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蝶(1 / 2)

光媒之花 道尾秀介 8343 字 2024-02-19

01

似乎起风了,木质结构上搭建的帆布的缝隙间传来青草的香气。

放下长时间遮在脸上的双手,我在漆黑的帐篷中抬头看着天空。一直响个不停的虫鸣似乎被风吹怕了一般戛然而止。虽然是夏日的夜晚,但吹到脸上的风还是带着凉意,可能是因为脸上流满泪水吧。

空虚和悲哀在心底像是猛兽般抓挠着,每一秒钟都在增殖,我再次两手覆面,趴在了毡布上。

为了忘记我犯下的罪行,我才对那两个孩子说了那些话。

起初我并没有那个目的。向两人搭话只是为了确认。我只是想确认那天晚上有没有人看到我的行为。可是说话间我知道了他们就是在对岸向河边扔水泥块的人。

被我知道了。

从那一刻起,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一边向他们说着暧昧的话,一边只想着将罪行推到他们那幼小的手上。

那对兄妹现在在路上会想些什么呢?会感叹自己杀害了一个流浪汉吗?会在心底反复咀嚼一个陌生人的话吗?

紧闭的双眼中浮现出十天前的光景。爬上河堤的孩子们,推着自行车正要离开,却突然蹲在了路边,之后合力抬起一个大东西,沿着桥栏杆扔了下去。他们走后,我过桥来到对岸,在田泽的帐篷边,发现一块大的水泥块。

可能是注意到了脚步声,帐篷中田泽露出了脸。看到他那张猥琐的脸,我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在这个河边发生了什么。——他又猥亵了幼女。一年前的事瞬间在脑中复苏——田泽那张对自己的罪行备感自豪的脸;对于责备他的我而施加的暴力;无法抵抗的自己。

“真危险啊。”

从帐篷中探出头的田泽用平常那慢悠悠地声调说。

“这东西刚才突然就掉下来了。”

田泽似乎没想到水泥块是刚才那对兄妹扔下来的,他大概觉得是从卡车拉运的瓦砾中掉下来的,不知怎么掉到了这边。总之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块水泥块,以及我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

我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从地面上拾起水泥块。当我拿着它接近帐篷时,当我将它高高举过头顶时,田泽都是慵懒地张着嘴,一副完全预想不到将要发生什么事般看着我。只是水泥块落在他那头发因油腻而打绺的头顶时,他短短地叫了一声。

田泽曾和我讲过他老家的事。

在田泽的老家,七夕的晚上似乎要进行驱赶害虫的祭祀。我一边看着不住痉挛的田泽,一边回想起那时他说的“送虫”来。

视线的一端似乎有一点和平时不同。

抬起头看去,在黑色的帆布内侧,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趴下身子,凑近去看。

是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在蠕动。

是蝴蝶。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帐篷内侧停着。我一伸手,它就扇动翅膀,在帐篷内翩翩飞舞,翅膀尖像空气一样拂过我的手指。那羸弱的、仿佛小孩子涂鸦般的白色轨迹被从帐篷缝隙中吹来的风不断打乱——可是一瞬间之后,又迅速向反方向消失在毡布缝隙间那细长的黑夜中。

小幸——

身体各处都是她的名字。

看着蝴蝶消失的方向,我拿来手提包,打开锈迹斑斑的拉链,取出那枚胸针——蝴蝶形状的胸针,已经发黑的银色翅膀张开着,仿佛随时都准备展翅高飞。我从小幸手中接过它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寒冬。那天晚上,她的侧脸在警车的红灯中忽明忽暗。昏暗的天空中孕育着雪的气息。我的口中还残存着血的味道,舌头上还停留着并非来自于自己的一种温吞的异样感。

那之后她展翅高飞了吗?

现在又飞到了哪里呢?

02

“捉了虫子能干什么?”

傍晚的河边,她向我搭话。头发映出天空的橙色,小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接近,左手拿着塑料袋,右手拿着捕虫网,整个身子转了过去。

我首先发现对方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接着发觉原来是和我同班的女生。——和小幸在同一间教室里应该已经快半年了,这个顺序多少有点不自然,不过之后数次回想起来还是这个顺序。

中学二年级的夏末。当时我和家人一起住在东京和墙玉交接的地方。成绩并不是出类拔萃地好,但也不差,家里并非富豪,也不贫穷。就在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我过着无聊却又并不积极寻找什么的年轻岁月。

“没什么,反正没事。”

那是我对小幸说的第一句话。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当时我的梦想是成为昆虫学者。那时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去山上和河边。我住的五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有二十个虫笼子。在父母下班回来之前,我就趴在地上观察这些笼子里的虫子,和图鉴对比,如果发现上面没有的,就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黄星天牛、川蝼蛄……那时屋子里养的虫子现在还能全部记住。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要成为昆虫学者的梦想。我知道,昆虫采集和同学们的一些爱好以及恶作剧等比起来,显得十分阴暗,况且对于中学二年级的我来说,谈起成人之后的自己还太过青涩幼稚。

左手提着的塑料袋中,刚刚捉到的螳螂在不停地动着。

“消磨时间吗?”

对于这位同班的女生,我起初一直以为她很高。可是随着她踏开秋天的枯草走到我近前,我发现我错了。她的身高只能够到我的鼻子,但是体形很好。身穿水手服,后背笔直,这条直线的上面就是浑然天成般的细细的脖子,像纸一样白皙,似乎在渐渐昏暗的暮色中发出微弱的光。只是在水手服的领子处,有微微的黑色污渍。

“每天你都消磨时间?”

被她一问,我在内心中咂了一下舌。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在这儿见到我。我在胸中寻找着合适的话,她则望向河面说:

“我放学后常来这里,你最近每天都来吧?”

小幸称呼我为“你”,直到最后都是这样。

“三天前开始。”

小幸说的没错。三天前,在寻找适合捕虫的地点而沿着河边走的时候,河边韵草地上一点漂亮的蓝色从我眼前掠过。那毫无疑问是我迫切希望贴近观察的黑丽翅蜻。不过当时我没能捕到,就想着再去同样的地方也许还会碰到,于是开始频繁地来河边。

想起拿着捕虫网在河边晃荡的样子被意想不到的人看到,我就故意粗鲁地说:

“那你在这干什么?”

小幸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暮色渐深的天空。

“回家之前我一直待在这。”

这算不上回答。可是那没有抑扬的声调和墨色的双眸中似乎有某种撼动人心的东西。

这时河边突然起了风。我用一只手护着眼睛,别过脸,却看见小幸的头发被风吹乱,颇为滑稽般地倒竖起来。——小幸并没有皱眉。我记得我当时颇为诧异。她并没有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样皱着眉摆出一张苦脸。她任突然刮起的强风吹得头发纷乱,脸上却在微笑。如果当时她皱眉的话,哪怕只有一点点,我还会被她吸引吗?还会期待她的身影,第二天仍然奔向同样的地方吗?

“这里偶尔会起风呢。”

被风吹乱的头发终于落在了穿着水手服的肩上,小幸用还带着笑意的脸看向我。大概是因为那张多少有点冷淡的侧脸的缘故,这次的眼神显得十分镇定。

小幸把手伸进裙子的兜儿,取出一块旧手表。看起来是男表。普普通通的四角表盘已经发黑,皮带上处处是擦痕,并且已经开始退色。她迅速地看了一眼指针,又迅速地将表放回兜里。

“拜拜。”

水手服的背影在草地上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河堤上。第一天我们的对话就是这些。我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塑料袋中的螳螂还在挣扎。

第二天早上的教室里,我和小幸目光相对。她先冲我笑了笑,我也回给她一个微笑,但她马上把视线转移开,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此后再没看过我一眼。我带着一种硬币掉进缝隙里的模糊的不甘上完了当天的课程。

她那笔直挺拔的背影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视野中。为什么之前我都将其忽略在了教室的日常风景中呢,真是不可思议。

休息时间里我向友人侧面了解了一下她的情况。并没有人很了解她,而且我能听出,他们在提到她的名字时,语气中都含带着对她的嘲笑。在他们的描述中一定会出现“脏”和“穷”等字眼。这就是小幸这位同学的最大特点,似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她没有爸爸。”

友人中的一位这么说。

“听说和一个女人跑了。”

放学后,我又提着捕虫网和塑料袋出了家门。

小幸站在河边,看见我,就和早上一样,鼓起瘦弱的双颊笑了。只是这一次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都没有移开视线。

03

小幸告诉我她父亲一年前离开了家。

“手表放在了家里,我就拿来了。”

说着她从裙子兜里取出了那块旧手表。

“正好我想要块手表。”

我突然想起了去年生日妈妈送给我的设计得很有童趣的表,不过我早已经不给它上发条了。

“今天没捉到虫吗?”

视线移到脚边的捕虫网,小幸问。我们正并排坐在河堤的草地上。

我暖昧地摇了摇头。

“家里已经太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直到那年冬天来临,河边不再有虫子为止,我都没有用过捕虫网一次。

小幸让我给她讲讲家里的虫子,我就说了。一开始我担心被她误解成是个内心阴暗的家伙,讲得并不是太热心,可是讲着讲着就来了劲头,回过神来时已经连讲带比画地陶醉其中了。黑尾卷象卷叶子多拿手;桑虎天牛很像蜜蜂;长瓣树蟋的叫声多美——拍手吓唬它们就一齐停止出声,但是过了一会儿又一起发出“噜噜噜”的声音。小幸低着头,默默地听我讲,有不明白的地方就会抬起头。不过随着我的反复说明,她就显出明白了的表情,又低下头去听。

“我将来要做昆虫研究。”

这还是第一次向别人表明这个志向。心底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快感。

“成为昆虫学者,捉到谁也没见过的虫子。”

幼稚的兴奋似乎也传染了小幸,她不住地点头,说我现在就知道这么多,将来一定会成为昆虫学者。小幸的话中没有一丝说教,我总觉得她的话就像给我的未来加了一道保险。

小幸又从裙子的兜里掏出那块手表来看。

“我回去了。”

她迅速地站起身,我也下意识地随着她站起来。

“有什么事吗?”

我一问,她先是点了一下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不回去的话……”

河面上吹来的风吞噬了她的话。

“妈妈……被……”

她是想说会被妈妈骂吗?可是现在还不到六点。小幸的母亲是那么严厉的人吗?在问这些之前,小幸已经对我浅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谢谢你给我讲虫子的事。”

她转身离开之际,我的鼻尖流过一股头发的味道。那并不是洗发水和护发素的香味,而是混合了汗水和尘埃的、小幸那柔软的体味。

第二天和下一周的周一,我都去了河边。小幸一定会在同一个地方等我,我们就并排坐在河堤的草地上。她的话不多,通常只是低着头听我讲。她虽然这样却并不给人阴郁的印象,大概是因为她那挺得笔直的后背。有一次她帮我赶走凑到我脸上的蚊子时,我从半袖的水手服中窥见了她白皙的腋下。就像窥探贝壳里面一样的微弱动摇在我心中骚动,我马上移开了视线。

据说小幸出生在东北沿海的小镇。

“但是我不记得那个小镇的事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被父亲和母亲带来了这里。”

“不去亲戚家串门吗?”

“出来的时候父亲和亲戚们大吵了一架,于是就回不去了。”

母亲本来就无依无靠,小幸寂寞地又补充了一句。

“所以我和妈妈盂兰盆节和正月的时候都待在家里。”

她抱着膝盖望向河面。几只江鸡飞过,尾巴尖点着水面,又飞走了。

下一周,下下周,我们都在河边见面。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好,感觉要是说好,反而会破坏目前的关系。凉意渐浓,虫子也从河堤上消失了,但是我还是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那是我幼小的头脑中的“不成文的约束”。在河堤上时,小幸一次也没看过从来没有用过的捕虫网和塑料袋,这就是她无声的回答吧。

我们分着喝我买来的甜咖啡。最初的时候,以喝完的空瓶子为界,我们在两边各自陷入沉默。不过在我讲了高年级学生的闲话之后,小幸开怀大笑起来。此后我们的对话就逐渐增多,最后到了肩并肩一起发出笑声的程度。

小幸翘起小小的下巴看着秋赤蜻。傍晚的时候,我感叹着云彩可以随时改变颜色。我模仿某个老师的走路方式,她就笑得弯下了身子。

04

秋意渐浓。

那天我第一次没有带捕虫网和塑料袋。

“你是从学校直接来的吗?”

见到我坐在河堤上,书包放在一边,小幸露出意外的表情。

“因为虫子已经没了啊。”

我将准备好的台词脱口而出,小幸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和我并排坐在冰冷的草地上。她的侧面看上去有一丝浅浅的微笑,其间似乎蕴涵着一种共犯似的恶作剧。看到她笑容的瞬间,隐藏在我心底的羞涩烟消云散。我下定决心不再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来。

可是第二天放学后,我去河边时,没有发现小幸的身影。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出现。我在逐渐昏暗的河堤上信步晃荡了一会儿,视野的角落中一闪而过水手服的颜色,马上又消失了。桥下——桥墩的角落里,似乎藏着一个人。凑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压低了脚步声。桥墩边上站着的果然是小幸。看到突然出现的我,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视线朝下。

“天变短了昵。”

她没看我。

“看不到手表了。”

确实,如果站在桥下,在路灯照耀下更容易看清表盘上的指针。可是她的话让人无法接受。

“以后就在这里见面吗?”

我故意在声音中带着刺。心底有一种将熟透了的水果用尽全力捏烂的残酷情绪。

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小幸怀有的感情,也根本没有去理解。很显然,小幸不想和我见面。她选择了离平时的地方不远的桥下。如果不想和我见面的话,根本不必来河边,远离我就好了。秋日的河边,我的脑中满是疑问。

小幸没有回话,她只是抿着嘴低着头。

十一月的风将肮脏的塑料袋吹到我们脚下。被人用过扔掉的塑料袋上印着超市的logo,看起来已经很破旧。小幸弯下腰,用瘦弱的双手拾起它。我以为她会咔嚓咔嚓地摆弄沾着土的塑料袋,但她突然抬起头直视着我。在河边见面以来,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你说你将来想捉到谁也没见过的虫吧?”

唐突的一句之后,她继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只要努力就能做到。”

努力就能做到。确实如此。这句话本身并没有什么异样。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当时的表情。她的眼神显得过于坚强。

“只要不懈努力,在这个袋子里装满世界上的所有虫子也髓做到。”

“在这个袋子里……”

对,小幸正面对着我点头道。

“不仅是虫子,把整个世界装进去也可以。”

她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将来你有困难,我来帮你。”

我完全理解了她的话是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寒夜。可是已经为时已晚,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真的可以做到。”

低下头,她两手紧紧握住塑料袋,在冷风中用仿佛即将消失的声音说:

“我会帮你。”

小幸放开手,塑料袋再次飘起来,一度挂在鬼针草的叶子上咔嚓眯嚓地晃动着,但最终被吹走消失在了远方。

那天晚上,我躺在房里漠然地摆弄着捕虫网和塑料袋。想起小幸的话,就把桌子上的地球仪试着装入塑料袋里。不过对于塑料袋来说,地球仪还是太大,袋口被撕破了。我既没有笑,也没有叹息,只是望着被撕破的袋口。

第二天放学后,我去桥下,小幸靠在桥墩上,微笑着迎接我,仿佛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样。我也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像平常那样和她在一起。只要能像以前一样和小幸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白天在教室里我也注意到了,那天的她显得非常疲惫。那张脸从远处就能看出来是没有休息好。一起站在桥墩边,我问她原因,她说是我多心了,然后就岔开了话题。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她一定考虑了整晚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和我见面。

那之后几乎每天我们都在桥下度过放学后的时光。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断从兜里取出手表确认时间。每天六点前,她就会沿着斜坡回家。

随着河堤上芒草的枯萎,两人呼出的气息也开始变白,靠在桥墩站着的我们之间的距离也逐渐缩短。冬天真正来临,河面一片寒气的时候,我们已经肩并肩了。可是视线相接时仍然很不好意思,陷入了一种我望向小幸时她就别过脸,她看向我时我就直视前方的窘境。只是,通过校服布料传过来的她的体温让我有一种裸体相接的感觉,下腹涌起阵阵青涩的热意。站在我身边的小幸的脸,每到太阳西沉就会显得更加白净漂亮。我虽然没去过东北,但想象中,寒冷的小镇下起雪来,一定和小幸很相称。

说起其实我知道前年发生的毒点心事件的凶手,小幸竟然信以为真。当她发觉我是在开玩笑时,就做出要打我的样子,那时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对望。就像被吸引住一样,我把脸凑了上去,将自己的唇轻轻地触碰到了脸上还残留着笑容、微微露出牙齿的小幸的唇上。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每次分别时都要轻吻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