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茂洋一郎
五月七日,星期天下午。
十几个人围着一堆白骨,排成椭圆形,在灯光微弱的宽阔大厅中,只有亲人们的啜泣声传来。
“那孩子……真的太娇小了……”
大姨子原野房江以绣有精致图案的手帕按着眼角,颤抖地说道。我茂洋一郎微微抬起头,马上又把视线移回妻子的遗骨上。
咲枝的肉体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留下一堆勉强维持人形的磷酸钙。但是,洋一郎心中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悲伤。
这不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事实。
洋一郎与其他亲戚的差别只有一点,那就是洋一郎在事前已知咲枝的寿命将尽。洋一郎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咲枝的责任医师将她的癌细胞侵蚀状况毫不隐瞒地告诉了洋一郎。看着瘦骨嶙峋的咲枝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模样,洋一郎的悲伤早在那时候已发泄殆尽了。人的一生所能体会的感情,喜怒哀乐各有一定的分量,或许这辈子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悲伤了,洋一郎心想。
“妈妈火化的时候……,也没有变得那么碎……,爸爸火化的时候,甚至连手脚的形状还很清楚……”
房江用手帕捣着眼睛发出哽咽。父母在年轻时便因车祸双亡,如今妹妹又身故,现在的她再也没有至亲了。
洋一郎凝视着火化台。的确,咲枝的骨头已化成碎片,细碎程度令人吃惊。如果不仔细看,连头盖骨的位置都难以分辨。
“不过,剩下的骨头少也不见得是坏事。”
洋一郎的一句话,让周围的啜泣声在瞬间消失。亲人们纷纷抬头,疑惑地望着他。
“这表示咲枝大部分的身体都上了天堂吧。”
有人轻轻发出呻吟,宛如赞同洋一郎的说法。亲人们又低下头,啜泣声再次响起。
重要的人过世时,人们会对于每句话都极为敏感。每个人努力从这些话里寻找自我安慰的句子,或是让自己更难过的句子。
“爸……,接下来要做什么?”
站在旁边的凰介伸手拉了拉洋一郎的丧服袖子问道。听到如此天真无邪的问题,周围的哽咽声变得更响亮了。
“接下来要把妈妈放进那个白色坛子里,然后带回家。”
“那个坛子会一直放在家里吗?”
凰介还没进入变声期,以小学五年级的平均发育速度来看似乎慢了一点,个子也很娇小,身上那件儿童丧服的衣袖显得松垮垮。
“过一阵子要把妈妈埋在坟墓底下,这样子大家才可以随时来看她。”
听完洋一郎的说明,凰介缓缓地眨了眨眼,视线移回遗骨上,镜片底下的那双眼睛露出了纯真的神色。
洋一郎不确定儿子是否真的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能理解什么是死亡吗?他知道妈妈已经不存在于世界上,只留在他心中吗?接下来的岁月,想必会为了如何与“心中的母亲”相处而烦恼不已。想要解决这个烦恼并不简单,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各位亲属,”
负责丧礼仪式的年轻男子轻轻咳了两声,将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在腹部位置交叠,严肃地说道:
“接下来进行捡骨仪式。请以两人为一组,使用这边的两双筷子将遗骨捡到骨灰坛中。”
服务员详细说明捡骨方式,并告诉大家用来捡骨的筷子象征“桥”(* “筷子”的日语与“桥”同音。),意思是协助往生者平安渡过三途河(* 佛教里前往冥界时须渡过的河。)。
首先是洋一郎,他挑了一根看起来像芹菜梗、不知道是哪个部位的骨头。骨头落入壶中,发出“喀啦”的清脆声响。两双筷子不断地传给下一个亲属,坚硬的壶底断断续续传出相同的声响。在场亲属全部轮过之后,火化台上还剩下一些无法用筷子夹起的细小骨片及骨灰。服务员不知从何处取出两张白纸,利落地将骨片、骨灰收集起来倒入骨灰坛中,捡骨仪式就这么完成了。
洋一郎抱着骨灰坛与亲属们一起离开大厅。走在洋一郎身边的凰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望着脚上那双与丧服极不搭调的运动鞋鞋尖。昨天洋一郎说要帮他买双皮鞋,但凰介紧闭着嘴猛摇头,坚持不肯。或许是因为他不想将母亲的死与买东西这种物欲性行为连结在一起吧。
走过由服务员恭谨拉开的大门,初夏的阳光让脸颊感到一阵暖意。微风徐徐吹来,往左右延伸的木瓜花已过了盛开期,白色花瓣柔弱无力地在风中摇曳。洋一郎望着白花,突然有一种仿佛自己已死的奇妙感觉。
洋一郎以前曾经遇过一个声称自己是尸体的病患。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洋一郎还在研究所的精神病理学研究室当研究生。当时的指导老师是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医师田地宗平,在他的率领下,洋一郎与其他研究生一起拜访了某医院的神经科。那名患者是个年轻女性,刚从精神科转到神经科就诊。她声称自己已死,浑身发出恶臭,爬满了蛆。这种病的病名是科塔氏症候群(Cotard's Syndrome),属于一种因脑部异常所引起的认知机能障碍。在感觉领域中感受肉体的部分因某种原因与边缘系统(Limbic System)失去联系,而边缘系统掌管人类的情绪感受。换句话说,她对于身体的情绪感受都被截断了,所以才坚称自己是一具尸体。
那个患者的眼神迷惘、毫无神采,洋一郎从来没看过一个人的眼神是这个样子。当时,他很讶异,完全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会有这样的眼神。但是现在,他似乎稍微可以理解了。
或许就跟我现在的感觉很像吧。
宛如自己已死的感觉。
“我茂……”
洋一郎听到有人在叫唤,于是抬起头。他看见水城彻正从黑色花岗石长椅上起身,朝自己走来。水城的妻子惠及独生女亚纪也在水城身边。
“水城,你特地赶来?”
“火化时,我希望至少能够待在靠近咲枝的地方。”
水城抚摸着下巴修得很短的胡须。他的脸孔微黑,颧骨非常明显。
“刚刚为什么不进来?”
“不方便进来。捡骨仪式不是只有亲人才能参与吗?”
水城与洋一郎从大学时代就是好友。虽然是同学,但水城曾经重考过一次,所以比洋一郎大一岁,今年应该四十五岁了。两人从相模医科大学的医学系毕业后,一起进入母校的研究所攻读博士课程(* 日本学校的博士课程分为前期与后期,前期相当于台湾的硕士。)。水城现在依然在大学担任研究员,而洋一郎则任职于附属的大学医院。
“惠说她也想要拜一下咲枝的遗骨。”
水城望向身旁的妻子。惠从刚才就一直看着洋一郎怀里的骨灰坛。她的下眼眶有黑眼圈,鼻子通红。由于她的皮肤很白,如今的模样益发令人鼻酸。惠向着骨灰坛静静地合十膜拜,微微吐着气息,默念咲枝的名字,接着抬起头望向洋一郎。
“我茂老师,你一定很难过吧?”
“我已经看开了……”
惠与咲枝的关系就像水城与洋一郎,在大学时代是同学。她们在洋一郎及水城成为研究生的第三年才进入相模医科大学就读。当时,洋一郎与水城以研究生以助理身份参与了由田地所负责的一年级特别课程,因而结识了咲枝与惠。这两个女人的风格完全不同,但是同样拥有姣好的面孔。当时的洋一郎与水城在小酒馆各自发下豪语,一定要追到其中一人。结果,两人都成功地达成了心愿。没等到女方毕业,洋一郎已经和咲枝结婚,水城也与惠共结连理。基于娘家的经济状况以及对未来的规划,咲枝与惠都在婚后休学了。
由于学生时代的习惯难以改掉,直到现在惠依然称洋一郎为“老师”。虽然当时洋一郎只是一介研究生而非老师,但大学部的学生多半对研究生以老师相称。
“凰介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
惠屈膝把脸凑向洋一郎身边的凰介。凰介似乎被吓到似地直盯着惠,他的眼中带着某种惊慌。洋一郎颇为纳闷,凰介从小已经见过惠无数次,为什么今天突然这么慌张?
沉默维持了好一会儿。
“凰介,不要紧吧?”
站在惠身旁的亚纪面露担忧之色问道。亚纪留着短发,刘海在风中轻轻摇摆。亚纪与凰介也是就读同一所小学的同学,只不过不同班级。换句话说,这两个家庭的父亲、母亲及小孩都是同学,实在是颇为难得的交情。
凰介似乎没听见亚纪的问话,只是露出迷惘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惠。看着凰介那异样的眼神,惠显得很困惑。
“呐……凰介?”
亚纪又叫了一次,凰介这时才终于转过头来。
“啊……,嗯,不要紧。”
“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例如联络老师什么的,要跟我说哟。”
亚纪的语气很像成熟的大人,但又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
“不用了,联络什么的我可以自己做。”
“你什么时候会来学校?”
“大概下个星期一吧。”
洋一郎曾经打电话给凰介的级任导师,替凰介请了一个星期的丧假。
“喔……,那你不参加运动会了吗?”
听到亚纪这句话,凰介发出了“啊”的一声。
“对了,我都忘了这个星期天要办运动会了。”
“嗯,看来你没办法参加了。”
“凰介,想参加运动会的话就去吧。”
听到洋一郎这么一说,凰介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说道:
“还是算了……”
洋一郎把视线移向停车场,亲属们都站在接送巴士前看着洋一郎等人。
“水城,我们得走了。你是开车来的吧?”
“是啊,停在巴士旁边。”
水城的黑色奥迪就在接送巴士的后方阴影处。洋一郎等五人便往停车场走去。这个火葬场位于视野良好的高台上,停车场的另一边就是清朗宽广的天空。
“谢谢你特地过来,水城。还有惠和亚纪,也谢谢你们。”
洋一郎与凰介坐上接送巴士,水城一家人也坐上奥迪。接下来的行程是在洋一郎的公寓举行荤食宴(* 日本丧礼习俗中从素食转为荤食所开的筵席,一般于火葬结束后举办。)。丧礼的大小琐事都是由大姨子房江负责处理。
“亚纪和惠阿姨长得好像喔。”
在摇晃的巴士上,洋一郎转头望向隔壁的凰介。
“怎么突然这么说?你们不是从小就认识吗?”
“嗯,是没错……,但是我刚刚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们都穿着黑色丧服吧。眼睛和皮肤颜色也很像。”
“嗯……或许吧。”
“亚纪长大以后也是个美女吗?”
“爸也不知道,或许不是。”
巴士由高台上沿着坡道缓缓下行,车上的亲属个个沉默不语,偶尔发出极细微的低语。
“爸爸,你请假到什么时候?”
“跟你一样,一个星期。这段期间,爸请田地老师帮忙照顾病人。”
“照顾什么病人?”
“就是爸爸负责诊疗的病人呀。”
听到洋一郎这么说,凰介的表情瞬间变得很不安。
“爸……”
“你还记得田地老师吧?”
“啊,嗯……,守灵夜那天他也来了。”
田地是洋一郎及水城在学生时代的恩师。当时的他是医学部部长,目前在大学任教,同时也是洋一郎的同事,在大学附属医院当兼任医师,年纪快七十了吧。
两人不再说话。洋一郎任由身体随着车体摇晃,双眼茫然地望着咲枝的骨灰坛。
“田地老师的脸,好像上下颠倒了。”
凰介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一时之间,洋一郎听不懂他的意思。
“上下颠倒……”
想了一下,终于懂了。凰介说的是田地蓄着白胡,头顶却光秃秃的这件事。真会开玩笑啊,洋一郎不禁转头望向他。不过,儿子的表情却非常认真,原来他只是坦率地说出了内心的感想。洋一郎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笑意。
一瞬间,从双唇之间发出来的却不是笑声,而是哽咽。
不知不觉,洋一郎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完全无法停止,原以为已经用完这辈子的悲伤,如今再度涌上心头。
原来悲伤只是被压抑了……
这时,洋一郎终于理解这个事实。而且压抑悲伤的力量是如此脆弱,只要受到其他感情的稍微牵动,便会溃堤瓦解。
“爸……”
凰介把手放在洋一郎的丧服袖子上,他想要激励父亲,想替父亲打气。但这反而让洋一郎的情绪更加沸腾。
洋一郎像个孩子般不停地哭泣,直到进了家门。
(二)我茂凰介
五月八日,星期一的正午过后。
凰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茫然地望着身穿围裙的姨妈。房江身上这条围裙是咲枝留下来的,由于是有袖子的全罩式围裙,被肥胖的房江穿在身上,看起来跟以前的形状完全不同。房江与咲枝虽然是姐妹,但无论长相、声音、体格等各方面都有天壤之别。
或许不像比较好……。凰介突然有这种想法。如果家里有一个长得很像母亲的人,一定会让自己坐立难安吧。不但如此,还会比现在更思念母亲。凰介可是哭了好久,不断地捶打膝盖,才终于接受母亲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以前,凰介曾经问过咲枝这个问题,这不是什么含义深远的问题。那天下着细雨,咲枝与凰介并肩拿着伞,正要到百货公司买新鞋。那时,凰介刚升上二年级,所以是三年前。三年前正是咲枝检查出体内癌细胞再度复发的时期,只是不知道在那之前还是之后。
以当时咲枝的回答来推测,应该是之后吧。
原本一开始的问题是“猫咪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从道路的另一侧迎面走来几个小学生,一边踩踏地上的水洼,一边高唱着乱改歌词的“踏猫”(日本著名的儿歌)。五音不全的歌声逐渐远去,凰介只听懂歌词的一部分。
“猫咪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呢?”
对于凰介这个天真的疑问,手持雨伞的咲枝微微倾着脑袋,一边俯视凰介一边思考该怎么回答。
“猫咪其实并没死呢。”
凰介无法理解这个答案。咲枝眯着眼睛接着解释:
“猫咪其实没有被踩到,所以没死。那首歌是骗人的。”
“骗人的?”
“对,骗人的。”
原来是骗人的。天真的凰介相信了。既然是骗人的,那就没有必要问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就算知道也没有意义。
两人继续在雨天的路上走着,这时,凰介的脑海里又浮现另一个疑问。数年前,凰介曾经参加过爷爷的丧礼。爷爷的死不是骗人的,他真的死了。包括洋一郎、咲枝以及所有亲戚都这么说。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在百货公司买了鞋子,离开收银台时,凰介问了咲枝这个问题。这次,咲枝立刻给了他一个答案。
“就不见了。”
人死了之后,就不见了。
原来如此,爷爷的确不见了。
“不见了以后,会变成什么呢?”
凰介问了这句话之后,咲枝转头看他,将手掌放在他的脸颊上,微微凑近。每当咲枝打算对凰介说重要的话时,总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凰介擅自拿出厨房的菜刀来研究时、凰介说谎没去上游泳课时,咲枝都是以这种方式循循告诫。
“不见了以后……”
这一次,咲枝只说了极为简短的一句话。
“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见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咲枝一直盯着凰介。
后来,咲枝与凰介去上厕所。由于咲枝迟迟没有从女厕里出来,凰介很担心。当他走向女厕的入口处正要呼唤妈妈时,看见咲枝正朝自己走来。凰介还来不及抬起头,已经被咲枝用双手抱住,猛力拉了过去。接着,咲枝蹲在凰介面前,两手绕向凰介的背后,将凰介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凰介动弹不得,感觉很不舒服。他闻到雨的味道,听见咲枝的呼吸。咲枝的呼吸声越来越紊乱,凰介从来没听过这种节奏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咲枝终于恢复平静,呼吸声也逐渐正常。凰介心想,妈妈哭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刚才那个问题问错了,或许根本不应该问那样的问题。
所以,凰介再也不问这个问题,不论对谁。
三年之后,咲枝不见了。不见了以后……
果然,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咲枝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她的身体已经在火葬场被烧掉了……
突然间,凰介从往昔的记忆中回过神来。他想到昨天的奇妙体验。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火葬场外遇见水城一家人的时候,惠曾经蹲在凰介面前,把脸凑近他。那一瞬间,凰介的眼前突然浮现一个奇怪影像,好像电影画面突然跃上眼前。因为那个影像,凰介甚至没听见亚纪的呼唤。
到底是什么?那个影像……,那个奇妙的影像……,两个流汗的身体……
没穿衣服的身体……
“阿凰,怎么了?”
房江正看着凰介。他慌忙抬起头来,摇摇头。
“没什么。”
“真的没事?”
房江一脸担忧地俯视着凰介好一会儿,终于又走回厨房。这几天都住在这个家打理一切的房江,预定今晚返回福岛的乡下老家。
“爸,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凰介向着洋一郎问道。洋一郎正坐在厨房椅子上啜饮着房江泡的茶,他穿着衬衫的背影似乎比以前瘦多了。
“阿凰,要去哪里?”
洋一郎还没开口问,房江却先发话了。
“只是随便走走。我一定要待在家里吗?”
“偶尔还会有一些吊唁的客人上门,阿凰最好跟人家打声招呼……”
房江一边说,一边视察洋一郎的脸色。洋一郎撇了撇嘴,微露困扰的表情。
“你不想待在家里吗?”
“嗯。不太想。”
凰介老实地回答。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这是谎话。
从今天早上起,陆陆续续有当初无法参加守灵夜及告别式的吊客上门拜访,大部分都是咲枝在工作上认识的人。他们总会对凰介说些“你要加油”或“打起精神来”之类的话,让凰介感到很不舒服。他实在不懂到底要加什么油?为什么母亲死了还得打起精神?
“去吧!”
洋一郎摆出笑脸,镜片底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谢谢爸!”
凰介从沙发上起身,走出客厅。“阿凰,这个!”当他在门口穿鞋时,房江叫住他。
“这支手机带在身边才行。”
房江把一支附有卫星定位功能的手机交给他。大约在一年前,曾经有某个时期经常发生小学生被骚扰的事件,洋一郎与咲枝颇为担心,因此买了这支手机给凰介。但是凰介很少使用,出门时经常忘记带。
“来,放在口袋里吧。”
凰介将手机塞进口袋便走出家门。在公共走廊上,眺望着远处闪闪发亮的大海。凰介的家在一栋十层楼老旧公寓的五楼,由东海道线平塚站搭巴士往海边的方向约十分钟的车程,因此从公共走廊上可以清楚看到相模湾。
搭电梯到一楼,漫无目的地走上街头。温和的阳光在柏油路面映照出短短的影子,带着海潮香气的微风掠过鼻端。
“凰介?”
回头一看,穿着浅灰色套装的惠正站在眼前。凰介一看到她,心脏便猛力抽动了一下,脑子里尽是昨天在火葬场外面看到的影像。
“午安。”
“午安。你要去哪里?”
“没有特别想去哪里……”
凰介不敢与惠四目相接。
“散步吗?”
“对啊,散步。”
“现在是上班时间,我的客户刚好住这附近。”
以前曾经听咲枝提过,惠的职业是保险业务员。
“我茂老师在家吗?”
“在。不过,偶尔会有客人过来。”
“嗯,真辛苦呢。”
惠在凰介的面前蹲下,把脸凑近凰介。原本垂落在肩上的黑发滑落到脸庞。凰介不禁把上半身往后缩了一下,惠颇为纳闷。
“凰介……不要紧吧?”
凰介母亲的过世以及他的反常态度,这两点都令惠担心。
“不要紧,我没事。”
凰介望着惠,又往后退了一步。惠感到更错愕,皱起眉头。
这时候——
凰介的眼前又出现那个影像,跟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个奇妙、从来不曾出现在记忆中的影像。
那是一个明亮的房间。眼前的视野被一根根垂直的柱子遮住了一部分。在柱子的另一侧,有两个人影正在蠕动着,两具淌满汗水的裸体缓慢地扭动。凰介看不见他们的脸。不过,却看得到另一张脸。在横躺的两个人影旁边,有一张脸正往凰介的方向看来。那个人到底是谁?他的黑色刘海在眉毛上方,修剪得很整齐,似乎是个男孩。难道是自己吗?自己的脸映照在窗户或镜子上吗?不,那个男孩的前面并没有柱子。自己被关着,但是那个男孩却是自由的。接着,视野开始移动,视线转向自己的手掌,自己的右手拿着一个方形玻璃瓶。这是什么?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凰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瓶子里装的是一种很不好的东西,而拿着这个东西的自己……
“凰介,你怎么了?”
“没什么。”
凰介勉强挤出声音回答。他不敢再看惠的脸,转身背对着惠。
“啊,凰介……”
不顾惠在身后呼唤,凰介快步离开了那儿,在小巷子里胡乱钻来钻去,感觉心脏正在砰砰乱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昨天和今天都看到那种奇怪的影像?凰介已经见过惠很多次了。惠常常来家里找咲枝,每次学校的教学参观日凰介也见过,但过去从未浮现过那样的影像。
该不会是脑筋不正常吧?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凰介在附近胡乱绕了一阵子,带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公寓。
那一天,他脑中一直在想着那个奇怪的影像。
隔天清晨,在床上醒来的凰介吃了一惊,感觉大腿内侧冰冰凉凉的,急忙起身一看,果然没错,竟然尿床了。
凰介赶紧转头望向房门,房门是关着的。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没有声音,看来洋一郎还在寝室里睡觉。
他拿起枕边的眼镜戴上,蹑手蹑脚地下床,把湿掉的睡裤与内裤脱掉,迅速将床垫套拆下,全部抱在怀里,偷偷摸摸溜出房间。隔壁房间的房门还关着,那间房原本是双亲的寝室,现在已变成洋一郎的个人寝室了。下半身一丝不挂的凰介穿过客厅,走向更衣间,将洗衣机的盖子打开,把衣物和床单通通丢进去,按下启动钮。接着又赶紧回到房间,换上新的内裤与睡裤。但是仔细一想,穿着不成套的睡衣会被怀疑,于是决定连上面的睡衣也换掉。
“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洗衣服?”
才刚换完睡衣,便看见洋一郎从房门探头进来。凰介急忙编了一个借口:
“我也……想帮忙做家事。”
洋一郎一听,感慨万千地说道:
“妈妈如果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正在庆幸尿床没被发现的凰介敷衍地点点头。
“或许吧……”
忽然间,凰介想起咲枝曾经说过的一件事。
“二年级的学生之中,有一个学生突然会尿床……”
咲枝是都内某所小学的心理辅导老师。这工作是田地介绍的,职责是聆听学生或家长诉苦,解决他们的烦恼,有时候对象甚至包括学校老师。既然身为心理辅导老师,照理说工作上听到的内容连家人都不能透露,不过咲枝偶尔还是会将工作上的经历告诉凰介。
“那孩子的妹妹在两个月前出生,他原本倍受父母的关注,现在父母却将焦点转移到妹妹身上去了。”
“这和尿床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怕父母被抢走,希望借由尿床来吸引父母的注意。”
“所以他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就算没有那个意识,身体也会任意做出行为,人类就是这样的动物。”
难道自己也是因为这样尿床吗?害怕父亲被别人抢走?可是自己又没有弟弟妹妹,到底谁会把洋一郎抢走?
凰介想了又想,但这时的他是想不出答案的。
与洋一郎独处的一个星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凰介很怕又尿床,睡前总是尽量不喝水。或许是谨慎小心发挥了效果,弄脏棉被的事情不再发生了。
星期六的中午,洋一郎忽然出门。凰介颇感讶异,不晓得洋一郎去了哪里。傍晚时分,只见洋一郎提了一个很大的方形包裹回来。
“那是什么?砧板?”
“是一幅画,在百货公司买的。”
洋一郎在客厅的桌上拆开包装纸。那是一幅模样可怕的怪画,被表在木质画框中,画中的男人双手捣住两只耳朵、张着嘴巴,男人头顶上是一片红色天空。整幅画的笔触呈现诡异的扭曲。凰介觉得好像看过这幅画。画框边缘的玻璃面以胶带贴着一张长方形的小纸片,上面以铅笔写着——<呐喊>爱德华·孟克(1893年)
“啊,美劳课本上介绍过这幅画。你把它买下来了?”
“当然是复制品,这是彩色印刷啦。”
“原来不是真的。”
想一想也对,够资格刊在教科书上的画作怎么可能被摆在百货公司贩卖。
“你想把这幅画挂在家里?”
看着这幅可怕的画,凰介不禁忧心忡忡地问道。洋一郎先是点点头,接着又耸耸肩说道:
“别担心,爸爸会把它挂在自己的房间里。”
洋一郎并不打算将这幅画挂在客厅或厨房,这一点让凰介着实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洋一郎要买一幅这样的画?这个家刚失去了咲枝,为什么还要故意用这么可怕的画来装饰呢?凰介正要开口问,洋一郎已经拿着画框站起来,走进了房间。凰介偷偷从门口窥探,洋一郎拿着画框在房间墙壁上比来比去,正在思考挂画的位置。有时微微点头,有时又似乎在口中喃喃自语。看着洋一郎的举止,凰介实在不太敢开口,只好离开房门,回到了客厅。好一阵子,那幅画的模样都在凰介的脑袋里挥之不去。捣住双耳、张开嘴巴的男人、红色的天空、扭曲的景色。
当天晚上,凰介正坐在客厅角落愣愣地看着咲枝的遗照时,手机响了,荧幕上显示“水城家”。水城叔叔找我有什么事?虽然电话簿里记录着水城叔叔家里及手机的号码,但过去几乎从来没打过也没接过。
“喂?”
“啊,凰介吗?我是水城。”
原来是亚纪打来的。
“你们班的西尾老师想问你,明天会不会来参加运动会?”
“啊……”
凰介完全忘记运动会这回事了。不过,为什么是亚纪打电话来呢?
“为什么是老师呢?”
“什么?”
“为什么不是老师打来问,而是……”
凰介支支吾吾了起来。小时候,凰介总是叫她“亚纪”。但是自从升上三年级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么叫很不好意思。自从有了这样的感觉,凰介一次也不曾好好地叫过亚纪的名字,总是以“在你们班上”或“你们家有看那个节目吗?”之类的暧昧用语含糊带过,就连“你”这个字眼,凰介都觉得不太适当。凰介想跟其他同学一样称呼她“水城”或“水城同学”,又怕突然改变称呼会让她觉得奇怪,所以一直不敢付诸行动。
“你想问为什么是我打电话吗?”
“对呀,为什么?”
“当然是担心你,想知道你现在好不好,所以才故意找藉口打电话给你呀。”
亚纪从以前就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
“……凰介,你还好吧?”
“还好。”
“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天的运动会你能来参加。学年团体舞蹈你一个星期没练习,或许没办法参加了,但可以参加接力赛跑之类的项目,运动一下,说不定心情会变好呢。西尾老师还说他已经安排好了,骑马打仗什么的,只要你来就可以参加,不想来也会有别人递补。你会来吗?”
“我考虑一下……”
“来嘛。”
挂断电话前,凰介告诉她“或许会去吧”。
“爸,我想参加明天的运动会。”
凰介走进洋一郎的房间,原本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桌上型电脑的洋一郎转动椅子面向凰介。傍晚买回来的那幅画最后被挂在书桌旁的墙上。
“刚刚的电话是亚纪打来的吧?”
洋一郎带着戏谑般的笑容说道。
“是啊。”
“她很担心你,希望你能参加运动会,对吧?”
光听凰介这边的对话就什么都懂了,真厉害。
“好,那爸爸也去帮你加油吧。”
洋一郎从椅子上站起,两手在胸前一拍,说道:
“既然是运动会,应该需要带便当吧?”
“是啊,没有营养午餐。”
“OK,爸爸会早点起来做便当。”
“一起做吧,我也会帮忙的。”
“这个主意不错。主餐就做饭团吧。”
“配菜呢?”
“炒蛋。”
“肉丸子。”
“马铃薯沙拉。”
“太棒了。”
“就这么决定。”
凰介与洋一郎同时举起右手,伸出拇指与食指在脸旁笔出“L”形的手势。这个手势是父子俩常用的暗号,不过到底什么时候该用,凰介自己也不太清楚,想来洋一郎也是模模糊糊吧。“赞成”、“了解”、“不用担心”……,几乎所有状况都可以使用,说得好听一点是挺方便,说得难听一点是没什么意义。
“爸爸本来打算今晚把报告赶完,但是既然明天要早起,还是算了吧。”
洋一郎转向电脑前,将手放在滑鼠上。
“爸,你在写什么?”
凰介越过洋一郎的肩膀望向荧幕。荧幕上是一篇冗长的横式文章,虽然是以日文写成,但随处可见英文的专有名词,使得整篇文章好像变成一大篇填空题。文章标题是<卡普格拉斯症候群>。当然,凰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今天,爸爸到医院看了一下病人的状况……,有位病人的病情蛮棘手的。”
凰介以沉默不语来催促洋一郎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