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坠落之上 伊恩·兰金 17477 字 2024-02-18

THE FALLS

“天哪,太吵了!”雷布思说道。他们回到戏院外的人行道上,他们进去时天还亮着,现在天已经黑了。

“你不经常看这类演出吧?”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她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非常大,是为了让他能听清楚。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了。”他承认。观众中混杂着年轻人以及与雷布思年龄相仿——也许比雷布思还要大一两岁的老朋克族。里德表演了许多雷布思从没见过的新题材,同时还加进了一些古典场景。他上一次来剧院,大概是UB4O乐队出第二张专辑时,究竟距现在有多远,他懒得去想以前那些事了。

“我们要不要喝一杯?”吉恩建议说。其实他们从下午到傍晚一直在喝酒——午餐时喝了些白酒,接着在牛津酒吧又喝了几杯。沿着利斯河到迪安村走了很长一段路,在途中,他们走走停停,在长凳上休息、闲聊,然后在海滨酒馆又喝了两杯。他们想早点吃晚饭,但刚从圣奥诺雷咖啡屋出来时并不饿,于是回到利斯城后打算去戏院。时间还早,所以他们决定先去柯南道尔喝一杯,再去戏院。

突然雷布思禁不住说道:“我还以为你现在已经滴酒不沾了呢。”话刚出口已后悔了,不过吉恩并不介意,只是耸了耸肩。

“你的意思是比尔的原因吗?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或许对于某些人,他们要么灌醉自己要么许诺滴酒不沾,但我们要责怪的不是酒而是喝酒的人。一直以来比尔都有他自己的问题,这并不影响我迷恋喝酒,我也从没训斥过他,他也没阻止过我喝酒……因为我知道,喝酒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停顿了一会儿,“你呢?”

“我?”雷布思耸耸肩,“我喝酒只是为了交际需要。”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他们都笑了起来,就没有再继续聊了。此时刚好是周六晚上11点整,充斥着酒气的大街分外吵闹。

“现在你说我们去哪儿?”吉恩问。雷布思看了看手表,他能想到很多酒吧,但都不是想带吉恩去的。

“你能忍受强烈点的音乐吗?”

她耸耸肩问:“哪种音乐?”

“带音响的,只有一个房间的那种。”

她想了想,说:“是在去你家路上的那个吗?”

他点点头,说:“你知道那个地方是……”

“我看见过,”她看着他说,“所以……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想去我那里过夜吗?”

“我想让你邀请我。”

“在地板上仅仅有一个床垫。”

她笑了笑,拉起他的手,说:“你是故意这么说的?”

“什么?

“你想要敷衍我?”

“不,只是,”他耸了耸肩,“我只是不想让你……”

她用一个吻打断了他。“我不会的。”她说。

他一只手扶着她的手臂,可以让她靠在肩膀上,问道:“还想着去喝酒吗?”

“想,酒吧远吗?”

“就在桥上,一家叫作罗亚尔欧克的小酒馆。”

“那带我去吧!”

他们手牵手走着,雷布思尽量不让自己感到尴尬。他仍不由自主地留意着从身旁路过的行人,他担心碰到自己认识的人——警察同事或者前科犯人,至少他不希望遇到。

“你有这样放松过吗?”吉恩突然问他。

“我想我一直模仿得不错。”

“在音乐会时我觉得你有点不一样。”

“是工作的原因吧。”

“我不这么认为。吉尔想要切断线索,我猜刑事调查局的大部分人也都在这么做。”

“或许不像你想的那样。”他想到了西沃恩,想到她正坐在家里盯着笔记本电脑……埃伦·怀利正在某个地方烦恼着……格兰特·胡德的床上则堆满了纸张,回忆着一个个名字和一张张面孔。“农民”警司正在干什么呢?他已经用一块抹布慢慢将家具表面都擦拭干净了吗?还有他们——乔治·西尔弗斯和乔·迪基,他们开始工作时很少进入状态,却从不介意加班到很晚。还有些人像比尔·普莱德和鲍比·霍根,他们工作都很努力,却只把工作局限在办公室里,他们能成功地把生活和工作分开。

接下来就是雷布思自己了,他一直以来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因为工作可以让他不用面对家庭现状。

吉恩的问题打断了雷布思的遐想。“这条路上有24小时便利店吗?”

“不止一家,怎么了?”

“早餐啊,你家的冰箱不可能像阿拉丁的神灯什么都有吧!”

星期一早晨,埃伦·怀利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那里被大家称为“伦敦西区”,指的是托菲肯街警察局。她认为在这里更容易完成工作,因为这里的空间一点也不紧缺。几个周末积累下了几起棘手的案件:一起行凶抢劫案,三起入室盗窃案,一起纵火案。这些案件让同事们忙得团团转。当他们路过时,还是会去问问有关巴尔弗案件的进展情况。埃伦·怀利正在等待着雷诺兹和沙格·戴维森——等待着那两个人令她害怕的举动——谈论她在电视发布会上的表现,幸亏这次他们没有说什么。或许他们真的同情受难者,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愿休戚与共,即使在像爱丁堡这样的小城市,警察局之间还是存在竞争的。如果巴尔弗案件的调查毁在埃伦·怀利手里,同样也会让“伦敦西区”蒙羞。

“离职了?”沙格·戴维森问。

她摇摇头,说:“我接到一个任务,在这里处理会更容易些。”

“这样啊,但这儿和你梦寐以求之地相差太远了吧。”

“什么?”

他笑着说:“宏伟的蓝图、利润丰厚的调查、一切事物的中心。”

“我现在就在伦敦西区中心,”她对他说,“我已经很满足了。”戴维森向她挤了挤眼,雷诺兹带头喝彩,她笑了笑——因为她“回家”了。

有件事困扰了她整整一个周末——她已被边缘化了,从联络人的位置上坠落到与探长雷布思一起工作的边缘地带,再坠落到现在调查几年前的一起旅客自杀案。看来她越来越受冷落了。

因此,她提前做了决定:如果他们不想要她,她也就不需要他们了。“欢迎回到伦敦西区。”她对自己说。她拿过来之前带上的所有笔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不再需要和六人挤在一起办公了。这里,电话不会再响个不停,再也不会看见咀嚼着含有尼古丁口香糖的比尔·普莱德拍打着手中的剪贴板从她身边走过。这里让她觉得很安全,在这里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给一个荒谬无益的案件下结论。

现在她必须做的就是努力向吉尔·坦普勒证明自己,直到让她满意。

她立即开始了手中案件的调查。她打电话到威廉堡警察局,跟一位叫作唐纳德·麦克莱的热心警长交谈,因为他仍然记得这起案件。

“在本·多科利的一个山坡上,”他说,“尸体是几个月后才被发现的,那里很偏远。在案发现场恰巧发现一双吉利运动鞋,否则可能会躺好几年。我们按照程序进行调查,没有在尸体上发现任何可以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衣服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连钱都没有吗?”

“我们没找到一分钱,夹克、衬衫及衣服之类的商标也没有提供任何有效的线索。然后我们和提斯毕斯酒店进行协商,查找失踪者的记录。”

“手枪是怎么处理的?”

“怎么了?”

“你们在上面发现指纹了吗?”

“你是说那么长时间之后吗?没有,我们没发现。”

“你们至少查过吧?”

“是的。”

怀利正一项项做着记录,尽量长话短说。

“火药痕迹呢?”

“什么?”

“在皮肤上的,他是头部中弹的吧?”

“是的,头皮上也没任何烧伤或者残留物之类的东西。”

“那不是有些不正常吗?”

“如果说脑袋的一半被风吹走,然后被当地的野生动物吃掉就正常了。”

怀利停下了笔。“让我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她说。

“我的意思是,那甚至不像一具尸体了,更像一个稻草人。皮肤就像一层羊皮纸一样。一定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狂风从山上呼啸而下。”

“你不认为很可疑吗?”

“我们都已经验过尸了。”

“你能给我再发一份验尸报告吗?”

“如我们有记录,当然可以发。”

“谢谢,”她的笔头抵着桌子,“手枪距离尸体多远?”

“大概20英尺。”

“你认为有没有动物移动了手枪的可能?”

“是的,或者像你说的那样,或者因为当时的动作反射。当人把手枪对准脑袋扣动扳机后,总会有个反作用力,不是吗?”

“我也这么想,”她停顿了一下,“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嗯,最终我们尝试了面部重组,然后就发布了这张合成图像。”

“然后呢?”

“其实也没什么了,问题是我们觉得他看起来应该更老一些……大概40岁出头的样子,起码从合成图像上看是这样的。天知道那些德国人是怎么听说的!”

“他父母是怎么说的?”

“对,他们的儿子已经失踪有大半年……也许更长的时间了,后来我们接到了来自慕尼黑的电话,却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接下来,他们带着一个翻译出现在警察局,我们给他们看了衣服,他们还辨认了夹克、手表等其他个人物品。”

“你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很肯定。”

“说实话,是的,我不确定。他们已经寻找一年了,都快疯了。他所穿的夹克只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绿色外衣,没任何特殊之处,手表也一样。”

“那你觉得他们仅仅是因为想要相信,所以才相信的吗?”

“他们希望那人就是他们的儿子,没错。但他们的儿子才刚满20岁……专家告诉我们死者的岁数已经是他们儿子岁数的两倍了。之后,可恶的报纸就把这件事刊登了出来。”

“那些关于剑和巫术之类的故事是如何编进去的?”

“你先等一下好吗?”她听见麦克莱把听筒放在电话旁边,正在指点别人,“过了这些鱼篓……那里是艾利租船出去时住过的小屋……”她想到了威廉堡,那里非常宁静,就在海边,在它的西面还有个小岛。渔人和游客络绎不绝,海鸥翱翔,海草游弋。

“很抱歉。”麦克莱说。

“你很忙吧?”

“噢,忙起来就是这样。”他报以一笑,她希望自己和他一起在那里。他们聊完后,她漫步到海湾,路过那些鱼篓……“我们说到哪里了?”他问。

“剑和巫术。”

“那个消息是被刊登在报纸上时,我们才第一次得知,当时那对父母再一次和一个记者谈起了这个话题。”

怀利拿起了摆在她面前的那些复印件,标题是:角色扮演游戏会不会是高地枪杀谜案的凶手?记者的名字是史蒂夫·霍利。

于尔根·贝克是个20岁的学生,他和父母住在汉堡市郊区。他在当地读大学,专业是心理学。他喜欢角色扮演游戏,曾经是角色扮演游戏团队中的一员,那个团队扮演过网络大学联盟社团。他的同学说在他失踪前一周就已经表现得有些“焦虑和困扰”了。最后一次离开家时,他身上背着书包。据他父母说,里面放着护照、几身换洗的衣服和相机,可能还有一个CD机、大约一打光盘。

他的父母都是教授——父亲是建筑师,母亲是大学老师,但是他们都放弃了工作专门出来寻找儿子。故事的最后一段用粗体字写道:“现在,这对悲恸欲绝的家长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儿子,但他们仍然备感迷惑,于尔根怎么会死在苏格兰一个荒凉的山顶上呢?还有其他人和他们的儿子在一起吗?是谁的手枪?……是谁用枪结束了这位青年学生的生命?”

“那个书包及里面的东西一直没出现吗?”怀利问。

“从未出现,如果你认为尸体不是他,你也不会期望着书包出现。”

她笑道:“麦克莱警长,你真的帮了个大忙!”

“记得把你的需求写出来,我会让你有确切的证据的。”

“谢谢,我会的,”她停顿一下,“在爱丁堡刑事调查局,我们认识一位叫麦克莱的同事,现在在克雷米勒警局……”

“是的,我们是表亲,在婚礼上和葬礼上我见过他几次,他现在在克雷米勒吗?”

“他没有跟你说吗?”

“难道我被蒙骗了?”

“你有空时自己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怀利笑着打完了电话,还不得不告诉沙格·戴维森原因,因为他走到了她的办公桌前。刑事调查局的房间并不大,摆着四张桌子,在离门很近的地方还放着一个大橱柜,存放着过去的案宗。戴维森拿起了那张附有相片的新闻故事,读了一遍。

“看起来有些是霍利自己编造的。”他评价道。

“你认识他吗?”

“在酒吧见过几次,霍利的专长就是吹牛。”

她从他那里将文章拿了过来。可以确定的是,所有的关于虚幻游戏和角色扮演的报道都是模棱两可,文章充满了“可能”“也许”“好像”“我认为”……之类的字眼儿。

“我要和他谈谈,”她又看了看图片,说道,“你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

“不知道,但他的办公室在爱丁堡办事处,”戴维森走回他自己的办公桌前,“你可以在黄页电话号码簿‘麻风病隔离区’的条目下找到它……”

史蒂夫·霍利还在上班的路上,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住在新城,离他称之为“神奇的死亡公寓”的地方只有三条街。并不是说他自己的房子和菲利普·巴尔弗的公寓在同一个小区,而是他现在住在与人合租的一套老式公寓——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栋还留在新城的老房子——的顶楼,他居住的街道也没有在地图上被戳着“菲利普住址”的印章。即使是这样的环境,他还是看到了自己在住房方面有了改善,4年前,他就下定决心要住进这个城区,但当时对他来说似乎不太可能,直到有一天他从当地的早晚报上看到了死亡通告。他看到一个新城的地址后,就立刻给地址的主人写了封信并标明“紧急”。信的内容很简短,他只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生于何处,在哪里长大,最后搬到何处,后来又遭遇什么样的不幸等等。父母双亡后,他打算回到那个有着许多回忆的地方,他甚至希望房主考虑一下出售房子……

他的信居然起作用了。之前这套房子的所有权属于一位老妇人,老妇人死后,她最近的亲属——她的侄女读到了霍利的信,于是在那天下午给他打了电话。他去看了房子。房子有三个卧室,光线偏暗,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他觉得这些都是可以改进的。当老妇人的侄女问他打算出价多少买下房子时,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成功地将她蒙骗了。后来他利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将所有地产中介和律师绕开……在踢开中间人后,他们私下里达成了一个更加合理的价格。

老妇人的侄女住在博德斯,她似乎不太了解爱丁堡的房子有多么抢手,她甚至还把老妇人的许多家具都扔了。她的这些行为应该得到他的感谢,因为在他住进去的第一周就帮他腾空了地方。

如果他现在出售这套房子,口袋里大概会增加十多万英镑的收入,多么可观的一笔养老金啊!实际上,就在今天早晨他还想着相似的事情,巴尔弗的房子……然而据他的估计,他们肯定会了解菲利普的房子到底值几分几文。在去登达士街途中,他停下来接了个电话。

“我是史蒂夫·霍利。”

“霍利先生,我是怀利警长,来自洛锡安与边界的刑事调查局。”

怀利?他努力回想着她。噢,想起来了!在那场大型新闻发布会上。“是的,怀利警长,今早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关于你3年多前接触的一个案子……一位德国学生。”

“是那个只要20英尺的路程就可以找到的学生吗?”他笑着问。他停在一个小艺术馆外面,盯着窗户往里看,似乎对画的价格很好奇,画本身倒在其次。

“没错,就是那起案件。”

“不要告诉我你们已经抓到凶手了?”

“没有。”

“那是什么?”

她犹豫了,他皱眉沉思。“也许会发现新线索……”

“什么新线索?”

“现在,恐怕我还不能……”

“好吧,好吧,告诉我那些不是每隔一两天就能听到的事吧。你们总是想不付任何代价地知道一些事。”

“你不也是吗?”

他转身离开窗户,恰巧看见一辆绿色的阿斯顿从交通灯处飞驰而过:不难猜想,肯定是那位伤心的父亲……“这和菲利普·巴尔弗有什么关系?”他问道。

一阵沉默后,她问:“什么?”

“这可不是个贴切的回答,怀利警长,我上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还对巴尔弗案很痴迷。难道说他们突然把你转到负责另一起甚至不在洛锡安与边界警局的案件中去了吗?”

“我……”

“你或许还没有言论自由吧?而我,却可以说我喜欢说的。”

“你编造的那个剑与巫术的故事?”

“那不是编出来的,是我从那对父母那里听来的。”

“他喜欢角色扮演游戏,是某种游戏吸引他到苏格兰……”

“根据目前可以利用的线索的推测。”

“但这样的游戏并没留下什么线索,不是吗?”

“苏格兰高地的山川,还有所有凯尔特神话之类的垃圾……只有像于尔根那样的人才会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为探索而出发,最后当他到达时,在目的地等待他的不过是一把手枪。”

“是的,我听说了你讲述的这个故事。”

“不管怎样,它和菲利普·巴尔弗案件有一定的关联,你不打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霍利舔了下嘴唇,他很喜欢这个动作。

“没错。”怀利说。

“太让人伤心了!”他的声音带着热切的期盼。

“什么?”

“他们把你从联络人的位置上推下来,可这并不是你的错,对吧?有时候他们像嗜血的野蛮人,他们本该先让你做好准备的。天哪,吉尔·坦普勒做联络人那么多年了……她应该更了解这一点。”

一阵沉默后,霍利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些。“然后他们把这个职位交给了格兰特·胡德警官。一个光荣的榜样啊!如果说我见过他,他现在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其实什么也不是的混蛋。就像我说的,发生那样的事情很让人伤心。怀利警长,你怎么样了呢?你被困在了去苏格兰高地山区的路上,围绕着一个记者——他曾经还是你的敌人——乱打转。”

他以为她已经走了,后来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你太棒了,史蒂夫,将来有一天,你将有一席之地的,到时候你的成就也会挂在墙上让人们瞻仰……

“怀利警长?”他说。

“什么事?”

“如果触到了你的痛处,对不起。但是,听着,或许我们可以见上一面。我想我可能想到一个帮你的办法,即使帮不上太大的忙。”

“什么办法?”

“还是见面说吧。”

“不,”那边的声音变得坚决了,“现在就告诉我。”

“这样啊……”霍利把头转向阳光,“就你正在从事的工作来说,它要求保密,对吗?”他深呼吸了一下,“不必回答,我们俩都知道。但是比如说有人……一位记者出于想要报道一个更好的案例……知道了整件事,那么,人们很想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你知道他们会先找谁吗?”

“谁?”

“联络官,格兰特·胡德警官,他是唯一一个和媒体有来往的人。如果某个记者不慎泄露了消息,嗯,说他的消息来源距离官方联络人足有一千英里之遥……不好意思,这点可能让你觉得有些蹊跷。你可能不想看见胡德崭笔挺的新衬衫上有点污泥,或者指向坦普勒总警司的严厉的批评。这些仅仅是我突然想到的,我还需要好好思考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

“我们仍然可以见面,我整个上午都有空。我已经告诉了你你想了解的关于山里男孩的事,但我们还可以做更多的交流……”

雷布思站在埃伦·怀利的办公桌前差不多30秒才被她注意到。她正全神贯注盯着文件看,雷布思知道其实她并不是在看文件,而是在走神。直到沙格·戴维森路过时拍了拍雷布思的背,说了声“早啊,约翰!”,这时,怀利才抬头注意到雷布思的存在。

“周末过得很糟糕,是吧?”雷布思问。

“你在这里干什么?”

“来找你呀,我自己也在纳闷为什么要自寻烦恼。”

她看起来像在控制自己,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嘟哝着什么,又像在道歉。

“所以我没说错吧,周末过得很糟糕?”

戴维森再次路过时,手里拿着文件。“她10分钟前还好好的,”他停了下来,“那个人是笨蛋霍利吗?”

“不是。”怀利回答。

“我打赌是。”戴维森肯定地说,然后走开了。

“史蒂夫·霍利?”雷布思暗自猜测。

怀利叩击着手中的报纸,说道:“我不得不找他谈谈。”

雷布思点点头,说:“你要小心他,怀利。”

“我能对付得了他,不用担心。”

他又点了点头,说道:“这就对了,现在,你有没有兴趣帮我个忙?”

“那得看是什么忙。”

“我感觉你一直在想着那个德国学生的事……这是你回到‘伦敦西区’的原因吗?”

“我只是觉得我在这里可以做更多的事。”她把笔扔回桌子上,“看起来我似乎是想错了。”

“很好,我来这儿就是想让你休息一下。我要做几个访谈,需要一个同伴。”

“你要访谈谁?”

“大卫·科斯特洛和他的父亲。”

“你为什么选择我?”

“我想我已经解释过了。”

“出于对我的同情吗?”

雷布思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的天啊,埃伦·怀利,有时候你太让人犯愁了。”

她看看手表,说:“11点半我还有个会要开。”

“我也是,要见医生。应该不会很久,”他顿了顿,“听着,如果你不想去……”

“好的,”她说,她的肩膀一下子垂了下来,“或许你是对的。”

太迟了,雷布思再三思量着,她好像已经走出了争斗。他想自己知道其中的原因,同时也知道自己几乎无能为力。

“太好了。”他答道。

雷诺兹和戴维森从另一张办公桌的方向看过来。“看那边,沙格,”雷诺兹说,“多有意思的二重奏。”

埃伦·怀利看起来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将她安顿在车中。她并没有问太多问题,似乎对路过的行人更感兴趣。雷布思把他的萨博汽车停在酒店的停车场,而后走进卡勒多尼亚酒店,怀利紧随其后。

“卡利”是爱丁堡的重要场所,也是位于王子街西面的一幢红色的高大建筑物,雷布思不知道一间这样的屋子要花多少钱。他只在这样的餐馆里用过一次餐,是和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一对朋友一起去的,那时那对朋友正在城里度蜜月。朋友坚持把晚餐送到他们的房间里,所以雷布思不知道最后花了多少钱。在当时,整个晚上他都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他正在调查一个案子,一直想着回去继续跟踪。罗娜很了解他,她和朋友们叙旧聊天时也没叫他。来度蜜月的那对情侣一直牵着手,甚至有时进餐时也不放开。相比之下,雷布思和罗娜几乎像是陌生人似的,他们的婚姻已是岌岌可危……

在他们等着接待员给科斯特洛的房间打电话时,他向怀利感叹道:“另一半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在大卫·科斯特洛的房间里,已经无人接听电话了。所以他问了附近的人,最后的回答都是:这对父母已经在周末晚飞往城镇和儿子共度周末了。

“我想我以前没有进来过,”怀利回答,“毕竟只是个酒店。”

“他们很乐意听你这样讲。”

“难道不是这样吗?”

雷布思感觉她并没有仔细考虑他刚才说的话,她一直心不在焉的,说话只是为了打破沉默。

接待人员给了他们一个微笑,说道:“科斯特洛先生等您们很久了。”她将房间号告诉他们,并带着他们向电梯走去。一个身着制服的服务员正在那里徘徊着,大概他从雷布思的表情看出没有他的事。电梯上升时,雷布思试着哼唱《门童》(Bell Boy)这首歌。

“你哼的是什么歌?”怀利问他。

“莫扎特的。”雷布思撒谎说。她点点头,好像她刚刚听出来了调子一样……

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套房,中间有扇门与隔壁套间相隔。在她丈夫关门前,雷布思飞快地瞥了一眼特丽萨·科斯特洛。起居室布局很紧凑:沙发、椅子、桌子、电视……与之相连的是一间卧室,起居室较远处是一间浴室。雷布思闻到了香皂和洗发水的味道,与经常在酒店房间里闻到的那股不透风的气味混在一起。桌子上放着一篮子水果,大卫·科斯特洛就坐在那里,刚刚拿了个苹果。他刮了胡子,头发依旧没有清洗,看上去油乎乎的。他的灰色T恤看起来很新,黑色的工装裤也一样。两只运动鞋的鞋带都没有系着,或者是忘了,或者是故意不系的。

托马斯·科斯特洛比雷布思想象的要矮一些,走起路来肩膀像拳击手一样摆动着。他身着淡紫色的开领衬衫,裤子上连着淡粉色的背带。

“进来,进来,”他说,“你们随便坐。”他向沙发的方向指了指。雷布思还是挑了个扶手椅坐下,而怀利依旧站着。对于这位父亲来说,除了他自己坐在沙发里似乎也没什么其他能做的了,他的胳膊伸展在身体的两边。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手,叫了些喝的。

“我们就不喝了,科斯特洛先生。”雷布思说。

“你确定吗?”托马斯·科斯特洛看向埃伦·怀利,她也点点头。

“那好吧,”这位父亲再一次收回他的胳膊放到身体两侧,“我们能帮上你们什么忙?”

“科斯特洛先生,我们不得不在这样的时间来打扰你,实在是很抱歉。”雷布思瞥了一眼大卫说道,大卫也像怀利一样对这次行动很感兴趣。

“我们能理解的,探长先生。这是你们的工作,我们都愿意帮助你找出那个对菲利帕下毒手的混蛋。”科斯特洛握紧拳头,表示如果抓到凶手他一定会亲自处理。他的脸变宽了,不像之前看起来那样长了,头发已经剪短,整齐地向后梳着。眼睛看起来略微变小了,雷布思猜测是戴隐形眼镜的缘故,他曾经还担心隐形眼镜掉出来呢。

“科斯特洛先生,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们介意问他问题时我待在旁边吗?”

“没关系的,或许你还可以帮上忙呢。”

“那就请问吧,”他环顾了一圈,“大卫,你听见了吗?”

大卫·科斯特洛点点头,咬了一口苹果。

“任由你们提问,探长先生。”这位父亲说。

“那么,或许我可以先问大卫几个问题。”雷布思做了个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的动作,尽管他已经知道了他要问的问题,也知道不需要做什么记录。但是,有时候笔记本的出现可能会带来奇迹,被问者似乎更相信被记录下来的东西。

如果你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内容,那就意味着这些内容可能已经得到证实了。而且,如果他们想到他们的回答将被记录下来,在说每句话时都会多些思考,否则就会变得慌张而将真相脱口而出。

“你确定不坐下吗?”这位父亲拍着沙发问怀利。

“我还好。”她冷冷地回答。

双方的交流已经打破常规了,大卫·科斯特洛甚至对于笔记本一点也没表现出担忧。

“开始吧。”他对雷布思说。

雷布思盯着他问道:“大卫,我们之前和你提过菲利帕可能在玩网络游戏。”

“是的。”

“你说过你对此事一无所知,你也不喜欢电子游戏之类的东西。”

“是的。”

“但是现在我们听说你上中学时,在网络游戏‘龙与地下城’方面是比较专业的。”

“我记得那些,”托马斯·科斯特洛打断说,“你和你的哥儿们常常待在卧室里整天都不出来。”他看向雷布思,“好吧,探长,如果你相信的话。”

“我还听说成年人也有玩这类游戏的,”雷布思说,“几副扑克牌加上足够大的赌注……”

科斯特洛也微笑着承认:“是有一些赌博的人。”

“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专家’?”大卫问。

“我们发现的。”雷布思耸了耸肩道。

“我并不是专家,当时盲目的狂热只持续了一个月。”

“菲利普当时在学校时也玩了那个游戏,你知道吗?”

“我不确定。”

“可是她已经告诉过你……我的意思是,你们都沉溺于那个游戏。”

“到我们最后见面为止,她并没有告诉我。我认为这种情况也从没出现过。”

雷布思盯着大卫·科斯特洛的眼睛。他们俩的眼睛都充满了血丝。

“那么菲利普的朋友克莱尔又是怎么听说有这回事的呢?”

这位年轻人哼了一声问道:“是她告诉你的?那个克莱尔奶牛?”

此时托马斯·科斯特洛发出啧啧声。

“没错,是的,”他的儿子快速回答道,“她一直试图挑拨我们,假装成‘一个朋友’。”

“她不怎么喜欢你吧?”

大卫沉思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更多的是因为她不能忍受看到菲利普快乐。当我向菲利普这么说时,她当场就笑了。她不明白,她的家族和克莱尔的家族有些历史渊源,我想菲利普可能是有些愧疚吧。克莱尔才是真正的盲点……”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这些?”

大卫看着他,放声大笑,说:“因为克莱尔并没有杀菲利普。”

“没有?”

“我的天啊,你们不会要说……”他摇头,“我的意思是,当我说克莱尔不怀好意时,她只是参与了智斗游戏……用语言。”他停顿了一下,“但也可能那就是游戏,你这么觉得吗?”

“我们不抱有任何成见。”雷布思回答。

“我的天哪,戴维,”他的父亲说道,“如果你还有什么事要向这些长官汇报,尽管说。”

“我叫大卫。”年轻人大叫道。他的父亲看起来有些生气,却没说什么。“我仍然觉得不是克莱尔干的。”大卫补充道。

“那菲利普的妈妈呢?”雷布思随口问了一句,“你跟她相处得怎么样?”

“还好。”

雷布思对于这片刻的沉默没有做出回应,然后重复了一遍大卫刚才的话,这次是作为问题重复的。

“你应该知道母亲是如何和女儿相处的,”大卫补充道,“总是保护。”

“真是这样吗?”托马斯·科斯特洛向雷布思使眼色,而他正盯着埃伦·怀利,想知道刚才的话有没有引起她的感想,但怀利正朝窗外张望。

“问题是,大卫,”雷布思平静地说,“我们也有理由相信母女之间可能还是有摩擦的。”

“怎么可能?”托马斯·科斯特洛问道。

“或许大卫可以回答这个问题。”雷布思跟他说。

“是吗,大卫?”科斯特洛问他儿子。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雷布思假装翻看笔记,“巴尔弗夫人一直隐藏着一个看法,那就是你要不择手段地毒害菲利帕的心灵。”

“你一定是听错了。”托马斯·科斯特洛再次握紧了拳头。

“先生,我不这样认为。”

“看看她背负在身上的巨大压力……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想她知道。”雷布思仍看着大卫。

“对极了。”他说道。他已经对苹果完全失去兴趣了。将苹果搁在手里,暴露在空气中的白色果肉,已经开始变色了。他的父亲表现出了一副质疑的表情。“杰奎琳知道我曾给菲利帕出过主意。”

“什么主意?”

“她没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对此她一直耿耿于怀。”

“你认为她是这样的吗?”雷布思问。

“那是菲利帕的事,又不是我的事。”大卫说,“她一直在做一个梦。她回到了伦敦,回到那套房子里,在楼梯间上下逃窜,像是为了摆脱什么。两个星期内的大多数夜晚她都在做着同样的梦。”

“你做了什么?”

“查阅了几本书后,我告诉她,那个梦可能是与她被压抑的记忆有关。”

“这孩子说的话让我晕头转向。”托马斯·科斯特洛承认道。他的儿子转向他。

“你成功地忘掉了那些不好的事情,的确很令人嫉妒。”他们相互对视着。雷布思认为他知道大卫在讲什么:在托马斯·科斯特洛身边长大并没有那么轻松。也许说的是儿子的孩提时代……

“她从没有解释过那可能是关于什么的?”雷布思问道。

大卫摇摇头,说:“也可能是什么都没有,梦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

“但是菲利帕相信吗?”

“有段时间是这样的。”

“然后她对她妈妈说了这些事?”

大卫点头,说:“她将整件事都归罪于我。”

“可恶的女人,”托马斯·科斯特洛低声骂着,他擦了擦额头,“但后来她也遭到了巨大的压力,巨大的压力……”

“这些都是在菲利帕失踪之前发生的事。”雷布思提醒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巴尔弗家族。”科斯特洛低声咆哮道,与他儿子所说的稍显不同。

雷布思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在都柏林的很多有钱人中,你都能听到对此的流言。”

“关于巴尔弗家族的?”

“我也不太清楚,过度扩张……清偿能力比率……我只听到这些词。”

“你是说巴尔弗银行正面临困境?”

科斯特洛摇了摇头,说:“如果他们不将情况逆转,会有一些传言提前开始盛行的。但银行的关键就在于自信,不是吗?几乎没有可以造成损失的流言。”

雷布思有一种感觉,科斯特洛原本不会说出任何事情的,但是杰奎琳·巴尔弗对他儿子的指控让他失去了平衡。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第一条备忘:清查巴尔弗银行。

对此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就是提出关于这对父子在都柏林那段放荡日子的问题。但大卫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平静了,他的青春期已经过去了。至于他的父亲,好吧,雷布思已经见识了他那脾气暴躁的征兆。他现在并不认为自己还需要一次他那暴脾气所带来的教训。

房间里又是一片沉默。

“这些信息对你有用吗,探长?”科斯特洛说着将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怀表,打开,然后又合上了。

“只是刚才的信息有用,”雷布思承认说,“你知道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吗?”

“星期三。”科斯特洛回答。

有时情况是这样,在谋杀案调查中,为能有新的证据浮出水面,警方会尽可能拖延埋葬被害者的时间。雷布思暗想他们又在幕后操纵——约翰·巴尔弗再次利用了他自己的方式。

“是土葬吗?”

科斯特洛点点头,说:“土葬比较好。如果是火葬,要想再挖掘出完好的尸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那么,”他说,“除非你们中还有人想要补充什么……”

他们并没有再说什么。雷布思站起来,“好吧,怀利警长?”听到他的话,她好像从梦中突然惊醒一样。

科斯特洛坚持把他们送到门口,并挥舞着手向他们道别。而大卫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当雷布思道别时,他再次将苹果送到了嘴边。

门咔嚓一声关上了。雷布思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根本辨不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他注意到隔壁的门打开了几英寸,特丽萨·科斯特洛正向外张望着。

“一切还好吧?”她问怀利。

“没事,女士。”怀利对她说。

雷布思向前走去,他还没有走到跟前,门就关上了。被拒之门外的雷布思在想是不是特丽萨·科斯特洛就像她看起来那样处于困境之中……

在电梯里,他跟怀利说送她回去。

“没关系,”她说,“我自己走回去吧。”

“确定?”她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手表。“你的表也是11点半吧?”他问道。

“没错。”她的声音略显低沉。

“好吧,谢谢你的帮忙。”

她眨眨眼,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他站在大厅里,看着她向旋转门走去。过了一会儿,他跟着她走了出去,来到大街上。她穿过王子大街,将包抱在胸前,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她顺着弗雷泽商店那侧的街道,走向夏洛特广场,巴尔弗银行的总部就在那里。他很好奇她究竟要去哪里——乔治街还是皇后街?要进新城吗?唯一弄清楚的办法就是跟着她,但他并不认为她会感谢他的好奇心。

“噢,真是见鬼!”路过十字路口时,他自言自语道。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红绿灯,只见她已经走到了夏洛特广场,正向广场的另一侧走去,步伐轻快。当他到达乔治大街的时候,就再也看不见她了。他对自己自嘲道:“了不起的侦探!”他一直走到城堡街,然后沿原路返回了。她可能会在一家商店或者咖啡馆里。管她呢,见鬼去吧。他打开他的萨博,从旅店停车场开了出来。

有些人心存邪念,他感觉埃伦·怀利就是这样的人。他最擅长从这方面评价一个人,一切都是经验告诉他的。

他回到圣伦纳德警局,开始打电话联系《周末日报》商业板块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