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喜欢她?”罗克珊嘲弄地说。
她开玩笑似的突然拽住我的一缕刘海,我最近刚自己剪了头发。
“为了你的头发着想,你该做点体面的事啦。”
多罗西说。
罗克珊需要赞美,那是她的天性。那么,多罗西需要什么?有种挥之不去的不祥感,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她只是希望罗克珊能待在这座屋子里,希望屋里有她的生机,时间加倍。
仲夏过去了。水井里水低了。洒水车也不来了。一些商店已经在窗户玻璃上贴了一张张像黄色玻璃纸的东西,防止货物日晒变色。树叶开始斑斑点点。草干枯了。
老克罗泽太太叫她的园丁日复一日地锄地。干燥的季节就是要这样,不停地锄地,锄地,把地下深处能翻出来的水分都带到地面上来。
大学里的暑期班到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就结束了,到时候,西尔维亚就天天在家了。
克罗泽先生还是很愿意见罗克珊,不过,他经常睡着。他能做到的就是当她讲奇闻轶事和笑话的时候,即使睡着了脑袋也不会垂下来。每隔一会儿,他醒来,就问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你这个瞌睡虫。你应该注意听我讲。我应该给你一棒。要不我挠你痒痒怎么样?”
谁都能看出来他有多么虚弱。他凹陷的双颊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光线穿透了他的耳朵上方,看起来不像血肉,而是塑料。(当然,后来我们也不叫塑料了,而叫赛璐珞。)
我在那儿工作的最后一天,西尔维亚教书的最后一天,正是按摩的日子。因为要参加活动,西尔维亚出发得早,所以我自己步行穿过小镇。我到的时候,罗克珊已经在了。老克罗泽太太也在厨房里,她们都看着我,好像忘记我要来了,好像我打扰了她们。
“我特意订的。”老克罗泽太太说。
她指的肯定是桌子上的蛋白杏仁饼干,就搁在面包盒里。
“嗯,不过我得告诉你,我不能吃这些东西。绝对不吃。”
“我特意叫赫维去烤饼店买的。”
赫维是我家邻居,就是她的园丁。
“那叫赫维吃了吧,我不是开玩笑,我在出皮疹。”
“我以为我们要来好好庆祝一下,来点特别的东西,”老克罗泽太太说,“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天……”
“她的屁股永远搁在这屋里之前的最后一天。是了,我知道,但这也不能不让我出皮疹。”
谁的屁股永远搁在这里?
西尔维亚的。西尔维亚。
老克罗泽太太穿了一条漂亮的黑色丝裙,衣服上绣了睡莲和鹅。她说:“她要是在的话,就没机会了。你知道的,要是她在,你连上楼看他的机会都没有。”
“那么就今天找时间去。别管这东西了。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是好意。”
“我知道你是好意。”老克罗泽太太用一种恶毒的腔调模仿她的话,之后,她们两人都看着我。罗克珊说:“水罐在老地方。”
我把克罗泽先生的水罐从冰箱里拿出来。我希望她们能想起来给我一块金色的蛋白杏仁饼干。不过,显然她们没有想起来。
我以为克罗泽先生是闭着眼睛躺在枕头上,其实,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他深深地喘了口气,说:“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行吗?”
我说当然了。
“可以保密吗?”
我开始担心他想让我扶他上便桶。最近,他屋里添了个便桶。但要是这事儿,就不用保密了。
好的。
他叫我到他床对面的桌子前,拉开左边的小抽屉,看看里面有没有钥匙。
我照他说的做了,发现一把巨大的老式钥匙,沉甸甸的。
他叫我出去,把房间门锁起来。然后把钥匙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也许就搁在自己短裤口袋里。
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在他太太回家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钥匙在我手里。等她回来了,交给她。明白了吗?
明白。
他谢我。
不用谢。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珠,眼睛灼灼发亮,仿佛处于一种狂热的情绪之中。不过,这些天他常常这样。
“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不让任何人进来。”我重复说。
“我继母不能进来,罗克珊也不能。只让我太太进来。”
我从外面锁上门,把钥匙塞进短裤口袋里。不过随后,我又害怕这么轻的棉布料子很容易看出来,所以我下楼去了后门廊,把钥匙藏在了《约婚夫妇》里。我知道罗克珊和克罗泽太太不会听见我的脚步声,她们正在做按摩,罗克珊正用她职业化的腔调大呼小叫。
“我今天不干别的,就是帮你把这些节松松。”
然后,我听到老克罗泽太太的声音,一种新的不高兴的腔调。
“……按重一点,比你平时的力气大一点。”
“好吧,我知道了。”
我再往楼上走的时候,忽然有一些想法。
如果是他而不是我锁的门—他明显希望别人是这么以为的—而我和平时一样坐在最上面的台阶,就一定能听到他的动静然后喊人,把屋子里的其他人叫上楼来。所以我又往下走,坐在前楼梯最底下的一层台阶上。在这里,我有可能听不到他的动静。
今天的按摩似乎清清爽爽,比较职业。没有玩笑,没有调侃。很快,我就听到罗克珊从后面的楼梯上楼的响动。
她停下了脚步,说:“嗨,布鲁斯。”
布鲁斯。
她拧门把手。
“布鲁斯。”
接下来,她肯定是嘴巴对着钥匙洞了,她想让他听到她说的话,但不让别人听到。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我敢担保,她在恳求。开始是取笑,后来就是恳求。有一会儿,她听起来好像在背祷告辞。
她放弃祷告之后,就开始咚咚咚用拳头捶门,不是非常用力,但非常急切。
过了一会儿,她也不敲门了。
她以一种更坚定的语气说:“得了,要是你能锁门,你就能过来开门。”
没有动静。她走到楼梯口,隔着扶栏往下看,看见了我。
“克罗泽先生的水你送进房间了吗?”
我回答送了。
“你送水的时候,他的房间没锁,什么事儿也没有?”
没有。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谢谢。”
“喔,他把门锁上了,我怎么叫都不说话。”
我听到老克罗泽太太的拐杖咚咚地向后楼梯的顶头移动。
“你们在闹什么?”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
“锁在房间里是什么意思?风把门吹关上了,门卡住了?”
其实那天没有刮风。
“你自己来试吧。是锁上了。”罗克珊回答。
“我还不知道这门也有钥匙呢。”老克罗泽太太说,仿佛她不知道就等于没有。然后,她敷衍地试了一下把手,说:“好吧,好像是锁着的。”
他预料到了,我猜。他猜到她们不会怀疑我,会以为是他干的。事实也是如此,就是他干的。
“我们得进去。”罗克珊说着,一脚踢在门上。
“别踢了。”老克罗泽太太说,“你想把门拆掉吗?反正你又不能砸进门去,门板可是硬橡木的。我们家所有门都是硬橡木的。”
“那么我们只能报警了。”
一阵沉默。
“他们能从窗户爬进去。”罗克珊说。
老克罗泽太太倒吸一口气,果断地回答。
“你在胡说什么!我绝不会让警察进我家。我不会让他们像毛毛虫一样在我家的墙上爬来爬去。”
“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
“干什么是他自己的事吧?你觉得呢?”
又是一阵沉默。
脚步声。罗克珊的脚步声。她走回了后楼梯口。
“对。这样更好。最好在你忘记这是谁家以前,从这儿出去。”
罗克珊下了台阶。拐杖声在她身后响了起来,重重地敲在楼梯上。不过,只响了两声,就没继续了。
“你休想去找治安官。他用不着听你的命令。这家到底谁说了算?总不会是你吧。你听清楚了没?”
紧接着,我听到厨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之后,是罗克珊的汽车发动声。
我不会像老克罗泽太太那么担心警察。小镇的警察指的就是治安官麦克拉蒂,他去过我们学校,告诉我们冬天不要在大街上滑雪橇,夏天不要到磨坊游泳,因为我们老是这么干。想到他爬梯子,或者冲着锁眼对克罗泽先生发表演讲,实在很好笑。
他会对罗克珊说,管你自己的事儿,克罗泽家的事让克罗泽家操心。
想到老克罗泽太太要来指挥,就不那么好笑了。我估计,罗克珊既然已经走了,显然,老克罗泽太太现在不喜欢罗克珊了,那么她马上就会自己指挥。她马上会来找我,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她其实连门把手也没拧一下,她站在锁住的门口,只说了一句话。
“想都想不到的怪事。”她咕哝道。
然后她就下楼了。和平时一样,坚实的拐杖发出吓人的声音。
我等了一会儿,然后去了厨房。老克罗泽太太不在。她不在门厅、餐厅,也不在阳光房里。我鼓起勇气,敲敲卫生间的门,再一开门,她还是不在。我从厨房水池往窗外望,看见她的大草帽缓缓地在松树篱上面移动。她冒着大太阳出去了,步履沉重地沿着她的花床走动。
罗克珊害怕的事,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不这么想,因为我觉得,一个本来就活不了多久的人自杀是很荒唐的。不可能发生。
不过,我仍然六神无主。蛋白杏仁饼干还搁在桌子上,我吃了两块。我希望美味带来的愉快让我恢复常态,但是我几乎不知其味。然后,我把面包盒子塞进冰箱,省得我把吃当成个办法,没完没了地吃下去。
西尔维亚回家的时候,老克罗泽太太还在外面。她没进来。
我一听到她的汽车响,立刻把钥匙从书里拿出来,她一进屋就把钥匙给了她。我飞快地告诉她是怎么回事,不过没告诉她那些大惊小怪。反正她也不想听。她跑上了楼。
我站在楼梯底下,听听有什么动静。
没有动静。没有。
之后是西尔维亚的声音,惊讶,不安,但不绝望,声音太低,让我听不清在说什么。大概也就五分钟吧,她下楼来说送我回家。她的脸色通红,仿佛双颊的红点扩张了一脸,表情震惊,但有抑制不住的快乐。
然后:“哦。克罗泽妈妈哪里去了?”
“我想在花园吧。”
“嗯,我最好先和她打个招呼,你等一下。”
她打过招呼之后,表情就没这么快乐了。
上车前,她告诉我说:“我想你知道,你可以想象,克罗泽妈妈心烦意乱。我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很守信用,是克罗泽先生叫你这么做的。你不害怕出什么事吗?克罗泽先生出事?你不害怕?”
我说不害怕。
然后我说:“我觉得罗克珊害怕了。”
“霍伊太太?嗯,太糟糕了。”
车沿着克罗泽山往下开的时候,她说:“他不是想吓她们。你明白吗,当一个人生病,病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他没法感激别人的情感,即使他们都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尽了一切努力来帮你,你也还是会和他们作对的。克罗泽太太和霍伊太太当然是尽全力对他好。不过,克罗泽先生就是觉得,他不想再看见她们了,他受够了她们。你明白吗?”
她自己似乎不知道自己讲这些的时候在笑。
霍伊太太。
我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说得这么温和、尊重,这是一种和对方的距离可以以光年计算的俯视态度。
我相信西尔维亚的话吗?
我相信这是他说的话。
那天,我又见过罗克珊。就在西尔维亚和我说话,告诉我霍伊太太这个全新的名字的时候,我恰好看见了她。
她,罗克珊,坐在自己的车里。她的车停在克罗泽山底的第一个拐弯口,她看着我们的车开过去。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西尔维亚正在和我说话,这时候再回头看,会乱套的。
西尔维亚当然不会知道那是谁的车。她不知道罗克珊会回来看看,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或许,自从她离开克罗泽家之后,她就一直围着这条街转?她会这样吗?
罗克珊可能认得出西尔维亚的车,她会注意到我。她看见西尔维亚和我说话的表情,友好,认真,微笑,就知道什么事也没有。
她没有转弯上山去克罗泽家。哦没有,她过了街—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她朝小镇东头开走了,那里全是战争年代盖的房子。她就住在那里。
“感觉到了吗,风,”西尔维亚说,“可能那些云能送给我们一场雨。”
我清楚地知道,西尔维亚和罗克珊之间的输赢已经清清楚楚。不过,想到这场输赢的奖品竟然是命都快没有了的克罗泽先生,难免让人觉得奇怪。想想克罗泽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愿意剥夺自己的时间,以便做这么一个决定。在死亡门槛上的淫欲—或者是真爱,那也同样—就像背脊上的异物,让我巴不得要抖落。
西尔维亚带克罗泽先生去了湖边,租了一间小木屋。树叶还没开始落,他就死了。霍伊全家都搬走了,正如通常的机械师家庭一样,搬迁是家常便饭。
我妈妈忙于与疾病战斗,这场重病断送了她一切赚钱的美梦。
多罗西·克罗泽中了一次风,不过好了。最著名的是她会给孩子们买万圣节的糖果了,这些孩子的哥哥姐姐,当初她可是从门口赶开的。
我长大了,变老了。
[1] 原文为意大利语。
[2] 英国当代历史学家汤因比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