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茂凰介(2 / 2)

影子 道尾秀介 12413 字 2024-02-19

(四)

凰介走出大学附属医院大门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了,在医院前的巴士站牌看了一下发车时间,往自家方向的巴士似乎刚走,下一班巴士还要等十五分钟。为了避免被洋一郎撞见,凰介决定走路回家。

经过自家附近的便利商店前,凰介偶然间往玻璃窗里一望,竟然在杂志架的另一头看见亚纪的侧脸。

凰介马上转身,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了大约二十公尺,站在路上注视着店门口。不到五分钟,便看到亚纪推开玻璃门走出便利商店。她穿着长袖上衣及黑色喇叭裙,跟那天在火葬场的穿着一样,只不过今天她的右臂用一块白布巾吊起。凰介怀着些许紧张走了过去。

“凰介……”

亚纪抬起头,看到凰介。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凰介停下脚步,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我去买东西。马上就要守灵了,很多东西忘了买,像是竹筷什么的。”

亚纪将左手拎的塑胶袋微微举起。

“我跟爸爸等一下也会去参加守灵夜。”

“嗯,谢谢。”

凰介很想问亚纪两件事。

第一件是洋一郎没有透露的,关于惠自杀的详情;第二件则是关于她的车祸。但是这两件事都令凰介很难问出口。他尴尬地站着,沉默了大约十秒。亚纪同样紧闭着嘴。

“你现在有空吗?”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亚纪。

“咦?啊,嗯。”

“要不要去大象公园?”

“好啊……可是,你不回家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不想太早回去。家里来了好多亲戚,大家都在哭。其实这些东西本来是伯母要出来买的,我说要帮她买,才能脱身。”

凰介与亚纪肩并肩,很自然地同时跨步而行。

所谓的大象公园,指的是两人小时候常常在一起游玩的公园。里面有一座大象造型的巨大滑梯,因此被两人称作大象公园。公园的四周被高大的夹竹桃树包围,每到傍晚,咲枝呼唤凰介与亚纪的叫声便会从夹竹桃外传来。那时候,凰介还能自然地叫着亚记的名字,咲枝当时也还没成为学校的辅导老师,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有一次,凰介与亚纪讲好,听到咲枝的呼唤时故意默不作声。隔了一会儿,咲枝走进公园里,凰介两人赶紧躲在长椅后面。咲枝不断地呼唤凰介与亚纪的名字,在公园里来来去去地走着。凰介一边看着咲枝的模样一边窃笑,亚纪忍不住出言相劝,但凰介还是一直躲在长椅后面不肯出去。渐渐的,咲枝的声音变得不一样了,她的呼唤声开始显露不安与焦虑。听着咲枝的声音,凰介自己也渐渐不安。偶然间,咲枝笔直地朝着凰介望了过来。两人眼神相交,凰介以为她看到了自己,此时,心中涌起一股幸福感。但没想到,这只是凰介的错觉,咲枝根本没发现躲在长椅后面的两人。咲枝的视线马上又移到别处去了,凰介的胸口顿时涌上一股非常强烈的情感,那是一种悲伤。明明是自己躲起来,却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被咲枝抛弃了。不知不觉,凰介在长椅后面放声大哭了起来。咲枝听见他的哭声,才发现他们俩躲在长椅后面。咲枝蹲在凰介面前,看着不停哭泣的他,以手掌将他脸上的泪水擦去,用一种极轻柔的声音责备他:“不要恶作剧。”在他的记忆中,那是咲枝最温柔的一次责备,却也是让他最感动的一次责备。

与亚纪一起朝公园走去的凰介在心中想着,再也没有机会对妈妈恶作剧,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妈妈责备自己了。

人死了之后,就不见了。不见了以后……

就什么都没有了。

“很久以前,我妈曾经跟我说过……”

凰介一边走,一边看着亚纪说:

“人死了之后就不见了,不见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这样吗?”

凰介想起了在百货公司厕所前紧抱自己哭泣的母亲。想起了母亲衣服上的雨水气味、在耳畔响起的呼吸、那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我也……不太懂。”

亚纪轻轻摇头,接着又把左手手掌贴在胸口说道:

“可是,今天我感觉妈妈就在身边。”

“嗯……”

凰介点点头,其实他并不了解亚纪这句话的含义。对话就在这么模糊不清的语意下中断,两人默默地走着。

“咦?树都不见了。”

走到公园附近,凰介吃了一惊。原本围绕着公园种植的夹竹桃全都不见踪影。由于这座公园不是凰介平常上学或买东西会经过的地方,所以他已经好久没来了。

“大约一年前就没有了。之前曾经发生过一起事件,有个女生在这里被奇怪的男人骚扰。后来大家都说公园被树挡着不安全,就把树通通砍掉了。”

“原来如此……”

一直到今天,凰介才知道这件事。

凰介与亚纪并肩坐在秋千上。大象滑梯的体型依然巨大,矗立在他们的正前方,长鼻子依然垂落在相同位置,眼白的部分不知被谁恶作剧,画上一堆血丝。那线条看来应该是用麦克笔之类画的。

“凰介,你画一个西瓜看看。”

亚纪突然如此说道。

“西瓜……?为什么?”

“先别问,找根棒子在地上画个西瓜看看。”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指示,凰介决定照着做。由于附近没有任何棒子或树枝,凰介挑了一块较大的石头,在脚下画了一个西瓜,一个圆圈,数条纵向条纹。

“……画好了。”

凰介抬起头,发现亚纪正看着他画的西瓜窃笑。

“我不会画啦。”

凰介嘟起嘴吧。亚纪摇摇头说道:

“我不是因为画得难看才笑的,是在笑我猜的果然没错。”

“什么果然没错?”

“你看看这个西瓜,不觉得它比真正的西瓜大得多吗?”

“会吗……”

凰介看着自己画的西瓜。仔细打量,真正的西瓜确实没那么大。

“没错……”

但是,那又怎样?

“你知道画硬币的心理测验吗?”

亚纪突然改变话题。

“就是可以看出钱对那个人重不重要的心理测验。”

“啊,以前在学校流行过的那个游戏喔!”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心理测验,只要在纸上画一个五百元硬币就行了。从画出来的硬币大小,就可以看出钱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如果画得比真正硬币小,表示这个人“很有钱”。相反的,如果画得比较大,表示这个人“很穷”。在凰介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这个心理测验曾经在学校流行过一阵子。

“所以,我猜凰介一定会把西瓜画得比较大。如果是我,也会画得比较大。”

“为什么?”

“你还记得捡到一千元那件事吗?”

“啊……”

记得。

那应该在小学一年级暑假发生的事情。那一天,亚纪和凰介在这个公园里玩耍,挖沙、摸蛤蟆。

在大象滑梯底下发现一张纸钞的人是亚纪。

“一千元!”亚纪一边喊一边跑过去,将那张一半埋在沙里的纸钞捡起来。她将纸钞拿在手里端详半天,不确定是不是真钞。凰介知道如果是真钞,应该有些部位是透光的。于是两人将纸钞拿起来对着太阳细看,终于确定是一张真钞。两人于是爬上滑梯的阶梯,躲在大象头部的空间讨论该怎么处置这张千元钞票。凰介主张把钞票送去警察局,亚纪却说这样太可惜了,应该把这一千元花掉。凰介颇为不安,毕竟对小学一年级来说一千元可是大钱。

“结果你被我说服了。”

“嗯,我输了。”

凰介与亚纪在狭窄又闷热的大象头里开始讨论怎么花这一千元。他们想了各种方案,例如买零食、扭蛋玩具。最后,两人得到一个结论,一个非常棒的结论,买西瓜,买一整颗西瓜,两人各吃一半。

于是,凰介与亚纪拿着一千元钞票来到超市。买了一个装在塑胶网里的西瓜。

“那个西瓜真大呢。”

“嗯,好圆。”

亚纪的双亲当时都在工作,所以两人决定在亚纪家吃这颗西瓜。两人将西瓜搬到亚纪当时住的公寓,由亚纪在厨房里用菜刀将西瓜精准地剖成两半。两人各分了半颗西瓜,以汤匙挖起来吃。好大的西瓜,怎么吃也吃不完。

“所以,我猜凰介一定会将西瓜画得很大,因为那颗西瓜实在太吓人了,我现在偶尔做梦还会梦到呢。梦里的西瓜大概有直径一公尺那么大。”

“真可怕。”

凰介想象着跟氢气球一样大的西瓜。

“总觉得……,那时候快乐多了。”

亚纪突然沮丧地说道。凰介不太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公园的树被砍掉……,是因为我的关系。”

“咦……”

凰介惊讶地看着亚纪的侧脸。亚纪凝视着自己的脚尖,淡淡地说道:

“去年在这里被奇怪男人骚扰的女生就是我。那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叔叔,他拖着一条腿朝我走来,笑着跟我说他想上厕所,问我能不能帮他。”

亚纪抬起头,望向公园角落的公厕。

“他说他的脚不方便,没办法一个人上厕所。”

“结果……,后来怎么了?”

“我说好,于是我就跟他到那边的厕所去了。”

“咦?可是这样……”

“不过,我没有被怎么样。”

亚纪望向凰介。

“就在我正要跟他走进厕所时,住在附近的一个老婆婆刚好从公园旁边经过,她觉得不太对劲,就把那个叔叔叫住。结果那个叔叔‘啧’了一声,就快步离开公园了。原本一直拖着的脚,突然好了。”

亚纪又将视线从凰介身上移开。

“老婆婆很生气,一直骂我。我已经不记得她骂我什么了,只记得她用力摇晃我的肩膀,讲话非常激动。后来老婆婆好像还报警,到了晚上,警察打电话到家里来。那时候爸爸还没下班,电话是妈妈接的。妈妈很惊讶,又把我骂了一顿。”

凰介很吃惊,发生这样的事情而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他看着公厕的墙壁,默默地听亚纪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那时候其实不太懂,为什么我会被骂?为什么那个叔叔要发出‘啧’的声音?为什么他的脚突然好了?老婆婆跟妈妈在骂我的时候,都没有把理由告诉我,或许是因为她们很难说出口吧,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亚纪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然,我现在懂了,我知道那个叔叔想对我做什么了,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骂。”

说到后来,亚纪的声音微微颤抖,凰介错愕地望着她。

亚纪哭了。凰介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这是凰介第一次看见亚纪哭。从小到大,亚纪从来不哭,不管是吵架,或是跌倒流鼻血,亚纪从来没在凰介面前哭过,从来没有。

亚纪坐在秋千上不停地哭泣,没有发出声音,只有肩膀不断地颤动。凰介好几次想叫她,却不知该怎么叫,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哭,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没用。

“我本来想死……”

亚纪一边啜泣,一边喃喃说道:

“昨天……,我本来想死……”

凰介忍不住从秋千上站起来。果然,亚纪昨天是故意让车撞的。

“为什么想死?难道是因为惠阿姨已经死了吗?”

亚纪没有回答。她压抑着哭声,不停地激烈抽搐,说什么也不肯把脸抬起来。凰介不知如何是好,绞尽脑汁思考,最后终于想到一个方法。

凰介决定付诸行动。

“有件事,我一直没说出来。”

亚纪抬起头,迷惘地看着凰介。凰介坦白以告:

“吃西瓜的那天晚上其实我拼命拉肚子,因为吃太多了。我跑了好几次厕所,只拉出一些像水一样的东西。最后我的屁股太痛了,根本没办法好好擦。而且在房间里,不管是坐下或站起来的动作都会让我想上厕所,所以我只能慢慢移动。”

亚纪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哭与笑大概各占了一半。接着,渐渐搞不清楚是哭还是笑。最后,终于完全笑了出来。凰介很高兴,自己的策略成功了,他的策略就是说一些好笑的事来吸引亚纪的注意。然而凰介搞错了,亚纪会笑出来并不是因为凰介说得多有趣。

亚纪的喉咙不断地颤抖,抬起头说道:

“其实……我也是。”

凰介急忙闭紧双唇想憋住,但一股气却改由鼻孔喷出,顺便夹带了一些鼻水。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哈哈大笑了起来。

(五)

“我家很奇怪,跟一般家庭不太一样。”

两人笑完以后,又维持了好一阵子沉默,然后亚纪如此喃喃说道。

“我家只有三个人,但是彼此感情不好。我跟我妈很要好,但我妈跟我爸几乎不说话,我跟我爸也几乎不说话。”

凰介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亚纪的家庭气氛完全看不出来有那么糟。

“可是,我去你家玩的时候感觉很正常啊,两年前庆祝搬家的那一次。”

“嗯,那时候还很正常。”

“从什么时候开始才变得不正常呢?”

“在那之后没多久,在新家住了一阵子之后。”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变成那样了。爸爸每天都要工作到半夜才回家,就算偶尔有一天早回来,也几乎不跟我们说话。星期六、星期天也是一大早就到大学,从来不待在家里。妈死掉那天也是这样。”

亚纪的脸上一片茫然,慢慢地眨着眼。

“那天晚上,她故意从大学的研究大楼跳下来,一定是为了向爸报复吧。妈想死在爸工作的地方,让爸心里难受。其实,我妈可以说是被我爸害死的,这一点从她的遗书就可以看得出来。”

亚纪的最后一句话,让凰介的惊讶更上一层楼。他忍不住轻轻惊呼一声,望着亚纪。

“有遗书?”

“遗书被压在客厅的威士忌瓶子底下。或许我妈以为放在那里绝对不会被我发现吧。那瓶威士忌平常只有我爸会碰。”

“结果刚好被你发现了?”

亚纪点点头。

“对,被我先发现,不过我还是把它放回原位。那时候我没想到妈要自杀,所以不知道那是遗书。”

“遗书上写了什么?”

亚纪将纸上所印的那一行字告诉凰介: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就这样……”

“对,就这样。”

亚纪望向夕阳斜照的天空,接着说:

“我妈一定是对于跟我爸的关系感到疲累了,那时候她又因为其他事情受到很大的打击,所以才决定自杀。”

好友咲枝的死,也成了诱使惠自杀的推力之一……。凰介当初的推测果然没错。或许这些就是让惠选择自杀的理由吧,他心想。

“差不多该回去了。”

亚纪想从秋千上站起来,但因为右臂无法使用,没办法顺利站起来。凰介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拉她一把。这时候,亚纪刚好也用力一撑,使出比刚刚更强的力道把身体往上抬,结果身体向前方失去平衡,她急忙伸出左手抓住了凰介的衣领。凰介的胸口感受到亚纪的体温,虽然只碰到指尖,那温度却依然令他吃惊。就在这时……

那个影像再度出现在凰介面前。两具汗水淋漓的肉体、眼前的柱子、看着自己的男孩、自己手上的方形瓶子、装着可怕液体的瓶子……

凰介不禁将上半身一缩,远离了亚纪的身体。

“怎么了?”

亚纪疑惑地看着他。

“那个,裸体的……”

“裸体?”

“没有啦,那个……”

凰介突然觉得害怕,不敢再将这个秘密藏在心中。这样下去的话,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说不定会被拉进那个奇怪的影像中。

“你愿意……让我说吗?”

终于,凰介把这件事告诉亚纪。在火葬场外遇见惠的时候、以及惠在路边把脸凑过来的时候,他都看到那个影像。然后,那个影像刚才又出现了。

听完之后,亚纪困惑地皱起眉说道:

“你不觉得这个影像很色吗?”

听见亚纪如此坦率的形容,凰介的表情更困惑了。

“对呀,很色……,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看见那样的影像?”

“我也不知道……”

凰介与亚纪陷入了苦思。但是想来想去,两人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从凰介的口袋传出了手机铃声,是洋一郎打来的。

“凰介,你在哪里?今天要去参加惠的守灵夜哩。”

“啊,嗯,我知道。”

凰介抬头往公园里的大时钟一看,已经五点半了。

他告诉洋一郎马上回去,接着便挂断电话。

于是两人离开了公园,一起走回了刚刚相遇的便利商店前。

“那我回家了。”

“等一下我会跟我爸一起过去。”

凰介向亚纪挥手道别。亚纪也举起拿着塑胶袋的左手挥了挥,接着便转身离去。就在她走了大约十公尺的时候,凰介忍不住叫住她。

“如果以后遇到什么问题……,例如不想待在家里之类的,可以到我家。我爸一定会帮忙解决的。你从前不是常来玩吗?以后还是可以来呀。”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既然亚纪和水城处得不好,相信她在家里应该压力很大吧。偶尔也该转换一下心情。而且,与其一个人烦恼,不如找水城的朋友洋一郎谈一谈,反而能找出最好的解决方法。凰介单纯地这么想着。

但是,亚纪轻轻摇头说道:

“我不会再去你家了。”

“为什么?”

亚纪沉默了片刻,轻轻说:

“没有为什么……”

亚纪再次转身,在小路上越走越远。

(六)

凰介一回到家,洋一郎便询问他去哪里。

去找田地这件事,凰介不想说,后来又跟亚纪在一起这件事,也不方便对洋一郎明说。如果洋一郎问起自己与亚纪的对话内容就糟了。亚纪的家庭状况异常、惠所留下的遗书内容等等,这些事最好不要从自己口中说出去。虽然洋一郎很有可能早就从水城口中知道这些事了,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一直在商店街的书店里看书。”

凰介说了谎。

在守灵夜的仪式过程中,凰介完全没有机会与亚纪说话。亚纪在供着鲜花的神坛旁与水城并肩而坐。此时的她看起来非常娇小,像个洋娃娃一样,与刚刚站在夕阳中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凰介跟在洋一郎身旁前去上香时,曾与亚纪四目相交,但亚纪只是静静地点头答礼,就像对其他吊客一样。

“我家很奇怪,跟一般的家庭不太一样。”

根据亚纪的说法,水城从两年前便不与亚纪及惠交谈。惠为了不想再忍受与水城之间的关系,甚至从大学的研究大楼顶楼跳了下去。从亚纪口中听到的遗书内容虽然简短而且含义模糊不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惠的自杀全是因为水城。

亚纪的家庭在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水城叔叔一家人的感情不好吗?”

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凰介若无其事地问洋一郎。隔了片刻,洋一郎才说:

“为什么这么问?”

“惠阿姨不是自杀了吗?我想,这应该跟家庭不和有关吧?”

凰介随口找了理由一语带过。又隔了好一会儿,洋一郎回答:

“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说完之后,洋一郎便没再说话。夜晚的马路上,只有两人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空虚地回荡着。

洋一郎与凰介在便利商店买了两个便当回家,在餐桌上面对面坐着将便当吃了。一个是五花肉便当,一个是烧肉便当。两人交换了几片肉试吃,却完全吃不出差别。洋一郎进浴室洗澡时,凰介一边喝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麦茶,一边回想今天在公园聊的那些话。

“总觉得那时候快乐多了。”

非常平淡、不带感情的声音。

“昨天,我本来想死。”

亚纪果然是因为无法承受母亲的过世,才故意让车撞的吗?

“我不会再去你家了。”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被大量无法理解的讯息包围而感到呼吸困难的凰介不禁叹了一口气,或许想再多也没有用,反正自己根本无力帮忙。可是,凰介不能对亚纪见死不救。亚纪正渴望他人的帮助,这一点凰介很清楚。这是凰介第一次看见亚纪露出那么无助的眼神,也是凰介第一次觉得亚纪看起来如此弱小。

浴室传来冲澡的声音。

凰介打算找些其他事情来想,如此一来,说不定思绪能够变得比较有条理。

“爸,我可以用电脑吗?”

凰介隔着浴室的门向洋一郎问道。莲蓬头的水声停了下来,从毛玻璃内侧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你说什么……”

“我想写作文,可以用电脑吗?”

“喔,可以呀。”

莲蓬头的水声再度响起。

凰介走进洋一郎的房间。那篇<卡普格拉斯症候群>的报告依然放在书桌上,凰介将它移到一边,打开了电脑的电源。进入WINDOWS系统,启动WORD。回想上课所教的内容,将版面设定为40字×40字的直书型式,然后将双手放在键盘上。老师所指示的作业就是用这样的格式设定为一篇作文,文字量只要一页就可以了。

凰介烦恼不知该写什么。老师并没有规定题目,小时候的回忆、最近发生的事情等等,什么都可以写。但凰介实在不想将最近发生的事写在作文里。

“写那个好了……”

凰介决定写傍晚时与亚纪在公园聊到的西瓜的事情。

<一年级的暑假,我与水城同学>

打到这里,凰介犹豫了一下。如果这篇作文被小山看见,恐怕又要被他问东问西了。凰介决定将此行后面那一句删掉重打。

<一年级的暑假,我与朋友>

凰介回想当时的经过,一个字一个字在键盘上敲出来。每打两、三个字就变换成汉字,逐渐拼凑出一篇文章。

“kekkyoku……结果……bokutachiha……我们……suikawo……买了西瓜”

一直写到在超市买了一颗西瓜,用菜刀切成两半,两人各吃了一半。但是写完之后页面的空白还很多,凰介开始烦恼了。如果继续写下去,只剩下拉肚子的事可写了。他不确定这篇作文是否只有导师西尾看到,说不定所有文章都会被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哩。

“算了,管它的。”

反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就算被大家知道自己拉肚子也没什么,要笑也已经过了时效。凰介决定继续写下去。

“sonoyoru……那天晚上……bokuha……我……suikanoseide……因为西瓜的性……”

打错了。本来要打“西瓜的关系”却变成了“西瓜的性”(* “关系”与“性”的日语发音皆为“sei”。)。凰介按下后退键,将“性”删除。一定是因为洋一郎使用这部电脑打文章的时候曾经提到了“性”这个字眼,所以打“sei”的时候,“性”便成了汉字变换的第一选择。

凰介听到浴室门被拉开的声音,洋一郎似乎出来了。凰介继续写作文,拉肚子的事情写完了,页面左边却还有一些空白。伤脑筋,已经没有东西可写了。

“随便写吧……”

他决定在作文的最后随便加些感相当做结尾,在脑中随意想了一个句子——“我现在很少经过那个公园,所以也很少捡到钱了。”这样写应该就可以了吧。虽然连自己也不太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相信老师会替自己做出很好的解释。凰介开始敲打键盘。

“imadeha……现在……sonokouenwo……那个公园……tōru……彻……”

又打错了。“经过”打成了“彻”(* “经过”与“彻”的日文发音皆为“tōru”。)。他不耐烦地把手指伸向后退键。就在这时,他心中一愣,立刻又将视线拉回画面。

“彻”是亚纪的父亲的名字。

不知为何,凰介胸中有股奇妙的不祥预感,一种模糊的不安。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应该没有关联吧。”

凰介决定不要胡思乱想,伸手将句子最后一个字删除。

过了一会儿,他写完感想,整篇作文便完成了。他打开桌旁镭射印表机的电源,按下画面上的“列印”图示,印着作文的列印纸随着风扇的运转声由印表机的排纸口滑出。风扇的运转声……,这个声音……

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凰介脑中一闪而过。

这个声音……

似乎曾经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

但是凰介完全想不起来。

将档案关闭。画面上跳出一些讯息,凰介不理它,随手按了enter键。结果,关掉的档案似乎被储存在“My Document”里面。刚才画面上的讯息似乎是“您是否要储存?”之类的问题。如果存在电脑里的作文被洋一郎看到,实在很丢脸,还是把档案删除比较好。于是凰介操作滑鼠,打开了“My Document”。刚才储存的档案名称是“一年级的……”,就是文章开头的第一句。如果没有设定档名的话,程式会自动将文章的第一句话当作档名。凰介在作文档按下右键,从选单中选择了“删除”。如此一来,档案便被丢进了桌面上的“资源回收筒”中。

“垃圾桶……”

凰介突然想起洋一郎说过的话。

“没事别乱翻垃圾桶。”

昨天傍晚洋一郎确实是这么说的。

凰介凝视着画面,慢慢移动滑鼠。他的手仿佛有了意志,自顾自地移动。游标移到了画面中的“资源回收筒”图示上方,食指在滑鼠上点了两下,打开“资源回收筒”。里头有两个WORD档案,其中一个是自己刚才删除的作文档,而另一个……

彻,……

这就是另一个档案的档名。凰介将游标移到档案的图示上,点了两下按键。但是“资源回收筒”中的档案似乎无法直接开启。所以凰介又将档案移动到桌面上,再一次试着点了两下。这次,档案内容在画面上被显示出来了。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凰介差点叫出声音,急忙咬紧牙关。他的目光被眼前这一行文字震慑住了,耳朵宛如被塞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胸口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水滴正一滴一滴地渗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部电脑里会有这样的档案?

“最近连小学生都要用电脑打作业了呢。”

洋一郎的声音让凰介的心脏剧烈地抽了一下。凰介急忙回头一看,首先要确认的第一件事就是洋一郎有没有戴眼镜。幸好,他没戴。穿着睡衣的洋一郎,正一边用浴巾擦头发,一边从门外眯眼看着凰介。电脑上的画面他应该是看不见的。

“小学生也是很辛苦的。”

凰介重新面对电脑,迅速关闭档案,再次将档案放入“资源回收筒”中,然后关闭电源。脑袋一片混乱。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凰介只想到一个让头脑恢复冷静的办法。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凰介决定如此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