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登汽车(2 / 2)

木星的卫星 艾丽丝·门罗 7449 字 2024-02-18

“和男人们相比,她们必须遵循的生活方式,具体说来就是衰老这件事。看看你,想想如果你是个男人,会有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选择。我指的是性方面的选择。你可以重新开始,男人就是这样做的。这种事发生在所有小说里,也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男人总是爱上年轻的女人,他们想要年轻的女人,也能够如愿以偿;然后开始新的婚姻生活,重新生孩子,拥有新的家庭。”

我在想,接下来他是不是要说到X的妻子,也许她怀孕了。

“年轻的新婚妻子,刚刚出生的孩子,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变革,不是吗?”他语调恶毒又不乏同情,“而他们的同龄人已经开始当爷爷了。所有男人都羡慕他们,千方百计地效仿他们。现在就是流行这样,不是吗?只要有机会,你一定不会拒绝重新开始,找个年轻貌美的伴侣。”

“我想我有可能会拒绝,”我说得轻松愉快,也没有太坚持,“真的不觉得自己想要孩子,我是说现在。”

“没错,是这样,也只能这样了,因为你没有机会!你是女人,女人的人生是没有退路的。小情人之类的都是空谈,不是吗?你想要个小情人吗?”

“不想。”我一边从盘子里拿出我的甜点一边说。我拿了一个味道浓郁的奶油布丁,下面是栗子泥,上面是新鲜的覆盆子。我特意点了清淡的正餐,以便多吃些餐后甜点,这么做是为了在听丹尼斯侃侃而谈的时候让自己有所期待。

“像你这个年纪的女人是没法和她们竞争的,”丹尼斯急切地说道,“争不过那些年轻的女人。我曾经觉得这一点非常不公平。”

“可能男人追求年轻的女人只是生物本能而已,没什么可抱怨的。”

“所以男人用这种方式开始新生活,让自己的人生重新焕发生机;而女人——可以这么说——则被生活淘汰了。我以前觉得这很糟糕,但现在完全不这么看了。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看的吗?我觉得女人才是幸运的那一方!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们不得不面对青春的逝去和死亡!哦,我知道,女人可以整容,但那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子宫会枯萎,身体也会干涸。”

我感到他在盯着我,我继续吃自己的布丁。

“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奇怪的事,目睹过那么多不幸的遭遇。我得出一个结论:游戏人生是得不到幸福的,只有顺其自然地放弃,接受必须失去的,才能为死亡做好准备,从而得到一点幸福。也许你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

我无言以对。

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经常闪过一些诗句。可能是连自己都以为忘了的诗或韵文,而且也不一定符合自己通常的口味。有时候我不加理会,但只要一留心,就会发现,那首诗或那几句诗竟然和自己当前的生活有着某种联系,不是表面的生活,而是内心深处的。

比如说今年春天和去年秋天我在澳大利亚,高兴的时候,有句诗就会欢快地闪过脑海:

“甚至时间,亦会吞噬信任……”

下面的不记得了,尽管我知道,和“信任”押韵的是“灰尘”,而且后面有一句是:“把我们时代的故事,埋葬进黑暗死寂的墓窟。”我知道,这首诗是沃尔特·雷利爵士在被处决前夕写下的。这样一首诗并不符合我当时的心情,我却在心里默念出来,仿佛它很美,很轻松。我一直不知道,这首诗最初是怎样进入我脑海的。

现在既然想冷静地看待一切,我就应该记得我们在打好行李、等待出租车的时候说的话。行李箱里有我们的衣服,这些衣服曾经一起放在抽屉里、衣橱里,洗的时候在一起翻滚,一起夹在站着笑翠鸟的晾衣绳上,现在却各自分门别类地放着,再也不会摩擦到彼此。

“从某种意义上说,很高兴我们能够平静地分手,因为人们通常会不欢而散。”

“我知道。”

“这样很好。”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我哭过一次,觉得自己长得丑,觉得他厌倦我了。

可是他说:“很好。”

在飞机上,这首诗又闪过我的脑海,我仍然很高兴。入睡时,我想着X的身体仍然在我身边;醒来后,又迅速用回忆填满所有空间:他的声音,他的样子,他温热的身体,以及我们在一起的一幕一幕。

起初,我沉浸在回忆中,那些详细的、重复的场景让我觉得很美好。我没有逃避,也不想逃避。后来却想,回忆让我烦恼不堪,它只会激起我的欲望、渴望和绝望。这三只可怜的、被囚禁起来的野猫,未经允许便住进了我的心里,至少我对它们能活多久、有多邪恶都毫不知情。色情、爱情的画面和语言是一样的:开始都是千篇一律的挑逗,而后迅速地走向绝望。这些画面曾一度占据我的内心,直到现在仍会不时袭来。我曾努力保持警惕,读严肃的书,但还是会不知不觉陷入深深的回忆,然后才如梦初醒,回到现实中。

床上躺着一个穿黄色睡袍的女人,她的睡袍没有被扯破,而是扯下肩膀,缠绕在腰上,像一条皱巴巴的围巾,只遮住身体极少的一部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俯身递给她一杯水。这个女人几乎已经失去意识,她的四肢摊开着,头扭向一边,仿佛被某种自然灾害击倒了一样——她爬起来,用颤抖的双手使劲握住玻璃杯。水溅在她的胸上,她喝了几口水,浑身颤抖着躺了回去。男人的手也在颤抖,他也喝了几口水,然后看着女人哈哈大笑。那笑声里有悲伤、愧疚和善意,还有惊讶,这惊讶已经快到惊恐的地步了。他的笑声好像在说:我们是怎么做到的?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差点干掉对方。”他说。

房间里似乎仍然回荡着刚才那场骚动的回声:喊叫,哀求,粗暴的承诺,高潮到来时的大声宣告,以及高潮过后长时间的痉挛。

房间里充满感激和愉悦,洋溢着浓浓的爱意,洒满了爱情的金色余晖。是的,没错,空气浓到可以入口喝下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是我的煎熬。

每年这个季节,都是女人们厌倦了背心裙、印花裙和凉鞋的时候。商店里已经开始卖秋装了。墙上,厚毛衣和裙子用大头针别在黑色或紫红色的天鹅绒布上。年轻的女售货员浓妆艳抹,像高级妓女一般。我对衣服产生了狂热的欲望,商店里所有的谈话都变得那么有意义。

“这条项链不行,太简单了。我想要活泼一点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我想要上档次的、性感一点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明白。”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穿着褪了色的衣服,现在突然忍受不了了。我买了一件深红色的缎子衬衫,一条紫色的披肩和一条深蓝色的裙子;然后理发、修眉,试用了一支淡紫色的口红和一款棕红色的胭脂。我惊恐地回想起自己在澳大利亚时的情形:穿着褪了色的包身棉布裙子和T恤;因为天气炎热不穿袜子,腿上露着突出的血管;脸上什么也不抹,头上戴着一顶棉布帽子,汗流不止。现在想来,如果当时穿得讲究一点,给人的印象应该更好,漂亮衣服可能让我不那么容易被抛弃。我曾想象在某次聚会上或在多伦多的大街上偶遇X,用自己改变后的形象和迟来的风韵让他震惊,让他痛苦。不过即便在这个可以打扮得花哨的时代,也一定要小心,以防艳丽过度而变得滑稽。也许她们——所有那些我在女王大街上看到的老女人——都已经很小心了:那个染了粉红色头发的胖女人,那个描着黑色眉毛的八十岁的老太太,她们可能都没觉得自己打扮得过分、夸张。哪怕几天前我在电车上见到的那个一身艳黄的女人也一样。她看样子有六十来岁了,又矮又胖,穿着一条有荷叶边的黄裙子,裙子很短,戴着系有黄色缎带的草帽,胖乎乎的小脚上穿着一双黄色的染色半高跟鞋——哪怕穿成这样,她也不是来当别人笑柄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美得像一朵花:花瓣繁复,泛着黄油般可爱的色泽。

我去找耳环,一整天都在寻找那些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的耳环。我想要一对银丝小球耳环,小球从大到小垂下来,晃动着,很好看;还想要一对旧的、有点发乌的银耳环,那种感觉我记得很清楚。你可能以为二手商店肯定会有,但我没找到,也没找到任何类似的东西。越是找不到,我就越想要。我来到学院街和士巴丹拿道交叉口附近的一条小街上,走进一家小店。整个店里都贴着黑纸,给人一种廉价、阴森的感觉——比如一个光头的裸体模特坐在折梯上,身上挂着一些珠子;一条粉红色网纱做的舞蹈裙挂在墙上,裙子上有很多小亮片,胳膊下面很扎人,有点像我五十年代穿过的那种裙子。在黑色背景的衬托下,这条裙子显得不详而诱人。

我四处找摆放首饰的地方。女售货员们正忙着帮一个顾客试衣服,那个顾客在三向镜后面,我看不到。其中一个售货员胖胖的,脸色杏黄,像个吉卜赛人;另一个看上去脾气不太好,头顶有一簇白发,周围是一圈黑发,像只臭鼬。她们一边高兴地尖叫着,一边把帽子和项链拿来给顾客试。终于,所有人都满意了,一个漂亮姑娘——其实根本不是姑娘,而是一个穿上女装的漂亮少年——从镜子后边走出来。他穿着一件长袖、有蕾丝裙腰的黑色天鹅绒长裙,黑色的半高跟鞋;戴着黑手套、黑色小帽,帽子前面是带点的面纱;留着卷曲的棕色刘海,化着精致淡雅的妆。他是我这一天见过的最漂亮、最有女人味的人。他面带笑容,脸庞紧绷着,颤抖着。我记得在我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曾经用旧窗帘把自己打扮成新娘,或帽子上插有羽饰、涂脂抹粉的女郎。尽管我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对打扮的结果也很着迷,但是和想象中的样子还是差得很远。你现在应该做什么?在人行道上来回炫耀?这可需要极大的勇气,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这个漂亮的少年既自以为是又有些胆怯,声音是很好听的男孩子的声音。

“我看起来怎么样,阿姨?”“很漂亮。”

我能感觉到自己情绪低落,这肯定意味着我可以撑过去。

情绪当然会低落,因为我无法应付任何伤害,除非有人来帮我。而我只想接受一个人的帮助,那个人就是X。我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继续在街上行走,除非我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视线里。人们经常遇到这个问题,而且我们知道,错在他们自己。他们必须改变思维方式,如此而已。这并不是一个光荣的问题。爱情虽然可以致命,但并不严重。我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并对此深信不疑。感谢上帝,我不知道X现在在哪儿,不能给他打电话、写信,也不能在街上拦住他。

有个男人和我分手后,曾经跟踪我。后来,他终于说服我和他一起去咖啡馆喝杯茶。

“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很丢人,”他说,“我知道,如果你对我还残存有一点爱意,那么我这样做无疑会毁了它。”

我没说话。

他用勺子敲着桌子上的糖罐。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本来想说“不知道”,但是话到嘴边却改成了:“我非常想逃离。”

他直起身子,浑身发抖,勺子也掉在了地上。

“现在你摆脱我了。”他的声音哽咽。

这一幕既好笑又可怕,既戏剧又真实。他不顾一切地想见我,就像我现在想见X一样。我当时并不可怜他,而且到现在也不后悔那么做。

十一

我曾经做过一个美梦,梦境和现实极其不同。在梦里,我和X,还有一些不认识或不记得的人,穿着运动员那样的紧身衣服。这些衣服在某一刻变成了轻薄闪亮的白衣服。后来我发现,不仅变成了白衣服,而且变成了我们的身体,我们的骨头和肉,以及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灵魂。一开始,我们像平时一样急切地拥抱对方。由于身体变得轻快舒适,拥抱让我们感到少有的满足。我无法确切地描述那种感觉,有点像电影中梦境里的天堂,俗套而又纯真。我想就是这样,我不能为自己俗套的梦而道歉。

十二

我沿着街道走,来到隆尼面包店,要了一杯咖啡,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来。这家面包店是一个爱沙尼亚人开的,店里经常能看到一个穿黑裙子的家庭主妇,看上去像地中海那边的人,还有一个盯着蛋糕看的孩子和一个自言自语的男人。

我坐在一个临街的位置。我感到X就在附近,也许在一千英里之内,也许在一百英里之内,也许就在这个城市。他不知道我的地址,但是知道我在多伦多,要找到我并不难。

同时我又想,得放手了。其实真正需要决定的,是你是否要为爱疯狂。我没有那种耐力,那种纯粹、沸腾的意志力,无法疯狂太久。

你为爱情所能承受的痛苦和混乱是有限的,就像你对房间的混乱有一定的忍受度一样。你无法预知这一限度,但是一旦达到,就知道了。我相信这一点。

当你真正开始放手的时候,这就是你的心路历程:一阵隐隐的痛苦突然袭来,让你措手不及;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轻松。这种轻松需要仔细思量,不仅是解脱,还有一种怪异的愉悦感,不是那种自残或恶意的愉悦,不是个人层面的。而是当我们看到设计不合理、框架无法支撑时,就会感到的莫名的愉悦,重新开始的愉悦。我希望重新考虑生活中所有矛盾的、反复出现的、不方便的事。我是这么想的。其实我们都有这样的愿望,这和我们对永恒和甜言蜜语的向往既矛盾对立又并行不悖。

我细想了一下那个白色的梦,想着它是如何与现实错位的,忽然发现错位就是爱情的线索,问题的核心。但就像醉酒或嗑药的人一样,我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一片模糊。

我需要休息,刻意的休息,并重新定义幸运的内涵——不是丹尼斯所说的那种幸运。你很幸运,能够坐在隆尼面包店里喝咖啡,看着店里人来人往,吃吃喝喝,买着蛋糕,说着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汉语和其他语言——你可以试着去分辨。

十三

凯伊从乡下回来了。她也穿了一身新衣服:一件墨绿色的、女学生风格的束腰外套(里边没穿衬衣和胸罩),一双墨绿色的齐膝长袜和一双马鞍鞋。

“这身衣服看起来奇怪吗?”

“确实很奇怪。”

“会不会显得我胳膊很黑?记得过去的一首诗里写过一个胳膊很黑的女人吗?”

她的胳膊看上去确实是棕色的,很柔软。

“我本来想周日过来的,但是罗伊带了一个朋友来,我们在一起吃烤玉米,玩得很高兴。你也应该去,真的。”

“下次再说吧。”

“孩子们像美丽的小恶魔一样跑来跑去,我们把蜂蜜酒都喝光了。罗伊会做生育娃娃。他那个朋友叫亚历克斯·沃尔瑟[15] ,是著名的人类学家。我觉得自己对他应该有所耳闻,但是没有。他人很好,并不介意。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天黑后,我们围坐在篝火旁,他走到我身边,不停地叹气,然后把头放在我腿上。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竟让我感到很贴心,像只圣伯纳德犬。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