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de And Seek
我自此就有理由相信,其原因就隐藏在人性的更深处,我也因此找到了一套比仇恨更加崇高的借口。
雷布思难以入睡,瘫坐在他最爱的睡椅里,腿上放着本翻开的书,他才终于睡着了,直到9点钟一个电话把他吵醒。
他在地上胡乱地摸索他的新无线电话,感觉自己的背、腿和手臂僵硬而酸痛。
“这里是实验室,雷布思探长,你要的第一手信息。”
“你查出了什么?”雷布思躺回到温暖的睡椅上,用另一只手揉着眼皮试着让它们与这个崭新、清醒的世界保持合作,他瞥了眼手表,意识到自己已经睡到很晚了。
“这不是街头上卖的最纯的海洛因。”
他自顾自地点头,确信他的下一个问题——“注射了这种海洛因的人都会死吧?”——都不需要再问。
但对方的回答使他很震惊,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绝对不会,总的来说,它很干净。只是在纯海洛因中掺了点水,但这很常见。实际上这样做是被迫的。”
“用起来没问题?”
“我猜用起来应该感觉很好。”
“我知道了,谢谢。”雷布思挂断了电话,他曾如此,如此地肯定……他从口袋里找到了需要的电话号码,在早晨喝咖啡的念头充满他的思绪前,他快速地按了一个七位数号码。
“我是雷布思探长,找埃菲尔德医生,”等了一会儿,他对着电话那头说,“是医生吗……我很好,谢谢。你还好吗……那就好,那就好。昨天那具尸体,就是在皮尔缪尔住宅区发现的那个吸毒者,有什么新的发现吗?”他听着电话,然后说,“好的,我不挂断。”
皮尔缪尔,托尼·麦考尔怎么说的?那曾是个令人爱恋的、清白无邪的地方,不对吗?然而雷布思自己明白,记忆总能润滑、磨圆过往负面的尖角。
“你好,”雷布思对着电话那头说,“嗯,没错。”他听见电话那头纸张在地上沙沙作响。埃菲尔德的声音很冷静:
“身上有大面积的擦伤,可能是重跌或者暴力斗殴所致。肚子里几乎完全是空的,HIV呈阴性,这能显示一定问题。至于死因,嗯……”
“海洛因?”雷布思提示道。
“嗯,只有5%的纯度。”
“是吗?”雷布思精神大振,“它是用什么稀释过了?”
“还在化验,比较权威的猜测是来自阿司匹林粉末或鼠毒剂之类的东西,其中特别注意对‘鼠毒剂’的严格控制。”
“你是说它能致命?”
“哦,当然,销售这种东西就是在推销安乐死。如果再多一点……我都不敢往下想了。”
再多一点?这个想法使雷布思顿感头皮发麻。如果真有人四处对吸毒者下毒,那又怎么办?但怎么会出现那袋配置得完美无缺的毒品呢?那样精准,刚好能致人命。这实在让人想不通。
“谢谢你,埃菲尔德医生。”
他把电话放到睡椅的扶手上,沉思起来。特蕾西至少有一点是对的:不管谋杀者是谁,的确有人谋杀了罗尼。并且罗尼在吸了毒后立即明白……不对,等等……是在他吸毒之前他就知道……这有可能吗?雷布思必须找到他的交易人,找出为何选中罗尼去死,确切地说,为何选中他来献祭……
这是托尼·麦考尔的后院,没错,他的确是从皮尔缪尔搬出来了,最终买了那残破的抵押房,一些人称它为“房屋”。也确实是栋不错的房子,麦考尔明白这点,因为他妻子不断地对他这样说。她不明白麦考尔为什么很少待在那里,毕竟,那是他的家。
对麦考尔的妻子来说,他们的家就是天堂,“家”这个词并不能完美地诠释它的意义。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被教导成在房间内要踮着脚轻声走路,饭后不能留下面包屑或是手印,要保持房间整洁,不能损坏东西。麦考尔觉得这样的成长很不自然。因为他曾和他的弟弟汤米过着一种身上随时携带瘀青、擦伤的童年。他的孩子生活在一种由恐惧和疼爱交混的矛盾氛围中。现在克雷格14岁,伊莎贝尔11岁,都非常害羞和内向,甚至有点奇怪。麦考尔让儿子成为足球运动员、女儿做演员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克雷格常常下棋,但很少运动(在学校的象棋比赛中他还获得过一块小奖牌,在那以后麦考尔也学着下过棋,但终究没学会)。伊莎贝尔则喜欢做编织活,他们常坐在妈妈精心布置的堪称完美的起居室里,很少说话,只有针线活的轻轻咔嗒声和棋子的微微移动声。
我的天,麦考尔离开他的家躲得远远的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所以他此时来到了皮尔缪尔,不是为了核查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想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从自己的超现代住所和独门独户、鞋盒式的豪宅出发到皮尔缪尔,他需要穿过几条垃圾遍地的道路,绕过交通拥挤的主干道,然后经过一个学校的操场和几个工厂房。但他觉得这很值得,他了解这个地方,了解滋生在这里的各种想法。
毕竟,他就是其中一员。
“喂,托尼。”
他很是迷糊,没有听出声音来,还以为是有人来找麻烦。约翰·雷布思站在那里,两手放在口袋里,正对着他笑。
“约翰,我的天,你吓我一跳。”
“不好意思。不过你还真是走好运了。”雷布思瞧瞧周围,好像在找人一般,“我打过电话,但他们说你今天休假。”
“啊,没错。”
“那你来这儿干吗呢?”
“只是走走,我们就住在那边。”他猛地用头指向西南方,“不是很远。再说,别忘了,这是我的地盘,我得看住这些孩子们。”
“这实际上就是我想要和你谈谈的原因。”
“哦?”
雷布思开始沿着人行道向前走,麦考尔跟在后面,仍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疑惑不解。
“是的,”雷布思说道,“我想问你是否知道一个人,他是那个遇害者的朋友,名字叫查理。”
“就这些?查理?”雷布思耸了耸肩,“他长什么样?”
雷布思再次耸耸肩,说:“托尼,我也不清楚,是罗尼的女朋友特蕾西告诉我的。”
“罗尼?特蕾西?”麦考尔皱起眉头,“他们到底是谁?”
“罗尼就是那个受害者,在那栋房子里发现的吸毒者。”
麦考尔慢慢地点头,他的思绪一下子全清晰了,说道:“你办事真快。”
“越快越好。罗尼的女友向我讲过一件有趣的事。”
“哦?”
“她说罗尼是被谋杀的。”雷布思一边说一边继续走着,但麦考尔停了下来。
“等一下!”他抓起雷布思的肩膀,“被谋杀?等等,约翰,你见过他?”
“是的,针尖大小的一点毒鼠剂就摧毁了他的静脉。”
麦考尔低声说:“我的天!”
“确实,”雷布思回应说,“所以现在我需要和查理谈谈。他还年轻,这事可能会吓到他,况且他着迷于神秘巫术。”
麦考尔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会儿后,终于说道:“我想有一两个地方我们可以试着找找看,但需要辛苦走一趟,‘街坊调查’这个概念还未被这么远的地方所接受。”
“你是说我们不会太受欢迎?”
“差不多吧。”
“好吧,告诉我地址,教我怎么走就行了。反正今天你休假。”
麦考尔感觉自己被忽略了,说道:“你又忘了,约翰,这可是我的地盘,就权利说,如果说有案子的话,也应该是我的。”
“如果那天你没喝醉的话这早该是你的案子了。”雷布思说到这里,他们都笑了笑。雷布思怀疑这案子若是在麦考尔手里,麦考尔是否会进行一些调查。他会不会让它就这样过去?然而雷布思也怀疑自己是否也会让这案子就这样算了?
“不管怎么说,”麦考尔接着说,“你肯定有更好的差事可干吧?”
雷布思摇摇头,说道:“没有,所有的差事都变成了‘外出实地考察’。”说到“实地”时他特意强调了一下。
“你是说沃森警司?”
“他想让我参与他的禁毒运动,唉,老天!”
“这确实有点令人为难。”
“我知道,但这个白痴认为我有‘个人经验’。”
“我想他说对了。”麦考尔说。雷布思正要争辩,但麦考尔抢先一步说道:“所以你只好听从了?”
“不是,除非‘农民沃森’真正召令了我以后。”
“你这个幸运的家伙!这确实让事情的发展有点改观,但是还不够,原谅我这么说。在这里你是客,就得忍受我了,也就是说直到我感到厌烦为止。”
雷布思笑了,说道:“那我一定很感谢你,托尼。”他往周围瞧了瞧,问,“我们先去哪儿?”
麦考尔把头倾向刚刚他们来的那条路。他们转个身,继续往前走着。
“那么告诉我,家里的什么事如此糟糕以至于让你在假日还想着跑到这里来?”雷布思问道。
麦考尔大笑道:“这很容易看出来吗?”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看出来。”
“哈,我不知道,约翰,我好像拥有一切我从未想要的东西。”
“拥有一切似乎还不够。”这是一句简单的人生信条。
“我的意思是,希拉是个很棒的母亲,孩子们也从不会找麻烦,诸如此类,但是……”
“这山望着那山高。”雷布思说着,想起自己失败的婚姻和每次回到家时房子的冰冷气氛,以及每次关上门时身后的空洞声响。
“现在我的兄弟,汤米,我以前常常认为他很成功,有很多钱,有带按摩浴缸的房子、自动开启的车库……”麦考尔看到雷布思在笑,自己也笑了。
“电动百叶窗,”雷布思继续说道,“个性化车牌、汽车电话……”
“在马拉加共度美好时光。”麦考尔说着,都快要大笑起来。
这实在太扯淡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大笑,继续说着他们想要的东西。当雷布思意识到他们走到哪里时,便立即停了下来,也不再笑了。实际上这是他最近一直常来的地方。他碰了碰夹克口袋里的手电筒然后冷静地说:“走,托尼,我想给你看一些东西。”
“他是在这里被发现的,”雷布思说着,把手电筒照向光秃的地板,“双腿并拢,两手伸开,面朝上躺着。我认为他不是偶然躺成这样的姿势的,你认为呢?”
麦考尔仔细察看着现场。他们都是专家了,现在却表现得像新手。“他女朋友说是在楼上发现他的?”他问道。
“没错。”
“你相信她?”
“她没理由说谎。”
“说不定有上百个理由呢,约翰。我可以认识这个女孩子吗?”
“她在皮尔缪尔没待多久,看上去比你想的要大些,25岁左右,或许更大些。”
“照这样看来,罗尼是死了以后被弄下楼的,且在旁边放上蜡烛和其他东西。”
“没错。”
“我开始明白你为什么要找到他那个对神秘巫术着迷的朋友了。”
“是的,过来看看这个。”雷布思把麦考尔领到远处的那堵墙边,照了照那个五角星图案,然后把灯光往上方移去。
“‘你好!罗尼!’”麦考尔大声地念出来。
“昨天这里并没有这个。”
“真的?”麦考尔听上去有点吃惊,“是小孩子干的,约翰,没关系。”
“孩子不会去画这种图案。”
“是的,我也觉得。”
“是查理画了这个图案。”
“是的,”麦考尔把手插到口袋里,站直了身子,“你说的对,探长。我们去搜寻那些被非法侵占的房子吧。”
但是他们没找到几个人,而且这些人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正如麦考尔所说的那样,他们来的不是时间。这个时候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蜗居在这儿的人都去了市中心,扒包、乞讨、在商店行窃,或者干着别的勾当。雷布思不得不同意他们只是在浪费时间。
由于麦考尔想听听雷布思询问特蕾西的录音带,他们就掉头回到了伦敦路。他认为录音带可能会提供一些引向查理的线索,帮他们找到查理的所在地,可能还有些雷布思漏掉的东西。
他们爬上警局沉重的木门面前的台阶,雷布思疲惫地走在麦考尔前面一两步,进门就看见一个新来的警员准备值班,可还在不厌其烦地整理着他的衬衣衣领和带有领夹的领带。简单而聪明,雷布思暗自想道。所有穿着制服的警员都戴着夹有领夹的领带,如果袭击者攥着领带将警员的头往前拖,他们只需扭一扭领带,就会轻易地从袭击者手中逃脱。同样,值班警员的眼镜镜片也是特制的,一旦击中便会滑出框架而不会破碎。简单而聪明,雷布思想着,但愿这件关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吸毒者的案子也是简单的。
他没有感觉自己很聪明。
“喂,亚瑟,”走向楼梯,路过桌子时,他对那个值班警员说,“有给我的信息吗?”
“让我喘口气,约翰,我才刚到两分钟。”
“好吧。”雷布思把手往口袋深处插去,感觉右手手指碰到异样的东西。他把胸针拿出来,仔细地察看着,然后愣住了。
麦考尔看着他,迷惑不解。
“你先上去,我马上就到。”雷布思对他说。
“你还好吧,约翰。”
雷布思走回桌边,把左手伸向值班警员,说道:“帮我个忙,亚瑟,把你的领带给我。”
“什么?”
“把你的领带给我。”
想到自己今晚在食堂又有故事可讲了,值班警员拉起了自己的领带。当领带从衣服上脱落下来,领夹啪地响了一声。简单而聪明,雷布思一边想着,一边接过领带。
“谢谢,亚瑟。”他说。
“任何时候都乐意帮忙,约翰,任何时候。”值班警员大声说,一直望着雷布思拿着领带转身走向楼梯。
“知道这是什么吗,托尼?”
麦考尔已经在雷布思的椅子上坐下了,椅子放在雷布思办公桌的后面。他把一只手放进了抽屉里,抬眼看时吃了一惊:雷布思正在他面前解着领带。麦考尔点点头,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了一瓶威士忌。
“不就是个领带吗?”他说,“有杯子吗?”
雷布思把领带放到桌子上,走向一个文件柜,柜顶上摆着各种不惹人爱、脏兮兮的杯子,雷布思终于从中选了一个较为满意的,把它放在桌上。麦考尔仔细阅读着放在桌上的一个文件的封面。
“‘罗尼’,”他念了出来,“‘特蕾西——报警的人’。我发现你的案件记录还是像以前一样精准。”
雷布思把杯子递给他。
“你的呢?”麦考尔指着杯子问他。
“我不想喝,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很少碰这东西了,”雷布思朝着瓶子点了点头,“那是给访客备用的。”麦考尔噘起嘴,睁大了双眼。“而且,我遇到一大堆里里外外让人头疼的问题,孩子、邻居的事情,城里的、乡下的。”雷布思继续说。他注意到桌上放了个大信封,上面写着:照片——请勿折。
“你知道吗,托尼?当我还是个警长的时候,这点事情要花上好几天才能办到,做了探长就像成了皇室人员一样。”他把信封打开,拿出里面所有的照片,全是十寸长八寸宽的黑白照。他递给麦考尔一张。
“看,”雷布思说道,“原本墙上没有字迹,图案也没画完,但今天去看时却有了。”麦考尔点点头,雷布思拿回照片,在原处又放上另外一张,“那个死者。”
“可怜的家伙,可能是我们那里的一个小伙子,对吧,约翰?”麦考尔说道。
“不。”雷布思坚定地回答说,他把信封卷成管状放到夹克的口袋里。
麦考尔拿起领带,向雷布思挥动着,要他解释。
“你戴过这个吗?”雷布思问道。
“肯定戴过,在婚礼上,也许出席葬礼时,或者洗礼的时候……”
“我的意思是像这样,别着领夹。我记得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父亲断定我穿着方格呢短裙会比较好看,他还给我买了一套,其中有一条小格子呢的领结,是用夹子夹着的那种。”
“我也戴过,”麦考尔说,“每个人都戴过,我们都是从那个年龄阶段走过来的,不是吗?”
“才不是呢,别坐我的椅子,走开。”
麦考尔看见另外一把椅子,就从墙边把它拖到了桌子旁。与此同时,雷布思坐了下来并拿起那条领带。
“警局发的物品。”
“什么?”
“夹式领带。外面的人哪有戴夹式领带的呢?”雷布思回答说。
“天,我还真不知道,约翰。”
雷布思把领夹扔给麦考尔,麦考尔没反应过来,领夹掉到了地上,雷布思只好从地板上捡了起来。
“这是一个领夹。”麦考尔说。
“我在罗尼的房间找到了这个,”雷布思回应说,“在楼梯旁的角落里。”
“所以呢?”
“所以有个人的领带破了,也许是他们在把罗尼拖到楼下时掉下的,也许其中有一名警员。”
“你认为会是我们警局中的某名警员……”
“只是一个想法罢了,”雷布思说,“当然,也可能是发现尸体的那些家伙中的某个人的。”他伸出手,麦考尔把领夹还给他,“也许我得找他们谈谈。”
“约翰,这他妈究竟……”话没说完,麦考尔窒息般地停下,不知道该怎样措辞来表达他的疑问。
“喝你的威士忌吧,”雷布思关切地说,“你可以听听录音带,想想特蕾西说的是不是真话。”
“那你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把那个值班警员的领带放进口袋,“也许我该系些宽松点的领带。”他离开办公室时麦考尔正倒着一大杯威士忌,但能清楚地听见从楼梯传来雷布思的一声大喊:
“也许我该去找那些恶魔!”
“没错,是一个简单的五角星。”
心理学家普尔博士有些与众不同。他算不上是个心理学家,更确切地说(像他自己解释过的一样),只是个心理学讲师。此刻他正仔细地研究着那些照片。他咬住上唇,显出辨认照片的自信模样。雷布思玩弄着空信封,两眼注视着窗外。外面天气很好,有几个学生躺在乔治广场花园喝着酒,早把课本抛诸脑后了。
雷布思感到很不舒服。从最小的学院到最大的爱丁堡大学,各类高校都让他感觉很愚昧。他觉得自己曾经被一言一行地言传身教,使得本该可以更聪明的他变成了一般的聪明人。
“后来我再回到那栋房子时,发现有人在这两个圆之间又画了些符号,是黄道十二宫之类的图案。”雷布思对普尔博士说道。那个心理学家走向书架旁。雷布思看着他,皱起了眉头:找到他很容易,但要他帮上忙可要困难得多。
“很有可能是普通的神秘事物,”普尔说话了,当翻到他要找的那页后,又拿给雷布思看,“是类似这种东西吗?”
“是的,”雷布思仔细察看着那幅插图,这个五角星和他看到的那个虽不是完全一样,但差别也不大,“有很多人对神秘巫术感兴趣吗?”
“你是说在爱丁堡?”普尔坐了下来,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是的,很多,看看相关魔鬼影片的票房有多高就知道了。”
雷布思笑了笑,说:“我也曾对这类恐怖片感兴趣。但是我是‘积极的’爱好。”
讲师笑了,说:“我知道你是,我刚才也是开玩笑呢。很多人都认为神秘学就是把魔鬼引进生活。相信我,探长,神秘学不止是这些,抑或是更少些内容,这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看。”
雷布思试着揣摩这句话的意思,同时说道:“你认识神秘术士?”
“我只是听说过神秘术士,听说他们进行邪恶女巫集会和行善女巫集会。”
“在这里?在爱丁堡?”
普尔又笑了笑,说道:“是的,就在这里,在爱丁堡及其周边有六个活动着的女巫集会。”他暂停了一下,雷布思觉得他在默默地重新统计,“可能是七个。幸运的是,大部分都是行善的。”
“就是把神秘术作为一种假想的力量来造福人类吗?
“十分正确。”
“然而作恶的巫术呢……”
讲师叹息着,突然很感兴趣地望向窗外。这是夏日的一天。雷布思想起了一件东西,很久以前他买过一本H.R.吉格[1]的绘画书,上面画着撒旦被一群神妓包围着……他说不清自己为何会买那本绘画书,但那本书此刻一定仍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他记得当时为了不让罗娜看见而藏了起来……
“在爱丁堡有一个巫术集会,”普尔说,“是一个作恶的集会。”
“告诉我,他们……他们举行献祭仪式吗?”
普尔博士耸了耸肩,说:“每个人都会做献祭礼。”但看到雷布思对他的小笑话没有一点反应时,他便在椅子上端坐了起来,表情也严肃了些。“他们很有可能是举行献祭仪式的,用些象征物,比如一只老鼠、一只小鸡,他们也可能连这些都不用,只用些象征性的符号,我真的不太清楚。”
雷布思轻拍了下散放在桌上的照片中的一张,说道:“在发现五角星的那栋房子里,我们也发现了一具尸体,一具死尸(说得更清楚点),以免你疑惑。”他把那些照片拿出来,普尔博士瞥了眼照片皱起了眉。“吸食海洛因过量致死,尸体双脚并拢、两手伸开,躺在两根几乎烧完的蜡烛之间,你能看出什么吗?”
普尔惊恐万分,说道:“不能,但你认为那些崇拜魔鬼的人……”
“我什么也没认为,博士。我只是试着把各种事件拼凑起来,分析各种可能性。”
普尔博士想了一会儿,“我们的一个学生也许比我对你更有帮助,我不知道我们在谈论死亡事件……”
“一个学生?”
“是的,我也不太清楚,他好像对神秘学非常感兴趣,这个学期写了一部相当长的、有见地的论文,还想做些关于魔鬼崇拜的项目,他是一名二年级的学生,在这个暑期就会做那个项目。是的,他应该可以给你更多的帮助。”
“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什么我暂时记不起来了。他通常叫自己查尔斯。”
“查尔斯?”
“或许是查理,是的,就是查理。”
是罗尼朋友的名字。雷布思顿时毛发悚立。
“对,是查理,”普尔一边点头一边自我确认地说,“他有点怪异。你能在学生会楼里找到他。我认为他对录像机十分着迷……”
不,不是录像机,是弹珠台。弹珠台加上其他的玩具,再加上一些小把戏就变成了一种游戏。查理对这种游戏的痴迷纯粹是报复心驱使。这是他生命中一种“迟来的爱”,所以他对它倍加狂热。毕竟他已经19岁了,可时光如梭,他想揪住生命之河里的任何一根“浮木”,紧抓不放。弹珠没有在他的青春期出现,那个时光属于书籍和音乐。再说,那时在寄宿学校还没有弹珠台。
现在,一旦进入大学,他想要过“真正的生活”。去玩弹珠,去做一切在预备学校不能做的事:写敏感的论文、做内心的自我反省。查理希望在人生的道路上要比之前的任何人都跑得更快,他不只是想过一辈子,他想过上两三辈子甚至四辈子。当银色的弹珠碰到左挡板时,他用力地将球弹回台面。弹珠在其中一个洞里停留了一会儿,这使得他又赢得了一千分。他拿起拉格啤酒,猛灌了一口,然后又把手放到了按钮上。10分钟过后,他就可以赢得当天的高分了。
“是查理吗?”
查理闻声转过头,意识到这只是一个讨厌的错误,一个天真的错误。于是又把头转回到游戏上来,但是来不及了。一个男人正大步流星地向他走去。一个严肃的男人,一个脸上没带微笑的男人。
“我想和你聊聊,查理。”
“好啊,来杯碳水饮料怎么样?那永远是我的最爱。”
约翰·雷布思笑了,但那微笑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非常聪明,”他说,“的确,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聪明的回答。”
“我们?”
“洛锡安刑事调查局。我是雷布思探长。”
“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一样,查理。”
“不,你弄错了,我不是查理。不过查理他有时来这里。我会告诉他你找过他。”
查理马上就要突破高分了,这比游戏计划的时间提前了5分钟。就在这时,雷布思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打了个转。游戏场上没有其他学生,所以雷布思一边抓着查理的肩膀不放,一边说道:
“你滑稽得很,但我可没有耐心。所以要是觉得我厌烦、暴躁时,你得原谅我。”
“手拿开。”查理的脸色变了,但没有恐惧。
“罗尼。”雷布思此刻平静地说,放开了那个年轻人的肩膀。
查理脸上的神色一下子消失了,问道:“他怎么样?”
“他死了。”
“是的。”查理声音平静,目光游离,“我听说了。”
雷布思点了点头,说道:“特蕾西在找你。”
“特蕾西。”他的声音中带着恨意,“她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知道。你见过她?”雷布思点头,“是的,她多么失败啊,从未真正地理解罗尼,从未尝试理解过。”
查理说话时,雷布思得到了关于他的更多信息:他的口音像是来自苏格兰私立学校,这是最令人惊奇的。雷布思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猜想,但他绝没有预料到这一点。查理还拥有良好的身体,这是上橄榄球课的结果。他的头发卷曲,呈黑棕色,留得不是很长。一身传统的学生夏季着装:运动鞋、牛仔裤、T恤衫。T恤衫是黑色的,手臂上那块儿被扯松了。
“所以,”查理说,“罗尼死了,是吗?在这样的大好年华,死去真好。生命短暂,英年早逝。”
“你想年轻时就死去吗,查理?”
“我?”查理笑了,像是一只小动物发出的高声尖叫,“去你的吧,我想做一个世纪老人呢。我从没想过死。”他看着雷布思,眼睛闪闪发光,“你呢?”
雷布思想了想这个问题,但是没准备回答。他来这里是为了办正事儿,不是来谈论生死观的。他的老师普尔博士,已经教过他生死观了。
“我想知道,关于罗尼你了解多少。”
“这是否意味着你会把我带去审问?”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在此处进行,如果你更乐意……”
“不,不,我想去警察局。快,带我去那儿吧。”这种冲动使得查理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幼稚。谁他妈的想被带去警察局审问?
一直到雷布思的车边时,查理都坚持走在雷布思前面几步,背着手,耷拉着头。雷布思看见查理假装自己被拷起来的样子。他确实模仿得很像,吸引了路人对雷布思和他自己的注意。甚至有人对着雷布思的方向大骂“混蛋”。但是这种咒骂好几年前就已经失去了它的效果,如果他们祝他一路顺风他反而会感到心烦。
“这些照片,我能买几张吗?”查理问道,并仔细看着他的作品——五角星的照片。
审问室显得有些阴暗。但审问室本就该是阴暗的。查理安坐在审问室的样子就好像他将要租住在那里一样。
“不可以,”雷布思说,点燃一支烟,并没有给查理也来一支,“那么,你为何要画五角星呢?”
“因为它漂亮。”他仍然打量着那些照片,“你不这么认为吗?它蕴含着丰富的意义。”
“你认识罗尼多久了?”
查理耸耸肩。他第一次往盒带录音机的方向望了望。雷布思已经问过他是否在意把审问的对话录下来。他之前是耸了耸肩,现在倒开始沉思了。“也许是一年吧。”他说,“是的,就是一年。我大约在一年级考试的时候遇见了他。就在那时我开始对‘真实的爱丁堡’感兴趣的。”
“真实的爱丁堡?”
“是的,不只是城墙上的吹笛手,还有皇家一英里[2]、苏格兰纪念碑。”雷布思回想起罗尼的那几张城堡照片。
“我在罗尼的墙上看见一些照片。”查理猛地抬起头。
“天,那些画。他总觉得他将变成一个职业摄影师。为了做明信片他玩命地到处观光拍照。但是那也持续不久,就像他的大多数计划一样。”
“但他确实有个不错的相机。”
“什么?哦,是的。他的相机,那是他的骄傲和快乐。”查理两腿交叉坐着。雷布思继续凝视着这个年轻人的眼睛,但是查理迫不及待地研究起五角星的照片。
“那么你说的‘真实的爱丁堡’是什么意思呢?”
“《布劳迪执事》[3],”查理说,他突然又有了兴趣,“《布克和海尔》[4],无辜的罪犯,在爱丁堡还有很多。但是为了旅游者这一切都被清扫一空了,你明白的。我认为所有这些低级的‘卑下生活’仍然存在。每次我闲逛在自己的住所附近,在威斯特黑尔斯(Wester Hailes)、奥克斯刚吉斯(Oxgangs)、克雷格米勒(Craigmillar)和皮尔缪尔周围时我都有这种感觉。的确,所有的一切依然存在,历史在现在重演。”
“所以你开始在皮尔缪尔周围闲逛?”
“是的。”
“也就是说,你自己变成了一个旅游者?”雷布思以前见过查理这类的人,只是他们的年龄大一些:富裕的商人为了自我贬低的快感及干巴巴的愉悦去参观低廉的房子。他不喜欢这类人。
“我不是一个旅游者!”查理立马生起气来,如鳟鱼猛咬蠕虫一般迅速。“我去那儿是因为我想去那儿,他们想让我去那儿。”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嘶哑,“我属于那儿。”
“不,你不属于那儿。孩子,你属于一个大的家庭,在那个家里你的父母关心着你的学习。”
“废话。”查理把椅子往后推,走向墙边,把头靠在上面。雷布思一瞬间觉得查理可能是想自残变得无知觉,然后控告警方使用暴力。但是看来他只是想把脸往冰冷的东西上靠一靠。
审问室令人窒息。雷布思脱下夹克,在掐灭烟头之前他卷起了衣袖。
“好吧,查理。”那个年轻人现在变得温顺听话了。是时候问其他的问题了,“吸毒的那天晚上,你在罗尼的房间,对吗?”
“是的,待了一小会儿。”
“还有别人吗?”
“特蕾西在那儿,我走的时候她还在那儿。”
“有别的人吗?”
“有一个人下午早些时候去过那里,但他没待多久。我好几次见到他和罗尼在一起。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交往是保密的。”
“这个人会是卖给他毒品的人吗?你这样认为吗?”
“不,罗尼总能够找到毒品。直到最近,最近几个星期,他才发现很难找到毒品。他们俩走得特别近,很近,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继续。”
“他们甚至一起做爱,就像同性恋一样。”
“但是特蕾西……”
“是啊,是啊。但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对吧?你知道大多数吸毒者是怎样赚钱的?”
“怎样赚的?偷盗吗?”
“是的。偷盗、行凶抢劫等,他们的很多交易都是在卡尔顿山上进行的。”
卡尔顿山是一座巨大的、蔓延的山,位于王子街的东边。的确,雷布思知道卡尔顿山上发生的一切;知道山脚下靠近摄政路的地方,夜间大半时间都停放着车辆;知道卡尔顿墓地,知道那里发生的很多事情……
“你说罗尼是个男童妓?”“男童妓”这个词语说得声音出奇大。这是关于八卦新闻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