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啊。不会吧?他犯了什么事啊?”
“他不一定需要犯任何事。”
“他见过律师吗?”
“在这里不可能。警察不会允许的。”
史密斯先生向我露出一副倔强的表情。“天下的警察都一个样。这种事情在美国南方也经常发生。”他说,“黑人被关进监狱,警察不准他们见律师。但以牙还牙是不可取的。”
“我已经去过大使馆了。他们觉得帮不上什么忙。”
“这可实在是不像话。”史密斯先生说。他是指大使馆的态度,而不是琼斯被捕这件事。
“小皮埃尔认为,目前最好的办法是请你出面,也许要去见外交部长。”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琼斯先生。这中间显然有什么误会。但他为什么会觉得我有影响力呢?”
“你当过总统候选人。”我说,约瑟夫正好端来了酒杯。
“我会尽我所能。”史密斯先生重复道,他闷闷不乐地喝起了饮料,“我很喜欢琼斯先生。(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想叫他上校——毕竟在军队里还是有些好人的。)在我眼里,他是最优秀的那一类英国人。肯定有什么地方发生了愚蠢的误会。”
“我不想让你跟当局有任何麻烦。”
“麻烦我可不怕,”史密斯先生说,“跟任何当局有麻烦我都不怕。”
三
外交部长的办公室位于距港口和哥伦布雕像不远的会展大厦里。我们经过了如今已不再启动的音乐喷泉,还有公园里那条波旁王朝式的宣言:“我是海地的旗帜,统一而不可分割。弗朗索瓦·杜瓦利埃。”最后,我们走进了那幢用水泥和玻璃打造的长方形现代建筑,踏上宽敞的楼梯,来到巨大的接待室,只见其中摆放着许多张舒适的扶手椅,墙上还挂着一排由海地艺术家创作的壁画。这栋建筑,与邮局广场上的乞丐和首都市中心的贫民区之间,几乎没有半点关联,就像克里斯多夫国王的无忧宫94和百姓无关一样,但等它化作废墟,其风貌会比后者逊色不少。
十几名中产阶级人士坐在接待室里,显得肥胖而富裕。女人们穿着自己最好的服饰,有铁蓝色的,有酸绿色的,她们快活地互相聊着天,仿佛在喝早间咖啡,一边抬起头用尖锐的目光打量着每个新来的访客。打字机缓慢的敲击声回荡在接待室中,在这种氛围下,就连求见者也能摆出一副自己举足轻重的架势。我们到达十分钟后,皮内达先生带着外交官特权阶级的自信,迈着沉重的脚步从我们面前走过。他抽着一支雪茄烟,什么人也不看,也不问一声行不行,直接推开一扇通往里面阳台的房门走了进去。
“外交部长的私人办公室。”我解释道,“南美洲国家的大使们现在依然是受欢迎的人95。尤其是皮内达。他的使馆里还没有政治难民。目前还没有。”
我们等了三刻钟,史密斯先生却没有显出丝毫的不耐烦。“这里好像管得很有条理嘛。”他有次开口说,因为我们看到求见者中有两人在和一名办事员简短交谈后就离开了,“部长必须受到保护。”
最后,皮内达终于走了出来,穿过接待室,嘴里仍然叼着雪茄烟——这支是新的。纸带还在上面:他从不撕掉他的纸带,因为上面印着他的姓氏首字母。这一回他朝我鞠躬打了个招呼,表示认出了我——一时间,我还以为他要停下来和我说话呢。这一举动肯定引起了送大使到楼梯口的那个年轻职员的注意,因为他随后又折返回来,彬彬有礼地问我们有什么事。
“会见外交部长。”我说。
“他正忙着接见外国大使。有很多事情要讨论。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出席联合国会议。”
“那我想他应该立刻接见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先生?”
“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
“我们今天一直都很忙。”
“史密斯先生昨天刚刚抵达。他是总统候选人。”
“总统候选人?”年轻人难以置信地说,“在海地?”
“他来海地有生意要做——但那是和贵总统商量的事情。现在他想在贵部长去纽约前和他会面。”
“请在此稍候。”他走进内厅的一间办公室,一分钟后又拿着一份报纸急匆匆地跑出来。他敲敲部长办公室的房门,然后走了进去。
“你要明白,布朗先生,我已经不再是总统候选人了。我们做出政治表态就那一次而已。”
“史密斯先生,你不用在这里解释这件事。毕竟你属于历史。”从他那双真诚的淡蓝色眼睛里,我能看出自己说得有点过头了。我补充道:“你以前做出的姿态就在那里,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也说不清到底在哪里——“它既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
那个年轻人站在了我们身旁——他把报纸留在了部长那里。“请你们随我来……”
外交部长非常友好地向我们咧嘴微笑,一口白牙微微闪亮。我看见那份报纸躺在他书桌的角落。他向我们伸出的手掌显得巨大、方正,泛出粉红,汗津津的。他操着一口漂亮的英语告诉我们,得知史密斯先生来到海地的消息,他是多么地感兴趣,完全没想到能有幸与总统候选人会面,因为明天他就要出发前往纽约……他从美国大使馆处没有收到任何通知,不然他一定会事先安排时间……
既然美国总统认为召回大使乃合适之举,我说,史密斯先生也认为他对海地进行非正式访问更为恰当。
部长说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对史密斯先生补充说:“我了解到您想要觐见总统……”
“史密斯先生还没有请求总统接见。他希望首先与您会面——在您赶往纽约之前。”
“我要在联合国提出抗议。”部长骄傲地解释道,“您来一支雪茄吗,史密斯先生?”他拿出自己的真皮雪茄烟盒,史密斯先生从中抽了一支。我注意到,纸带上印着皮内达先生的姓氏首字母。
“抗议?”史密斯先生问。
“抗议来自多米尼加共和国的袭击。叛匪有美制军械的援助。我们手里有证据。”
“什么证据?”
“在两名俘虏身上发现了美国生产的左轮手枪。”
“恐怕您在全世界都能买到这种东西吧。”
“加纳共和国已经承诺会支持我们。我也希望其他亚非国家……”
“史密斯先生今天是为了另一件事情过来的,”我打断他们说,“与他同行的一个好朋友昨天被警方逮捕了。”
“是美国人吗?”
“是一个名叫琼斯的英国人。”
“英国大使馆提出过质询吗?这件事情其实应该归内政部长管。”
“但是,阁下,您的一句话可以……”
“我不能干预其他部门的政事。我很抱歉。史密斯先生会理解的。”
史密斯先生强行挤进了我们的对话,他的口气中带着一股在我意料之外的粗鲁味道。“您总可以查清楚罪名是什么,对吧?”
“罪名?”
“罪名。”
“哦——罪名。”
“正是,”史密斯先生说,“罪名。”
“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罪名。您想到最坏的情况上去了。”
“那为什么还要把他关在牢里?”
“我对这个案子一无所知。我想警方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调查。”
“那他就应该被带到法官面前办理保释。我愿意缴纳数目合理的保释金保他出狱。”
“保释金?”部长说,“保释金?”他转向我,用拿雪茄烟的手做了个手势,“保释金是什么?”
“是一种献给政府的礼金,如果犯人保释出来以后不用回去受审的话。它可以是一大笔钱。”我加了一句。
“我想,您应该听说过人身保护令96吧。”史密斯先生说。
“是的。没错。当然听说过。可是我的拉丁语已经忘记很多了。维吉尔,荷马,很遗憾我没有时间再读书学习。”
我对史密斯先生说:“这里的法律应该是根据《拿破仑法典》97制定的。”
“《拿破仑法典》?”
“某些地方和盎格鲁-撒克逊法98有区别。人身保护令便是其中之一。”
“关进牢里以前总得先有罪名吧。”
“是啊。最后当然有。”我用法语飞快地对部长说起话来。虽然史密斯太太已经学到了《雨果法语自学教程》的第四课,但史密斯先生还是只懂一点法语。我说:“我觉得您犯了一个政治错误。总统候选人和这位琼斯先生私交甚好。您不应该在即将访问纽约之前去疏远他。您也了解在民主国家里和反对派保持友好关系的重要性。除非案情真的十分重大,我想您还是应该让史密斯先生见见他的朋友。否则他无疑会相信自己受到了——也许——不友好的对待。”
“史密斯先生会说法语吗?”
“不会。”
“您要明白,警方或许逾越了上峰的指示,这种事情总有可能发生。我不希望让史密斯先生对我国警方的执法程序产生不良印象。”
“您就不能先派一名可靠的医生过去——收拾一下?”
“当然不会真的有什么丑闻需要遮掩啦。只是有时候犯人会有不当的举动。我相信哪怕在你自己的国家……”
“这么说,我们能拜托您向贵同僚美言几句咯?我想建议的是,史密斯先生应该留给您一点补偿——当然,是用美元,不是古德——来赔付琼斯先生可能给某位警察带来的伤害。”
“我会尽我所能。只要不牵涉到总统就行。要是那样的话,我们谁也帮不了你的忙。”
“没错。”
部长的头上悬挂着“爸爸医生”的肖像——星期六男爵的肖像。他身穿一袭来自墓地的厚重黑色燕尾服,透过一对厚厚的眼镜片,用那双呆滞无神的近视眼死死地盯着我们。据说他有时会亲自观看通顿·马库特分子将受害者慢慢折磨致死。那双眼睛丝毫不会改变。或许他对死亡的兴趣纯粹是出于医学角度。
“给我两百美元。”我对史密斯先生说。他从手提箱里取出两张百元大钞。在另外一个口袋里,我看见他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裹着毛毯的史密斯太太。将钞票放在部长的书桌上时,我觉得他看它们时显得有点不屑一顾,但我又不相信琼斯先生会值更多的钱。走到门口时我转过身。“还有菲利波医生,”我问,“他现在在这里吗?我有些关于酒店的事情想找他商量——关于一项排水系统的方案。”
“我相信他去了南方,在沃凯市99视察一家新医院的工程项目。”海地是一个很适合兴办工程项目的伟大国度。对项目设计者而言,只要这些工程还没启动,它们就永远意味着滚滚钱财。
“那我们就等您的消息咯?”
“当然。当然。但我什么也不能保证。”部长现在变得有点粗鲁起来。我经常注意到,行贿(不过,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说,今天这事不算是行贿)会产生这种效果——它改变了双方的关系。人在行贿时会降低自己的一点身价;一旦贿赂被接受,他便处在了下风,如同一个花钱买春的男子那样。或许我犯了个错误。或许我应该继续保持让史密斯先生令人捉摸不透,成为一种莫名的威胁。敲诈者总是占据上风的。
四
无论如何,部长证明了自己还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不久我们便获准去探视囚犯。
翌日下午,警察局里最重要的人物是那名警官,远比陪同我们探监的部长秘书重要多了。秘书徒劳地想引起警官重视,后来却也不得不像其他求见者一样站在柜台前排队等候。我和史密斯先生坐在叛党尸首的快照下面,这么多个月过去了,它们仍然蔫不拉几地贴在墙上。史密斯先生看了它们一眼,随后匆匆地移开视线。在我们对面的小房间里,有一名身穿整洁便衣的高个子黑人,他把双脚跷在桌子上,透过墨镜死死地盯住我们。也许是我神经过敏,才会让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厌恶的残忍气息。
“下次他会记得我们。”史密斯先生微笑着说。
那人知道我们说的是他。他摁响桌上的一个按铃,一名警察走了过去。他没有挪动腿脚,也没有移开视线,直接抛出个问题,那名警察朝我们瞥了一眼,回答了他,然后又是长久的注视。我把头转到一边,但过了一小会儿,我又不可避免地回头看向那两片黑色的圆形镜片。它们就像一副双筒望远镜,被他拿来观察两头卑贱畜生的习性。
“讨厌的家伙。”我不安地说。随后我注意到,史密斯先生正在回敬那人的目光。因为有墨镜遮挡,我们看不见那人的眼睛到底眨了多少下;他也可能只是轻松地合上双眼,闭目养神罢了,而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不过,在今天,史密斯先生的蓝眼睛里那道冷酷无情的凝视目光赢得了胜利。那人站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干得好!”我说。
“我以后也会记住他。”史密斯先生说。
“他很可能得了酸性病。”
“非常有可能,布朗先生。”
在外交部长秘书得到任何关注之前,我们肯定在那里等了有半个多小时。在独裁政权下,部长像走马灯一样来了又去。在太子港,只有警察局长、通顿·马库特的头头和王宫护卫队队长的职位可以持久——只有他们能为下属提供安全保障。警官遣走了部长秘书,就像遣走一个跑完腿交完差的小孩,一名下士随后领着我们下楼,走进看守所内长长的走廊,这里的气味难闻得像在动物园一样。
琼斯坐在一只倒扣的便桶上,身边铺着一张草席。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地贴着一道道膏药,右胳膊用绷带包扎好,吊在他的体侧。他已经被尽可能地收拾干净了,但他那只青肿的左眼还欠用生牛排敷一下。100他那件双排扣马甲上沾染了一小块铁锈色的血迹,让它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显眼。“哎呀,哎呀,”他露出一脸快乐的微笑招呼我们,“看看这是谁来了呀。”
“你好像一直在拒捕反抗嘛。”我说。
“那是他们胡扯,”他爽朗地说,“你有烟吗?”
我递给他一支烟。
“没有过滤嘴?”
“没有。”
“啊,好吧,别挑剔了……我今天上午就觉得情况有好转。他们中午给了我一些豆子吃,还有个医生老兄过来照料了我一下。”
“他们指控你什么罪名啊?”史密斯先生问。
“罪名?”他对这个字眼好像感到很困惑,就像外交部长之前那样。
“他们说你做了什么事情,琼斯先生?”
“我还没有机会去做任何事呢。我连海关都还没出就被抓了。”
“肯定有什么原因吧?也许是弄错人了?”
“他们还没有跟我把事情解释清楚。”他小心地碰了碰那只左眼,“我想,我的样子有点惨不忍睹吧。”
“他们就给你这个东西当床睡?”史密斯先生愤怒地问。
“更糟糕的地方我也睡过。”
“在哪里?真让人难以想象……”
他的回答很含糊,叫人难以信服:“哦,在打仗的时候,你懂的。”他又补了一句:“我觉得问题出在我的介绍信上。我知道你曾警告过我,但当时我以为你是在危言耸听——就像那个事务长一样。”
“你从哪儿拿的介绍信?”我问。
“一个我在利奥波德维尔101认识的人。”102
“你在利奥波德维尔做什么?”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我这人经常外出旅行的。”他这话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这间小牢房在他看来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像是漫长旅途中无数座机场里的一座罢了。
“我们一定要把你救出来,”史密斯先生说,“布朗先生已经告知了你们的代办。我们俩也见过了外交部长。保释金我们也已经交了。”
“保释金?”他比史密斯先生更了解现实情况。他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让我来告诉你们,你们能帮我做什么。当然,我以后会把钱还给你们。待会儿你们出去的时候,拿二十美元给那位警官。”
“当然可以,”史密斯先生说,“要是你觉得这样做对你有好处的话。”
“哦,会有好处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必须把介绍信的事情澄清一下。你们身上有纸和笔吗?”
史密斯先生把纸笔递给琼斯,他便开始写起来。“你们有没有信封?”
“恐怕没有。”
“那我最好把措词改一改。”他犹豫片刻,接着问我:“‘工厂’这个词用法语怎么说?”
“Usine?”
“我对语言向来不太在行,但我还是零星学过一点法语。”
“在利奥波德维尔学的?”
“请把它交给那位警官,让他代为转递上去。”
“他会识字?”
“我想会吧。”他站起身,把钢笔还给我们,然后用解散队伍似的礼貌口吻说道:“多谢你们俩过来看我。”
“你还有别的约会不成?”我挖苦地问他。
“说实话,是那些豆子在作怪了。我和便桶有个约会。如果你们能再多给我几张纸……”
我们俩从身上找出了三个旧信封,一张已经开出收据的账单,史密斯先生的记事簿上的一两页纸,还有寄给我的一封信。这封信来自纽约的一名房地产经纪人,信上说他很遗憾,目前没有客户对购买太子港酒店的交易感兴趣。我还以为自己早就毁掉它了。
“他那股精神劲儿啊,”在牢房外的走廊里,史密斯先生大声叹道,“就是你们英国人能平安撑过闪击战的力量源泉。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就算我得去求总统本人也在所不惜。”
我看了看手中那一张折好的纸页。我认出了写在上面的名字。那是通顿·马库特组织里的一名官员。我说:“不知这件事我们该不该再多牵扯进去。”
“我们已经牵扯进去了。”史密斯先生骄傲地说,我明白他正在想着一些我无法认同的冠冕词藻,比如人类、正义、对幸福的追求。他这位总统候选人可真不是白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