传来那个声音。一开始分别晃动的两个人的身体在我的眼前逐渐动作整齐划一。即使是不太懂事的我也能看出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小幸那歪曲的脸。她头的对面,残破的纸拉门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中能看到一个女人的后背。女人侧坐在榻榻米上,上半身像是在矮桌上爬行一样扭曲着,一只枯枝般的手放在桌上的日本酒瓶上。
怎么和小幸说好呢。
第二天开始,我还和小幸在河边见面。可是无法开口。涌上来的所有话语都在出口前化为乌有,反而会在胸中留下针刺般的痛感。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每一天就像在充满恶臭的积水中艰难移动。小幸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我见面,偶尔看看兜里的手表,六点之前离开河边。为了回那个家。为了让那白皙的身子被人压在身下。
那是小幸自身所期望的吗?那个蠕动的后背是谁的?纸拉门后面的女人——那是小幸的妈妈吗?快到六点时小幸就要离开。为了扭曲着脸,发出那种声音而回去。只剩我独自怀抱焦灼的心情。
“给我看看你父亲的手表。”
一天傍晚,在桥边时我这样说。天空中含着雨气、云层压低。头上的路灯光照射着她白皙的脸,小幸有点不解地抿了抿嘴,但马上就从兜里取出了手表递给了我。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一分。那个时刻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这表挺有年头啊。”
“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在用。”
小幸似乎很在意我为什么突然对手表产生兴趣。我摆弄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又把表还给了她。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比平时都要话多。因为我害怕话头中断。小幸眼里泛着迷惑听我说话,期间两次取出手表确认表盘。她没发觉。这样就好了。小幸的脸色发生变化是在她第三次取出手表确认的时候。在她手掌上的手表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一分。
转身看向我的小幸脸色大变,瞪大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样。
“我把它停了。”
我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
我不想让她回去。无论如何都不想。既然不能问明详情,至少要用自己的力量将小幸留在这里。就算时间很短,也要让世界停下,将我们封闭在一起。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六点。我打破了她的规矩。可是那算什么规矩?为什么为了那种事情必须要赶回家?小幸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如刺地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开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河堤上,我都无法呼吸。后悔,悔恨——不,不是这种情感——将我的双腿缚在地面上,攫住我的胸口使我无法呼吸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05
第二天我没有去河边。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我去了小幸的家。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小幸的身影消失在去往河边的方向。难道她今天仍旧准备去见我吗?像平常那样并排站在桥墩边,进行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对话吗?还是说她准备呵责我昨天的事?无论如何,我没有见她的打算。
我在考虑自己该做些什么。
站在玄关前,我按下门铃。没人应声。再按一遍,里面传出一阵塞塞率率声,然后是从里面开锁的声音。
玄关的三合土上站着一个女人。
一望便知,这就是那天当小幸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晃动时对着桌子喝酒的女人。此外还有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她毫无疑问是小幸的妈妈。面貌十分相像。从小幸身上脱去水分,不加清洁,在脸上涂满怠惰和卑屈,就是面前这个女人。她的后背也不像小幸那样挺直,并且有着一双和整体极不协调的眼和一张歪嘴。
看见我,她眯起了眼睛。那并不是上下眼睑一起运动的结果,而是只有上眼睑落下。她什么都没说,似乎在等着我说什么。
我不想多说什么。本来就没打算多说什么。看到我的制服就该知道我和小幸是同一所学校的吧。看到我看她的眼神就该知道我是满携攻击性来的吧。
“我看见了。”
我简短地说了一句。
“从那边的窗户看见了。”
膝盖开始发抖。心脏的跳动仿佛在加剧。女人的表情毫无变化。她的全身都散发着酒气。没有肉的脸颊一侧有一块红黑色的伤痕。静脉突起的手上也有很严重的擦伤。每一处伤口都还很新。
我吃了一惊。
——不回去的话……——
看着手表的小幸说。
——妈妈……被……——
那时她说的是妈妈就会被打吗?
昨天小幸超过六点才回来。这和她妈妈的伤有什么关联吗?
女人的嘴唇张开,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
“看见了又怎么着?”
声音和措辞都像个男人。她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我。
“看见了,又能怎么着?”
本该和小幸相像的脸在那一瞬间看起来像是一只鸟的脸。没有感情的、却在静谧中发狂的鸟。不经意间,愤怒已经突破咽喉盘踞在我脑中。眼球后面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压迫着一般,我全身发抖,双拳紧握。
“请停止那种事情。”
没有回应。
“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
对方的脸微微痉挛了一下。接下来她突然双眼圆睁,将力量汇集到脸上,猛然间把脸凑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男人,那是。”
她的眼球在瑟瑟发抖。
“他说想和年轻的搞一搞,那就让他搞呗。”
无色的嘴唇仿佛在寻找接下来的话一样微微张开。从里面飘出阵阵酒气,湿乎乎的掠过我的脸。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异样扭曲着的她的脸就在我的鼻子前。只有在下一句话出口的时候,她那歪曲的声音中才蕴藏着一丝感情。
“要不你来供我吃饭?”
然后她快速地回转身,使劲将门关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在跑。蹬踏着冰冷的冬日地面。蹬踏,蹬踏,奔向河边。眼泪流了出来。泪水被风吹凉滑落到衬衫的领子里。为了金钱,为了生活,小幸就要被男人压在身下吗?像冬天的蝴蝶一样合着翅膀发出痛苦的声音吗?
我想见小幸。见到她,在她面前大声喊。可是我该喊什么呢?自己的声音和行动有什么用呢?我还在跑。周围的建筑在融化消失,看不见的景色中传来小幸的声音。瘦弱的狗的呼吸一般,生满锈的合叶一般。
小幸站在那里。在相同的地方,两手提着书包,清冽的眼神望向远方。注意到脚步声,她转头望向我。我跑到她的身边。
“我来想办法。”
开口的一瞬间,我意识到就凭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我将踏上再也无法回头的路。不过我从未动过回头的念头。只能前进。必须要做什么。要想办法。我要想办法——这些想法在胸中膨胀、扩大,转瞬间变成更加具体、更加凶暴的东西,逆流涌上咽喉,我脱口而出:
“我杀了那个男的!”
小幸睁大眼睛,簌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从我的这句话里她明白我已知道了一切。
“杀了他,挽救小幸,绝对要杀了他,我——”
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记得了。印象里似乎只是这几句话不断重复。但是我却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这些话不经意间被小幸从喉中挤出的一句话轻易抹杀。
“别那么自以为是。”
我甚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小幸的声音。那悲鸣般的、仿佛被逼上绝境的动物发出的吼叫一般的锐利声音直刺我的心底。数秒后,我全身失去感觉,大脑麻痹,腹中升起一股寒气。仿佛周围的空气消失了一样,静寂在耳中回响。面前站立的小幸那苍白的脸鲜明地印刻在眼中,除此之外别无一物。地面传来声音,同时小幸的身影开始远去。她直视着我逐渐后退。
“你……你养活我吗?”
她问了和她妈妈同样的话。这无疑又是对我的重重一击。紧绷的神经出现裂痕,从里面涌人大量情感。
“你给我出学费吗?”
泪涌了上来。肋骨的内侧,心脏跳动得疼痛。血液在身体里循环,我的手脚却失去了感觉。我想要说什么,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头脑一片空白。我看着小幸,将失去感觉的右手伸入书包,握着从那天开始就没拿出过的长方形盒子。
“我来救你,绝对。”
我口中只能重复着这些已经毫无意义的话,把包装着圣诞节礼物的盒子递给小幸。这期间她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视线。小幸看着我伸手接下盒子。在夕阳的映射下,小幸看着我充满红丝的眼睛。
小幸没有打开盒子,突然两手捂着脸哭起来。从她颤抖的手中能间歇性地听到她极力抑制的呜咽。
06
小幸来到我家是在那天晚上。
门铃响起,开门一看,小幸正站在门外。她还穿着制服,左腕上戴着我送给她的手表,右手提着一个纸袋,很旧,上面全是褶皱。
“袋子破了。”
她没有看我。就像看到什么大得离谱的东西一样,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空虚地睁大了眼睛。
“袋子……”
小幸无视迷惑的我,向我逼近。
“都怪你。”
我完全不明白她的话。
“都怪你袋子才破了。”
她突然将纸袋递向我。我抱着莫名的不安向里窥视。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个蝴蝶形状的胸针。小幸将纸袋推到我的胸前。照片上有三个人,站在中间的是小时候的小幸。在她右侧的是她妈妈。左侧是一个没见过的瘦瘦的男人。两个人像是从两侧保护小幸的笑容一样站着,他们自己也十分温柔地在微笑。
“爸爸和妈妈。”
我抬起头。
“我十岁生日时他们给我的胸针。妈妈挑选、爸爸买的。”
她想要说什么?到底怎么了?袋子破了又是怎么回事?——我再一次看向袋子。她说是因为我才破了的。可是我从来没看过这个袋子,况且这个袋子也并没有哪个地方破了。
“就是破了。”
她又开始说我无法理解的话。接下来她猛然冲过来,将冰冷的嘴唇贴在了我的嘴唇上。她双手抓住我的衬衫,用尽全力把我拉向她的身边。我的口中她温润的舌头粗暴地跃动着。由于她过于用力,不知是谁的唇破了,血的味道和唾液混在一起。我呼吸着小幸的呼吸,体会到一种类似恐怖的感觉。
突然,小幸像是将我扔下一般收回了身子。
“这个给你。”
她两眼含满泪水,唇上沾着血。她用手去擦拭,白皙的手被鲜血染红了。
“再见了。”
留下最后一句话,她转过身,后背还是和平常一样挺拔。门缓缓地晃动,遮断了我的视线。我想追,但是在河边听到的小幸的叫声,那尖锐的悲鸣声将我的两脚冰封在了地上。我和自己的怯弱斗争着,呆立在玄关。——直到回想起刚才亲眼看到的那不自然的一幕为止。
“血……”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小幸手上沾染的血量。
她的嘴上并没有那么多血,不可能将手染得通红。那是——她手上的血并不是她自己的。
不知从哪儿传来警车的声音。不止一辆。两辆、三辆,或者更多。
我冲出玄关飞奔在夜晚的路上。天空仿佛在积蓄一场雪一样摇摇欲坠。寒冷的空气充满肺部,矩形的窗灯在视野里左右摇摆。小幸家门前,警车并排停在那里。红色的警灯断断续续地照亮周围,仿佛这一带化成一个被紧逼的心脏在紧张跳动一样。小幸在那里。在门前站着。她两只胳膊垂在身边,挺直了背和身穿制服的警官面对面站着。在她身旁,是一个趴在地上哭叫的女人。是小幸的妈妈。数名警官涌进玄关。后面又出现了新的红灯。一辆救护车从我身边经过,停在了警车的旁边。救护人员口中说着什么进入玄关。在他们和警官们之间的简短对话中,我听见了“菜刀”这个词。担架从屋里面被抬出来,上面躺着一个罩着床单的身体。
被红灯照亮的小幸转向我这边。看到我,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不过她的脸很快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救护人员和警官之间。那最后的一道剪影中她已经不再看我。她被一个警官带着,上了警车。那位警官和周围的另一位警官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滑进了驾驶座。几秒之后警车就驶上了夜路。在拐弯的时候,透过车窗,小幸的脸闪现了一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的身影永远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的手中是小幸给我的纸袋。
——把整个世界装进去也可以——
我现在才发觉。
——如果将来你有困难,我来帮你——
那是小幸的话。
——填的可以——
她用几乎要被风吹走般的声音说。
——我来帮你——
在纷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以及红色的灯光下,我茫然地看着小幸留下的纸袋。纸袋的里面被翻在了外面。小幸将纸袋翻转,因为内侧装载的都是她幸福的回忆。不,不是内侧,对她来说,内侧就是这个世界。现实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被她封在了纸袋里。
这样一来,被封闭的世界外侧就是幸福地笑着的自己。小幸一直在这个毫无慈悲的世界外侧。和爸爸妈妈站在一起微笑着。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不这样就无法生存。
但是袋子破了。是我弄破的。从看不见的裂口中流出现实,而为了和这极端冷酷的现实对立,她握起了冰冷的刀。
——再见了——
从我家离开时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看见在河边第一次和我说话时的她。看见在强风中露出笑脸的她。感觉到和她肩并肩的温暖。闻到她头发的香味。小幸努力地听我讲虫子的事,和我一起看红蜻蜒。我模仿老师,她笑弯了腰。
呜咽像拳头般涌上来。我抱着小幸的纸袋跪在地上。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么做才算正确。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明白我能够做什么。周围的大人都将目光投向我,又暖昧地移开了视线,悄然从我身边离开。在人群中,我无法止住哭泣。
07
昏暗的帐篷中,胸针发出钝色的银光。那是透过帆布的缝隙照射进来的月光。
我捧着小幸的胸针,伸手将缝隙堵上,然后转头确认周围,看看是否还有缝隙。就像每晚都做的那样。
木材上铺着的帆布都是里面朝外的。那是小幸教给我的封闭世界的方法。
在被封闭的世界外侧,我缩着身子,抱着小幸的胸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