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总可看出,”克尼克说道,“我们现在看这个故事是多么的有趣吧?难道这不正是你我的功劳吗?我们不妨一笑置之。”
“一笑置之?我们为什么应该一笑置之?”
“因为,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过去的卡斯达旦人普林涅奥,而此人不但曾要精通玻璃珠戏,同时还为得到老友的欣赏而痛下工夫,但事到如今,这个故事不仅已经成了过去,而且已经一去永不复返了,就像英才教师克尼克的故事一样:尽管他以卡斯达里的方式受了种种训练,但当这个普林涅奥突然打来时,他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废物,以致,事隔多年,到了今天,那种笨拙的举动再度映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好比面对明镜一般,看得一清二楚。再说一次,普林涅奥,你的记忆实在太好了,故而能将这个故事说得如此之好——我就没法将它说得这样好。幸运的是,这个故事已经过去了,并且一去永不复返了,因此我们可以一笑置之了。”
戴山诺利显得颇为混乱。他不知不觉地从这位导师的良好心情中感到了温暖和愉快。显而易见,那与嘲弄绝不相同。并且,他也感到此种愉悦的背后含有一种强烈的严肃性。只是在描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过于认真地复演了那个插曲的苦境,而他的故事又说得颇像忏悔,以致一下难以改过口来。
“也许你已忘了,”他迟疑地说道,已有一半被说服了,“我所叙述的东西,对我的意义跟对你并不一样。对你而言,顶多只是一种懊悔而已;对我而言,却是惨败和垮台,同时也是我一生重大转变的开始。那时,在我离开华尔兹尔的时候——正是那次讲习刚刚结业的时候——我不但决意不再返回此地,而且几乎痛恨卡斯达里和你们那批人。我因失去幻想而明白到:我永远不会跟你和在一起,也许从来就不曾像我所想的那样跟你们和在一起过。只要再有一点点不如意的地方,就足以使我背离卡斯达里的一切而成为卡斯达里的一个死敌了。”
克尼克以一种快活而又锐利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他。
“当然,”他说,“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会将那一切全都对我说了,我很希望哩!不过,就目前而言,我看出我们的关系是这样的:我们早年交往,而后分手,各行其道。而后再度相逢——那是在你不幸参加那个假期讲习会时。你已有一半或全部成了一个俗世之人;而我则是一个颇为自负的华尔兹尔人,忙着卡斯达里的事情;而今我们又想起了那次那个令人失望而又惭愧的会合。我们回顾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和我们的窘态,而我们之所以能够以一笑置之,乃因事过境迁,今日的一切已与过去完全不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承认,你当时给我的印象确曾使我感到颇为尴尬;那完全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反面印象。那时,我对你无可指望;你显得颇为轻率、粗陋、俗气,令人感到意外、烦恼、可厌。那时的我是个年轻的卡斯达里人,对于俗世一无所知,实际上也不想有所了解。而那时的你,嗯,那时的你则是一个年轻的老外,你来看我们的原因我也没有正确的理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参加一个珠戏讲习,因为英才学生的东西你几乎已经毫无所剩了。你扰乱我的神经,正如我扰乱你的一般。我不得不给你一种怠慢的印象,因为我不得不与一个非卡斯达里人兼业余珠戏选手保持一点距离。而你在我印象中则是一种半开化的野蛮人,因为你似乎在对我的兴趣和友谊提出令人为难的无理要求。我们彼此回避,近乎互相憎恨。我们除了分手之外别无良策,因为,我们既无任何东西可以奉献对方,又不能彼此公平相待。
“然而今天,普林涅奥,我们既能挖出这久已埋藏的可耻往事,对于那种场景和我们两个也就可以一笑置之了,为什么?因为,我们今日相聚,已是与前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意向和潜力——不再多愁善感了,没有压制的嫉恨了,不再自高自大了。现在,我们两个早已长大了;我们两个都已成人了。”
戴山诺利微笑着舒了一口气。但他仍然问道:“对于此点,我们那样笃定吗?毕竟说来,纵然是在那时,我们也曾有过十足的善意呀!”
“我该认为我们有过,”克尼克说道,笑了起来,“而我们却以我们的善意驱使、强制我们自己,直到我们无法忍受下去。那个时候的我们不知不觉地互相厌恶。在我们每一个人看来,总是对方见外、可恼、疏远、可厌,另有一种想象的义务感和相属感迫使我们演出那种沉闷的闹剧,演了整整一个晚上。你走之后不久我就体会到了此点。不论是以前的友谊还是以前的对立,我俩任谁都没有随着年龄的渐增而丢弃。我们没有让这种关系死掉,却认为必须将它挖出墓来,并使它持续下去。我们感到对它有所亏欠,却不知如何去还这笔债务,可不是么?”
“我想,”普林涅奥若有所思地说道,“即使是在今天,你仍然有些过分礼貌。你说‘我们两个’,但寻求对方而寻之不着的,实际上并不是我们两个。此种寻求,此种敬爱,完全是我这一面的事情,因此,失望和苦闷,也是我这一面的事儿。现在我来问你:自从那次分别后,你的生活有了什么变化?什么也没有。对我而言,恰好相反;那次的会面却成了一条痛彻心肺的分水岭,因此我无法领会你那种一笑置之的态度。”
“对不起,”克尼克温和地致歉道,“我也许冒失了一些。但我希望到时候你也能对那件事情以一笑置之。不用说,你的感情那时确是受了伤害,但那种伤害并不是出于我——尽管你当时那么想,至今似乎仍然那样以为。你的伤害出于你自己与卡斯达里之间的鸿沟,出于你的世界与我的世界之间的裂缝——这条勾缝我们似乎曾在求学交友的当中弥补连接起来,但后来又在我们面前忽然张开了可怕的大口。你对我还有什么指责的地方,请你坦率地提出指控。”
“噢,那绝不是一种指控,但那是一种投诉。当时你听不入耳,甚至到了现在,你似乎也不想听。当你以礼貌一笑置之时,也不还是那个调调?”
尽管他已从这位导师的眼中看出此种友谊和深切的善意,但他仍然情不自禁地强调此点;这种积压已经很久的重担一旦抛下之后,他自然需要唠叨一番,吐上一口苦水。
克尼克面不改色。经过片刻思索之后,他谨慎地说道:“朋友,直到现在我才开始了解你。也许你是对的,因此,这点我也须检讨。但我仍可提醒你:你是有权利要我将你所称的投诉听在心中——但也要你实实在在地将它表达出来才行。然而事实却是,那天晚上在宾馆对谈时,你并没有提出任何种类的投诉。相反的是,你却像我一样,尽力以轻快而又勇敢的态度面对这整个情形。你跟我一样,扮演那种不发牢骚的无畏勇士。但你在心底不希望我听听你那藏着的怨苦,要我看看你那面具背后的真正面目——就像你现在对我投诉的一般。嗯,我想我在那个时候就已觉出那一类的事情——尽管并非全部。但我要怎样向你表示我为你担心,表示我可怜你而不冒犯你的自尊呢?并且,我的手中既然空无所有,既然没有东西可以给你——没有忠言、没有慰语、没有友情——因为我们已经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纵然我伸出援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实在说来,藏在你那粗鲁态度背后的那种不安和不快之感,当时使我颇感烦恼;老实说,我当时对它颇为反感。它里面含有一种要求,要求我寄予同情,而你的态度又与我的同情对抗。我感到那里面有一种可厌而又幼稚的东西,而它使我对你感到更加胆寒。你要对我的友谊提出要求。你想成为一个卡斯达里人,想要做一名珠戏能手;但在同时,你又显得那样任性,那样怪异,那样迷于自我中心的情绪,这是我当时的大概观感,因为那时我已可明白看出,卡斯达里精神在你身上可说已经荡然无存了。显而易见,就连那些基本规则,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吧,那不关我事。可是,之后你为什么又要到华尔兹尔来?又要对我们称兄道弟?我曾说过,我对那点颇为烦恼厌倦,因此,假如你那时将我对你的彬彬有礼解释为一种排斥,那倒一点没错。我确是曾经存心排斥你,但那不是因为你是一个世俗之人,而是因为你要求被视为一个卡斯达里人。但是,事隔多年之后,当你最近再度来到时,那种矛盾已经不见踪影了。你不但看来是个世俗之人,说话的神情也像来自俗世一般。我看出了其中的差别,特别是你脸上所现的那种凄凄惨惨的样子或忧愁不乐的表现,尤其明显。但我喜欢你的一切,你的态度、你的言词,甚至你那种愁苦的样子,我都喜欢。它们不但看来可观,而且适合你,配得上你。我对它们一点也不烦恼;我不但可以接纳你,而且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些微内在的排拒。这回不必过分的礼貌和客气,因此,我不但以朋友的身份与你相见,而且尽力向你表示我的感情和关切。不过,这回处境逆转了;这回是我努力争取你而你坚持后退。我唯一的鼓励只是:我默默地将你来到我们学区和你对我们的事情感到兴趣视为一种依恋和忠诚的表现。因此,最后,你对我的殷勤终于有了反应,因此,我们终于到了彼此敞心的时候,同时,我想我们也能以这种态度更新我们的旧有友谊。
“你刚才说,我们那次的会面,对你是件痛苦的事情,而对我却无足轻重。我们不要为此争论;你也许没有说错。但是,朋友,我们这次的会面,对我绝非没有意义。它对我的意义,比我所能对你说的要大很多,比你所能猜想的还要大些。我不妨先给你一点暗示:它对我的意义,比寻回一个失去的朋友更大,比以新的力量和新的光景复活过去的时光还要大些。最重要的是,对我而言,它代表一种召唤,是从外面向我接近的一个门径。它为我打开了一条通往俗世的道路;它可以使我再度面对那个老问题:调和你我之间的歧见。而这件事情来得正是时候。这回的这个召唤不会发现我充耳不闻;它会感到我比以往更为警醒,为什么?因为,实在说来,它并非出乎我的意料。它并不是以某种外物向我接近,它并不是我可理可不理的那种外来物事。而是,它出于我的本身;它与我内心之中那个非常强大而又持久的欲望,是孪生兄弟,与我深心里面那个非常强劲的需要和渴求,是难兄难弟。不过,关于此点,且让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我们两个都需要休息。
“你说到我的快活和你的悲哀,而你所指的意思,在我看来似乎是:我对你所称的‘投诉’有欠公平,并且,直到今天,我对它然处理不当,因为我以微笑对待此种投诉。这里面有些我不很明白的问题。为什么不该以愉快的心情谛听诉怨?为什么一定要愁眉苦脸而不笑面迎人?从你带着愁苦和负担再度来卡斯达里和到我这里来这个事实来说,我想我也许可以下个这样的断语:我们的沉着从容,对你是有意义的。而假如我没有与你同声一哭,没有让我自己受你感染的话,那既不表示我不明白你的悲伤,亦不表示我对你的痛苦视若无睹。我不但明白,而且尊重你的态度,因为那是世俗生活印在你身上的形迹。那是成为你、属于你的东西;它对我很尊贵,值得我尊重——尽管我希望它有所改变。不用说,对于它的起源,我只能猜测;关于此点,以后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对你而言似乎都是正当的。我只能看出你似乎曾经有过一段艰苦的生活。但你何以认为我对你和你的困苦不会或不能公平允当呢?”
戴山诺利的面上再度罩上了一层黑云。“有时候,”他黯然地说道,“在我看来,我们不仅有两种不同的语言和表达方式,其中每一种只能含糊暖昧地译成另一种,而且我们本身也是完全根本不同的造物,彼此永远无法了解对方。我们中究竟谁是真正完整的人类?是你还是我?我不时怀疑:我们谁也不是。有时候,当我以十足的敬意,以十足的自卑之感,以十足的羡嫉之情,仰望你们教会组织的成员和玻璃珠戏能手之时,以为你们或许都是快活神仙或超人,因为你们总是那样从容自在,总是那样游戏人生,总是那样受用你们自己的生活,总是那样不受疾苦的感染。另一些时候,在我看来,你们似乎又是可怜可悯或卑鄙下流的宦官阔人,肤浅地局限于一种永远长不大的童年,天真而又幼稚地蛰居于你们那种围着紧密篱墙的整洁游乐场和幼稚园中:在这里面,每一只鼻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每一种情绪都被弄得平平稳稳,每一种危险念头都压得服服帖帖;在这当中,每一个人一辈子都在玩那些优美、安全、没有生气的游戏;在这当中,每一种生命的震动,每一种强烈的情感,每一种真正的热情,每一种大喜大乐,都被果断地用冥想疗法加以制止、拨开、中和、抵消。这岂不只是一种肤浅、干枯、说教、整饰的世界?岂不只是一个让你懦弱地过单调生活的虚假世界?岂不只是一个没有邪恶、没有苦恼、没有饥渴、没有果汁和盐味、没有家庭、没有母亲、没有儿女、几乎没有女人的世界?本能的生活被用默想驯服了。多代以来,你们一直将危险、大胆,以及负责的工作,例如经济、法律,以及政治等等事情,留给别人。懦弱无能,却由别人妥为保护、饲养,并且不负什么沉重的责任。你们过你们那种懒虫的生活,为了免得它们过于沉闷,于是你们忙着培植这些博学的专家、计算音节和字母、演奏种种音乐、玩赏玻璃珠戏,而那些穷苦的人们却在外界的泥污之中过真实的生活,做真实的工作。”
克尼克一直以毫不动摇的友善态度聚精会神地谛听着他的议论。
“我亲爱的朋友,”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你的言词大大地使我想起了我们在学生时代所作的那些热烈论战。所不同的是,而今我已不再需要扮演那时需要扮演的那个角色了。我今天的工作不是针对你的攻击为教会组织和教学区域提出辩驳,因此我很高兴我已不必再为那个使我过分吃力的工作出力了。你晓得,要想击退你刚才再度发动的那种光辉骑兵队式的冲锋,是颇为吃力的事。譬如,你所说到的全国其余各地人民都‘过真实的生活,做真实的工作’即是一例。这话听来真是太好了,绝对正确——实际的公理——如果有人想要反驳的话,无疑是告诉说这话的人:他本身的部分‘真实工作’,就是坐镇为了改善卡斯达里而设的某个委员会了。不过,且让我们暂时撇开笑话不说。显而易见,从你的言词和语调听来,你一方面仍对我们充满恨意;另一方面又对我们满怀失望的爱心,满怀羡慕和向往之情。你一方面将我们看作懦夫、懒虫,或在幼稚园玩耍的小童;另一方面又将我们视为逍遥自在、清明在躬的神仙。虽然从这一切,我想我也许可下一个适当的结论:卡斯达里不应为了你的烦恼、为了你的不快,或我们所要说的其他什么受到指责。那是出自别处的事情。设使我们卡斯达里人应该受到指责的话,那你对我们所作的指控就与我们童年时所作的争论不相一致了。在以后对谈的时候,你一定得再对我多说一些,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出一个办法,使你变得更快乐、更从容,至少使你与卡斯达里的关系变得更自在、更愉快。就我目前所可见到的而言,你对我们抱有一种虚假、勉强、滥情的态度。你将你自己的灵魂分割成了卡斯达里与俗世两个部分,而为了不该由你负责的事情过度地折磨你的自身。你对其他确实应该由你负责的事情,或许也不太认真。我想你大概已有相当时间没做任何静坐练习了。可不是么?”
戴山诺利发出一阵苦笑,“主啊,你的眼光太锐利了!你想有多少时间了?自从我放弃这种静坐魔术以来,已有好多好多年的时间了。而今你竟突然对我如此关心起来了!自从那次假期讲习你在这儿华尔兹尔以太多的礼貌和轻视会见我,并以那么委婉的态度压下我的友谊请求之后,我就以坚定的决心离开这儿,决定终止一切与卡斯达里有关的事儿。自那以后,我就放弃珠戏,停止静坐了;即连音乐也被我糟蹋了相当的时间。我一反常态,结交了一些可在世俗娱乐一面给我教益的朋友。我们喝酒、玩妓;我们尝试各种可以到手的麻醉药品;我们轻视体面、诚敬,以及理想。不用说,如此粗鄙的事儿做了并没有多久,但也长得足以将卡斯达里外貌的最后形迹扫得一干二净了。接着,若干年后,当我偶尔想到我已走火入魔,因而亟需静坐加以补救时,我却因已变得过于自负而不屑从头做起了。”
“过于自负?”克尼克喃喃问道。
“是的,过于自负。那时我已踏进俗世,成了一个世俗之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跟别人和在一起;我不要过别的生活,只要过俗世的生活——它那种热情、幼稚、粗鄙、不受约束的生活,经常在快乐与恐惧之间摇来摆去。我不屑运用你们那种办法求取一点点的自我安慰和超于他人的感觉,甚至连想都不屑一想。”
这位导师用锐利的目光向他瞥了一眼,“你为此忍受多年么?难道你没有运用别的办法去对付那一切么?”
“噢,用过,”普林涅奥坦白地说道,“我曾用过,现在仍用,有时我再度求助于老酒,通常我需要服用各式各样的镇静剂,才能入眠。”
克尼克闭起两眼,好像突然疲倦了;隔了一会之后,他再度定定地凝视着他的朋友。他默默地注视着他的面孔,起初是认真而又严肃地探索着,但不久之后,他的表情便变得愈来愈温和,愈来愈友善,愈来愈沉静了。据戴山诺利的记述表示,他以前从未在任何人的眼中见过这样一种神情——一种既是那么锐利而又那么慈祥,既那么纯真而又那么挑剔,放射着那么温和、那么博识的光芒。他承认这种眼神起初使他感到心烦意乱,但不久之后,又被它那种温柔的注视逐渐稳定和制服。但他仍然想要反抗。
“你说你有办法可使我变得更快乐、更自在。但你却不问我那是不是我真正需要的东西。”
“嗯,”克尼克说道,笑了起来,“只要我们能使一个人变得更快乐、更自在,不论情形如何,我们都应该尽力而为,不论他是否要求我们。你又怎能不要快乐,不求自在?这便是你来此处的目的,这便是我们再度促膝面谈的原因,毕竟说来,这便是你回到我们这里的意向。你憎恨卡斯达里,你看它不在眼里,你因为太以你在红尘打滚自豪,以致不愿运用理性和静坐寻求解脱。然而,这些年来,你对我们本身和我们的从容自在,却一直怀着一种隐隐的、难以抑制的向往之情,而这种向往之情将你诱惑回来,好让我们再试一番。我得告诉你:你此番来得正是时候,因为这也是我热望俗世征召我的时候,因为我也正在寻求一道通往俗世的门路。但关于此点,我们且留待下次再谈。朋友,你已向我透露了不少东西,我为此向你道谢。时候已经不早了,你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而我也得办理另一天的公务。我们必须上床就寝了。不过,且再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吧!”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口,仰望繁星点点,清如水晶,但有浮云掠过的夜空。由于他没有立即坐回他的椅上,于是,他的客人也跟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他的身旁立住。这位导师站在那里,颇有节奏地呼吸着清新而又凉爽的秋夜空气。
“瞧,”他指着夜空说,“这白云蓝天的景色,乍看之下,你也许会以为最暗的地方就是宇宙的深处;但不久你就看出,柔柔暗暗的地方只不过是浮云而已,而宇宙的深处只在这些浮云山脉的山脊边缘和悬崖绝壁之间展开——象征那庄严而又崇高的沉静和秩序。宇宙的深度和神秘不在浮云和阴暗之处;它的深度须在沉静澄澈的太空之中去寻。请在去睡之前再看一看这些满布繁星的湾流和海峡,如果它们有什么观念或梦境传给你,也不要排斥。”
一阵奇异的寒战穿过普林涅奥——他说不出那是悲哀还是快乐。他想起了,在难以想象的久远前,在他以华尔兹尔的一名学生展开他那清明美好的生活时,他曾被与这相类的话鼓起勇气去做初步的静坐练习。
“且容我再讲一句,”这位珠戏导师再度低声地说道,“关于快活的沉静、星星和心灵的澄明,以及我们卡斯达里人的那种沉静,我愿再说一些事情。你与沉静背道而驰,大概是因为你不得不走悲惨的路子,而今所有这一切光明与欢欣,尤其是我们卡斯达里人的这种愉快心情,在你看来显得幼稚、肤浅,而又懦弱,无疑是摆脱现在的恐怖和深渊,逃进一个清楚明白、秩序井然,纯由形式与公式,纯由抽象概念和细微区别构成的世界之中。但是,我亲爱的悲哀信徒啊,对于某些人而言,就算这是一种逃避,就算有些懦弱胆怯的卡斯达里人只敢玩玩符号和公式,就算我们卡斯达里人真的大都属于这一类人——所有这一切,也不会损及真正沉静的价值和光辉,也别说是有损蓝天与心灵的清明了。就算我们中有些太易满足的人,就算我们中有些混充沉静的人,但我们也有一些不同此类的人,一连几代的人,他们的沉静可不是混混的肤浅,而是着实的深沉。我就认识这样一个人——我指的是我们的前任音乐导师,你在华尔兹尔时曾经时常见过的那位导师。这位导师在去世之前的几年有了一种高度的沉静美德,像一颗明星的光明一样地从他身上发出;这种光明以同样的亮度,以慈悲的形式,生命的安享、美好的脾性,以信赖和信任的方式传给每一个人。它继续不断地向所有一切承受它的人放射,向所有一切已经吸收其光的人继续不断地放射。他的光芒也放射到了我的身上;他将他的光彩传了一点点给我,他将他的心光传了一点点给我,也传给了我们的朋友费罗蒙蒂,也传给了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对我,以及对其他许多人而言,达到这种快乐沉静的境界,乃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最高目标。此外,你还可以在教会组织董事会中的几位祖师身上见到这种光彩。这种乐观的风采,既不是玩玩的儿戏,也不是混混的自满;它是最高的洞察和爱心,是整个实相的证实,是濒临一切深处和深渊边缘的警醒;它是圣徒和侠士的一种美德;它不但不可毁灭,而且会因年老和接近死亡而增进。它是美的秘密和一切艺术的实质。用舞蹈的节奏歌颂生命光辉与恐怖的诗人,在一种纯粹永恒的现在中演奏此种韵律的乐师——所有这些,都是人间光明的传播者,世间欢乐的增进者——尽管他们首先带着我们走过眼泪与苦恼的困境。以诗句鼓舞我们的诗人也许是个悲哀的独居者,以音乐娱乐我们的乐师也许是个忧郁的梦想家,但他们的作品却含有着诸神和群星的快活沉静。他们所给我们的,已不再是他们的阴郁、痛苦,或者眼泪,而是一滴纯净的光明、永恒的欢乐。尽管各个民族和各种语书,都曾尝试在神话中、宗教中,以及宇宙进化论中探测过宇宙的奥秘,但他们所得的最高的、究极的成就,仍是这种沉静的快乐。想想那些古代的印度人——华尔兹尔的那位老师曾经谈到他们,谈得非常优美动人。他们虽是一种生活困苦,喜欢沉思冥想,乐于苦行禁欲的人,但他们的最高思想成就,却是沉静快乐;苦行沙门和诸佛的笑容,也是沉静快乐:深刻难解的神话人物所表现的,也是沉静快乐。这些神话所表现的人间世界,以一种春天的可爱气氛展示出来,显得颇为神圣、颇为快乐、颇为光彩,可真是一种黄金时代。而后,它生病了,而病情逐渐恶化;它愈来愈为粗陋,以致陷入不幸的困境;最后,情况愈来愈坏,而过了四个世纪之后,毁灭的时机终于成熟,于是,被一位载舞载笑的湿婆神踏在脚下——但它并非就此告终。它再度与昆瑟纽的梦中微笑一同展开:她以她那双顽皮的手捏造一个年轻、新鲜、美丽、光辉的新世界。妙哉——看这些印度人如何以一种几乎无与伦比的洞察和耐苦能力,带着恐惧而又羞愧的神色,看着这残酷的世界历史竞赛,望着这永远不息旋转的饥渴与痛苦的轮子;他们不但看到而且明白造物的脆弱、人类的爱力和魔力,及其渴求清净与谐和的愿力;因而他们设计了这些光辉的寓言,表现创造的美好和悲剧:伟大的湿婆神在她的舞蹈中将这个完成的世界摧毁,而在睡眠中微笑的昆瑟纽,则顽皮地在他的金色仙梦中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不过,且让我们回到我们卡斯达里本身的快活沉静上来吧!虽然,它也许只是这个伟大宇宙沉静的一个小型的迟生变种,但它也有其完全合法的形态。学术研究并非时时处处都是快乐的——尽管理当如此。但在我们这里,这种崇拜真理的学术工作,不但与美的崇拜密切相连,而且与静坐的精神修养结有不解之缘。因此,它才永远不会完全丧失它的沉静快乐。我们的玻璃珠完全结合了学术、爱美,以及静坐这三大要素;因此,一个真正的珠戏选手,应该充满乐观愉快的精神,就像一个成熟的水果饱含甜美的果汁一般。尤其重要的是,他应该保有音乐的愉快沉静,因为,毕竟说来,音乐乃是一种勇敢的行动,乃是一种沉着、微笑、向前跨进,舞蹈着穿过人间的恐怖和火焰,乃是节日的一种牺牲奉献。这种愉快的沉静,自从我在学生时代开始隐约感到它的意义之后,一直就是我所关切的生活境界,今后怎么也不会轻易丢弃,纵然身处不快的苦境,也不轻易放松。
“现在我们要去睡觉了,明早你就得离开了。尽早回来,再告诉我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情,我也要开始对你说些我的情形。你将会听到,纵然是在华尔兹尔,纵然是在一位导师的生活中,免不了也有疑惑、灰心、失望,以及情绪的危险。不过现在我要你把耳中装些音乐再去上床。眼中映些星空,耳中装些音乐,而后就寝,比起你的任何镇静剂来,都是一种更好的序曲。”
他坐下身来,非常细心地、非常轻柔地,演奏一章蒲色尔的奏鸣曲——约可伯斯神父最爱玩赏的作品之一。音符像点点金光一般地静静落下,轻柔得连庭中的古泉之歌都清晰可闻。这两种本来彼此分离的可爱声音,以轻缓、朴实、节拍优美的神态相会、交融了;它俩勇敢而又快活地以轻盈的回旋舞步,穿过时间与无常的虚空,顿时使得这个小小的房间和夜晚犹如宇宙一般广阔无垠。而当这两个朋友互道晚安之时,来宾的面色也变得开朗起来了——尽管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