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茂洋一郎(2 / 2)

影子 道尾秀介 11137 字 2024-02-19

“我叫竹内定期开给我的。”

“竹内……,怎么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那当然。精神科的研究员在吃精神安定剂,这种事传出去可是天大的笑柄。竹内是偷偷开给我的。”

水城从洋一郎手中取回药锭的锡箔纸,愣愣地看着。

“吃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能没有它了。平常当然会遵守药量……,但今天早上的心情实在太难熬,忍不住多吃了一些。”

洋一郎相当自责,好友从两年前开始依赖这种药物,自己竟然完全没发现。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缘故需要吃这种药?是忧郁症吗?还是什么……”

洋一郎的话还没说完,水城便摇摇头,“是幻觉。”他说道,“从两年前开始,我经常看见奇怪的幻觉。”

水城以陷入沉思的眼神看着洋一郎。过了一会儿,宛如自言自语开始描述幻觉内容。

一大片草原、一匹白色母马、一只以双脚步行朝着母马走去的生物。体型壮硕、面貌模糊不清的漆黑生物。那只奇怪的生物与母马越来越靠近,最后两具肉体终于紧紧贴在一起。强烈的风;灰色的风。视野逐渐被染成黑色……

“一只小小的、好像马的动物从漆黑景色的另一端逐渐走近,笔直地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这就是长久以来困扰水城的幻觉。

他一说完,做过隔音处理的房间内变得好像在水中一般寂静无声。洋一郎在脑中分析水城的幻觉内容。草原、母马、与母马紧贴在一起的黑色生物,最后是一匹类似马的……小动物……

洋一郎抬起头看着水城。

应该不会错。

怀着相当程度的确信,洋一郎向水城开口问道:

“水城,那个逐渐靠近你的小动 物……,你认为是什么?”

“不知道,我……”

水城一边叹气一边说道,接着用手掌在脸上搓揉,那动作非常急促,好像要把脸皮拉下来一般。

“你不知道?”

“是啊,我完全不知道……”

不停地搓、不停地搓。

“你一定知道吧!”

水城双手的动作骤然停止,两眼从指缝间凝视着洋一郎。

“其实你知道。”

水城没有回答。

“那匹白色母马所生的,像马的动物……,那只杂种动物……”

听到这里,水城的手指抖了一下。洋一郎接着说道:

“就是骡子。”

骡子,母马与公驴交配后所生下的杂种动物。

“而那匹骡子,就是亚纪。”

水城的手指在颤抖。

“我没说错吧?”

水城的上半身瘫在圆凳上,好似一具被关掉的机器。洋一郎朝背后的房门看了一眼。确认房门紧闭之后,又转头望着水城。

“你怀疑亚纪不是你的骨肉?”

水城浑身无力,只是缓缓地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

水城与惠在十五年前结婚,与洋一郎、咲枝的婚姻几乎是同一时期起跑。

洋一郎夫妇在婚后没多久,咲枝便被医生宣告体内有癌细胞,必须接受治疗,所以暂时不能生育。一直到婚后第五年,经过诊断确定癌细胞复发的可能性极低之后,两人才有了生孩子的计划。

至于水城夫妇则是在婚后马上想生孩子,但不知为何惠一直没怀孕。经过妇产科及泌尿科的诊断之后,确定问题出在水城身上。水城有精虫稀少症,精液中所含的精虫数量比一般男性还少,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两人始终没有孩子,就在他们决定采用人工授精的前一刻,惠竟然怀孕了。那一年是他们结婚的第五年。

就这样,水城夫妇的孩子与洋一郎夫妇的孩子恰巧成了同年级的同学。

“水城,难道你是因为精虫稀少症的关系,怀疑亚纪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没错……,有这种病症的男人靠正常性交让女人怀孕的机率很低。惠一定跟其他男人上过床,她的业绩一定是用身体换来的。她的保险业绩好得不像话,这你也知道吧!亚纪是她跟客户生的孩子,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鬼话……”

洋一郎感到胸中一阵怒气。他确实听过惠的业绩在同事之间是傲视群伦的,但绝对是拜她的人格特质所赐,不可能有其他理由。

“患有精虫稀少症的男人让女人自然怀孕的可能性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虽然跟你所学的领域不同,但你好歹也是个学医的。”

“我懂、我懂,可是……”

此时,洋一郎察觉到一个矛盾处。

据水城刚才的说法,幻觉是从两年前开始出现。但如果他是因为精虫稀少症而怀疑亚纪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应该早在惠怀了亚纪时便已产生幻觉。

“水城,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洋一郎询问水城。他沉默了片刻,以虚弱的声音反问洋一郎:

“你还记得我曾经到威斯康辛大学进行研修吗?”

“是啊,我记得。刚好是两年前的春天。”

“没错,就是我买了这间公寓之后没多久的事。”

美国的威斯康辛大学在精神医学的研究领域上相当有名。水城曾经在那里进行了大约两个月的研修。

“从美国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看了客厅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原本不是有意要看的,只是偶然瞄到垃圾桶里有亚纪画的水彩画。似乎是因为隔天学校有风景画的考试,所以亚纪正在练习。”

水城闭上眼继续说道:

“垃圾桶里有好几张亚纪的画,她丢了很多张,说那些都是失败的作品,叫我不要看,但我想看看亚纪的画,即使是失败的作品也没关系。或许是因为害羞,亚纪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我看着亚纪的画,一张、两张、三张……,就在我拿出第四张的时候……,在垃圾桶最底下……”

水城以双手覆住额头,说道:

“我看到沾着精液的卫生纸。”

一瞬间,洋一郎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正紧绷着。

“那时候,惠正在厨房里做菜,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她没发现我已经看到垃圾桶里的东西。我质问她,那时她正握着平底锅,我抓住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对她怒吼,要求她说明垃圾桶里的卫生纸是怎么回事……。但惠一直推说不知道,她说一定是我搞错了,但我绝对没搞错,那张卫生纸上的液体绝对是精液。我回到客厅,抓起垃圾桶,又走向厨房,把垃圾桶推到惠的眼前,但是惠依然不肯承认,最后甚至……笑了。看着我认真的表情,她竟然笑了。”

好一阵子,水城挤不出任何声音,宛如喉咙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般。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她了,完全不信。我认为亚纪绝对不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茂,你觉得我跟亚纪长得很像吗?亚纪看起来像不像我?”

洋一郎还没回答,水城又接口说道:

“完全不像。她身上没有任何一处是像我的,一处都没有。”

(五)

“我们在大一的时候,不是上过确认偏差(Confirmation Bias)的课吗?”

洋一郎说道。水城大大地吐出一口气,点点头。

“是啊,田地老师教的。”

“你有没有试着把那堂课的内容,套用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我的思考模式有偏差,对吧?”

“没错,我的意思正是如此。”

所谓的偏差(Bias),就是误差及偏见。思考模式有偏差的人,无法对事物做出正确的判断。例如,让小孩在没看到硬币的情况下画出硬币,富裕人家的小孩会把硬币画得比实际尺寸小,穷人家的小孩则会画得比实际尺寸还大,这也是一种偏差。每个小孩对金钱的感受都不一样,这些偏差会影响判断力的正确性。

所谓的确认偏差(Confirmation Bias),就是在确信的状态下产生偏差。具有这种状况的人会在各种讯息中挑出与自己确信的事物相符的。反之,对于与自己所确信的事物相抵触的证据则会尽量避开。结果,当然是造成对事实的误判。例如,具有“女人的开车技术都很差”之偏见的人,眼中只注意到开车技术很差的女性驾驶员,对于开车技术很好的女性驾驶员则视而不见。杂志上的占卜会让人觉得很准,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占卜专栏里写着“你会与某人不期而遇”或“你会犯下小错”,那么,相信占卜的人就会从生活中挑出相符的部分,因而认为占卜“非常准确”。他们会这么想,“我的确偶然遇见了某人,也在某事上粗心大意。”但是事实上,任何人只要生活正常,多少都会与他人不期而遇,也会犯下一些小失误。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也无法察觉。

“水城……,亚纪跟你很像,尤其是笑容,下巴的弧线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这么认为。”

水城摇摇头。

“所以我才说你的想法有偏见,就连对惠的工作也是如此,由于你的脑袋里存有奇怪的偏见,才会荒谬地认为惠的好业绩是用身体换来的。她的保险业绩是自己的人格特质与持续努力所创造出来的,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她绝对不是那种人,她是清白的。”

“那你怎么解释垃圾桶里的卫生纸?”

被这么一问,洋一郎顿时语塞了。

“这个嘛……,就像惠说的,是你搞错了。”

“绝对没搞错,我看得一清二楚,那绝对是精液。亚纪不是我的小孩,绝对不是我的小孩。”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进行DNA鉴定……。洋一郎本来想这么说,但想一想还是算了。洋一郎看过很多类似的案例,就算DNA坚定的结果证实亚纪是水城的孩子,水城也不会相信,他一定会用鉴定方法有误或采样不正确之类的理由来逃避现实。确认偏差就是这么可怕的现象,想要克服这个障碍,只能靠他自己的力量,从最基本的想法改变。

“你一定没办法相信,惠竟然跟我以外的男人上床,对吧?”

“那当然。”

“现在你也学到了一课。就算是精神医学的专家,也没办法理解最亲密的人在想什么。你我都一样。”

“我想,只有你吧。”

“我茂……”

水城微眯着眼,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冷静语气说:

“如果我告诉你,惠是我杀的,你打算怎么办?”

洋一郎感觉背脊好像结了一层冰,勉强挤出笑容说:

“别开玩笑了。”

“不,是真的,惠是我杀的。”

水城的脸上毫无表情,令洋一郎感到一种纯粹的惧意。

“水城,你……”

此时,水城突然从圆凳上起身,朝着洋一郎走来,洋一郎不禁感到浑身僵硬。只见水城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枚被折得很小的纸,递给了洋一郎。

“这是惠的遗书。”

洋一郎抬头看了水城一眼。原来他刚才说没有遗书是骗人的。

打开来一看,是一张A4大小的白纸。洋一郎将白纸转成正确的方向,确认其内容,纸上只有一行以印表机印出来的短短文字。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这是我今天早上在橱柜里的威士忌酒瓶底下找到了,一定是惠昨天早上出门前放进去的。为了不让亚纪看到……,那里的确很适合藏只写给我看的遗书,只要把遗书放在那里,绝对只有我会发现,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发现。”

水城微张着嘴笑了。牙齿后方的阴暗处,看起来好像一个漆黑的无底洞。

“是我杀了惠。”

或许可以这么说。纸面上的文字虽然简短,却能清楚感受到惠是因为对婚姻生活感到疲累而选择了死亡。

这么一来,洋一郎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水城刚才很肯定地说惠在出门前已决心寻死。因为他找到了这封遗书。

“你不把这封信交给警察?”

“我不打算交给警察,我会马上把这封遗书处理掉。”

水城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认为我的做法很卑鄙?”

洋一郎陷入迷惘,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说:“这是你们夫妻的问题,我没有意见。”

事实上,就算把遗书交给警察,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让惠复活了。我们现在只能在心中祈祷她能够安息。还有……,你要好好照顾亚纪,你们只能相依为命了。”

“相依为命……”

水城以忧郁的眼神看着地板,并将那张纸重新折小,放回抽屉里。他的嘴角露出冷漠的微笑。

洋一郎问他:

“水城……你知道‘爱’的相反是什么吗?”

水城抬起头,迟疑了数秒之后回答:“恨?”

洋一郎摇摇头,将正确答案告诉了老友,“不,是漠不关心。”

他不知道水城会如何解读这句话。

“打扰了!如果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请尽管开口。”

过了一会儿,洋一郎站了起来。

“还有,水城,你就当我是多管闲事,但我希望你别吃太多药,非吃不可的时候再吃吧。”

“我明白……,抱歉,我茂,给你添麻烦了。”

“这只是互相帮忙。”

正要伸手转开房门把手时,洋一郎停止了动作,转头对水城说:

“其实我也是……,自从咲枝走了之后,我开始吃银酣了。”

洋一郎决定说出来,不再瞒着水城。持续失眠的日子,不得不请田地开安眠药给他。

“这就叫做医生不养生吗?我根本没资格对你说教。”

水城抬起头,往洋一郎瞄了一眼。

“我茂,你……”

“怎么?”

水城以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事。”并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回去路上小心。”

洋一郎走出房间,原本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亚纪已不见踪影。他走到门口穿鞋时,发现亚纪的鞋子也不见了。虽然印象很模糊,但刚才一进门时,门边应该放了一只粉红色运动鞋。洋一郎一边开门,一边转头对水城说:“亚纪好像出去了……”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那是汽车的刹车声。洋一郎与水城瞬间对看了一眼,便一前一后地冲出大门。由于电梯停在一楼,两人只好沿着紧急逃生梯往下狂奔,慌慌张张地跑到一楼大厅外面。此时,两人看见一群人聚集在公寓前的国道路旁,亚纪就倒在围观人群的中央。“救护车!”有人在大喊。“快叫救护车!”另一个人则在亚纪身旁蹲下,不停地摇晃她的肩膀。亚纪的头随之摇摆,但小小的身躯没有一点反应。

“别动她!”

洋一郎一边大喊,一边奔向亚纪。

(六)

洋一郎看到水城正步履沉重地由长廊另一端走来,便从长椅上起身,等待他走到身旁。急诊大楼的一楼大厅刚好没有新送入的病患,安静得令人起鸡皮疙瘩,只有看护师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偶尔传入耳中。

“她的手臂骨折。为了保险起见,也做了电脑断层扫描,脑部似乎没有受伤。失去意识是因为轻微脑震荡,现在可以正常说话。”

“嗯……”

洋一郎松了一口气,突如其来的虚脱让他不禁跌坐在长椅上。

水城也在他身边坐下。

“她现在在打点滴。真不好意思,还让你陪着到医院来。”

洋一郎与水城一起坐上载着亚纪的救护车,来到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撞到亚纪的轻型汽车是由一名中年妇女所驾驶,她在路旁慌乱得不知所措,几乎没办法走路,在坐进随着救护车一同赶来的警车时,嘴里依然叨念着听不懂的话。

“我刚刚用后面的公共电话跟警方联络过了。那个开车的女人说亚纪是自己冲出来撞她的。”

“不可能吧!”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种事就交给警察处理吧。”

水城的声音中充满了空虚,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慢慢地握起又张开。洋一郎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眼前的老友。

“我茂,抱歉,你能不能先回去?我想跟亚纪谈一谈。”

“好吧……”

洋一郎乖乖起身,临走前又将手搭在水城的胳臂上说:

“或许你觉得很烦,但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真的不要客气。”

“谢谢。关于惠的丧礼安排,我会再跟你说的。”

洋一郎让水城留在大厅,独自走出急诊大楼。大楼外充满着明亮的阳光,连接大楼与大楼之间的石砌小径宛如风平浪静的海面般闪闪发亮,沿着小径两边整齐种植的黄色郁金香,硕大的花朵正充分享受阳光的洗礼。或许是因为今年的气候从初春到现在都颇为寒冷,花朵盛开时比往年来得迟了些。

是不是应该到精神科大楼露个脸呢?洋一郎相当犹豫。今天早上,田地与竹内都很关心惠自杀的详情。但如果现在去见他们,恐怕连亚纪出车祸的事也必须一五一十说出来了。洋一郎没有自信能把这件事说明清楚,也不知该不该让他们知道。

想了许久,洋一郎决定走出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

他朝着大学的研究大楼走去。

“先生,那里进不去。”

正当洋一郎伸手要打开通往顶楼的门时,背后传来了说话声。他回头一看,一名西装男子正沿着楼梯走上来。此人体型壮硕,有一双小眼。他逐渐走向洋一郎,每走一步身躯便左右晃动。

“我请学校管理员锁了那扇门。”

经那个男人这么一说,洋一郎才发现金属门板与门框都装上了铁片,铁片之间确实套着一个密码锁。

“他们说这扇门向来没有上锁,原本的门把锁钥匙已经找不到了。就是这样,平常没在使用的东西要用的时候就找不到,连这种最高学府也一样。”

男人朝洋一郎轻轻做出敬礼的动作。

“我是平塚警署的隈岛。”

说完之后,隈岛脸上的浓眉一扬,似乎在打量洋一郎的底细。洋一郎向他报上姓名,并说明自己是水城惠的朋友。

“我来这里是想看看她过世的地方。”

“啊,原来如此,请节哀……,想上顶楼的话,我现在就开门。”

“可以吗?”

洋一郎颇感意外。

“毕竟不是凶杀案,现场搜证只是例行公事,早就结束了。上锁只是为了防范未然。”

“防范未然……,什么意思?”

“该怎么解释……”

隈岛刑警蹲在门前拨弄密码锁,脸上露出若有深意的微笑。

“相信你也听过‘自杀会传染’这句话吧?”

洋一郎不记得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但在某些场合而言,这句话或许有些道理吧。

隈岛以毛茸茸的大手解开了小小的密码锁,两人上了顶楼。

风有点强。洋一郎环顾四周,尽是灰色的水泥地,一道油漆斑驳的铁栏杆将水泥地围了起来。栏杆与屋顶边缘的距离似乎不到四十公分,栏杆不高,仅比一公尺高一点,缝隙也很宽,将近有三十公分,看起来非常不牢靠。

“像这种五层楼建筑物的楼顶,竟然只围了这样的栏杆,简直是故意要……”

隈岛本来要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但中途便住了口。他指着栏杆某处,改口说道:

“就在那里。”

建筑物的那一侧面对一片小小的杂树林。洋一郎将身体贴近栏杆,探头往下看。五楼原来有那么高,洋一郎胸中不禁涌起一阵惧意。研究大楼的墙壁到树林之间的地面皆以水泥填实,约有五公尺宽。他看到正下方的墙脚放着几束鲜花。

“你和水岛小姐的交情很好吗?”

隈岛一边慢条斯理地拉着耳垂一边问道。洋一郎正想指正他,是水城不是水岛。但想一想没有意义,也就罢了。这个事件对洋一郎来说代表好友突然过世,但对警察来说只是“又一庄自杀案件”。洋一郎简短回答:“是啊。”离开栏杆边,转向背后。远处可以看到他家的公寓。也就是说,惠是背对着他家的公寓从这里跳下去的。

洋一郎慢慢地走到顶楼中央,发现脚底的地面上有一小块黑色污渍,他马上猜到这个污渍是什么。

“她的血迹和新买的美工刀就在这里被发现的,对吧?”

隈岛抬头往洋一郎瞄了一眼。

“你还真清楚。”

“我刚才跟她先生聊过。”

“啊,原来如此……,没错,这里就是血迹与美工刀的位置。水岛小姐曾经在这里尝试割腕自杀,后来没成功,只好爬过栏杆跳下去。”

“这种事常发生吗?”

“什么?”

“我指的是自杀者在中途改变自杀方式,这种事常发生吗?”

“啊,是啊。”

隈岛说话时音调上扬,语气显得很轻蔑对方。

“尤其是割腕自杀,第一次就成功的案例反而是少数哩。如果不是下定决心的一刀,动脉可是很难切断的。割的时候三心二意,只切到外围的静脉,血流很多却绝对死不了,因为在失血致死以前,血液便会凝结,把伤口堵住了。”

这对医学系出身的洋一郎来说跟本是最基础的知识,但他还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隈岛似乎越说越痛快,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这时就会留下割腕失败的伤痕。”

此时,洋一郎注意到顶楼有一个巨大的方形机器,在阁楼间的两侧各有一具,每一具的面积约有一张榻榻米大小,高度与洋一郎的身高差不多。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机器,应该是在他从研究所毕业后才装设的。

“请问那是什么?”

“啊,那是空调系统的室外机,应该是蓄热型的,最近很常见哩。”

隈岛似乎预期洋一郎听不懂,因此马上又得意洋洋地解释:

“那个机器会在夜间运转,将温水储存在内部,等到白天就用那些温水提升室内的温度。这么做是因为晚上的电费比白天便宜很多。”

“这种尺寸的室外机,足以供应整栋建筑物的暖气?”

“不……,看这个尺寸,顶多只能供应一层楼吧。应该只有五楼的暖气采用这个系统。”

想来是为了配合预算,所以每一层楼分开装设。

洋一郎仔细审视眼前的两部方形室外机,此时,心中逐渐浮现一个想法。

巨大的机器。

位于屋顶阁楼间旁边的巨大机器。

或许可以利用这个。

“差不多可以走了吗?我还得赶回署里。”

隈岛装模作样地举起手表看了一眼。

于是,洋一郎离开了顶楼,临走前隈岛将密码锁又装了上去。

(七)

洋一郎去了一趟超市,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凰介放学还没回来。厨房的置碗篮里整齐地放着今早用过的餐具,洗好的衣服有条不紊地挂在阳台上。

洋一郎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接着,开启昨天储存的WORD文件。如果不找点事情来做,他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冷静。

卡普拉格斯症候群

一种不可思议的妄想症。罹患这种病的人,会将双亲、兄弟姐妹、小孩或配偶当成是别人伪装的,他们坚称身边的亲人虽然跟本尊长得很像,却是陌生人假扮的。

精神科学界一般认为,这样的妄想来自于与性欲有关的矛盾情感。

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每个人在孩提时代都会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父母产生性欲。洋一郎虽然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奉者,却认为这个学说即使到了现代依然具有采信的价值。男人会在孩童时期对母亲产生性欲,将父亲当成情敌,这称为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x)。相反的,女人也同样会对父亲产生性欲,这称为恋父情结(Electra complex)。但是,人类的理性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这种感情都被彻底压抑。然而,在某些情况下,对父母的性冲动会从压抑中完全被解放。如此一来,此人的精神状态就会陷入混乱。他(她)会很困扰,为什么会对母亲(或父亲)产生性欲,太奇怪了,这种事不应该发生……。此时,他(她)的精神会极力隐藏这个不该出现的状况。于是,他(她)的脑中就会产生这种想法——这个人不是我的母亲(父亲),她(他)是别人假扮的。

这就是精神科学界对于那些将亲人当作假冒者的卡普拉格斯症候群患者的解释。洋一郎认为,这样的解释也可以套用在双亲以外的例子。例如,如果对一个绝不能产生性欲的人产生了性欲……

此时,洋一郎突然想起了水城。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如果,水城对于自己的女儿产生了性冲动……

“亚纪不是我的孩子,绝对不是我的孩子。”

这样的感情,或许会让他出现卡普拉格斯症候群的症状。

“别胡思乱想了……”

洋一郎摇摇头,将这样的想法从脑海中抹除。卡普格拉斯症候群在精神病中极为罕见,身边不太可能刚好出现这样的患者。何况,水城对亚纪不是亲骨肉的怀疑是有某种程度的根据。没错,他是有根据的。但是……

“我看见了沾有精液的卫生纸。”

一定是搞错了,绝对是哪里搞错了,不可能有那种事。

洋一郎再次摇摇头,结束这场无言的辩论。他决定不再思考这些无意义的事,重新面对写到一半的报告,敲起了键盘。

终于,报告完成了,洋一郎按下列印键。印好的报告从镭射印表机的排纸口滑出,洋一郎拿起报告,往书架旁的墙上看了一眼。墙上挂着从百货公司买来的复制画,捣着双耳呐喊的男人、红色的天空、扭曲的世界。

洋一郎听见门口有声响,于是将手上的报告放在桌上,走出房间。

“咦?爸怎么在家?没去上班?”

从门口走进来的凰介看到洋一郎,张嘴愣住了。

有两件事必须告诉儿子。

第一件是关于惠,第二件是关于亚纪。

洋一郎在心中烦恼,哪些该讲?哪些不该讲?关于惠自杀的事,如果说得太详细,一定会让凰介大受打击。毕竟凰介从小就受到惠的疼爱。

但是,凰介迟早会从亚纪口中听到关于惠自杀的详情,与其让两个小孩胡乱交换讯息,不如由他先将事情说明清楚。

洋一郎低头盯着儿子的眼睛,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