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1 / 2)

玻璃珠游戏 赫尔曼·黑塞 11853 字 2024-02-18

现在,我们必须将全部精神集中在下面所述的显著转折点上面了,因为,这不但占据着这位导师一生的最后几年时光,同时还使他告别他的官职和学区,踏入另一种生活境域,乃至死亡。尽管他以忠贞不二的态度来执行他的职务,直到离职的一刻;尽管他深得门人和同事的信赖,直到挥别的一天;但我们将不再继续描述他处理公务的情形,因为,如今我们发现他已因在他的内心深处厌倦这个职位而开始转向另外的目标了。他鞠躬尽瘁,已以职务上的种种方便运用了他的能力,而今已经到了伟人转身的关头,必须离开传统的服从小径,踏上没有足迹可循、没有经验可引的新路,转而信赖那至高无上、无法界定的力量。

他一旦意识到此种情况已经出现了,便冷静地将他目前的处境和可能的应走之道做了一番思量。他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达到了一个既有才能,又有野心的卡斯达旦人始可认为值得努力争取的顶点。而使他达到这个地位的,既非野心,亦非努力。他既没有尽力博取荣誉,也没有存心僭取高位。因为,对他而言,官运亨通几乎是违反本身志愿的事情;因为,韬光养晦,过一种没有公务缠身的自由研究生活,才是与他自己的欲望较为切近的事情。他并没有特别重视做官可得的那许多利益和权力。实际说来,他上任不久之后,似乎就已厌倦了某些荣誉和特权。尤甚于此的是,他一向将最高委员会的政务和管理工作视为一种精神负担——尽管他总是凭着良心全力以赴了。甚至是他本身职务上的那个独特无二的工作,亦即珠戏选手英才小组的训练,虽然有时亦可使他感到快乐,而这班英才亦皆以他为荣,但到后来,似乎对他也成了一种苦多乐少的事儿了。真正使他感到欢喜和满足的事情是教学,而他在教学的当中体验到:他教的学生年纪愈轻,他得的快乐和成就也就愈大。因此,使他感到怅然若失的是:他的职位为他带来的学生,只是青年和成人,而非儿童。

不过,此外还有别的一些考虑、经验,以及感悟,促使他对他本身的工作和华尔兹尔的许多情形采取了一种批判的态度,至少使他将他的职位看成了展现本身长才的一大障碍。这里所说的事情,有些是已为我们大家所知的,有些只是我们的推测而已。珠戏导师克尼克,想要摆脱公务的束缚,以便从事虽欠堂皇,但较热切的工作,这种想法对吗?他对卡斯达里的现状所作的种种批评,是否适当?我们究该将他看作一个勇敢的拓荒者兼无畏的战斗员,还是将他视为一种叛徒——假如我们不认为他是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的话。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打算不予追究,为什么?因为它们已经受到太多的讨论了。有一个时期,此类问题的争论,曾使整个学区分为两大阵营,直到如今仍未完全散场。尽管我们自认是这位伟大导师的知恩敬慕者,但我们却不愿在这种争论中采取某种立场;对于约瑟·克尼克其人及其生平所作的那些对立看法,最后终将出现的必然综合,很久以来早就开始形成了。因此,对于我们所敬爱的这位导师的往后生活小史,我们既不想批判,亦无意改变,只是尽可能忠实地叙述出来。不过,适当地说,这并不是真正的史实;我们宁愿称它为一种传记,由真人实事和纯粹谣传糅合而成的一种故事,就像从种种不同的清泉和涡源流泻而下,流到这个学区的我们——他的后代——之间而形成的一条流水。

约瑟·克尼克正在想到如何才能找个呼吸新鲜空气的门路之时,出其不意地碰到了一个几乎已经被他忘记的人物,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年轻时代的对手普林涅奥·戴山诺利——一个曾为卡斯达里出过大力的古老家族的后裔。这个曾是英才学校寄读生的人,如今成了颇有影响力的角色——身为众议院的议员,又兼一家报社的政论撰稿人——系因公务来到这个学区的最高委员会。主管卡斯达里预算的委员会每隔数年改选一次,而戴山诺利此次恰好成了这个委员会的一个成员。他第一次以此种身份在希尔兰教会组织董事会举行的一次会议中出现时,这位珠戏导师恰好也是与会的一个。这一次的碰面,不但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产生了若干后果。

关于那次聚会的资料,部分来自德古拉略斯,部分出于戴山诺利本人。因为,我们对于克尼克这个时期的生活情形不甚了然,而戴山诺利却再度成了他的好友,甚至成了他的知音。

在他俩暌隔数十年后首次碰面的时候,发言人像平常一样,向各科导师引见预算委员会的几位委员。当克尼克听到戴山诺利这个姓氏时,他不禁暗自吃了一惊,惊讶自己竟没有立即认出这位青年时代的朋友来。但他随即弥补这个缺憾,省掉官礼和问候的常套,微笑着伸出他的右手,同时审视对方的特色,想要找出使他未能认出的改变部分。开会期间,他的视线不时溜向那张曾经熟识的面孔。因为戴山诺利不经意地以他的导师头衔向他打招呼,致使约瑟不得不两度要求他恢复童年惯用的小名(教名)称呼,他才改口。

克尼克记忆中的普林涅奥,是个精神勃勃、能说会道、聪明外露的少年,既是一个优秀学生,同时也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俗世青年,不但自以为优于离俗的卡斯达里人,而且还时常逗弄、取笑他们。尽管他也许曾经有些虚浮,但他也曾心胸开阔,绝无小家之气,故而也曾将他的同学吸引在他身边。实在说来,有些同学简直被他那副好看的长相、那种自信的神情、浑身的异域气息,以及俗世的好客精神迷得眼花缭乱。数年之后,在他的学生时代即将结束之时,克尼克曾经与他再见一次,所得的印象是颇为失望;在他当时看来,普林涅奥显得肤浅而又粗俗,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那种魔力。当时他俩的诀别,显得颇为冷淡。

现在的普林涅奥似乎又完全成了另一个人。最显著的是,他似乎已经完全丢掉或失去了年轻时的欢乐,他的喜欢与人交往、争论、谈话,他那主动、积极、好胜、外向的性格,似乎也都不见了。他在遇见老友时所现的那种冷漠,与克尼克打招呼时所现的那种沉滞,以及在接受约瑟以乳名相称的要求时所现的那种犹豫,在在都显示出他在外貌、神态,以及言谈和举止方面也都有了显著的改变。这种拘谨和局促取代了从前的大胆、率性,以及热情。他变得驯服、沉默、退缩了;这也许是僵化了,也许只是厌倦了。他年轻时的魅力隐退了、消失了,不过,以前那种虚浮嚣张的气焰也都不见了。他整个儿的人,尤其是面部,似乎都被痛苦的表情烙上了残破而又高贵的印迹。我们这位珠戏导师一面随着会议的程序跟进,一面留心发生在这人身上的变化,不知是什么样的痛苦压服了这个曾是活泼大方、英俊洒脱、热爱生命的人,而在他的身上烙上了这样一种痕迹。克尼克心想,那也许是一种异样的折磨,是他自己从未尝过的痛苦,而他愈是揣摩,愈是探究,对这个受苦的人也就愈感同情。而与这种同情与友情混在一起的,是一种隐隐的感觉,感到他自己好像应为朋友的这种痛苦受到谴责,感到他自己好像必须以某种方式加以补偿才是。

他对普林涅奥的苦恼原因作了种种不同的假设,而后又逐一推翻之后,终于发现:展露在此人面上的这种痛苦表情极不寻常。那很像是一种高贵的,也许是一种可悲的痛苦,而它的表现方式也不是卡斯达里所可见到的一种。克尼克忆起他有时曾在居俗之人面上见过的一种类似表情,只是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显著,如此迷人的一种样子而已。他由此明白,他也曾在古人的造像中见过这种表情,也曾从学者或艺术家们的画像中见到过一种半病态、半命运的悲哀、烦恼、孤独,以及无助的神情。在这位既有艺术家善观表情秘密感性,又有教育家擅体性格层次悟性的导师看来,世人的脸上具有若干面相学上的特征,而他纵然不将这些特征纳入一种体系,也可以直觉地感知出来。举例言之,他既可以看出卡斯达里人和世俗之人所特有的一种大笑、微笑,以及表示欢乐的样子,同样的,亦可看出居俗之人所表现的痛苦或悲惨的神态。现在,他在戴山诺利的脸上看出了这种居俗之人的悲惨以最高的纯度和强度展示着,就如这张面孔有意代表许许多多的面孔一般,就如它要具体呈现群众的内在疾苦一般。

他被这张面孔困扰、感动了。他似乎感到,俗世将他这个失去的朋友送回此地,好让普林涅奥与约瑟能够真真实实、正正当当地分别代表俗世和教会,就像他们曾在学生时代以辩论的方式做过的一样,是一件颇有深意的事情。而使他感到更为重要,更有象征意义的是:俗世以这副满布苦恼的孤独面孔为卡斯达里带来的,不是它的笑声,不是它的生活之乐,不是它的权力滋味,不是它的粗杂,而是它的悲哀,它的痛苦。戴山诺利之避他胜于找他,对他的反应显得那样迟疑,带着那样的抗力,给了克尼克不少焦思苦虑的食料,但也使他感到颇为高兴,因为,不管怎样,他总相信他一定可以将普林涅奥争取过来。不用说,他的这位老同学——多亏他在卡斯达里所受的教育——不致像克尼克曾经碰到过的那些委员一样刚强难化,甚至敌意十足。情形正好相反,他不但是这个教会的钦慕者,同时也是这个教学区域的支持人,过去曾经出过不少力量。可惜的是,他放弃玻璃珠戏已有多年的时光了。

至于这位导师究以何种方式逐渐再度赢得这位朋友的信赖,我们不宜在此作详细的报告。我们熟知这位导师处世为人的人,不妨照我们自己的办法去设想其中的历程。克尼克既已继续不断地且不屈不挠地向普林涅奥表示好感了,既已认认真真地存心要赢得他的欢心了,到了最后,他还抗拒得了吗?

结果,在他俩第一次重逢数月之后,戴山诺利拗不过克尼克的一再敦促,终于应邀来访华尔兹尔了。在一个多风微阴的秋日午后,他们两人驱车驶过一处时明时暗的乡野,前往他俩过去求学交友的地方。克尼克的心情显得轻松而又愉快,而他的客人则显得沉默而又忧郁,好似刚刚收割后的稻田一样,忽而是阳光普照,匆而是云影当头,时而是重聚的欢乐,时而是分别的离秋。他俩在珠戏学园附近下车,踏上他俩曾在学生时代一起走过的老路,追叙那时的若干同学和老师,以及当时曾经谈过的话题。戴山诺利在克尼克那里作客一天,依照事先约定的办法,观察他的种种公务活动和劳务。这一天时光完了之后,由于客人须于次日清晨告别,因此他们两个便坐在克尼克的起居室中促膝长谈,几乎到了恢复往日旧情的边缘。在这一天的时间当中,由于他有机会时时察看这位导师的工作情形,故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戴山诺利返回家中之后,立即将他们两个在那天晚上所作的交谈记录了下来。虽然,这篇笔记里面插入了一些无关宏旨的琐事,读者也许会感到有碍叙述的流畅,但我们认为还是照录全文比较妥当。

“我原想让你看的东西很多,”导师说道,“而我现在未能完全办到。例如,我那座可爱的花园——你还记得那座导师花园和汤玛斯导师所植的花木吗?对了,此外还有其他许多东西。我希望你将来有机会看看它们。但不论怎么说,你已有机会察看过你的许多往事了。因此,你对我的公务和日常工作的性质也有一些概念了。”

“我对这点非常感激,”普林涅奥说道,“直到今天我才再有机会开始探测你们学区的实质和它里面所含的奥妙——虽然,若干年来我一直想着你们这儿的一切,比你们想的远为深切。约瑟,你既已让我窥视了你的办公处所和你的生活情形,因此,我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但愿我们将有很多机会谈谈我在这里所见的一切,因为我今天还不能谈到这些。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应该以某种方式回报你的热忱,并且我也明白我的保留态度必然使你吃了一惊。不过,你有一天也得去看看我,看看我的故土。此刻我只能先对你略述数语,你只要略知我的近况就够了。坦白地说,说来不免有些尴尬,不过对我也算是一种忏悔,因此,也许可以减轻心里的负担。

“你知道,我出自一个古老的家庭,一个地主和高官构成的保守家族,他们不但曾为国家出过绵薄之力,并且对你们这个学区也还不错。但你晓得,即连这么简单的事实也使我面对这样的鸿沟,使我们两个难以接近。我刚才说到‘家族’,以为我要说的是种单纯、明白、绝不含糊的事情。可是,果真如此吗?你们这个学区的人有的是教会组织,有的是圣秩系统,但你们没有家族制度,因此你们不知道家系、血统,以及门第是什么,因此,你们对于所谓‘家族’的潜在法力没有认识。我想这也是我们表示生活意义用得最多的字眼和观念。对我们重要的事情,对你们就不尽然;其中有很多事情对你们简直不可理解,其他的一些事情对你们与对我们可有不同的意义。似此,我们怎么可能彼此交谈?你晓得,你对我说话时,就如一个外国人对我说话一般——虽然,这个外国人所说的语言也是我年轻时亲身学过说过的,因此也能听懂它的大部分意思。但反之则不然;我对你说话时,你听到的一种语言,你只熟知它的半数语句,而你对于其中的细微差别和言外之意,更是完全不知所云。你听到的,是一种与你无关的生活故事,是一种不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之道。其中的大部分内涵,纵使恰巧合乎你的兴趣,你对它仍然莫知究里,顶多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你想想我们在学生时代所做的那许多论战和谈话,就我一面而言,它们只是一种尝试,许多尝试之一,目的在于使得你们学区的这个世界和语言与我自己的天地和语言得到调和。在我那时想要沟通的人当中,你是最有雅量,是最有心,同时也是最为诚实的听者;那时你勇敢地站出来为卡斯达里的权利发言,但你既没有反斥我的另一种世界,也没有轻视它的权利,更没有对它说出藐视轻薄的话。不用说,我们彼此走得颇为相近。但那是我们稍后要谈的一个话题。”

在他闭口整理思绪时,克尼克谨慎地插口说道:“关于能否听懂的问题,也许没有你所强调的那么糟糕。不用说,两个国籍不同而语言相异的民族彼此相交,自然没有属于同一个国家且说同一种语言的两个个人彼此对谈那样来得亲切。但这并不成为我们放弃沟通努力的理由。即使是一个国家里面,也有种种不同的障碍,使得人们难以很完全的交往和完全的互谅,例如文化上的障碍、教育上的障碍、才能上的障碍、个性上的障碍,如此等等。我们可以断言,基本上,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和任何另一个对谈;反之,我们亦可说,世上任何两人之间,都不可能有确实、完全,而又密切的认识——这两句话莫不皆有其本身的真实性。这是阴之与阳和日之与夜的事情;两者皆是对的,因此,我们有时必须照顾两者。你可以相信,我也不以为你和我可以做彻底的沟通而彼此之间不留任何误解的成分。然而,就算你是一个西方人,而我是一个中国人,就算我们各说各的语言。但是,只要我们是有善意的人,那样,我们彼此不但可有很多事情可说,而且,除了可以确切交谈的东西之外,我们彼此还可猜摸和感觉许多东西。不论如何,且让我们试试吧!”

戴山诺利点点头继续说:“我暂且先对你说一些你必须知道的事情,好让你对我的处境有一些认识。嗯,那么,主要的是,在一个少年的生活中,家庭是最高的权力机构——不论你承认与否,都没有两样。我在你们英才学校当寄读学生期间,我和家人一向处得很好。在你们当中的那一年,我一直受到很好的照顾;每逢假日回家,我都受到宠爱,因为在家我是独子。我对我母亲有一种深切的爱,实际上可说是一种热切的爱;每次和她分离,是我唯一感到难过的事情。我与家父的关系比较平淡,但颇友好,至少是在童年和在你们之间度过的那几年少年期间,确是如此。他是一个羡慕卡斯达里的老人,不但以我能在英才学校接受教育为荣,还以我能够进入高尚的珠戏之门自豪。我在家度假时,日子过得非常愉快,简直好像过节;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几乎可以说,我与家人只有穿着宴会服装时才能互相认识。有时候,在我回乡度假时,我往往会因为你们待在校中无缘享受这种快乐而可怜每一个人。

“关于那段时间的事我不必多说;总而言之,你比任何别人都更了解我。我几乎成了一个卡斯达里人,也许有些轻佻、粗俗,乃至肤浅,但很快乐、很热情、浑身是劲、志气高昂。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期,虽然,不用说,人在福中不知福,当时我并未如此想;在华尔兹尔那几年时光之间,我曾预期,那种幸福和人生的顶峰经验,将在我离开你们学校,返回故乡,运用我在你们那里得到的优越感征服外面的世界之后来到。可是,事实正好相反,我离开你们之后不久,内心就感到一种矛盾、冲突,于是我开始努力挣扎,但直到如今,未能得胜。因为我返回的那个地方已不再只是我的家族了;而我的国家也已不再只是等着欢迎我并承认我出身华尔兹尔的优越性了。不久之后,即是在自己的家中,我所碰到的,也是失望、难题,以及纷乱了。这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的事。因为,我的天真信心、我的儿时自信,以及我的幸福之感,一直在护卫着我,此外,我由英才学校随身带回的那种教会精神,以及静坐冥想的习惯,也都一直在护卫着我。

“我要到大学里面研究政治,可是那里的情形实在太叫人绝望了。那里学生的一般语调、他们的教育程度与社交生活,以及许多教师的心性——所有这些,与我在你们当中已经见惯的情形,实在太不同了。你还记得,我在针对你们的世界为我们的世界辩护时曾经如何歌颂我们那种未受污染的纯朴生活吗?我的朋友,如果那是一件该受惩罚的蠢事的话,那我就已受到严酷的处罚了。因为,那种淳朴、天真的本能生活,这种孩子样单纯灵魂的自由光辉,尽管还可存在农人或技工之间,甚或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但我一直未能发现,更别说得以分享了。此外,你还记得我是多么喜欢夸大其词地宣扬卡斯达里人那种傲慢自大和装模作样吗?我指责他们是一批狂妄的堕落之人,以他们那种阶级精神和他们那种英才骄气傲视于人,还记得么?如今我发现到,这个世界中的人,竟也一样以他们那种卑陋的态度,以他们那种贫弱的教养,以他们那种刺耳的幽默,以使他们自己保持实际、自私目标的那种穷凶极恶藐视他人。他们那样短视、毛躁,却把自己看得那样尊贵、那样神圣、那样稀有,自以为可以媲美于华尔兹尔最会虚张声势的英才人物。他们不是嘲笑我,就是拍打我的臂膀,而他们中有不少人,以一般流俗仇视任何美好事物所怀的那种敌意,毫不含糊地对我本身所具的卡靳达里特质表示憎恶。但我却决定把他们的憎恶视为一种殊荣加以接受。”

说到这里,戴山诺利稍稍顿了一下,向克尼克瞥了一眼,看看他是否在使他感到厌倦。他的注视遇着了克尼克的视线,看出他这位朋友正以一种全神贯注而又和善友好的表情在听着,这使他感到颇为宽慰。他看出克尼克正在聚精会神地侧耳谛听着;他既不像倾听一种随意的谈话,也不像倾听一个有趣的故事,而是专诚致志,一心不乱地在谛听着,就如集中精神专注于一个默观的主体一般。而在这个时候,克尼克的眼中还露出一种纯净热心的善意——善心得使普林涅奥感到他像赤子一般。他在同样一个人的面上竟然看到这样一种表情,情不自禁地觉到一种惊异之感扫过全身,因为他曾以一整天的时间欣赏他那多方面的日常俗务及其支配公务的智慧和权威态度。心情宽松了,他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是否毫无益处,是否只是一种误会,或者是否具有一种意义。假如它有一种意义的话,我该说它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某一个人,在某种极度痛苦的情形之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体认到卡斯达里已经远远地背离了它的母国。或者,从我的立场来看,也许可以换个方式说:我们的国家与她那最最尊贵的学区显得多么相异,与那个学区的精神多么相背;肉体与灵魂、理想与现实,在我们这个国家中完全背道而驰;它们彼此相知或有意相识的东西何其之少。假如我平生有任何一种工作和理想的话,那就是要我自己努力将这两大原则综合为一,在这两者之间担任一个解人、一个通译、一个仲裁。我已尝试过了,但失败了。既然我无法将我全部的生活情形告诉你——纵使告诉你,你也无法理解——我且在此将我失败的许多情由之一说明一下。

“在我初入大学之后所遭遇的难题,并不完全在于无法面对自己身为一个卡斯达里人或一个喜欢卖弄的人而来的那种逗弄或敌视。倒是将我出身英才学校视为一种荣誉的那几个新朋友,却给了我更大的麻烦,实在说来,给我招来了更大的困扰。问题还不止此,其中最苦的地方,也许是我自定的一个行之不通的功课,是继续在俗世的环境中去过卡斯达里人所过的那种生活。起初,我几乎没有感到什么难处;我依照我在你们当中学来的那些规则行事,而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这些规则似乎亦可用于俗世的生活。它们似乎可以策励我、护卫我,似乎可以保持我的愉快心情和内在的健全,可以加强我尽可能以卡斯达里的办法度过大学时代的决心,依照我的求知欲所指的门径前进,而不让任何事物将我逼上为专业学生特别设计的那种学习之道:实实在在地,彻彻底底地,尽其可能地以最短的时间学会一种谋生的专长,不顾一切地践踏一个学生本来可有的任何意义的自由和博大。

“但卡斯达里所给我的保护,结果不但颇为危险,同时也很可疑,因为我并不是要做一个志在灵魂平静的隐士,保持一种安定的默想心态。我要的是,征服这个世界,你晓得,去了解这个世界,并且迫使它了解我。我要的是证实这个世界,并且更新它、改革它——假如可能的话。我要的是亲身将卡斯达里和这个世界拉在一起,使它们互相调和,言归于好。经过一些失望、一些冲撞或混乱之后,我退而静坐沉思,起初颇有助益,静坐就像放松精神,吐故纳新一样,每次都可恢复良好的亲善力量。但时日一久,我终于感到,这种静观默想的修行法门,这种培养性灵和锻炼精神的手段,乃是一种使我孤立的东西,使我在别人眼中显得非常怪异,并且,使我无法实实在在地真正了解他们。我打从心里明白,我若要真正能够了解他人,了解这个世界里面和它外面的那些人,我只有再度变得和他们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优越之处,甚至连静坐的凭借也没有,始可办到。

“当然,当我如此描述这件事情的经过时,我也可以采取一个较佳的观点来做。可能的情形也许只是:一旦没有了受过同样锻炼的同伴,一旦没有了老师们的督导,一旦没有了华尔兹尔那种奋发向上的气氛,我就逐渐丧失了修得的功力,以致变得日渐懒散、心不在焉,乃至变得漠不关心;而在我受到良心苛责的当儿为自己寻找借口,以为漠不关心本是这个人世的特性之一,只要让它几分,就可逐渐了解我的环境。我既不想在你面前美化原有的真相,也不想否认或掩饰我曾苦苦挣扎、奋斗,甚至犯错的事实。我对这整个问题的态度是很认真的。我尝试为我自己寻得一席有意义的地位,不论是否只是我的自负心理作祟——不论如何,事情终于就这样结束了,那是理所当然的。这个世界的力量比我强大,它终于慢慢地压倒了我、吞噬了我。说来十分恰切的是,生命好像真的听了我的意思,居然完全依照俗世的模式彻底地翻造了我,因为,这个俗世的诚实、天真的力量,以及本体论上的优越性,都是我曾在华尔兹尔与你辩论时针对你的逻辑予以高度赞赏和辩护的论点。你还记得。

“现在我得提醒你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你或许早就忘了,因为那是对你无足轻重的事情,但它对我意义重大,非常重要,不但重要,而且可怖。我的学生时代既然告一段落,那我就适应新的环境,但我吃了败仗,好的是并未全军覆没。内心上,我不但仍然自以为是你们的同类,并且以为我已做了若干调节,丢了某些旧习,但这与其说是战败的结果,毋宁说是出于谨慎小心和自由抉择。但除此之外,早年的习惯和需要,仍然保有不少。其中之一是玻璃珠戏,不过,那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既然没有经常练习,又没有经常与旗鼓相当、尤其是技高一筹的选手较量,自然也就学不到什么东西了。一个人独玩,说得好一点,顶多也只如以自问自答的方式取代认真而又严肃的对话。身为一个出身英才学校的英才学生,我竟不知我的处境如何了,不知我的珠戏技巧怎样了,我的涵养工夫,我的境界地位怎样了,因此,我奋发努力,挣扎着保留了至少这少数几样有价值的东西。在那些日子里,每当我为那些一知半解的朋友略述一局珠戏的样式或分析一局珠戏的运作之时,我就感到,对于那些十足的外行而言,此种游戏或许近似魔术。其后,到了大三或大四的时候,我到华尔兹尔参加了一次珠戏讲习,再度看到这里的乡野和城市,再度来到我们的母校和珠戏学园,旧地重游,使我不免有些悲喜交集;可惜当时你不在这里;那时你正在蒙特坡或柯柏翰什么地方从事研究工作,被人视为一个野心勃勃的怪物。我参加的珠戏讲习,只不过是为可怜的俗人和像我这样的半瓶醋举办的一系列暑假课程之一而已。虽然如此,但我用功学习,并且,课程结束,我还以拿到普通的“丙”字沾沾自喜,因为,得到这个及格的成绩,以后就有资格报名参加同类的假期讲习了。

“嗯,而后,事隔数年之后,我再度打起精神,报名参加你的前任主持的一个假期讲习。我认认真真地准备前往华尔兹尔。我仔细读了我以前的作业簿,对收心的技巧作了一些尝试——简而言之,我以我有限的能力镇定自己,集中精神,并使我的心情配合讲习的气氛,颇似一个真正的珠戏选手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珠戏大会一般。就这样,我到了华尔兹尔。因为离别长了一些,因而也自感生疏了不少,但同时也着迷了许多,就像又回到了一个曾经失去的故乡,连故乡的语言也变得饶舌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想与你重逢的热望如愿以偿了。你还记得否?约瑟?”

克尼克热切地注视着他,点头微微笑了一下,但没有开口说话。

“好,”戴山诺利继续说道,“那你是记得了。但你到底记得什么?跟一个同学不期而遇,一次偶然的相逢和失望,而后各奔前程,从此不再想起——除非事隔数十年后,另一个人笨笨地向他提起。难道不是这样吗?此外还有什么?对你还有什么?”

显而易见的,他是在竭力抑制自己,但不难看出的是,经过多年蓄积,但一直未能好好统御的情绪,已经到了山洪暴发的边缘。

“你在期待,”克尼克谨慎地说道,“等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再说我的印象。现在该你发言,普林涅奥。我看那次会面对你不太愉快。当时对我亦然。现在说吧,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情。坦白地说吧。”

“我就试试,”普林涅奥说道,“我当然无意指责你。我得承认你对我非常客气——不止如此。在我接受你的邀请来到这儿华尔兹尔之时,由于自从第二次珠戏讲习之后,甚至自从我担任卡斯达里预算委员会委员之后,就不曾来过这里,因此我决定拿我那时所经历的事实与你对质,不论此行的结果愉快与否。现在我真的要说下去了。那时我来参加讲习,被安置在宾馆里面。参加讲习的人几乎全都跟我同年;有些人甚至比我还要年长许多。我们至多不过二十个人,以卡斯达里人居多,但不是差劲、冷淡或懒散的珠戏选手,就是迷迷糊糊地认为应该见识见识此种游戏的十足生手。使我感到轻松的是,我对他们一个也不认识。我们的教师——档案处的助理之一——虽然十分卖力,并且对我们也很友善,但这整个事情,打从一开始,就给人一个感觉,好像是一种半生不熟的废物、一种滥竽充数的讲习;随便凑合起来的学生,对于它的要义或成功的机会,几乎跟指导的老师一样没有信心——尽管参加的人谁也不愿承认。你也许感到奇怪,这一批人为什么要凑在一起,以那样的耐心和热诚来从事他们既不擅长,又乏兴味的事儿?而一位训练有素的专家,又为什么不厌其烦地要给他们讲课并给他们指派他明知不会有何结果的作业?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只是我的运气不好,才碰上这个班次,后来我从经验老到的朋友那儿得知,要是我碰上的是另一组学员,也许就显得紧张刺激、受益匪浅,甚至精神鼓舞、士气大振。往往,我后来听说,若有两个能够彼此策发,或已相知而成好友的同学互相勉励,就足以使全体学员乃至教师,以及整个课程,得着一种不可或缺的刺激。但你身为珠戏导师,对于这类事情必然完全明白。

“嗯,然而,我的运气太糟了。我们那个临时凑合的小组,原有的一点生气也不见了;一点转机也没有,甚至连一点暖气也没有了。那整个情形使人想到的,是一个为了成年学童设置的补习班:有气无力。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失望与日俱增。好的是,除了玻璃珠戏之外,还有华尔兹尔这个圣地可以供我怀念。纵使是珠戏讲习失败了,我仍应为了能够返回母校与老同学话旧而庆幸,说不定还能与在我看来最能代表卡斯达里的好友——你,约瑟——重聚一番哩。只要能够重逢几个学生时代的同伴,只要能在步过这美丽可爱的学区时再度碰见几位年轻时代的守护神,尤其是,如果运气好的话,只要我们两个能够再度彼此接近,并像往日一样来上一次你我之间的对谈,而不像在我对卡斯达里所提的问题与我自己之间所作的那种自问自答——那么,我这次的假期就没有虚度了;那么,这次珠戏课程的失望以及其他一切也就不必那么介意了。

“我在路上最先碰到的老同学,是两个不足挂齿的泛泛之辈。他们见到我非常高兴,拍拍我的肩膀,问了一些幼稚的问题,问的是我在外面俗世所过的传奇生活情形。但接着碰到的几位就不那么单纯了;他们是珠戏学园的成员和年轻一辈的英才学生,故而没有向我提出天真的问题。相反的是,当我们在你们那些神殿圣堂之中劈面相逢而他们回避不及时,他们便以一种突出而又颇为热烈的礼貌或谦下而又颇为亲切的神情对我打着招呼。他们这种举止颇为明白,表示他们也有许多与我相当的要事要赶,表示他们对于恢复旧交的事情没有时间、没有心情、没有同感、没有意愿。好吧,我不勉强他们;我让他们沉湎于他们那种奥林匹亚式的卡斯达里宁静里面而不加干扰。我远远地望着他们的本身和他们那种忙碌自得的神态,就像一个囚人透过铁窗窥视或如一个饥寒交迫的穷人瞪眼凝视那些有钱有势,又有教养,营养充足、保养良好、意态悠闲而又少病少恼的上层阶级分子和他们那种清秀光洁的面孔与整齐洁净的手指。

“而后是你,约瑟,你出现了,而我一见到你就喜出望外,心中升起了一种新的希望。当时你正穿过院子,我从你背后看你走路的神态认出你,于是立即叫出了你的名字。终于遇见了一个有灵魂的人类,当时我在心里说,终于见到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也许是一个对手,旦不管怎样,总是一个可以交谈的人类,不用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卡斯达里人,但这个卡斯达里人的卡斯达里精神还没有冻结成为一副面具和盔甲。他是一个人,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你必然看出我是多么的高兴,对你又寄予多大的希望,而实际说来,你也以极大的礼貌在半路上迎我而来。你仍然认得我,我对你亦非泛泛,再度见到我的面孔使你颇感愉快。因此,我们也没有将那短暂的温暖问候丢在院子里面;你不但邀我到你那里小叙,甚至还为我拨出或牺牲一个黄昏的时间。然而,那是怎样的一个黄昏!我们两个自我折磨,力求显得幽默、谦恭,企图以同志相待,而我们拖着那种跛腿的对话前进,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多么费劲!别人待我冷淡,与你碰面更糟——为了恢复失去的友谊而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才更痛苦!那个黄昏终于打消了我的妄想。那使我毫不含糊地明白到:我不是与你追求同样目标的一个同志,不是一个卡斯达里人,不是一个有地位的人,而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一个从事逢迎的傻子,一个缺乏教养的老外。而所有这一切都那样周到的礼貌和举止向我表达出来,所有那种失望和不耐又都以完美的面具遮掩着,这种事实,对我而言,才是糟得不能再糟的事情。如果你指责我说:‘喂,朋友,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堕落到这步田地?’倒会打破冰冻而使我感到快活。然而事实却非如此。我看我对卡斯达里的所属之感是毫无结果了;我看我敬爱你们大家、学习玻璃珠戏,以及与你为伍的事,是一文不值了。英才教师克尼克发觉我拜访华尔兹尔遭遇了不幸的待遇;他为了安抚我使他自己挨过整整一个黄昏的无聊时光,而后以无懈可击的礼貌将我送到门口。”

戴山诺利挣扎着捺住他的激动情绪,以痛苦的表情望着这位导师。克尼克坐在那里聚精会神谛听着,并无不耐烦的样子;他坐在那里,带着充满同情的微笑望着他的老友。由于戴山诺利没有继续说下去,克尼克就以一种善意和满意的眼光——实在说来,以一种安慰的神色——凝视着他。持续了约有一分钟左右的时间,普林涅奥才在他的凝视下瞥见那种神情。而后,虽未生气,但大声地叫道:“你还在笑哩!好笑么?你以为这全是好事么?”

“我得承认,”克尼克微笑着说道,“你将那段插曲描述得十分生动,太生动了。栩栩如生,正是如此,而你语声中那种吞吞吐吐的委屈和指责之感,对你而言,大概也需要有效地将它倾诉出来,并以如此鲜活的描述使我忆起那一幕情景。此外,尽管我恐怕你仍以从前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情,直到如今仍然没有化解,但你却以客观正确的态度说出了这个故事——两个青年陷入了一种只得装聋作哑的尴尬境地,而其中的一个,也就是你,犯了严重的错误:不但没有拿掉伪装的假面,却以一种快乐的外表遮掩由这件事情引起的内心痛苦。看来,直到今天,你仍将那次的不欢而散归罪于我——尽管化解的权柄完全在你的手里。难道你真的没有看出此点?然而,我却得说你已将它描述得十分生动。你已使笼罩那个怪异黄昏的迫促尴尬景象完全重现出来了。有一阵子,我曾觉得我好像又要力求镇定了,并且又要为了我俩感到惭愧了。不错,你的故事完全正确。能够听到一个说得如此生动的故事,也不失为一件人生乐事。”

“好吧,”普林涅奥颇为惊讶地说道,语声中回响着一种屈辱与怀疑的音调,“很好,我的故事至少娱乐了我俩中的一个。不过,我得对你说,我对它一点兴趣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