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十五日,星期一早晨。
口袋里的手机不断地震动,让凰介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是谁那么早打电话来?凰介拿起枕边的眼镜戴上,往手机荧幕一看,原来是闹铃。荧幕上标示现在的时刻,六点整。
“啊,对了。”凰介终于想起来了,是自己决定从今天开始要早起做家事的。他怕把洋一郎吵醒,所以不用闹钟而改用手机的闹铃功能,再设定成震动模式。而且怕自己叫不醒,临睡前还特地将手机放在口袋里。
在床上坐起身的凰介,回想起昨晚的怪梦。惠在自己眼前逐渐变瘦,最后终于死去。非常不吉利的梦。而且,惠在死前还问凰介:“害不害怕?”凰介回答:“害怕。”好怕父亲被抢走。
“别想太多、别想太多。”
凰介借着自言自语壮胆,下了床。昨晚还感觉四肢无力,现在却觉得手脚轻盈了许多。看来真的只是太累了,一定是因为参加了运动会。
凰介走出寝室,开始准备两人份的早餐。红茶、吐司、炒蛋。餐桌不知为何摇摇晃晃的,凰介低头仔细查看,发现原本塞在桌脚下垫高的月历纸有点歪斜,于是蹲下来将纸片塞回原处。就在这时,凰介听见洋一郎的寝室传来闹铃声。过了一会儿,后脑勺头发高高翘起的洋一郎便出现在餐厅。
“早饭做好啦?”
“我不是说过要帮忙做家事吗?”
将炒蛋盛入盘中之后,凰介便与洋一郎相对而坐。
凰介一边啃着吐司,一边将惠的梦告诉了洋一郎。洋一郎听完之后,针对梦的内容做了一些艰深的解释。凰介其实听不太懂,但还是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
“对了,昨晚是不是有地震?”
“地震?不知道耶。为什么这么问?”
“爸昨晚睡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在摇晃。”
应该没有吧,凰介心想。通常半夜发生地震时,凰介都会比洋一郎更快惊醒。洋一郎察觉到地震而凰介没感觉,这例子过去从未发生过。
“要看看新闻吗?说不定有地震的报导。”
“算了,不用了。应该是爸爸的错觉吧。”
过了一会儿,洋一郎便出门上班去了。今天天气很好,他似乎不想搭巴士,打算走路到医院。凰介在门口目送洋一郎离开后,便到厨房洗餐盘。正当他把洗好的餐盘放入置碗篮中时,想起了一件事。“好险好险,差点又忘了。”
得把衣服拿出来晒才行。昨天洗好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
凰介将洗好的衣服从更衣间的全自动洗衣机中拿出来,放入篮子里,然后扛起篮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台。现在已进入五月中旬,早晨的空气相当暖和,风中似乎带了点湿气的味道,或许是昨晚下过雨吧。
凰介一边回想咲枝的做法,一边将衣服吊在晒衣杆上。衬衫扣起由上数来的前两颗纽扣,以衣架吊起。T恤则先用手掌将皱纹拍平,而且衣架一定要从下摆方向放入,这样子领口才不会被撑坏。
鼻腔里充满了洗衣精的气味,好像咲枝的味道。
凰介在小时候曾经帮咲枝晾过一次衣服。当时,咲枝还称赞他做得很好。那时候,凰介吊的每件衣服都是皱巴巴的,因为他只是用晒衣夹随意夹住衣角,吊在晒衣杆上而已。但是到了那天傍晚,凰介跟在咲枝身旁一起将衣服收下来时,衣服上的皱纹全都消失了。当时,凰介还以为衣服只要干了,皱纹就会消失呢。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咲枝在事后又偷偷回到阳台,巧妙地将皱纹都拉平吧。要将纹路抚平而不改变那些夹得乱七八糟的位置,肯定不是件轻松的事。
“咦?”
凰介忽然停止动作。
“怎么没有……”
没看见头带,篮子里并没有昨天运动会上所使用的浅蓝色头带。
“漏拿了吗?”
凰介回到更衣间,往洗衣机里仔细查看,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又回到房间,检查昨天使用的运动背包,里面也没有。到底放到哪里去了?昨天把体育服放入洗衣机时,应该有把头带一起放进去。等等,真的有放进去吗?还是昨天忘在学校了?或者掉在某个地方?
按照规定,必须将头带洗干净后还给学校。级任导师西尾交代过,必须在这个星期之内归还。这下糟了。凰介一边担心,一边往墙上的时钟望了一眼,差不多该去学校了。头带的事情,今晚等洋一郎回家之后再问他吧,说不定他记得些什么。
凰介快手快脚地将教科书及笔记本塞入书包后,便走出家门。他突然想到,不知道亚纪的感冒好了没。保健室的老师要她在运动会的途中回家,可见得她病得不轻。
说不定亚纪今天会请假,凰介心想。
在第一堂课上课前,凰介来到亚纪的班上。大部分的学生都没有坐在座位上,冬一撮西一群地嬉戏喧闹,实在很难看出亚纪有没有在里面。
“水城没来啦。”
“咦?”
令人意外的是,小山竟然出现在亚纪的班上。他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朝着站在门口的凰介摇摇摆摆地走来。
“小山,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水城聊天,可惜她没来。”
“啊,原来如此。看来应该是感冒吧。”
“谁知道呢。你也是来找她的?”
“不是特地来找她……”
被小山这么一问,凰介有点难以措词。
“只是来看看她在不在。”
就这样,凰介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凰介……,你从以前就常常来找水城聊天吗?”
“倒也没有,只是因为她昨天感冒……”
“你很担心?”
“没有啦,也不是那么担心……”
现在是什么状况?凰介对于应付小山感到越来越不耐烦了。小山的态度好似在对凰介警告;不准你跟亚纪说话,也不准你为亚纪的事挂心。
想了一下,凰介懂了……,哈哈,他在嫉妒。
这时,亚纪班上的级任导师岩槻刚好从走廊另一端走来。
“我去问问水城的事。”
小山朝着岩槻迈步走去,似乎开口问了什么。岩槻的表情显得很严肃,简短地对小山悄悄说了两句话。
“……他说水城家里有事所以请假。”
小山回到凰介身边,两人并肩朝着自己的教室走去。
“什么事?”
“方济各(* 十六世纪初曾到日本传教的传教士Francisco de Xavier,中文名为方济各。)没说,不过他的表情蛮严肃的。”
小山抿着唇,露出成熟大人的表情。方济各是学生替岩槻取的绰号。
原来,亚纪并不是因为感冒请假。她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凰介的脑海中,再次浮现昨晚的梦——越来越瘦的惠,逐渐死去的惠。
还是别再想那个怪梦吧……。凰介将那些不吉利的思绪从脑海中挥散。如果真的很介意,等一下打电话到亚纪家里问问看不就得了。
走回教室,坐在座位上。小山的座位就在凰介隔壁,级任导师西尾还没进来。
“对了,昨天有地震吗?”
凰介担心如果维持沉默,小山可能又会问起关于亚纪的事,赶紧找了一个话题。
“地震?应该没有吧。今早的新闻没有关于地震的消息哩。”
“喔!”
果然是爸爸多心了。
“啊,对了。说到新闻,有一个女人在那里自杀呢。”
“哪里?”
“就是那个很大的大学,相模什么的……”
“相模医科大学?”
“对对对。昨天半夜有个女人从那里的顶楼跳楼自杀,新闻有报。你老爸不是在那里工作吗?”
“我爸工作的地方是在大学的附属医院……,那个自杀的女人是谁?”
“新闻没说,只说是‘一名女性’……”
就在这时,西尾走进教室。凰介与小山赶紧停止对话,把头转回前方。但凰介实在放心不下,又忍不住小声问小山:“那个女人几岁?”小山没有把脸转过来,只是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
凰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因为那个恶梦吗?不,不止如此。
惠与咲枝的交情很好,她们从大学时代就是好朋友。以前惠经常到凰介家的公寓来找咲枝,有时还会跟咲枝一起在外面喝咖啡或吃饭。该不会因为好友死了,所以惠也……
上课的过程中,凰介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脑袋里的想象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糟。于是,他决定放学后到亚纪家探望一下。
四五堂课要换教室,全班改在电脑教室上课。课堂结束后,西尾向全班交代了一项作业,那就是以电脑的文书处理系统写一篇作文,在这个星期前交出。他允许大家可以在放学后留在电脑教室里使用电脑,而家里有电脑的人也可以在家里写。凰介决定使用家里的电脑,他只想赶快离开学校,去亚纪家看看,他想知道亚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赶快确认小山口中所说的自杀事件与亚纪家有没有关系,凰介无法安心。
一放学,凰介便匆匆来到了亚纪家的公寓。但是搭电梯上了十楼之后,凰介陷入窘境。他只有在两年前水城家庆祝新居落成时来过一次,现在根本不记得亚纪家是哪一间了,凰介在公共走廊上绕了许久,终于找到贴有“水城”名牌的门,门上还塞着报纸,应该是今天的早报吧。凰介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按下电铃。没有回应。凰介试着转动门把,竟然轻而易举地转开了。
“午安……”
无人应声。可能没人在吧,水城和惠应该上班去了,但亚纪又去了哪里?为什么大门没锁?凰介感到越来越不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一时冲动之下,凰介决定脱下鞋子走进去。
“有没有人在?”
一边招呼一边缓缓地穿过前廊,走到一个放有大型沙发的客厅,右手边可以看到一扇厚实的门,呈半开状态。凰介记得那是水城的工作间。他往房内看了一眼,没有人。房内有一张书桌、一张办公椅及一张圆凳。客厅的左手边并排着两扇门,一样呈半开状态,一间是水城与惠的寝室,另一间则是亚纪的房间。凰介犹豫了一下,决定到亚纪的房里瞧一瞧,但亚纪的房间里同样空无一人。他正想回到客厅时,发现房内墙边有一个运动背包,这就是昨天亚纪在运动会上背的背包。背包上的拉链整个被拉开,露出里面的体育服,体育服上还放着一条浅蓝色头带。
“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凰介吓得全身缩了起来,回头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人一脸凶神恶煞,凰介从未见过此人。这下子该怎么办?凰介的脑袋一片空白。
“那个……,我是那个……朋友的……”
凰介急着想解释,对方却打断了他。
“你是水城先生女儿的朋友?”
“对,对,我是她朋友……,因为她没来上学,我有点担心……”
男人从门外朝凰介招手,凰介怯生生地走了过去。男人告诉凰介,他是这栋公寓的管理员。
“刚刚水城先生打电话给我,说他没锁门便出去了,叫我替他锁门。”
这下子,凰介终于放了心,突然觉得这个人的长相其实也没那么凶恶,看起来还挺和善的。凰介向他说明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如此,你是因为担心朋友,所以才来看看吗?”
管理员似乎理解了,但是他以一种颇为复杂的表情看着凰介。
“总之,我要锁门了,你也快回家吧。”
“啊,请问……,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事?”
凰介鼓起勇气向管理员询问。看管理员的态度,一定知道些什么。但管理员什么也不肯透露。
结果,凰介什么讯息也没得到,就这么离开了亚纪家。
(二)
凰介一走进家门,发现洋一郎竟然在家,着实吓了一跳。
“咦?爸怎么在家?没去上班?”
从房内走出来的洋一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凝视着凰介的眼睛。
“爸,水城家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凰介如此询问,洋一郎显得有点意外。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她今天没来,级任导师说她家里有事请假,而且昨晚在大学……”
说到这里,凰介开始支支吾吾。
“……大学怎么了?”
“没有啦,大学没怎么了。”
沉默了片刻,洋一郎温柔地对凰介说道:
“要不要到爸的房里坐一下?”
洋一郎坐在房间内的床上,面对着凰介。凰介也在他的正前方坐下。洋一郎以平淡的口吻将两件事告诉了凰介。第一件事,惠昨晚九点多从研究大楼的顶楼跳楼身亡。第二件事,亚纪今天出了车祸。
有好一阵子,凰介陷入完全失去感觉的状态,不知道现在应该想什么才好。
“亚纪只是手臂骨折,她现在应该已经跟水城回家了吧。”
“惠阿姨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爸也不清楚。她原本似乎想割腕,左手腕上还有伤口。”
凰介也知道割腕失败的伤痕是什么意思。咲枝担任心理辅导老师的学校里也有手腕上带着那种伤痕的女生。
“爸刚刚也去看了顶楼中央的那滩血迹。惠原本用美工刀割腕,但是没死,所以从顶楼跳下去……,看来她真的打算结束生命。”
说到最后一句时,洋一郎带着叹息。
“爸,会不会是因为妈死了,所以惠阿姨也想死?”
咲枝的死带给惠的冲击太大,使她决定陪咲枝一起死。凰介在心中如此想着。洋一郎慢慢闭上眼,只说了一句“或许吧”。凰介无法判断洋一郎是真的这么认为,或只是随口敷衍。
“说不定……”
凰介开始想着亚纪的事。说不定亚纪的车祸根本不是意外。她是故意让车撞的。就像惠陪咲枝一起死一样,亚纪也想要陪着惠一起死。
“爸,她是不是故意让车撞的?”
听到凰介这么问,洋一郎立刻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说亚纪是故意的?绝对不会。她只是因为惠的过世而陷入神智不清的状态而已。”
“就算神智不清,也不应该在那种地方被撞吧?亚纪家前面根本没有斑马线哩。”
“其中的缘由……我们外人不了解。”
洋一郎缓缓地摇摇头。
“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吧。总之,惠的过世让她受到很大的冲击。爸到水城家的时候,亚纪就坐在沙发上。爸为了鼓励她,想要摸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了……。如果那时候爸能够察觉她的心情,陪她聊一聊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爸,她真的不是故意让车撞的吗?”
“那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可是,说不定……”
“凰介,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
凰介这个问题极为单纯,却让洋一郎愣愣地盯着地板好一会儿,在脑中思考该怎么回答。终于,洋一郎抬起头说道:
“总之,亚纪的事就交给水城处理吧。我们只要等他们需要帮助时再伸出援手就行了。”
凰介努力让自己接纳洋一郎的话。虽然心中充满了不安,却不再说什么。
“原来那是一个预知梦……”
凰介忍不住又回想起昨晚的梦。
“那只是个偶然。你的梦跟惠的自杀没有关系。”
“可是,在我梦见惠阿姨死掉的那天晚上,惠阿姨真的死了。这怎么可能只是偶然?”
他说到这里突然惊觉,自己会不会拥有奇怪的超能力,能够让梦境变成现实?如果真是如此,今晚要是又做了什么不吉利的梦该怎么办?他忽然觉得睡觉是一件好可怕的事。要是梦见洋一郎死掉该怎么办?要是梦见亚纪死掉该怎么办?要是梦见自己死掉……
“你最好不要瞎操心。”
洋一郎似乎看出凰介的不安,轻轻对他微笑,接着站起来,从书桌上取来笔记本和铅笔。“你看这个。”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些东西。
凰介一看,洋一郎在笔记本上是这么写的:
1.做梦——死
2.做梦——没死
3.没做梦——死
4.没做梦——没死
“这是什么……”
凰介看完笔记本上的文字,抬起头来问道。
“像这样列出来,应该就可以消除你的疑虑。仔细看,做了某人死掉的梦,跟那人死掉,这两件事可以产生四种关联,对吧?做梦,死了。做梦,没死。没做梦,死了。没做梦,没死。”
的确是四种。
“以你的例子来说,是里面的第一种。做了惠死掉的梦,而惠真的死掉了。”
“意思是说,命中率是四分之一吗?”
“不是。我们不知道你昨晚梦见惠的机率有多大,也不知道昨晚会死掉的机率有多大,所以没办法计算机率。爸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样。”
洋一郎用橡皮擦将笔记本上的部分文字擦掉,又写了不一样的文字。
1.刷牙——死
2.刷牙——没死
3.没刷牙——死
4.没刷牙——没死
“以这四种来看,你也是符合第一种。昨晚睡前你刷了牙,然后,当天晚上惠就死了。”
“嗯……,确实是这样。”
“但是,你并不认为惠的死是因为你刷了牙,对吧!”
的确不会这么想。看见凰介点头,洋一郎便以温和的语气说出这样的结论:
“因为你梦到的内容刚好是惠死掉,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己的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你认为自己做的梦跟惠的死一定有关。但是,如果要这么想,任何事情都可以创造出关系。我们每天都会做各种事,这个笔记本上的‘做梦’可以改成‘刷牙’,也可以改成‘上厕所’或‘鸡蛋很便宜’,什么都可以放进去。换句话说……”
洋一郎抬起头来说道:
“说穿了,一切都是偶然而已。”
原来如此……,凰介终于懂了。这么说来,那个梦与惠的自杀没有任何关系。
“努力思考一件事情的原因是好事,但千万不能太武断。如果太武断,比什么都不想还糟糕。”
洋一郎在脸旁摆出“L”的手势。迟了片刻,凰介也以相同的手势回应。
“OK?”
“嗯,OK。”
不安感完全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议。
洋一郎常常像这样将一件复杂的事以简单的方式解释给凰介听。凰介总是尽量不去多做无谓的联想,专心倾听洋一郎的说明。从以前到现在,凰介从来不曾因相信洋一郎的话而吃了什么亏。
“你妈将你取名为凰介,就是希望你能坚强长大。如果常常露出不安的表情,你妈会很失望的。”
“我知道了。”
凰介站起来。
“我去把衣服收进来。”
凰介一边卷起袖子,一边走向阳台。
“对了,爸,有没有看到我的头带?浅蓝色的,运动会上戴的那条。”
凰介试着问洋一郎,但洋一郎只是默默摇头。
“喔……那就算了。”
那条头带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凰介一边收衣服,一边感到不可思议。收到一半,洋一郎也过来帮忙。他看到凰介晾衣服的方法跟咲枝一摸一样,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那天傍晚,凰介看到洋一郎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某样东西。沿着洋一郎的视线看过去,竟然是流理台旁的塑胶垃圾桶。
“怎么了?”
凰介出言询问,洋一郎应了一声,抬起头来。
“没什么,只是爸爸今天得到一个教训。”
“什么教训?”
“爸爸得到的教训就是……没事别乱翻垃圾桶。”
洋一郎的表情无比空虚,凰介则是听得一头雾水。
晚上,洋一郎接到水城打来的电话。洋一郎一面透过客厅的电话压低声音与水城对谈,一面朝着厨房里的凰介不断地张望。看来他似乎不想让凰介听到谈话内容。
“借一下电脑。”
凰介很识趣地离开了,走进洋一郎的房间,关上门,打算把今天学校交代的作文做一做。一开始,他还站在门边偷听,希望能够听到谈话内容,但听来听去也只是听见断断续续的轻声细语,完全听不懂洋一郎在说什么。凰介只好放弃,离开了门边。
他走近洋一郎的书桌,桌上放着一台个人电脑。接着,他发现桌上有一张列印的纸,于是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
卡普格拉斯症候群
这就是洋一郎之前在写的文章吧,似乎是一篇报告,但凰介完全看不懂。正当他想把那张纸放回桌上时,忽然注意到文章下半部有几行字是这么写的:
“站在我们精神科医师的立场来看,并没有必要为所有患者施予治疗。只需要优先治疗拥有智慧或特殊技能等价值的患者……”
凰介感觉身体逐渐僵硬,心跳越来越快,胸口越来越冷。
难道,洋一郎又要变得像以前那样吗?
那样的生活,难道又要再来一次吗?
如今咲枝已经不在了,这个家只剩下两个人……
“你要用电脑做什么?”
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说话声,凰介急忙将手上的列印纸放回桌上。
“喔,我要做作业……,现在可以用吗?”
“可以啊。”
洋一郎又走回客厅。
凰介的双眼盯着电脑,心中却在盘算着,不如把这件事告诉田地吧,那个人以前也曾经接受过自己和咲枝的请求,帮了很多忙。他一定可以再次解决问题的……
结果,那天晚上凰介根本无心写作。那幅可怕的画就挂在书桌旁的墙上,画中那个张着嘴的男人、红色的天空、扭曲的线条,似乎变得更毛骨悚然了。
(三)
隔天放学以后,凰介到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找田地。
傍晚六点起,水城家将举行惠的守灵夜仪式。现在刚过下午两点,只要在五点以前回家换衣服,应该来得及赶到水城家。洋一郎也说过他大概在那个时间才会下班。
凰介穿过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走在连接楼栋之间的石砌小径上。一边走,一边茫然地望着两旁的黄色郁金香。此时,他骤然听见洋一郎的声音,急忙抬起头。
洋一郎站在精神科大楼的入口处,正与一名身穿白袍的女性交谈。凰介迅速躲在附近的樱花树后面,观察眼前的两个人。他们的表情似乎很凝重,不知是在谈惠还是亚纪的事。
与洋一郎交谈的那名女性,凰介也认识。她是一位医生,姓竹内。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洋一郎与水城在大学时代的同学。
几年前,竹内曾经来家里拜访过一次。她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开心地与洋一郎聊些往事,一直待到三更半夜。咲枝虽然也在场,但她只能挑些听得懂的话题,偶尔凑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喝了葡萄酒之后脸颊泛红的竹内,不管是笑得开怀或表示认同的时候,都会伸手在洋一郎的手臂上轻拍。凰介还记得自己当时坐在客厅角落看着这情景,心里相当不舒服。
那天晚上,咲枝在竹内回去之后所做的事,凰介永远也忘不了。她一面收拾餐具,一面往身后窥探。确认洋一郎没有注意她,便将竹内用过的葡萄酒杯放入塑胶袋内,然后丢进了垃圾桶。凰介记得自己偶然间看到这一幕时,还急忙别过头。平常总是温柔和善,从未讨厌过任何人、不曾说过任何人坏话的母亲竟然会做出这样的行为。这件事深深烙印在凰介的脑海中,迟迟无法释怀。
或许这三人在学生时代发生过很多事,这些凰介并不清楚,但只要是母亲讨厌的东西,凰介也会无条件地感到厌恶。不管是香烟的烟味、蟑螂、爬虫类,甚至是人也一样。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凰介便非常讨厌竹内。
隔了一会儿,竹内似乎向洋一郎说了一句激励的话,便走进大楼中。至于洋一郎,则沿着外侧墙壁往建筑物的后面走去,不知要去办什么事。洋一郎拿着一支很长的棒状物,仔细一看,棒状物的前端是T字形的黑色橡皮。或许要去擦窗户吧。
凰介从树丛后走出来,快步走向大楼,穿过自动门,走进排满了长椅的大厅中。
“咦?你不是我茂的……”穿白袍的年轻男人看见凰介说道,“呃,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宗介还是什么的……”
“凰介。”
“对,凰介!你来参观爸爸的工作场所吗?”
“不,我来找田地老师。”
凰介毫不隐瞒地说出来意,年轻男人听了之后显得颇为惊讶。
“有预约吗?”
想了一会儿,凰介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有没有跟田地约好。
“呃,没有,没有预约。”
“不知道田地老师在不在,他有时候会去大学那边。”
“啊,不在的话就算了,我下次再来。”
“我去看一下。”
年轻男人离开凰介,打开挂号窗口旁的那扇门走了进去。没多久,便笑着走出来向凰介招手。
“他在、他在。”
凰介往门内一望,看到田地那宛如上下颠倒的脸,田地的身后还跟了数名年轻女看护师,他张嘴一笑,摇晃着圣诞老公公般的白胡子,走到凰介面前弯下腰来。
“呵呵,凰介,怎么啦?”
田地身后的女性看护师们不断地交头接耳,说些“他就是我茂的儿子”之类的话,令凰介大感害羞。凰介尽量不去看那些女看护师,对田地说:“想跟老师商量关于家里的事情……”虽然起了头,但接下来要怎么说,凰介毫无头绪。
“家里的事情……,是指咲枝的事吗?”
田地看着凰介,面露担忧之色。凰介默默地摇了摇头。片刻之间,田地似乎从他的沉默体会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往左右看了一眼之后,说道:“跟我来。”便把凰介带了出去。
田地的诊疗室并不宽敞,不过书架与书架都整理得很整齐,整个空间让人感觉平静。不同于其他房间的灰色百叶窗,这个房间里的百叶窗是淡淡的土黄色,让透入窗内的阳光变得很柔和。百叶窗的旁边有张木制矮桌,矮桌两侧各有一张对放的绿色布沙发。田地从小冰箱中取出宝特瓶装奶茶,倒在两只玻璃杯中。凰介与田地面对面各坐了一张沙发。
凰介一边喝奶茶,一边将洋一郎最近的言行举止,以及昨天书桌上那份报告中的那几行字告诉田地。田地凝视着凰介的眼睛,偶尔将杯子凑在嘴边喝一口,以非常严肃的表情听他的说明。凰介说完后,田地轻轻说道:“原来如此。”伸手抚摸白胡子。
“果然,他以前的症状又发作了……”
田地口中的“果然”二字令凰介颇为介意。田地看到他的表情,接着又解释道:
“事实上,昨天早上我在楼下走廊上跟我茂讲话时,也发现不对劲了。那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因为惠的去世一时神智不清,但是按照你……来判断……”
不知何处传来男人的阵阵叫喊声,将田地的话盖掉了一部分。凰介在沙发上吓得全身僵硬,田地只是若无其事地将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按照你刚刚的说法来判断,他以前的症状果然又发作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让他来我这里接受治疗,而且越快越好。”
凰介决定相信田地的判断。
“今天晚上我会找些理由跟我茂聊一聊的。”
接着,田地以慢条斯理的口气不断地提醒凰介,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来处理就好。田地在说话时喜欢重复同样的话来强调自己的想法,例如“完全、完全不用”或“一定、一定可以”、“没问题、没问题的”等等。这样的说法方式让凰介获得了安全感。
凰介向田地道了谢,从沙发上起身。
“如果还有什么烦恼,尽管来找我商量不用客气。”
田地将家中的电话号码告诉凰介,凰介将它登录在手机里。
“老师,我今天来找你的事……”
“别担心,我不会说的。”
走到门口,田地朝着凰介咧嘴一笑,看起来好像连胡子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