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人生非常乐观的态度与我很多邻居的悲观心态形成鲜明对比。蓝领经济多年的衰退体现在米德尔敦居民的物质生活前景上。大萧条以及随之而来的小复苏加速了米德尔敦的下坡趋势。但整个群体的愤世嫉俗、悲观怀疑有其精神层面的深层原因,不同于浮于表面的短期经济不景气。
我们这个群体的文化里没有英雄这个概念。政客肯定不是英雄——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是当时全国最受钦佩的人(可能现在仍然是),但当全国都为其崛起而雀跃时,大部分米德尔敦人却对他持怀疑态度。乔治·W.布什(George W.Bush)在2008年就没什么粉丝了。许多人爱戴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但也有人认为道德败坏。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离世已久。我们热爱军队,但现代军队中没有像乔治·S.巴顿(George S.Patton)这样的人,我怀疑我的邻居可能连一个高级军官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太空事业之前一直令我们自豪,现在也已经衰退,那些著名宇航员也成了明日黄花。于是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和美国社会的核心层联系起来。我们觉得自己深陷囚笼之中,一方面,我们面临两场看上去赢不了的战争,其中绝大部分战士都来自我们的邻里,另一方面,如今的经济也无法满足美国梦的最基本前提——稳定的收入。
要理解这种文化隔阂的意义,首先要明白我家人、邻里和我们整个群体如果说对社会具有认同感,那一定是因为我们爱国。我说不上来布雷西特县的县长是谁,那里的医疗服务如何,有哪些著名人物。但我可以告诉你:据称“血腥布雷西特”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该县一战中征的兵全都是自愿上战场的,全国独一无二。近100年过去了,这是关于布雷西特县我唯一记得最清楚的传闻,因为我身边每个人都是这么跟我说的,大家都信以为真。
一次班级作业中,我采访阿嬷对二战的看法。她在过去70 年中结婚生子、含饴弄孙,也经历过死亡、贫穷和胜利,但她确信无疑最自豪、最激动的是她和她家人为二战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其他事情我们只聊了几分钟,然而好几个小时都在聊战争时期的配给、铆工露斯(Rosie the Riveter)[1]、她父亲给她母亲的跨越太平洋的情书,以及“我们扔炸弹”的那一天。阿嬷一直信仰两个神:一个是耶稣基督,一个是美国。我也是,我熟悉的人也都是这样。
我是那种阿西乐走廊[2]地区的人会觉得不以为然的爱国人士。听李·格林伍德(Lee Greenwood)那首悠扬的《生为美国人我自豪》(<i>Proud to Be an American</i>)时我会哽咽。16岁时,我发誓每次见到老兵,我都要走过去跟他/她握手,即使突兀地这样做有些尴尬。时至今日,我仍然只愿意和我最亲密的朋友一起看《拯救大兵瑞恩》(<i>Saving Private Ryan</i>),因为看到最后我会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阿嬷和阿公教导我,我们的国家处在最好最伟大的时期。这一事实成了我童年的指路明灯。每次处境艰难的时候——当我被幼年的喧嚣淹没,深陷于精神创伤时——我相信明天会更好,因为我生活的国家可以让我做出别人尚未做出的正确选择。如今我思考着自己的人生,觉得我的生活真是妙不可言——我有一个绝美、善良、聪慧的人生伴侣,我实现了儿时就梦想的收入有保障,我还有好朋友和令人激动的新鲜体验——我觉得再怎么感谢美国也不为过。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老土,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阿嬷信奉的第二个神是美利坚合众国,而我们群体里很多人却在失去某种信仰。把他们和邻里维系起来、像我的爱国情怀激励我一样激励他们的纽带好像消失了。
如今我们周围失去纽带的症状无处不在。极大量的白人保守派投票者——约三分之一——相信贝拉克·奥巴马是穆斯林。在一次民调中,32%的保守派人士表示他们相信奥巴马是在国外出生的,另外19%说不确定——这意味着大多数白人保守派连奥巴马是不是美国人都不能确信。而且我经常听到熟人或远亲说奥巴马和伊斯兰极端分子有联系,或说他是个叛徒,或称他出生在世界某个偏远的角落。
我的许多新朋友认为是种族主义造成了对这位总统的偏见。但很多米德尔敦人排斥“外人”奥巴马的情绪并非出于肤色原因。想想我高中同学中没有一个能上常春藤学校,而贝拉克·奥巴马上过两所常春藤名校,并都表现优异。他聪明、富有,说话像个宪法学教授——事实上他就是。他身上没有一点像我小时候崇敬的那些人:他口齿清晰、声音动人、说话不偏不倚,不像我们这地方的人;他的履历完美得吓人;他在芝加哥这个人口稠密的大都市生活;他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自信,因为他深知现代美国任人唯贤的体制就是为他打造的。当然,奥巴马也曾凭借他自己的力量克服过我们许多人经历过的逆境,但那是在人们认识他很久以前。
在我们这个群体里的很多人开始相信现代美国任人唯贤的体制不是为他们而设的时候,奥巴马总统正好走入了公众眼帘。我们知道自己活得很失败,糟糕的事情司空见惯:青少年死亡讣告不直接说明死因(看上下文会知道他们死于吸毒过量),自己的女儿在小混混身上浪费青春。而贝拉克·奥巴马让我们内心最深处倍感焦虑。他是个好父亲,我们很多人却不是。他西装革履去上班,我们穿着工装裤,前提是我们得有幸找到工作。他妻子告诉我们不应该给孩子吃某些东西,我们因此恨她,不是恨她说错了,而是恨她说出了实话。
许多人试着把白人工人阶级的怨天尤人和愤世嫉俗归咎于谣言。的确,一批阴谋论兜售者和极端分子大肆造谣,说什么据称奥巴马有宗教偏向,什么他血统不正,等等。但每个主流新闻机构,即使是备受争议的福克斯新闻,报道的关于奥巴马公民身份和宗教观点的新闻也都是真实的。我认识的有些人非常清楚主流媒体必须在这个问题持什么立场,但他们就是不相信。只有6%的投票者认为媒体“非常值得信任”[21]。因此对我们许多人来说,自由媒体——美国民主的保障——纯属放屁。
由于人们对主流媒体不信任,所以就盲目相信那些网络上流传甚广的阴谋论:贝拉克·奥巴马是个外国人,他热衷于摧毁我们的国家;媒体告诉我们的一切都是谎言。许多白人工人阶级相信关于社会的最悲观言论。这里我选了一些朋友或家人发给我的邮件或短信:
·来自右翼主播阿列克斯·琼斯(Alex Jones),时间是9·11事件10周年纪念日,内容是一个纪录片,关于恐怖袭击那些“没有回答的问题”,暗示美国政府在幕后操纵这场对自己人民的大屠杀。
·来自转发邮件,称奥巴马医改法案要求在新的医保病患体内植入芯片。这一说法因其宗教暗示而意义非常,因为许多人相信圣经里说的末世“野兽的标记”会是一种电子装置。许多朋友通过社交媒体向他人警告了这种威胁。
·来自网站“世界网络日报”(WorldNetDaily),一篇社论说纽敦(Newtown)枪击屠杀案是联邦政府谋划的,旨在改变公众对枪支控制的看法。
·来自多个网络源,称奥巴马会马上施行戒严令以保障其第三次总统任期。
类似的消息不胜枚举。虽然不知道多少人相信其中一条信息或大部分信息,但是如果我们群体中有三分之一人质疑总统的国籍——虽然所有证据表明事实相反——那么也可以推断出其他阴谋论的传播也比我们想象的要广。这不是某种自由主义对政府政策的怀疑——这在任何民主体制中都是有益的,而是对我们社会制度的深深怀疑,并且这种思潮越来越成为主流。
我们不能相信晚间新闻,我们不能相信政客,能让我们过上更好生活的大学也在操纵着我们,我们找不到工作。我们什么都不信,无法有效参与社会运作。社会心理学家证明,群体的信仰是影响群体表现的强大动力。当群体认为努力工作取得成就对他们自身有利时,该群体的成员就会表现得比不在该群体之内遇到类似情况的个体更好。所以很明显:如果你相信天道酬勤,你就会努力;如果你认为即使你尝试了也很难取得进步,那么你会觉得干吗还要尝试呢?
同样,当人们失败时,这种心态就会让他们找自身以外的客观原因。有一次我在米德尔敦一家酒吧碰见一个老熟人,他告诉我他最近辞职了,因为他受不了每天早起。后来我看到他在Facebook上抱怨“奥巴马经济”,说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我不怀疑奥巴马经济确实给很多人带来不利影响,但这个人绝对不是受其影响才生活困难的。他的人生地位直接归咎于他自己所做的选择,只有做出更好的选择,他的生活才会改善。但是要让他做出更好的选择,他所生活的环境必须强迫他扪心自问苛刻的问题。白人工人阶级中形成了一场把责任推给社会或政府的文化运动,而这场运动至今仍有追随者。
这就是为什么现代的保守派(我以其中之一的身份说这话)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法解决其选民面临的真正问题。这些保守分子非但不鼓励人民积极参与社会事务,反而越来越助长文化隔阂,而这种隔阂耗尽了我们许多同仁的志气。我见过一些朋友长大后飞黄腾达,而另一些却经不起米德尔敦那些最害人的诱惑而自甘堕落,他们成了未成年父母,或吸毒、坐牢。区分成功和失败人士的恰恰是他们自己对生活的期待高低,然而那些右翼分子却使劲煽风点火:你失败了不怪你,都怪政府。
我父亲从不轻视努力工作的重要性,但对一些显而易见的能使人向上流动的方法却充满怀疑。当他发现我决定去耶鲁法学院后,他问在我的申请表上我有没有“假装自己是黑人或自由主义者”。这个例子说明美国白人工人阶级的文化期待降得有多低。难怪随着这样的心态蔓延开来,愿意努力过上更好生活的人的数量不断减少。
皮尤经济流动性项目(Pew Economic Mobility Project)研究美国人如何看待自己在改善经济状况上的概率,调查结果令人惊异。白人工人阶级是最悲观的群体。而超过半数的黑人、拉丁裔和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期望他们的子女在物质上会比他们过得更好。在白人工人阶级中,只有44%有同样的期望。更令人惊异的是,42%的白人工人阶级——调查显示的最高比例——称他们的物质生活比父母辈要糟。
2010年,我却不悲观。我很高兴能取得现在这样的成就,也对未来信心十足。我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米德尔敦像个外人,而把我变成故乡异客的却恰恰是我的乐观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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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女工的统称。
[2] 美国东北部,是美国工商业最发达和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