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车门开了,一个高个子太太慢慢地,费了些力气才和帽子一起出来。那帽子一侧高一侧低,支着的绿色羽毛让它变得更高了。她穿着中长的银狐毛皮大衣,绿裙子,绿色高跟鞋,没有穿胶皮套鞋。
“那是你舅妈尼萝。”比尔舅舅对我说,好像她听不见或者不懂英语似的,好像她是地球上某种可怕的生物,需要专门鉴别似的。“你从来没见过她。你见过我,但是那时你太小了不记得。你没见过她。我是去年夏天才认识她的。以前见你我还是和卡丽舅妈一起,现在我娶了你尼萝舅妈。我们是八月份认识的,九月份结的婚。”
人行道的雪还没有清理干净。舅妈尼萝的高跟鞋磕磕绊绊地走着,抱怨着,说鞋里进了雪。她可怜地呻吟着,像个小孩子。她对比尔舅舅说“我差点儿扭伤了脚踝”,旁若无人。
“很快就到了。”他鼓励地说,拉着她的胳膊,搀扶着她走过人行道,上了台阶,穿过阳台,让我想起中国的小脚女人(我在市图书馆借来的《大地》里读到过),对于她们来说,走路是稀少和不自然的活动。我和母亲没有和尼萝打招呼,我们跟在后面,在光线很暗的厅里,母亲说:“欢迎你们!”比尔舅舅帮尼萝脱掉大衣,和我说:“来,把这个拿去挂起来。单独挂,可别和干活的脏衣服挂在一起!”摸着毛皮,母亲对尼萝说:“你应该去我们农场看看,你可以在活物身上看见这样的毛皮。”她的声调诙谐而不自然。
“她是说狐狸,”比尔舅舅告诉尼萝,“就是你大衣的材料。”他又对我们说:“我想她甚至不知道毛皮是从动物背上割下来的。她以为是在商店里加工的呢!”尼萝显得很惊异,也不太高兴,像从来没有听说过外国的人,忽然被凭空扔到了外国,周围每个人都说着做梦也没听过的语言。适应新环境可能不是她的强项。为什么要适应呢?那会让她怀疑自己的完美。她是完美的,比我开始想的要年轻,也许只有二十二三岁。她的皮肤洁白无瑕,像粉红的茶杯;她的嘴就像是从勃艮第红酒色的天鹅绒裁下来贴上去的,她的气息甜美无比,还有她的指甲—让我震惊、喜悦,又有些许的疑惧,仿佛她太过分了—它们被涂成了绿色,来搭配她的衣着。
“很漂亮的大衣。”母亲不失尊严地说。
比尔舅舅抱歉地看着她。“你丈夫做这行赚不了什么钱的,艾迪,都被犹太人控制着。那么,你家里有咖啡这东西吗?让我和我的小妻子暖和起来?”
问题是我们没有这种东西。母亲和弗恩早上都是喝茶或波斯特(粉类冲泡饮料),那样比较便宜。母亲把大家带到餐厅,尼萝坐下,母亲说:“你不喝杯热茶吗?我们的咖啡全都喝光了。”
比尔舅舅从容应对。不要茶,他说,如果没有咖啡了他要去买些回来。“城里有食品店什么的吗?”他问我。“这城里一定有一两间。像这样大的城市,还有街灯呢,我看见了。我们开车去买些食物吧,让她们姑嫂好好聊聊。”
大车中散发着奶油巧克力的清香味道,我摇摇晃晃地坐在他旁边,一路途经河水街、曼森街、诸伯利的主街。我们在一排畜拉雪橇后的“红色前线食品店”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食品店?”
我没有表态。假如我说是,而却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怎么办?
“你妈妈在这里买东西吗?”
“有时候。”
“那么,对我们来说这里就不错了。”
从那辆车上看去,那些拉雪橇的牲畜和放有几袋饲料的雪橇,“红色前线食品店”,还有整条街,显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诸伯利不再是我想象中那样独特和永久,而几乎是勉强凑合的,简陋不堪,根本够不上档次。
商店刚刚改成自助的,是城里第一间。过道窄得推不了购物车,但是有篮子可以挎在胳膊上。比尔舅舅要推车。他问城里有没有别的有购物车的商店,有人告诉他没有。决定之后,他开始在过道里来来回回,叫出货物的名字。好像商店里没有别人似的,好像只有当他叫他们,问什么东西的时候,人们才会复活过来,好像商店本身不是真的,只是在他说他需要的那一瞬间才拼凑起来的。
他买了咖啡和罐装水果、蔬菜、干酪、枣儿、无花果、布丁混合料、通心粉和热巧克力粉,还有牡蛎罐头和沙丁鱼。“你喜欢这个吗?”他不断地问,“你喜欢这些吗?你爱吃葡萄干吗?脆玉米片呢?你要冰淇淋吗?冰淇淋在哪里?你喜欢什么口味儿的?巧克力的?你最喜欢巧克力吧?”最后我都不敢看任何东西了,不然他都会买的。
他停在塞尔利特橱窗前,那里有散装糖果柜。“你一定喜欢糖果。要哪种?甘草糖?水果果冻?花生糖?我们掺合着买一些吧,三种都要。那会让你很口渴的,花生糖吃了口渴。我们最好再买些汽水。”
这还没完。“这里有面包店吗?”他问。我带他去了迈克亚特面包房,他买了两打水果馅饼,两打表面撒了糖和坚果的小圆面包,半英尺高的椰味蛋糕。这就像我在家中读过的一个幼稚的故事,一个小女孩设法实现了她的所有愿望,那种一下子过完所有日子的故事,结局当然总是悲惨的。其中一个愿望就是想要她爱吃的所有东西。我过去经常拿出书来,为了好玩把里面对食物的描写读了又读,不去理会随后降临的惩罚,因为神仙总是不喜欢贪婪之人。不过现在我认识到,太多真的不行。甚至欧文最后也会对这种白痴的慷慨感到沮丧,打破了奖励和开心的平衡。
“你像个神话中的教父。”我对比尔舅舅说,我想显得我并不幼稚,而且还带点儿讽刺,我还想用这种夸张的方式表示恐怕我并没有充分感觉到的感激之情。但是他把这当作简单的孩子气,我们到家后还重复给母亲听。
“她说我是神话中的教父,不过我还得付现金!”
“我不知道拿这么多东西怎么办,比尔,你得带回家一些。”
“我们从来不会从俄亥俄州开车来这里买食物。你收起来吧。我们不需要。只要有巧克力冰淇淋做甜品,我就不管别的了。我爱吃甜食的口味从来没有变过。不过我瘦了一些,你知道,从去年夏天以来,我减了三十磅。”
“你还是不需要战争救济。”
母亲撤掉粘着一天的茶渍和番茄酱的桌布,换了张新的,她把它叫作马德拉桌布,那是她婚礼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你知道我曾经是个小个子。小时候特别瘦。两岁时,差点儿得肺炎死掉。妈妈救了我喂养我。我很长时间没有运动,所以变胖了。”
“妈妈,”他说,带着忧郁的奢望,“她真是地球上的那种圣人。我告诉尼萝她应该了解她。”
母亲惊异地看了尼萝一眼(她们姑嫂相互熟悉了吗?),但是没有说她是否认为这是个好注意。
我对尼萝说:“你要带小鸟儿图案的盘子还是带花儿的?”我只想让她说话。
“没所谓。”她说,声音很微弱,看着她的绿色指甲,好像它们是她在这里的护身符似的。
但是母亲在意。“摆上和桌子搭配的盘子,我们还没有穷到只有一套盘子!”
“你穿尼罗绿是因为你的名字是尼萝吗?”我问,还在刺激她。“这种颜色叫尼罗绿吗?”我认为她是个白痴,但是我却疯狂地崇拜她,感激她掷下的每个小而无味的单词。她达到了女性装饰的极致,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么完美的造物存在;看着她,我明白我永远不可能这么漂亮。
“我的名字叫尼萝只是巧合。”(她可能连“巧合”这个单词的发音都不太准确。)“在我听说尼罗绿之前它就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了。”
“我不知道还有绿色的指甲油。”
“你得订购。”
“妈妈希望我们待在农场上,一直过同样的生活。”比尔说,遵循着自己的思路。
“我不希望任何人这样住在农场上。你在那里连繁缕都种不了。”
“经济方面不总是唯一要考虑的,艾迪。还要考虑靠近大自然。没有这些—你知道的,到处跑,做些对你没好处的事情,过奢侈的生活。忘了基督教。妈妈觉得这种生活不错。”
“自然有什么好的?自然完全是一种动物掠食另一种动物。自然仅仅是大量的浪费和残忍,也许从自然的角度不是,但是,从人类的角度就是这样。残酷是自然的法则。”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迪。我不是说野生动物之类的。我是指我们家里的生活,我们没有多么舒适的条件,我同意你的话,但是我们生活简朴,辛苦工作,空气新鲜,妈妈是我们的精神榜样。她去世得早,艾迪,她死得很痛苦。”
“打了麻醉剂的,”母亲说,“严格说来,我希望她死的时候不怎么痛苦。”
晚饭时,我告诉舅舅她卖百科全书的事。
“我去年秋天卖了三套。”她是这样说的,实际上她只卖了一套,还在努力争取两个有希望的客户。“现在乡下有钱了,你知道。是由于战争。”
“对农民兜售赚不了什么钱。”比尔舅舅说着,趴在盘子上慢条斯理地吃着,就像老人一样。他看起来很老。“你说你卖什么来着?”
“百科全书。书。是精装的。我小时候要是在家里能有这样一套书让我放弃什么都行。”这大概是我第五次听她这样声明了。
“你受了教育。而我没有。那没有影响我。你不能卖书给农民。他们很理智。不会随便花钱。钱不是买那类东西的。钱是要用来投资的。如果你目标明确的话,钱要投在财产和投资上。”他开始长篇大论,讲有关买卖房产的事情,夹杂着复杂的追溯,不断纠正细节。买进,卖出,再买进,建造,传闻,威胁,风险,安全。尼萝根本没听,而是把盘子上的罐头玉米推来推去,用叉子一次刺起一粒—这种孩子气的把戏,是甚至我和欧文都不能逃脱处罚的。欧文一声不吭地吃着,口香糖粘在大拇指指甲上,母亲没有注意。弗恩不在,她去镇医院看她妈妈了。母亲听她哥哥讲话,带着不赞成但又参与其中的狡猾表情。
她的哥哥!这才是关键,这才是难以接受的事实。这个比尔舅舅是母亲的哥哥,这个可恶的坏男孩,天性残忍,狡猾,敏捷,恶魔一般,是那么可怕。我一直盯着他,试图把那个男孩从这个淡黄色的人身上拉出来。但是我找不到他。他消失了,窒息了,像一条小斑点蛇,曾经有毒又活跃,埋在一袋粉里边。
“记得毛虫吗,它们总是爬到马利筋草上?”
“毛虫?”母亲怀疑地问。她站起身,拿来一个小的铜把儿刷子和平底锅,那也是结婚礼物。她开始扫除桌布上的碎屑。
“秋天它们爬到马利筋草上。它们是在找奶,你知道—草里面的汁。它们喝光它,变得很胖,昏昏欲睡,然后钻到茧里去。她在草上找到一只拿进房子里—”
“谁呀?”
“妈妈,艾迪。还有谁会惹这个麻烦?你回来时它已经在那了。她发现了这只毛虫,拿进来,把它放在门上我够不到的地方。我不会伤害它,但是我像男孩子一样爱玩。它在茧里待了一冬天。我忘记了它在那里。复活节晚餐后我们坐在那里—复活节星期天,外面刮着暴风雪—妈妈说:‘看呀!’看,她说,我们都朝门上看,那个东西开始动了。茧刚刚变薄,它从里面拉动着,努力着,累了就停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工作。它花了半个小时,或许四十分钟,我一直盯着看。接着我们看见蝴蝶出来了。好像茧最后变得虚弱了,像破布一样掉了。那是一只黄蝴蝶,有斑点的小东西。它的翅膀低垂着,粘在一起。它要努力展开翅膀,不停地努力,让一只翅膀拍动起来。然后是另一只,等两边都有点儿力量了,就低低地试飞一下。妈妈说:‘看看它。永远不要忘记。这是你们在复活节看到的。’千万别忘记。我从来都没有忘记。”
“后来它怎么了?”母亲不偏不倚地问。
“我不记得了。不会坚持很久的,那样的天气。不过,很好玩儿—一只翅膀,一只翅膀地展开。慢慢飞一下。第一次用它的翅膀。”他带着歉意笑了,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他笑。然后他看起来很疲倦,还有些失望,胳膊交叠在肚子上,那里发出威严的、必不可少的消化的声音。
那是同一座房子。同一座房子,在那里,母亲过去经常发现火熄灭了,她的母亲在祈祷。在那里,她把牛奶和黄瓜一起吃下肚,希望升到天堂里去。
比尔舅舅和尼萝待了一整晚,睡在前屋的沙发上,可以拉出来搭成床的那种。尼萝长长的、散发着香水味儿的、瓷釉般的四肢是那么亲密地放在舅舅那一身懒肉旁边,迎着他的气味。我没有想象他们可能还会做什么,因为我想使人发痒的性游戏只属于小孩子,体面的大人是不做的,他们发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关系只是为了生小孩。
星期天早上,他们一吃完早餐就走了,我们没有再见到他们。
几天后母亲突然对我说:“你舅舅快要死了。”
差不多是晚饭时间,她在煮香肠。弗恩还没有下班,欧文刚练完曲棍球,正把冰鞋和棍子放回后厅。母亲把香肠煮得硬而闪亮,外表颜色很深;我们总是这样吃。
“他快要死了。星期天早晨他坐在这里,我进来烧水,他告诉我的。他得了癌症。”
她继续用叉子翻滚着香肠,报纸上撕下来的字谜完成了一半,放在炉子旁边的台子上。我想起比尔舅舅去闹市区,买黄油烘饼、巧克力冰淇淋和蛋糕,拿回家来吃。他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他胃口一直很好,”母亲说,好像她也在和我想着同样的事情,“活不长了,胃口却好像并没有减小。谁知道呢?也许吃少一点儿,他能活得久一些呢。”
“尼萝知道吗?”
“她知道什么有什么要紧。她嫁给他只是赚点儿饭票。她会过得不错的。”
“你还恨他吗?”
“我当然不恨他。”母亲快速而有保留地说道。我看着他坐过的椅子,有一种害怕被玷污的恐惧,不是对癌症而是对死亡本身。
“他说他在遗嘱里给我留了三百美元。”
那么现在,除了回到现实,还能做什么?
“你打算拿那笔钱来做什么?”
“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的。”
前门开了,弗恩走进来。
“我总可以买一箱《圣经》吧。”
弗恩刚一进来,欧文就从另一扇门进来了。屋子里仿佛有一只翅膀或一把刀一闪而过,疼痛的感觉非常强烈,但是迅疾消失了。
“有一个四个字母的埃及神,”母亲说着,皱着眉在思考字谜,“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伊希斯。”
“伊希斯是个女神。你真让人感到意外。”
不久,雪开始化了;泛滥的瓦瓦那什河漫过河岸,冲走了路标、栅栏柱和鸡舍,然后退去;路上几乎可以划船了,母亲下午又开始外出了。父亲的一个姑妈—是哪一个无所谓—说:“现在她不能给报纸写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