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2 / 2)

藏起来 伊恩·兰金 14226 字 2024-02-19

“我是说他过去常常在那附近和一帮男人游荡,我是说过一晚之后,他总能得到钱。”查理哽咽着说,“得到钱,或许还会受伤。”

“上帝啊!”雷布思在头脑里把这些信息补记在印象中那本已变得很污秽的小案卷里。吸一次毒会沉沦多久?答案是:一辈子。然后是更沉沦。他又点了一支烟。

“你是为了知道事实才去了解的吗?”

“不是。”

“顺便问一句,罗尼来自爱丁堡?”

“他来自斯特林。”

“他姓什么?”

“我想是麦格拉斯。”

“那么他的那个密友呢?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他自称尼尔。罗尼称他为尼利。”

“尼利?你是否觉得他俩已经认识一段时间了?”

“是的。很久了。那样的昵称不正是亲密的证明吗?”雷布思看着查理,对他多了一份佩服,“探长,我研究心理学是有用处的。”

“你说的对。”雷布思注意到录像带还没用完,“告诉我尼尔的外貌特征,可以吗?”

“高大、瘦削、棕色短发,脸上长着痘,但总是很干净。通常情况下,身穿牛仔裤和牛仔夹克,随身携带着手提旅行包。”

“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我感觉里面只是衣服。”

“好的。”

“还有别的事吗?”

“我们谈谈那个五角星。在拍完照后又有人在图案上添加了新的东西。”

查理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显得惊奇。

“是你,对吗?”

查理点头。

“你是怎么进去的?”

“从楼下的窗户进去的。就算是大象也能穿过那些木板条进去。它就像另外一道门一样。很多人都是这样进入那个房子的。”

“你为何进去呢?”

“因为画还没画完,不是吗?我想加一些符号。”

“还有那条留言。”

查理自顾自地笑了,“是的,还有那条留言。”

“‘你好!罗尼!’”雷布思念着那条留言,“是这句话吗?”

“就是这句话。他的精神还在屋子里,他的灵魂还在那儿。我只是想向他问好。我还剩下油漆没用完,再说,我想那样可以吓吓别人。”

雷布思记得当时见到画后自己的惊恐,他此刻感到脸有些红了,便用一个问题掩饰了起来。

“你记得那些蜡烛吗?”

查理点头,但是有些不安了,给警察提供信息不像他期望的那么有趣。

“你当时的计划是什么?”雷布思问,显然改变了“行动方针”。

“计划是什么?”

“是关于鬼神崇拜吗?”

“也许吧。我还没做决定。”

“是什么方面的鬼神崇拜?”

“我不知道。也许是广为流行的神话。比如历史的恐惧怎样成为今日的恐惧等类似的东西。”

“你知道爱丁堡那些女巫的集会?”

“我认识一些人,他们自称是那里面的。”

“但你从来没加入过其中任何一个吗?”

“没有,很不幸运。”查理似乎又来了劲儿,“听着,干吗问这些?罗尼已经死了,他已成了历史。为何还问这么多问题?”

“关于蜡烛,你能告诉我一些信息吗?”

查理暴跳了起来,“关于蜡烛?”

雷布思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在回应查理之前他吐了吐烟圈。“就是起居室里的那些蜡烛。”他立马就要告诉查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了。在整个审问的过程中,他心里一直纠结着等待这一刻。

“是啊,大大的蜡烛。罗尼从一些蜡烛专卖店得到的。他喜欢蜡烛,觉得蜡烛能增添一种氛围。”

“特蕾西在罗尼的房间发现他。她以为他已经死了。”雷布思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但是她打电话给我们后,我们的一个警员赶到那儿时,尸体已经被移到楼下了。两边摆着快要燃尽的蜡烛。”

“我走的时候,蜡烛就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你什么时候走的?”

“快到午夜时走的。我想住所附近有聚会。我觉得我可能被邀请。”

“蜡烛可能燃了多久?”

“一小时,两小时,谁知道呢?”

“罗尼有多少海洛因?

“天啊,我怎么知道?”

“那他通常一次用多少?”

“我真的不知道。我又不吸毒。我讨厌那些东西。我有两个朋友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们现在都在私立诊所。”

“这对他们比较好。”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罗尼已经好几天没能找到毒品了,他显得精疲力竭,就要走向崩溃的边缘了。之后他带回来一些,但这就是结局了。”

“当时不是到处都有毒品吗?”

“据我所知,是有很多。但是你不必费口舌问我毒品的名字。”

“那么,既然有很多,为什么罗尼那么难以找到呢?”

“天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突然倒霉,然后又突然转运一样,他就得到了那袋毒品。”

是时候告诉查理了。雷布思从衬衫里扯出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

“他是被谋杀的,”他说,“或者类似谋杀。”

查理惊愕地张大了嘴,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似乎身体的某个地方有水龙头放了血一样。“什么?”

“他是被谋杀的。他的身体里到处是老鼠毒药。是他自己食用的,但肯定知道那是致命毒药。之后有人费尽心机故意把他的尸体在起居室里摆成一种仪式的状态,而你的五角星画就出现在那儿。”

“等等——”

“爱丁堡有多少巫术集会,查理?”

“什么?六个,七个,我不知道。听着——”

“你了解他们吗?了解其中任何一个吗?我意思是说你个人和他们有关系吗?”

“老天,您不会把罪恶强加在我身上吧?”

“为什么不行?”雷布思掐灭了烟头。

“因为这简直太疯狂了。”

“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合适的,查理。”要延长审问他的时间,雷布思想。查理已经谈到一些关键点了。“除非你能说服我这不是你干的。”

查理故意向门口走去,但还是停住了。

“继续走啊,”雷布思大声说,“门没锁。只要你愿意,你就离开这儿吧。这样我就知道你和这个案子有干系了。”

查理转过身。他的双眼在朦胧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湿润。从装有铁条的窗口射进来的一丝阳光,穿透冰冻的玻璃照在层层尘埃上,尘埃飘浮着,像慢动作的舞者。查理在这样的背景里慢慢移动,走回桌旁。

“老实说,我和此事毫无干系。”

“坐下,”雷布思此刻以一种叔叔的语气说,“我们再谈谈吧。”

但是查理从来不喜欢叔叔。他把手放在桌子上,低下头望着雷布思。他的心里似乎有一种强硬的东西在蔓延。他说话的时候,齿间闪着怨恨的光。

“去你妈的,雷布思。我明白你的计谋,休想我会陪你玩。你愿意的话就逮捕我,不要用这种低级的把戏来侮辱我,我小学就开始玩诡计了。”

他走了。这次他真的打开了门,然后门也不关就径直走了。雷布思站起身,关掉录音机,拿出录音带,放进口袋后跟了上去。当他赶到大厅入口时查理已经走了。他走向办公桌,正在进行文书工作的值班警官抬头看他。

“他刚刚走了。”值班警官说道。

雷布思点头,说道:“没关系。”

“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如果每个人离开我这儿时都哈哈大笑,都坚持自己的立场,那我还是在进行审问吗?”

警官笑了,说:“我想不是的,那么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皮尔缪尔吸毒过量案。我得到了死者的名字,罗尼·麦格拉斯。来自斯特林。看看我们能否找到他的父母?”

警官在纸条上迅速记下名字,说:“我确信发现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大城市的所作所为后他们会很开心的。

“对,”雷布思说,眼盯着警察局的前门,“我相信他们会很开心的。”

约翰·雷布思的家就是他的城堡。一旦进入家门,他就会拉起“吊桥”,让思绪抽空,尽量不让尘世干扰。他总会倒上一杯饮料,放上中低调的音乐,然后挑选一本书。几个星期以前,他在起居室的墙边摆放了几个书架,想把到处散放的书籍摆放到书架上去。当时他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理所当然了。但不知怎么搞的,书籍还是全都摊在地上。他就像踩在石阶上一样踩在一堆堆书上,从门厅走进卧室。

此刻他又踩在书上,走到窗边,拉下堆满灰尘的软百叶窗,但仍开着窗户的板条,他想让傍晚草莓色的余光倾泻进来,但又让他回想起了审问室……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他又被“吸回”工作之中了。他必须“清空”脑袋。找一些书使他忘却爱丁堡的所见所闻,进入到书中的小世界里去。他有力地踩在契诃夫、海勒、兰波和凯鲁亚克等各大文豪的著作上,走向厨房,找出一瓶酒。

橱柜下面有两个纸箱,那里曾经放着洗衣机。罗娜拿走了洗衣机(她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他就把那空着的地方称作他的“酒窖”,时不时地从公寓拐角的小商店订购一箱各种口味的葡萄酒。他把手伸进纸箱,拿出一瓶波坦萨古堡红葡萄酒。是的,以前就是喝这种酒的。它能管用。

他把瓶中三分之一的酒倒进一个大玻璃杯,走向起居室,顺便在地上拾起一本书。坐下来后开始看书的封面:《裸体午餐》(The Naked Lunch)。不,选得不好。他扔下这一本,又随意摸了一本,是《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不错,他早就想重读这本书了,而且很幸运的是这本书很薄。

他喝了一满口酒,在嘴里漱了漱才咽下去。之后他打开了书。

大约一出戏的时间后,他听到有人敲门。雷布思发出几声比叹息声大、比吼叫声小的声音。他把翻开的书平稳地放在手扶椅的扶手上,然后站起身来。或许是楼下的科克伦夫人来告诉他轮到他打扫公共的楼梯井了。她会拿着一张巨大的命令式的纸板,上面写着:“该你打扫楼梯了。”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只是把纸板放在他的楼层上呢?

他试着面带一种邻居般的微笑来开门,但是那天下午他的掩饰失败。所以当他盯着站在门口地垫上的来访者时,嘴唇上带有一种痛苦的意味。

是特蕾西。

她的脸色发红,眼里充满泪水,但她的红润不是因为哭泣。她看起来精疲力竭。头发因汗水而胶粘在一起。

“我能进来吗?”很明显她在努力地讲话。雷布思不忍心说不。他把门大大地敞开,她踉跄地从他身边撞进来径直走到了起居室,就好像已来过无数次了。雷布思确定楼梯上没有那些爱管闲事的邻居,就关上了门。但他的心里并不愉快,而是有些刺痛。他不喜欢在家里被拜访,尤其讨厌在家还得工作的感觉。

当他走进起居室时,特蕾西已经喝完了杯子里的酒,终于解了渴。她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雷布思感到心里的不安在剧增,一直到他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站在门边问她,似乎在等她离开。

“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的。”她的声音比刚刚要稍微平静一些,“你告诉过我你住在马奇蒙特,所以我在四周寻找你的车。然后在楼梯门铃处发现了你的名字。”

他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做了一个不错的“侦探跑腿活”。

“有人跟踪我。”她说,“我害怕。”

“跟踪你?”他走进起居室,非常奇怪,刚刚那种被侵犯的感觉削减了许多。

“是的,两个男的。我想是两个。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跟踪我。我在王子街散步时,他们一直在那儿,就在我身后不远处。他们一定是知道我能看见他们。”

“发生什么事了?”

“我甩开了他们。当走进马克思路和斯宾塞路时,我拼命地向玫瑰街的出口跑,然后就一直待在一家酒馆的厕所里。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显然这一招很管用。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没有钱。所以我首先来到了王子街。”

她已经安坐在椅子上了,她的手臂悬垂在椅子把手上。雷布思向喝空的杯子点点头,问道:

“你还要再来一杯吗?”

“不,谢谢了。我不是真的喜欢劣质葡萄酒,我只是快渴死了。我可以喝一杯茶。”

“茶,好的。”劣质葡萄酒,她竟然这样说!他转过身走到厨房,一边想着茶,一边想着她的故事。在他没有储藏多少东西的橱柜里,他找到了一盒没有打开过的茶袋。屋子里已经没有新鲜牛奶,但在一个旧罐子里还有一两勺奶粉可以替代。现在,糖……突然,大声的音乐从起居室里传了出来。是过时的《白色专辑》(The White Album)[5]。老天!他已经忘记自己竟然还有那盘过时的磁带。他打开装有刀具的抽屉,发现除了一个茶勺以外,只有几小袋他曾从食堂偷来的糖,真是意外的好运气。水壶里的水开了。

“这个公寓好大!”

他吓了一跳。在这里他是如此不适应听到别的声音。他转过身,见她斜倚在一边门框上,低着头。

“是吗?”他一边清洗水杯一边回答。

“老天!是啊,看看天花板多高啊!我在罗尼的房子里,几乎能摸到天花板。”她踮着脚尖,往上伸直手臂,两手不停地晃动。雷布思怀疑当他在找偷来的糖袋时,特雷西吃了类似药片或药粉的东西。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笑了。

“我只是感到放松了,”她说,“跑完后感觉脑袋轻飘飘的,可能是因为恐惧导致的。但是现在我感到安全了。”

“那两个人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我想他们长得有点像你。”她又笑了,“有一个人留着胡须。

有点胖,有点秃顶。但另外一个,我不记得了。也许他长得不容易让人记住。”

雷布思把水倒进水杯并加上了茶袋,问道:“要加牛奶吗?”

“不用,如果你有糖的话加点糖就可以了。”

他向她挥动着一小袋糖。

“太好了!”

回到起居室后,他走向音响并关小了音乐。

“对不起。”她说,她此刻又坐回椅子上,腿蜷在椅子上,品着茶。

“我的意思是,不知道邻居们会不会听到音乐声。”雷布思说,似乎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虽然墙壁非常厚实,但天花板不厚。”

她点了点头,然后吹吹热茶,水的雾气像面纱一样笼罩在她的脸上。

“那么,”雷布思说,他从一张桌子下面拉出他上司的折叠椅坐下来,“对于这两个跟踪你的人,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你才是警察。”

“对我来说,这听起来像是演电影。我是说为什么有人会跟踪你呢?”

“想吓唬我。”她答道。

“那么他们为什么想吓唬你呢?”

她想了想,然后耸了耸肩。

“顺便告诉你,我今天看见查理了。”他说。

“哦?”

“你喜欢他吗?”

“查理?”她的笑声令人惊悚,“他很令人讨厌。他总是游荡在周围,即使大家很明显都不想他出现在附近的时候。每个人都憎恨他。”

“每个人?”

“是的。”

“罗尼恨他吗?”

她顿了顿。“不,”她终于说道,“但是那时罗尼还没有那种意识。”

“那罗尼的另一个朋友尼尔或尼利呢?关于他你能告诉我什么呢?”

“昨晚是他在那儿吗?”

“是的。”

她耸了耸肩。“我之前从未见过他。”她似乎对手扶椅上书很感兴趣,拿起书翻动了几页,假装读了起来。

“罗尼从未向你提起过一个叫尼尔或尼利的人吗?”

“没有,”她向他挥动着书本,“但是他提到过一个叫爱德华的人,好像因为什么事对他很生气。还有一次他在房间吸完毒后,大叫着爱德华的名字。”

雷布思慢慢地点头,说道:“爱德华,或许是他的毒品交易商。”

“我不知道。也许吧。罗尼有时吸完毒后特别疯狂,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但有时他又是如此听话,如此文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里闪着光。

雷布思看看表说:“好吧,那我现在送你回你的住处怎么样?我们可以看看那儿是不是没人监视。”

“我不知道……”她的脸上又重现恐惧,变得像个小孩子,害怕阴影和鬼怪。

“我会在那儿的。”雷布思接着说。

“那……我能先做一件事吗?”

“什么事?”

她拉了拉她潮湿的衣服,说道:“洗个澡。”然后她笑了,“我知道有点厚脸皮,但是我真的需要洗澡了,我们的住处压根儿就没水。”

雷布思也笑了,慢慢地点头,说道:“我的浴室你可以随便用。”

她在浴室里的时候,他把她的衣服挂在大厅的暖气片上。打开中央供暖器开动桑拿浴后,雷布思使劲地拉了拉起居室里的框格窗,却没有打开。他又泡了更多的茶,这次他是把茶放在了一个壶里。当他正要把茶端进起居室时,听到她在浴室里叫他。他走到门口,看见她把头探出浴室门外,蒸汽正在她周围翻腾。她的头发上、脸上和脖子上都闪烁着水珠。

“没有浴巾。”她解释道。

“对不起。”雷布思说。他在橱柜里找到几条,推开浴室门从门缝里把浴巾递给她。就连他都感到尴尬。

“谢谢。”她大声说。

他用爵士乐代替了《白色专辑》,把声音调得低得几乎听不见。她走进来时他正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一条红色的大浴巾完美无缺地包裹在她的身体上。在她头上也包了一条。他经常疑惑为何女人如此善于包裹浴巾……她的手臂和腿苍白而瘦削,但是毫无疑问她有一个好身材。而且沐浴之后留下的神采使她有一种光晕环绕之感。他想起了罗尼房间里她的照片,然后又想起了那个丢失的相机。

“罗尼现在仍然特别喜欢摄影吗?我是说,最近。”仓促中,他并没有巧妙地选择好措辞。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但是特蕾西似乎没有注意到。

“我想是的。他很乖。他有一双会观察的眼睛,但是他从未取得突破性进展。”

“他有多努力呢?”

“玩命地努力。”她的声音里有不满的味道。也许是因为雷布思的语调里渗进了太多警察专有的怀疑意味。

“是,这我确信。我想摄影不是一个容易让人投入的职业。”

“太对了。有些人知道罗尼有多棒。他们不想有比赛。只要有可能,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会故意阻碍他参赛。

“对。当罗尼正要经历他真正的疯狂期,在幻觉来到之前,他不知道怎样取得突破性进展。所以他去了一些摄影棚,把他的作品给在那儿工作的人看。他的确有一些充满灵感的摄影。他会从不同的侧面去拍日常的事物。比如说城堡、威弗利的纪念碑、卡尔顿山。”

“卡尔顿山?”

“是的,怎么说他来着……”

“是愚蠢?”

“是的,就是的。”浴巾从她肩上稍稍向下滑了一点。当她蜷着腿坐在椅子上喝茶时,浴巾滑落处她的大腿也露了一大截。雷布思努力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脸上,但要真正做到并不容易。“他的很多想法都被剽窃了。在当地人的摄影簿上罗尼总能发现某张照片采用了他曾用过的角度、他选择的拍照时间以及他使用的滤光器。这些恶棍抄袭了他的思想。他向那些人展示过他的影集后,就能看到那些人的名字出现在雷同的作品上。”

“是哪些人?”

“我不记得了。”她开始整理浴巾,举止间有种自我防御的意味。难道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有那么难吗?她咯咯地笑了,“他曾试着让我给他当摄影模特。”

“我已经看到作品了。”

“不是那些,是裸体照。他说他可以把那些照片卖到杂志社,能赚一笔钱,但是我不会拿那些钱。我是说,那钱确实是清白的,但是这些杂志到处传播,对吧?我的意思是杂志总不会被扔掉。我总是怀疑会有人在街上认出我来。”她等待着雷布思的反应,发现他已陷入了沉思,她沙哑地笑了起来,“所以人们常说的是错的,警察也会感到尴尬。”

“有时吧。”雷布思的脸颊感到刺痛。她有意识地将一只手放在一边脸上。他决定采取一定的措施。“所以,”他说,“罗尼的照相机值很多钱吗?”

她似乎被话题的转折迷惑了,将浴巾包裹得更紧了,说道:“那要看情况。我是说,值得和价值不能等同,对吧?”

“不同吗?”

“嗯,他也许只付10镑,但那不意味着照相机只值那么多钱。你明白吗?”

“那么他是只付出了10镑吗?”

“不是,不是,不是。”她摇着头,移动了浴巾。

“我很奇怪你怎么能够进英国刑事调查局呢?我的意思是……”她抬眼看天花板,浴巾从她的头上滑了下来,她的发髻一下子从前额伸展开来。“不是,照相机的价格是150英镑,好吧?”

“好吧。”

“你对摄影感兴趣吗?”

“只在近期才开始的。还有茶吗?”

他从茶壶中倒水出来,然后加了一小袋糖。她想要很多糖。

“谢谢,”她说,手捧着水杯。“听着,”她的脸又沐浴在茶水的蒸汽中,“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要钱。雷布思想到,她终于提出要钱了。他已经提醒自己:在她要走之前一定要检查一下家里有没有少东西。“什么?”

此刻她凝视着他的双眼。“我今晚能在这儿住一宿吗?”她的话向急流一样迸发出来,“我可以睡在沙发上、地板上。我不介意的。今晚我不想回到我的住处去。最近那里特别乱,那些人一直跟踪我……”她的身体颤抖着。雷布思想,如果她只是在演戏,那么她堪称是最优秀的表演系学生了。他耸耸肩,欲言又止,只是站起来走向窗户,不置可否。

橘黄色的路灯还亮着,投射在人行道上的霓虹恰似好莱坞电影中的背景色。公寓正对面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轿车。由于住在二层,雷布思无法清楚地看到车内,但是能看到司机旁边的车窗已被打开,烟圈从车内滚滚地冒出来。

“行吗?”她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来,已不像之前那样充满自信了。

“什么行不行?”雷布思不经意地说。

“可以吗?”他转过身面对她,“我能在这儿留宿吗?”她重复道。

“当然可以,”雷布思一边说一边走向门边,“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已经走到楼梯井的一半时才意识到他没有穿鞋。他停下脚步,想了想,不行,见鬼去吧。他的母亲总提醒他小心生冻疮,他也的确从未生过冻疮。现在正是检验的好时机——看看是否依然能带给他幸运,不让他生冻疮。

他走向一楼大门时,旁边的门嘎的一声打开了。大块头的科克伦夫人猛地挤出门外,挡住了他的出路。

“科克伦夫人。”刚开始的惊悚消失后,他说道。

“拿着。”她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他只好接过来。那是一个10英寸长、6英寸宽的大纸板。雷布思念着:“轮到你打扫楼梯了!”等他再抬眼时,科克伦夫人已经关上了门。他能听到她穿着室内拖鞋走向她的猫和电视机的声音,能闻到那些陈旧的东西发出的臭味。

雷布思拿着纸板走下楼,冰冷的地板穿透了他只穿着袜子的双脚。科克伦夫人的猫也一定很臭,他充满恶意地想。

前门被闩上了。他缓慢地移动门闩,尽量减小开门时那陈旧的门闩发出的响声。车仍停在那儿。他走出门外,刚好正对着车。但是司机已经发现了他,他快速地把烟头弹到马路上,然后发动了引擎。雷布思继续踮着脚往前走。车头的灯突然打开,顿时亮得像战俘营的搜寻光似的。雷布思停下脚步,眯紧双眼。车开动了,拐向左边,然后向前朝马路的尽头飞奔而去。雷布思盯着车看,尝试看清车牌号,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模糊的白色光晕。他能比较肯定的是那是一辆福特雅仕。

往马路尽头望去,他意识到那辆车在主干道的交叉口停了下来——被其他车辆堵住了。离他不到100码远。所以雷布思作了决定:他曾经可是个随叫随到的短跑运动员,因为跑得非常快,以至于一旦有短跑比赛,校运动组就会叫上他。此刻他带着一种醉意的快感开始跑了,他想起了他打开的那瓶酒。一想到此,他立即有了胃酸的感觉,并减慢了速度。正在这时他踩到了什么东西,滑倒了。他立即站起来后,看见那辆车已经溜过交叉口咆哮着开走了。

没有关系。他打开门后首先看到的那一幕就已足够了。他看到了制服。虽然没看清司机的脸,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穿着制服,一个男警察,一个开着雅仕的警察。这时两个年轻的女孩迎面走来,她们经过雷布思身边时咯咯地笑着,他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那里没有穿鞋,手上还拿着一个提醒他打扫楼梯的纸板。他低头看向路面,发现了刚刚使他滑倒的东西。

他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把袜子脱下来扔到了排水沟里,然后赤着脚往公寓走去。

警员布莱恩·福尔摩斯正喝着茶。他喝茶的样子似乎成了一种仪式:拿着杯子凑向他的脸,然后吹一吹,接着品一小口。接着又吹吹,又品一小口,吞下。最后是呼出一口热气。但他今晚感到浑身冰冷,如同公园长凳上睡着的流浪汉一样冷。他甚至连报纸都没看,就连茶的味道也变得令人反胃。这都是因为那个热水瓶所致,滚烫的热水散发出塑料味。牛奶虽不是最新鲜的,但至少啤酒是温的。但这些还温暖不到他的脚尖,如果他还能感觉到脚尖存在的话。

“发生什么事了?”他轻蔑地向苏格兰禁止虐待动物协会(SSPCA)的官员问道。那位官员把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好像是为了遮掩他的困窘。

“没什么。”官员低声说道。这是一个匿名的告密,是这个月的第三次告密,但是,坦白地说,也是第一个无望成功的告密。斗狗又流行成风了,在最近三个月已发现了好几个竞技场,狭窄、肮脏的矿坑被一段一段的锡板围着。竞技场主要建在堆满废品的院子里,这使得“废品站”从此又多了一层含义。但是今晚他们正在巡逻一段荒地。装运货物的火车咔嗒而过,开往城市的中心,但除了这些火车的声音和远处交通低沉的嗡嗡声外,这里死一般的寂静。然而,这里有个临时的竞技坑。他们白天就观察了那个洞,他们假装是在带着他们的德国牧羊犬到处遛,实际上是警犬。他们在竞技场中用的是美国比特犬。布莱恩·福尔摩斯已经看到过比赛的两只“前战斗者”,它们发狂的双眼充满了痛苦和恐惧。它们没有四处攻击,因为兽医已注射了致命的一针。

“等等。”

两个男人正穿过野地,他们的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只要走到崎岖不平的地方,他们都十分小心地选择路线,警惕着不错过突然出现的矿坑。他们似乎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因为他们直接来到了那个阴暗的凹洞。一到那儿,他们就往四周看了个遍。布莱恩·福尔摩斯一直盯着他们,并且知道他们看不到他。像那个苏格兰禁止虐待动物协会的官员一样,他此时蹲伏在丛生的蕨草里,身后是某种建筑物的一堵残墙。尽管矿坑里面有一些灯光,但布莱恩·福尔摩斯待的地方几乎没有光亮。因此借助一个双向镜,他能看见别人,但别人看不见他。

“逮住你们!”那两个男人正要跳下矿坑时,苏格兰禁止虐待动物协会的那位官员对他们喊道。

“等等……”福尔摩斯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非常滑稽可笑。那两个男人已经开始拥抱,他们的脸慢慢地靠近、亲吻,同时身体慢慢地往地上躺去。

“天啊!”那名官员喊道。

福尔摩斯叹息着,双眼盯着膝盖下潮湿而坚硬的泥土。

“我不认为比特犬也是进入这里,”他说,“如果它们也这样的话,我们应该控诉的是它们的兽性而不是残忍。”

那个官员仍旧拿着双筒望远镜,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

“只是听说过这类事情,”他说,“但还从不……你明白。”

“去巡逻吧。”福尔摩斯建议道,慢慢地痛苦地站起身来。

正和一个夜间值班员谈话间,他接到一个通知:雷布思探长想和他谈谈。

“雷布思?他想干什么?”布莱恩·福尔摩斯看了看表,已是凌晨2点一刻了。雷布思在家,他让布莱恩·福尔摩斯打他家里的电话。于是,布莱恩·福尔摩斯用了那个夜间值班员的电话。

“喂!”他已经和雷布思合作过几个案子了,自然会认识他。然而让他午夜打电话这事仍然让他感到意外。

“是布莱恩吗?”

“是,探长。”

“手上有纸吗?记下来。”福尔摩斯到处摸索着纸和笔。他想他能够听到电话那边播放的音乐,应该是《白色专辑》。“好了吗?”

“是的,探长。”

“好的。昨晚在皮尔缪尔找到了一个吸毒者的尸体,准确说,是几天以前,是吸毒过量致死。查出当时发现尸体的警员,10点钟时把他们带到我的办公室里来。明白了吗?”

“是,探长。”

“那就好。听着,当你找到那具尸体的停放地址后,我要你从有房间钥匙的人那里拿到钥匙,去那个房子。楼上的一个房间的墙上全是照片,一些是爱丁堡城堡的照片。你拿一些照片去本地的新闻出版社。那里会有各种照片的文件夹。如果幸运的话,你还能找到一个身材矮小、记忆力超强的老人。我想让你找到那些最近在报纸上出现且和墙上的照片使用同一角度拍摄的照片。明白吗?”

“好的,探长。”福尔摩斯说道,并迅速有力地做着记录。

“那就好。我想知道报纸上的照片是谁拍的。每份报纸背面都应该有贴纸什么的来记录名称和地址的。”

“还有别的事吗?”福尔摩斯问道,有意无意间有点挖苦的意味。

“是的。”雷布思似乎把声音降低了一个分贝,“在房间的墙上你还会发现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我想了解更多关于她的消息。她说她的中间名是特蕾西,她也这样称呼自己。拿着照片,四处问问,向每一个你认为可能略有所知的人问问。”

“好的,探长。我有一个问题。”

“说。”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这是三个问题。明天下午见面时我会给你尽量详细的回答。下午3点来我办公室。”

说完这些,雷布思挂断了电话。福尔摩斯盯着纸上歪歪斜斜的记录,自己速记的文字意味着他将来整整一周的工作,所有工作就这样以备忘录的形式布置给他了。那个值班员从福尔摩斯背后看着纸条。

“宁愿是你而不是我。”福尔摩斯认真地说。

约翰·雷布思选择福尔摩斯有千百个理由,但最重要的是因为福尔摩斯对他了解甚少。雷布思想找一个工作有效率、有条理同时不会小题大做的人。找一个不太了解自己的人,所以不会抱怨被困在黑夜里,或像一个调度机车一样被使用,或是一个信息报告员,或一个猎犬,一个杂役。雷布思知道福尔摩斯因工作高效和很少抱怨而享有好名声。这些就已足够要找他合作了。

他把电话从门厅拿回起居室,放在书架上。经过音响时,关掉了碟带机和扩音器。他走向窗户往街道外望,发现路灯呈现出红莱斯特干酪的色彩。这种意象让他想起几个小时之前他允诺自己享受的午夜点心,于是决定自己去厨房做点吃的。特蕾西肯定不会想吃任何东西,对此他很确定。他看着她躺在长沙发椅上,头朝向地面,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悬垂到羊毛地毯上;她的眼睛“空洞”地微微张开着一条缝,噘起的嘴唇间两颗门牙露在外面。他向她身上扔了一床被单后,她就睡得特别香甜,此刻仍在呼吸均匀地沉睡。什么东西惹恼了他,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饿了,他希望冰箱能给他惊喜。但是他首先往窗户走去,又看了看窗外。街道是死一般的寂静,就像雷布思自己感觉的那样,静止而活跃。他从地面上捡起《化身博士》,然后走向厨房。

[1] H.R.吉格(1940—2014),瑞士著名的超现实主义画家、雕塑家及设计师。曾因设计电影《异形》中的外星生物赢得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视觉效果奖。

[2] 皇家一英里(Royal Mile),顾名思义,大约长一苏格兰里,连接了苏格兰历史的两大焦点:位于城堡岩石顶部的爱丁堡城堡,以及荷里路德宫。构成了苏格兰城市爱丁堡老城的主要干道,是爱丁堡老城最繁忙的旅游街道。

[3]《布劳迪执事》,Deacon Brodie,1997年播出的英国电视电影。

[4]《布克和海尔》,Burke and Hare,1972年上映的英国恐怖片。

[5]原名“The Beatles”,是英国摇滚乐队披头士1968年在英国发行的第九张专辑,在美国发行的第十五张专辑,专辑通称为《白色专辑》,因为其封面为纯白封套,除了乐队名称、编号打印外没有任何图形或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