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个人(2 / 2)

影子 道尾秀介 13918 字 2024-02-19

“那个人生的病就是卡普格拉斯症候群(Capgras Syndrome),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病,得这种病的人会把身边很亲密的人当做是别人伪装的……。就像爸爸负责的这位年轻女病患,她一直说有人伪装成她的父母。她说那两个人虽然长得和她父母一模一样,但不是她父母。”

洋一郎忧心忡忡地说明之后,耸了耸肩说道:

“……很奇怪的病,对吧?”

凰介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只好点点头。

“好了,既然要做便当,得去买一些菜,不如现在去吧。”

于是,凰介与洋一郎走过夜晚的街道,来到了超级市场。两人一边商量一边在店里物色,付过钱走出店门口,凰介偶然间回头一望,黑夜中的一排黄色方形灯火看起来好像某种传统市场。仔细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夜晚来这家超市。

晚上十点,凰介上床就寝,但是他突然想到还没上厕所,于是又从被窝里爬出来,可不能又尿床了。走出房间的凰介,看到洋一郎站在厨房流理台旁,正要将一颗浅蓝色药丸放入口中。

“那是什么药?”

“嗯?喔,吃了会想睡觉的药。”

凰介的出现似乎吓了洋一郎一跳。

“就是所谓的安眠药,在医院,我请田地老师开的。其实我最近一直睡不好,总是要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能睡着。”

“天亮才睡着?”

由于父子俩没睡在同一个房间,所以凰介一直没发现。今天、昨天和前天,凰介起床的时候早餐都放在桌上了。这么说来,那些早餐是洋一郎在彻夜未眠的状况下做出来的。

“不过,今晚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洋一郎轻轻一笑,喝下了杯里的水。

“有必要的时候还是乖乖吃药,不能逞强。”

五月十四日,运动会当天。

上午举行的班级接力赛跑,凰介连续被三名跑者赶过去,又在途中弄掉了眼镜,捡眼镜的时候被第四名跑者赶上,表现可说是惨不忍睹。五年级总共有五个班,换句话说,凰介是从第一名落到最后一名。不过,这所学校的运动会方针是不在抵达终点时替学生排名次,所以凰介对于这样的结果也不特别介意,反而就像亚纪昨晚在电话里讲的一样,尽情运动之后,心情变得舒畅多了。

十二点开始是午休时间,凰介和洋一郎在校园的角落铺了垫子坐下,打开便当盒享用。每个人三个饭团,另外还有三盒配菜。

校园里非常热闹,充满了小孩及大人的声音,校舍窗户上垂挂着巨大的方形瓦楞纸板,不知道是哪一年级的学生做的,七张连在一起,每张纸板上都写了一个日文假名,拼起来是“みんなガンバレ”(大家加油)。不过,文字似乎是用模造纸剪贴上去的,浊音的两点脱落了,变成了“みんなカンハレ”。

“为什么接力赛没有排名次呢?”

洋一郎一边吃凰介做的炒蛋,一边问道。他避开了涂满番茄酱的部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开始就是这样了,好像是因为校长说不应该什么事情都要排名次。”

“这样的想法……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

“就算小学运动会不排名次,将来出了社会也一定会被排名次,对吧?不管是公司或医院都一样,学历、业绩、治疗绩效什么的,全都会被拿来当做评断标准。”

“原来如此。”凰介的心情微微一沉。“果然任何事情最好都拿第一。”

“不,爸的意思不是那样,该怎么说呢……”

洋一郎思考了一下,接着说道:

“举个例子来说,几个人在同一条路上一起往前跑,后面有一个杀人魔正在追杀他们。这种情况下,谁最有可能被杀?”

“跑最慢的人。”

“没错,跑最慢的人会被杀人魔从背后砍一刀。但是跑在这个人前面的那些人,却可以趁杀人魔在杀人时逃走。”

“确实如此。”

“不过,凰介……”洋一郎望着凰介说道:“如果杀人魔躲在终点的位置呢?”

“跑第一的人会被杀?”

“没错,第一个跑到终点的人会被杀。但是事前没有人知道杀人魔到底躲在哪里,因为没有一个杀人魔会告诉别人自己躲在哪里。”

凰介似乎有点理解洋一郎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着排名次,有时候为了做事方便,排名次也是必要的。但是得第一的人不见得最吃香,也没有特别伟大。”

说完之后,洋一郎凝视着手中的汤匙说道:

“真希望在小学能够教大家这些观念……”

校舍的广播传来了“请各位将垃圾带回家”的宣导,周围的吵杂声再次传入耳中。

“对了,亚纪在哪里?”

洋一郎伸长脖子在人群中寻找。

“水城和惠有来替亚纪加油吗?”

“啊,他们好像没来呢。听说工作都很忙。”

今天早上,凰介曾经看到亚纪。在校园内举行的开幕仪式上,穿着体育服的亚纪就排在凰介那一排的隔壁,不过亚纪看起来心不在焉,不太有精神。昨天她在电话中的语气听起来一如往常,今天却判若两人。

“那她一个人应该很寂寞吧?要不要把她找来一起吃便当?”

凰介与洋一郎在垫子上起身,目光朝四周搜寻。刚好,凰介看到亚纪一个人正要穿越校园。从一身短袖短裤裸露出来的白皙手臂及双腿,让亚纪即使从远处看也颇为醒目。凰介本来想叫她,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只好拍拍洋一郎的手臂,并指向亚纪的方向。

“找到了吗?啊……真的在那里。喂!亚纪!”

以男性的嗓音来说,洋一郎的声音偏高,而且是那种类似南美安地斯(Andes)文化的管乐器,吐气音较多、发音较模糊的高音。亚纪转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瞬间,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走过来。

“亚纪,谢谢你昨天打给凰介。”

“啊,别客气。”

亚纪轻轻地摇摇头,浅蓝色头带从刘海后面露出来。这条头带是在开幕仪式上发的,每个学年的颜色都不同,五年级是浅蓝色。凰介头上也绑着同色头带。

“听说水城跟惠今天都没办法过来?”

亚纪点点头说道:

“他们都要工作。”

“今天是星期天呢,真辛苦。亚纪,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便当?”

“可是……我……”

亚纪避开了洋一郎的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洋一郎将手搭在亚纪的肩膀上。此时,亚纪宛如被什么高温的东西烫到一样,突然身体一缩,双唇紧闭。原本白皙的脸庞更失去了血色,显得异常苍白。她到底怎么了?凰介有一点错愕。以往,亚纪和他的交情明明跟父女没什么两样。

“亚纪……啊……”

亚纪一个转身,无视于洋一郎的呼唤、朝着校舍方向奔去。又细又白的双脚,逐渐远离都会风格的校园。一头雾水的凰介转头望向洋一郎,想要跟他对看一眼,但是他并没有转过头来,镜片底下的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亚纪的背影。

不久,运动会进入下午的流程,洋一郎也回到了观众席。

凰介坐在班上的加油区和几个朋友聊天,此时又看见亚纪从校舍里走出来。亚纪身上的体育服已经换成了便服。满心疑惑的凰介不禁站起来朝她走去。

“……要回家啦?”

亚纪穿着红格裙及淡粉红色短袖上衣。她以一只手遮着上衣领口,点点头。

“我有点不舒服,刚刚去了保健室,保健老师说我感冒了。”

“原来如此,有发烧吗?”

“嗯,还蛮烫的,老师叫我赶快回家。”

这么说来,亚纪的脸颊确实微微泛红。

“不过,就算回家,水城叔叔和惠阿姨都不在吧?”

“没关系,反正我常常一个人在家……,你下午要参加骑马打仗吧?加油喔!”

亚纪拉了一下肩上的运动背包,挥手说了声“拜拜”,便朝校门走去。

“水城说了什么?”

凰介回到加油席上,同班同学小山开口询问。小山和凰介不同,他经历过变声期,声音相当低沉,身高比凰介高了将近十公分,发型也学高中生那样讲前额的头发吹得微翘。

“喔,她说感冒了。”

“她要回家。”

“嗯,她要回家。”

小山嘴唇微撇,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这个表情他经常做,在别人眼中看起来相当具有成熟大人的魅力。凰介也曾经在自家更衣间的镜子前试着做出同样的表情的,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凰介,你跟水城是青梅竹马?”

“咦?啊……算吗?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我爸跟她爸是朋友,我妈跟她妈也是朋友。”

“那还不算青梅竹马?老爸跟老妈都是朋友……”

话没说完,小山的神色出现了些许迟疑。或许是因为他想起凰介的母亲刚过世吧。凰介不喜欢被别人以特别的眼光看待,因此主动开口接话:

“为什么问这个?”

“没有啦,你不觉得水城很可爱吗?”

自己的同学竟然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凰介吓了一跳。

“她有喜欢的人吗?”

“咦?我不知道,我们从来不聊这些。”

“那你们都聊哪些?家里的事?”

“不,家里的事也不太讲。”

不知道为什么,亚纪不太喜欢谈论她家里的事。洋一郎及咲枝经常对凰介谈到水城及惠的事情,凰介却很少听亚纪谈到关于她的双亲。就算凰介主动提及,也会被亚纪用简单的两、三句话扯开话题。

“只是聊些学校的事或电视节目什么的。”

“水城喜欢什么样的电视节目?”

“我也不太清楚。她说的那些节目大部分我都没看过,她好像比较喜欢看一些深夜播的节目。”

“也对,你每天大概十点就睡了。”

“是啊,这是我的习惯。”

“这么说来,你对水城的事也不是很了解嘛。”

小山避开凰介的视线说道。即使是毫无经验的凰介,也感觉得出小山喜欢亚纪。不知为何,凰介突然对小山那成熟的侧脸感到厌恶,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不知何处突然有人大喊“みんなカンハレ”,引起周围群众的哄笑。(* みんなカンハレ,发音也从min na gan ba re变成无意义的min na kan ha re,因而引起哄笑。)

“要不要买支冰棒给亚纪?”

洋一郎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此时,运动会已然结束,父子俩正在回家的路上,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天色依然明亮。

“感冒的时候,应该很想吃冰吧?”

于是,两人走进便利商店,从冰柜里随意挑选三支冰棒。亚纪家离凰介家的公寓徒步只要五分钟。大约两年前,水城在那里买了一间新盖的公寓,凰介当时还跟着洋一郎及咲枝带着乔迁贺礼前去拜访。那栋公寓比凰介一家所住的公寓还要宽敞气派。

在收银台付了钱,走出门口时,洋一郎忽然停下脚步。凰介因而撞上他的腰际,差点摔倒。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嗯……?”洋一郎将脑袋微微一偏,问道:“凰介,今天早上爸爸将肉丸子加热之后,有没有把瓦斯关掉?”

“应该有吧……,咦,等等……”

今天早上,两个不习惯做菜的人为了做便当搞得手忙脚乱。直到最后一刻,两人才想到还有冷冻肉丸,于是赶紧从冰箱取出整袋肉丸子,洋一郎将袋子放入滚水中加热。后来,他从不断翻滚的沸水中将整袋肉丸战战兢兢地拿出来时,一旁的凰介还笑着说:

“先把火关掉再拿不是比较简单?”

到此为止,凰介还有印象。接着,两人把肉丸子装进便当盒之后,便出门了。当时快要赶不上运动会的集合时间了,两人都很慌张。后来到底有没有把炉火关掉呢……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不安了。”

“是啊……”

洋一郎将装着冰棒的塑胶袋递给凰介,说道:

“凰介,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送去给亚纪?爸还是早点回家看一下比较好。”

凰介愣了一下,摇头说道:

“我回家,爸爸把冰棒拿去给她。”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爸爸没有意见。”

或许是因为今天跟小山聊了那些奇怪的话,凰介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与亚纪独处。

“把我的冰棒给我,还有家里钥匙。”

凰介从洋一郎手中接过冰棒和钥匙,便与他道别,三步并两步地回到了家中。

炉火关得好好的。

果然太多心了。松了一口气的凰介,拿起苏打口味的冰棒咬下,顺便从背包内取出脏的体育服,连同原本放在更衣间的待洗衣物一起丢进洗衣机。此时,放在背包底部的手机响了,是洋一郎打来的。

“凰介,怎么样?火关了吗?”

“关得好好的。”

“太好了,那就好、那就好。”

洋一郎高声笑了。

“冰棒已经送去了吗?”

“还没,爸现在还在他们家公寓前面。”

后方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替我跟她说声多多保重。”

洋一郎回到家的时候,全自动洗衣机也刚好发出完成作业的电子铃声,离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分钟。

“回来啦……她还好吧?”

“嗯,比想象中还要有精神,应该很快就会康复了。”

洋一郎说话时,避开了凰介的视线。

“怎么这么晚?”

“我顺便去买晚餐。”

洋一郎伸手锁上门,另一只手举起超市购物袋晃了晃。凰介往袋里一看,里面有炸猪排及煎饺。

以微波炉将买来的熟食加热之后,凰介与洋一郎各自在餐桌前坐了下来。电子锅里还有做饭团没用完的白饭,两人各添了一碗。超市买来的熟食中,饺子皮的包法与咲枝的包法不同,猪排的面衣也裹得很厚,不过味道还不差。

“不过,亚纪常常一个人看家,实在很可怜。水城每天都在大学待到很晚,惠似乎工作也很忙哩。”

“对了,前几天我遇到惠阿姨,她说客户刚好住在这附近。”

“嗯,这也是有可能。惠是个很优秀的业务员,应该到处都有她的客户吧。”

此时,凰介想起了见到惠时眼前浮现的奇妙景象,那个不存在于记忆中的景象。两具裸体、挡在眼前的柱子、手上的方形玻璃瓶、凝视着自己的小男孩、没有被关起来的小男孩……

“爸,我以前应该没有兄弟吧?哥哥或弟弟。”

洋一郎原本举着筷子,此时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着凰介。

“当然没有,你是货真价实的独生子……。怎么?你看见小男孩的幽灵吗?”

“不是啦,只是……”凰介随口敷衍:“我只是这么希望,有个兄弟应该挺有趣的。”

“是啊,爸小时候也很羡慕朋友有兄弟姐妹。其实生下你之后,我们本来打算再生一个,但是你妈的工作很忙,爸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一直找不到时机。”

洋一郎观察凰介的神色,问道:“寂寞吗?”凰介回答:“也不会。”便移开视线。

洗完餐具、洗好了澡,凰介感觉身体有点沉重,心想,会不会是感冒了?亚纪也说感冒了,该不会是流行性感冒吧?为了保险起见,凰介从医药箱中取出感冒药吃了一颗,接着回到自己房间,翻阅相簿打发时间。以前,晚上总是坐在客厅看电视,但自从咲枝过世之后,凰介便完全失去看电视的兴致了。看见有人大笑、有人被杀或有人住院的画面,都会让凰介的心情变差。洋一郎也一样,不再碰电视了,想必理由与凰介相同吧。

将近十点时,凰介在更衣间刷牙,看到洋一郎站在厨房,手中又捧着浅蓝色药锭。

“今天也要吃药吗?”

“是啊,多亏这个药,爸昨天睡得很好。酣乐欣(Halcion)的效果实在很强。”

酣乐欣似乎是那种药的名称。

“我们明天都得重新振作起来。爸在医院努力工作,你在学校努力念书。”

洋一郎喝了一口水将药吞下,转头面向凰介,以手指在脸庞比了“L”的手势。凰介也放下牙刷,比出相同的手势。

接着,凰介回到房间,将眼镜放在枕边,爬进了被窝。不只是因为吃了感冒药的关系,或是在运动会太疲累,只不过片刻之间便感觉睡意来临。被窝里的冰冷空气与自己的体温逐渐融为一体……,手脚的感觉逐渐消失……,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凰介的意识又朦胧地转醒。耳里听见国道上的车声、某人的大吼“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及好几个人的大笑声。大概是有几个醉汉正走过公寓前吧。此时,他突然想起,刚才忘记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晒了,现在还放在洗衣机里,早上得把那些衣服拿到阳台上晒才行,绝对不能忘了,绝对不能忘了……。咦?那是什么声音?凰介似乎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微弱的机械启动声,好像是某种风扇旋转的声音……

但是,他的意识又逐渐模糊,马上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惠出现了,她穿着黑色衣服,就是在母亲被火化的那个地方遇到时,她身上的那套衣服。在梦境中,惠以苍白的脸孔看着凰介,接着诡异地笑了。整张脸只有嘴唇两端往上翘,那个笑容非常奇妙。惠问凰介:“害不害怕?”凰介点点头回答:“害怕。”

好害怕,害怕爸爸被抢走……

接着,惠的脸越来越瘦削,双颊凹陷,眼窝陷落,喉头浮起青筋。

最后,惠在凰介的面前死去了。

(三)水城亚纪

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六点三十分。

好想见妈妈、好想见妈妈。

亚纪坐在客厅角落,双手环抱着从裙底露出的膝盖。夕阳由窗户透入,斜照在白色墙壁上。

从橱柜上拿起电话子机,按下重拨键。但是电话里依然传来冰冷的语音,诉说对方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关机呢?

平常惠在工作中,为了能够随时接到亚纪的电话,手机绝对不会关机。亚纪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只要她不是在跟客户洽谈共事,一定会接。不管多么琐碎的小事,惠都会以最温柔的声音回应。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关机?

亚纪凝视着橱柜上的玻璃,玻璃上隐约映照着自己的脸,白皙的额头及脸颊,从小到大未曾留长过的短发。有时候,惠望着亚纪,会建议她把头发留长。惠说,亚纪一定很适合长发,就连班上的同学也经常这么说。但她总是摇头拒绝。

亚纪完全不想把头发留长。

过去,亚纪从没想过为什么不把头发留长。但是,今天终于知道原因了。她不想当女人,这就是她不肯留长发的原因。亚纪不断在内心压抑自己身为女人的事实。穿裙子、穿粉红色衣服,都是迫不得已。因为自己是一个小学生,只能穿父母买的衣服。但是只有头发,亚纪无论如何都不想留长,她无法忍受身体变成女人的模样。亚纪不想当女人,绝对不想当女人。

这么说来,难道当男人比较好吗?我想当男人吗?

亚纪在心中自问。

不……,男人比女人还糟。

这就是亚纪的答案。男人会对我做出过分的行为;男人会在我心中及身体上留下无法复原的伤痕。

亚纪慢慢地将视线移到厨房的桌上,那里有个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袋子里有两支冰棒。现在冰棒大概已经融化了吧。亚纪缓慢地眨着眼,流下了眼泪,滑过脸颊,滴落在裸露的膝盖上。她一边哭,一边抚摸着不适感迟迟不退的下半身。好想见妈妈、好想见妈妈、好想见妈妈。可是……

过了七点,惠没回来,过了八点,惠还是没回来。

十一点。亚纪又拿起橱柜上的电话子机,手腕一阵抽痛,话机差点掉在地上。亚纪一边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单调铃声,一边看着右手腕。好红,被头带绑过的痕迹,还清晰地留在手腕上。这个痕迹,恐怕到明天也不会消失。这个疼痛,恐怕到后天依然会持续。

亚纪改以左手握住话机,这次她拨了父亲的手机号码。

“……亚纪吗?”

听见水城的第一句话,亚纪感到疑惑。

“为什么知道是我?”

父亲的手机上显示的应该是家里的电话号码。

过了一会儿,水城才给了答案:

“你妈就算在家里也会用手机打,那样比较便宜。”

“爸,怎么办,妈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现在都……十一点了。”

电话彼端的水城似乎看了一下时钟。

“等一下就回来了吧。”

“可是,她以前从来没有那么晚回家。”

“打过她的手机吗?”

“没人接,好像关机了。”

“或许正在跟某人见面吧。”

“某人?”

下一瞬间,从话筒彼端传来的话语,狠狠地刺穿了亚纪的心。

“某个男人啦。”

许久许久,亚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己去冰箱找东西吃吧,你妈也不过是还没回家,用不着打电话给我吧,我正在工作。”

亚纪尽了最大努力,才挤出一句话回答。

“算了……”

她放下了话机,右手腕又开始抽痛了。

偶然间,她往玻璃橱柜的内侧望了一眼。一瓶圆弧形设计的威士忌,被放在橱柜内的角落,这是水城每晚都会喝的东西。现在,水城已经很少在亚纪还没睡的时候回家了,但只要她半夜起床上厕所,一定会看到水城独自喝着这瓶威士忌。

亚纪将橱柜的玻璃门推开,取出威士忌。瓶子底下压着一张被折得很小的纸,亚纪慢慢将纸摊开,抚平皱纹。那是一张A4大小的白纸,纸面上只印着一行短短的横式印刷字体: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到了深夜,电话响了。

是警察打来的。

(四)水城惠

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九点〇一分。

惠站在相模医科大学的研究大楼顶楼,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夜空中的群星在头顶上闪闪发亮,在惠的眼中,这些光芒竟是如此冰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有自杀的冲动?

不管在浴室、厕所、电车上……,只要是独处时,脑袋里就会浮现拿刀割手腕的画面。这个现象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惠选择在这个地方结束生命,只有一个理由。她想在某人心中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水城看见家里那封遗书之后,会有什么感觉?没办法看到他的表情真的很遗憾。

“去找男人吗?”

丈夫的话在惠的脑海深处回荡。那个完全不顾家庭,现在依然在这栋建筑物的某个房间里面对着书桌的丈夫。

“又去找男人吗?”

有时候,水城会比惠早回家,好像在对惠进行临检,看着比自己晚归的惠,水城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去找男人吗?又去找男人吗?

惠根本没去找什么男人,只是很努力工作而已。但是无论她怎么解释,水城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嘴角下垂,露出鄙视的表情。

惠再也受不了了,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能撑到今天,全是为了独生女亚纪、为了自己、为了拼命与病魔奋战且日渐消瘦的好友。

“咲枝……”

如果她还活着,一定愿意听惠诉苦吧。从学生时代起,不管任何时候,咲枝总是愿意陪惠谈心。咲枝总是感同身受地倾听惠的每一句话,不管是多么琐碎的问题,不管是多么细微的烦恼。虽然咲枝不会表达什么明确的意见,但是她的话总是可以安抚惠的心。惠一直希望自己与咲枝的关系能够一辈子持续下去。

但是,无常之风残酷地吹起。

风带来了癌细胞,带走了咲枝的生命。

“你又在读<夜鹰之星>啦?”

惠想起一个月前到病房探望她的情形。咲枝羞涩地拿起枕边一本磨损不堪的文库本,递到惠的面前。那本宫泽贤治的短篇集是咲枝从学生时代最喜爱的一本书。咲枝曾对惠说过,每当她感到疲累或有什么不如意的时候,就会拿起这本书来读。而她每次读的,总是<夜鹰之星>这则短篇。

“其实内容我几乎都会背了。”

咲枝露出虚弱的微笑,那笑容甚至比面无表情还令人心疼。从她口中飘散出一股苦涩、刺鼻的异味,那是内脏受到侵蚀的人所散发的独特气味。惠深深认为,这股异味反而是一个人拼命想活下去的证明。

大学一年级,第一次听咲枝谈到关于<夜鹰之星>时,惠只是对这个标题略有一点印象。应该是小时候在图画书里看过,或是学校老师教过吧。但是故事内容,惠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受到咲枝的推荐,惠于是向大学的贩卖部订购,买了一本相同的短篇集。很快的,<夜鹰之星>也成了惠在这个世上最喜爱的故事。惠将短篇集放在家中书柜的角落,只要遇到不开心,就会拿起来读。每一次,<夜鹰之星>总是可以抚慰惠内心的伤痛,或许是因为能在故事背后感受到好友的存在。

夜鹰(よだか,yodaka)是一种体型比鸽子小的夜行性禽鸟。据说,其正确发音应该是yotaka。故事中提到,夜鹰的容貌很丑陋,其他鸟类只要一看到夜鹰的脸,就会心生厌恶,这让夜鹰长期受到大家的嘲笑与轻蔑。绿绣眼的幼鸟从巢中跌落到地上时被夜鹰救了,绿绣眼却急忙将幼鸟抢回,宛如从强盗手中夺回被抢走的小孩似的。

在某天夜晚,夜鹰终于下定决心,它想要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让自己的身体散发光芒,就算因此被烧死,也在所不惜。于是,夜鹰在空中不断地盘旋,向众星们祈求,但星星完全不理会。每颗星星都把夜鹰当成傻子,不肯实现它的愿望。最后,夜鹰只好收起翅膀,朝地面跌落。但是,就在夜鹰离地面只剩下一尺时,它突然一直线地飞上了天,飞得好远好远。夜鹰含着泪望向天空,那是它的最后一刻,它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美丽蓝光。

从此,夜鹰之星不断地燃烧,永远地永远地燃烧着。一直到现在,依然持续地燃烧着。

这就是故事的结语,没有任何具体的结局,寓意也暧昧不明,甚至连是不是真有这种生物都令人质疑。即使如此,惠依然很喜欢这个故事,正因为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阅读,所以才具有持续撼动心灵的魅力。

“夜鹰终于获得了幸福,对吧?”

最后,夜鹰终于实现了愿望,远离无情的现实,成为一颗美丽的星星。

惠朝着眼前的低矮栏杆踏出了一步。

就在这时候——

“请带我走吧。”

惠听见身旁传来低语。

“请带我到你身边。”

惠回头望向身后,在视野的角落,因泪水而变得模糊的星星们开始摇晃,朝着视线移动的相反方向飞去。那一瞬间,惠宛如看见了无数颗流星。

一分钟之后,惠的身体从顶楼坠落至地面。

(五)水城彻

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八点三十分。

相模医科大学研究大楼的某个房间内,水城感觉脑袋深处蠢蠢欲动,他粗鲁地将手上那本厚重的医学书倒盖在桌上。

又要开始了;那个幻觉又要开始了。

今天是星期天,但水城从早上便坐在书桌前。除了他,整栋大楼没有任何一名研究员。这世界上有哪个研究员那么热心,假日还来加班。事实上,水城也没有什么非赶不可的工作,他只是不想待在家里,不想待在那个家。

水城拉开抽屉,取出一枚裹着药锭的锡箔纸片,挤出一粒放入口中,拿起手边的咖啡杯,以冷掉的咖啡将药锭灌入喉咙。

脑袋的深处再度开始骚动。

“该死……”

穿着白袍的水城将两只手肘靠在桌上,以手掌抚摸着骨感分明的脸孔。他一面听着摩擦胡须的细微声响,一面等待幻觉来袭。

于是,幻觉开始了。

眼前的书桌消失了、墙壁消失了、左右两排书架也消失了。一瞬间,视野融入黑暗中,某种景象开始浮现。那是一片草原,过去从未见过的广大草原。在远方,孤零零地站着一匹白色母马。水城知道,那是一匹母马。接着,一个莫名的黑色生物从右边朝母马靠近,那是一头粗筋大骨的巨大生物,以两只脚走路。水城看不见那生物的脸孔,因为只有脸部模糊不清。黑色生物接近母马,两个肉体紧密地贴在一起。接着刮起一阵强风,带有颜色的风;灰色的风。四周的草在风中开始翻腾。风的颜色越来越浓,水城的视野逐渐变成黑色,然后……

在漆黑的景色远方出现一只动物,正朝着自己走来,笔直地朝自己走来,那是一只小小的动物。那是马吗?不,不是马,那绝对不是马。那是……

一阵巨大的声响,将水城拉回了现实。水城慢慢抬起头。

书桌、医学书籍、笔记本、墙壁、书架、书架、书架。

水城浑身都是汗。

那声音到底是什么?听起来好像是两个沉重的物体互相撞击的声音。

“从外面传来的吗……”

水城站起来,感觉一阵严重的耳鸣。从墙上的小窗望出去,外面一片黑暗,水城推开玻璃窗,把头探了出去。大楼的这个方向面对一片杂树林,看不见任何街灯或车灯,眼前尽是一团漆黑。往周围探看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棵棵树木的影子并排而立,宛如无数个巨大生物正把触手伸向天空。

水城关上窗户,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十分。从产生幻觉开始到现在竟然已经过了四十分钟,水城着实吓了一跳。

他感到喉咙干渴,于是经过黑暗又宁静的研究室,来到了茶水间。他以缓慢的动作打开冰箱,从制冰盒中取出一块冰含在口中,干渴感立刻舒缓,冰块的冰冷让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

水城做了一次深呼吸,摇摇晃晃地走回了书桌前。他再度翻开那本厚厚的医学书,将需要的段落抄在笔记本上。这些都是他目前正在撰写的论文的重要参考资料。

过了两个小时,衬衫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荧幕上显示自家的号码。水城接起了电话。

“……亚纪吗?”

如果是惠,一定会用自己的手机打过来,因为那样便宜多了。

“爸,怎么办,妈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现在都……十一点了。”

水城看了一下手表。

“等一下就回来了吧。”

“可是,她以前从来没有那么晚回家。”

“打过她的手机吗?”

“没人接,好像关机了。”

“或许正在跟某人见面吧。”

“某人?”

刚刚那个幻觉的余烬在水城内心深处再度燃起。

那个动物;那个似马非马的小动物。

“某个男人啦。”

挂断电话后,水城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极度的倦怠感,让他有一种手脚似乎快断裂脱落的错觉。他再也受不了了,好想忘记一切,好想逃走。此时,他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原本一片漆黑的窗外,如今透着一闪一闪的红光,耳中传来数个男人正在讨论某种话题的声音……,然而水城已无法分辨这些现象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了。

深夜,手机再度响起。

“我们刚刚打电话到府上,你女儿告诉了我们这支手机号码。你的太太惠女士她…………”

警察告诉水城,他们在水城所待的大楼旁发现了惠的遗体。

“答”的一声,一滴雨落在窗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