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肯湾房子的名字写在招牌上—那是克雷格叔叔所为—挂在前面的阳台上,在红色徽章和英国国旗之间,看起来好像征募站或边境上的分界点。过去它曾经是邮电局,还有点儿官方和半公开的味道,因为克雷格叔叔是费里镇区的办事员,人们到他那儿领取结婚证或其他许可;镇议会在他的小房间或办公室开会,那里有档案柜,黑色皮沙发,大型的拉盖书桌,旗子,一张联邦创始者们的相片,另一张是国王、王后和小公主的相片,全部身着加冕礼的华丽服饰。还有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原木屋的相片,它曾经就坐落在这间宽敞漂亮的砖房的位置上。这张照片仿佛是另一个国度,一切都比这里要低矮得多,泥泞而暗淡。污浊的灌木丛、大量长有黑斑的常青树围绕着建筑,房子前面的路是原木铺成的。
“就是人们所说的木排路。”克雷格叔叔告诉我。
几个只穿着衬衫的男人,留着八字胡,面目狰狞却不知怎么透露出些许无助,他们围着一匹马和马车站着。我问克雷格叔叔他在不在上面,这可真是个错误。
“我还以为你识字呢。”他说,指着潦草地写在马车轮下的日期:1860年6月10日。“我父亲那时还是个孩子呢。他在那儿,就在马头后面。他到1875年才结婚。我1882年才出生。你明白了吧?”
他对我很不满意,不是出于对自己年龄的虚荣心,而是因为我对时间和历史的错误认识。“我出生时,”他继续严肃地说,“相片上所有的灌木都消失了。那条路也没有了。换成了碎石路。”
他一只眼睛瞎了,动过手术,可还是看不清,有暗影;那眼皮可怕地低垂着。他体形臃肿,脸方方的,皮肉松弛。还有一张相片不在他房间里,而是在大厅对面的前屋,照片里,他伸展着身体卧在地毯上,后面坐着苍老的父母—一个丰满自足的金发少年,头枕在胳膊肘上。格雷斯姑妈和埃尔斯佩思姑妈是他的两个妹妹,她们刘海卷曲,穿着水手裙,分别坐在他头脚两侧的厚垫子上。我祖父,也就是父亲的父亲,站在克雷格父母的椅子后,他死于1918年的流感;一边是莫伊拉姑妈(那时还很苗条呢!),她住在波特菲尔德,另一边是海伦姑妈,她嫁了个鳏夫,他们周游世界,现在在英属哥伦比亚过着富裕的生活。“看你叔叔克雷格!”埃尔斯佩思姑妈或格雷斯姑妈擦拭相片上的灰尘时,经常说:“他看起来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喔,就像一只舔光了所有奶油的猫!”她们说话的语气仿佛他还是那个小男孩,躺在那里,悠闲而傲慢,是她们纵容和取笑的对象。
克雷格叔叔爱发布新闻;有些我感兴趣,有些不。我想听听詹肯湾这个名字的来历,它是以一个被树砸死的年轻人命名的,就在路的上坡不远处;那时他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克雷格叔叔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在这里盖了房子,开了邮电局,创建了他希望并相信将来会很重要的镇,并以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为之命名。这样一个年轻人,一个单身汉,有什么好纪念的?
“他在哪儿死的?”
“就在上面,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
“我可以去看看是哪里吗?”
“没有标记。人们一般不为这样的地方做什么标记。”
克雷格叔叔不赞成地看着我,他不会为好奇所动。他总是认为我爱突发奇想,而且很愚蠢,我不怎么在意;他的判断中含有某种宽泛的非个人的东西,让我感到释然。我的不满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和贬损,虽然他会指出来。这一点是令他失望和令别人失望之间最不同的地方,比如令我母亲甚至姑妈们失望。男性的自我中心感能让他和人们平静相处。
他告诉我的另一部分新闻和瓦瓦那什郡的政治历史有关,家庭的忠诚,人们的关系,选举中发生的事情。他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个真正相信公共事件和政治的人,而且对自己本身是这些事件的一部分相当笃定。虽然我父母总是听新闻广播,无论所听到的让他们灰心还是欣慰(多数是气馁,因为那是战争初期),我觉得,对我和对他们一样,世界发生的一切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不真实且充满了灾难和不幸。克雷格叔叔不这样畏缩。在他自己处理的镇区事务—通常都是很麻烦的事务—和总理在渥太华处理的国家大事之间,他能看到简单的联系。他对战争持乐观态度,认为那是终将自我耗尽的普通政治生活中的一次大爆发;他实际上更感兴趣的是战争会对选举有怎样的影响,征兵问题会在何种方面对自由党有利,而不关心战争本身。尽管他是爱国的,他还是挂出了旗帜,他出卖胜利公债。
不为镇区工作时,他埋头做两个项目—整理瓦瓦那什郡历史和我们1670年在爱尔兰开始的家谱。我们家族没有人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们和爱尔兰新教徒结婚,生养了很多孩子。有一些没有结婚。有的孩子夭折了。家族里有四个人死于一场火灾。有一个人的两个妻子都是死于难产。一个人娶了罗马天主教徒。他们到加拿大之后,继续着同样的生活方式,多数和苏格兰新教徒结婚。对克雷格叔叔来说,有必要查到这些人的名字,血缘关系,出生、结婚和死亡三个重要的日期—如果没有结婚的话,就是出生和死亡两个日期。要完成这些,他通常要花费很大气力,还有惊人数量的世界范围的通信(他没有忘记家族中移民去澳大利亚的分支),并且用他自己大方而仔细的字体记录在这里。他没有向任何人问过,家族中有没有人做过比娶一个罗马天主教徒(女人的信仰用红笔在名字下标注出来)更有趣的事情;的确,如果有人做过的话,那就会颠覆他所有的记录。重要的不是个人的名字,是整个牢固而错综复杂的生命结构,它支撑着我们的过去。
这和本郡的历史一样,它的创建,稳定,发展,直至进入现在缓慢的下降趋势,只有一些小灾小难发生—杜伯敦的火灾,瓦瓦那什河的定期泛滥,某些寒冷的冬季,几起并不神秘的谋杀。郡里只出现了三位著名的人物—一位最高法院法官;一位考古学家,他在乔治亚湾发掘印第安村落,写了一部相关的书;一位女士,她的诗歌在加拿大和美国各地的报刊上发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常生活。克雷格叔叔的档案和抽屉堆满了剪报、信件,里面包括天气的描述、一匹跑掉的马的记录、出席葬礼者的名单,那是大量累积的最为平凡的事实,他要把它们按顺序整理好。一切都要进入他的历史,他要让它成为瓦瓦那什的整个历史。他不会遗漏任何事情,所以在他去世时才整理到1909年。
当我多年后读到《战争与和平》里有关娜塔莎的部分,我就想到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尽管娜塔莎不理解,她还是认为她丈夫的抽象的智力追求非常重要。不论克雷格叔叔是否真的有抽象的智力追求,或者他是否一整天在把鸡毛分类,都没有差别,她们愿意相信他所做的事情。他有一台古老的黑色打字机,键盘带有金属边,所有长的黑色键盘座都露在外面;当他开始缓慢、大声、犹豫但是很有权威性地打字时,她们都压低了声音讲话,如果锅发出撞击声,她们会对彼此作出可笑的责备的表情。克雷格在工作!她们不许我到阳台上去,以免我会走到他窗前干扰了他。她们重视男人的工作胜过一切,她们也嘲笑它。这很奇怪。她们一边绝对相信它的重要,同时又做出判断,认为从某一点来看,它是琐碎和无足轻重的。她们从来不会管闲事;男人和女人的工作界限分明,任何超越,任何想要超越的意图,都会遭到轻轻的、惊异的、令人后悔的高傲的嘲笑。
阳台是她们下午坐下来休息的地方,整个一上午,她们都在忙着擦地板,锄黄瓜地,挖马铃薯,摘黄豆和西红柿,装罐,腌制,洗衣服,上浆,喷洒,熨烫,打蜡,烘烤等工作。她们也不是在那儿闲坐着,而是膝盖上堆满活计—给浆果去籽、豆子剥壳、苹果削核。在她们的手中,古老暗淡的木柄削皮刀,以蓄意报复的速度神奇地挥舞着。每小时有两三辆坐满城里人的车经过,通常都会放慢速度招手。格雷斯姑妈或埃尔斯佩思姑妈会以热情的乡下方式叫着:“一路烟尘,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车上的人会回应:“有时间一定!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
埃尔斯佩思姑妈或格雷斯姑妈爱讲故事。似乎她们不是在对我讲,逗我开心,而是反正要讲,为了自娱自乐,即使在她们独自待着的时候。
“哦,父亲雇的那个人,记得吗?那个外国人,他脾气真是操蛋,请原谅我的用词。他是干什么的,格雷斯,他不是德国人吗?”
“他是奥地利人。他一路过来找工作,父亲就雇了他。母亲一直害怕他,她不信任外国人。”
“啊,难怪。”
“她让他在谷仓里睡觉。”
“他总是用奥地利语大叫,骂人,还记得我们从他的白菜上跳过去吗?一大堆外国骂人的话,能让你的血液凝固。”
“等我下定决心我得告诉他。”
“那次他烧什么来着,在果园那边点燃了一堆树枝—”
“黄褐天幕毛虫。”
“对了,他在烧毛毛虫,你穿上克雷格的外罩和衬衫,里面塞上枕头,把头发塞进父亲的毡帽里。把手和脸涂黑,看起来像个黑—”
“我拿了屠刀,我们现在还用的那把长长的吓人的屠刀—”
“然后蹑手蹑脚爬进果园,躲在树后,我和克雷格一直从楼上的窗子看着。”
“母亲和父亲应该没有在。”
“没有,没有,他们进城了!他们坐马车去诸伯利啦!”
“我离他还有五码远,从树干后溜出来—哦,上帝呀,他不是大叫起来了嘛!他呼喊着,点亮了谷仓的灯。他是个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
“然后你进到房子里,脱掉衣服,擦洗干净,在父母从镇上回来之前。我们都围坐在晚餐桌子旁,等待他。我们都暗自希望他跑掉了。”
“不是我。我没有。我想看看他的反应。”
“他走进来,脸色苍白,像撒旦一样阴沉沮丧地坐下,什么也没说。我们期待他至少提一下,我们这里出现了一个疯狂的黑流浪者。可他一直没提。”
“不想泄露自己是多么懦弱!”
她们乐得水果都从膝盖上滚落了。
“并不总是我,我可不是唯一想恶作剧的!我们出去跳舞时,是你想出把锡杯绑在前门的!咱们可别忘了那事儿。”
“你和梅特兰·克尔。(可怜的梅特兰,他已经去世了。)你们去杰里科的舞会—”
“杰里科!是石头学校的舞会!”
“好吧,不管是哪里,你带他进到前厅说晚安,哎,你偷偷把他带进来,悄悄的像两只小羊—”
“接着他们下来了—”
“听起来像雪崩袭来。父亲从床上跳起来,抄起猎枪。你记得他们房间里的那把吗,总是放在门后的?真是一片混乱!我藏在被子下,用枕头堵住嘴,这样才不会有人听见我笑出声来!”
她们现在也没有停止恶作剧。格雷斯姑妈和我进了埃尔斯佩思姑妈的卧室,她正在午睡,仰面躺在床上,鼾声如雷。我们小心翼翼地掀起被子,把她的脚用红丝带绑在一起。还有,一个星期天下午,克雷格叔叔在办公室的皮沙发上睡着了,我被派去叫醒他,报告外面有一对年轻人来申请结婚证。他气急败坏地起来,到后面厨房的水槽洗漱了一番,沾水梳理了头发,打上领带,穿上马甲和夹克—为人办理结婚手续,他从来都是穿戴整齐的—来到前门。有一个老太太穿着长格子裙,头上围着围巾,躬着身子,靠在拐杖上,老头也是弯着腰,穿着闪亮的西装,戴着旧式浅顶软呢帽。克雷格叔叔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疑惑地问:“哦,你们好—”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埃尔斯佩思!格雷斯!你们这两个女魔鬼!”
挤奶的时候,她们用方巾系住头发,发梢像小翅膀一样扑动着,还穿上各种破烂的打补丁的衣服,沿着奶牛的路径走,在路上什么地方捡起一根棍子。母牛脖子上系着重重的铃铛,发出叮当声。一次,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我跟随着零星懒散的铃声来到树林的边缘,看到一只鹿静静站在树桩和浓密的蕨类植物中间。埃尔斯佩思姑妈没说话,伸出棍子像君主一般命令我不要动,我们望了好一会儿它才看见我们,跃起身来,好像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圈,就和跳舞的人一样,然后跳开了,翘着尾部,隐入深深的灌木丛。那是一个炎热而安静的傍晚,一道道阳光停在树干上,像杏子皮一般金黄,埃尔斯佩思姑妈说:“哎,我们小时候,上学路上常看到很多鹿。可是现在没有了。我已经不知多少年没见过一只了。”
在牛棚里,她们给我示范怎么挤奶,那可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她们轮流将奶喷进一只谷仓猫的嘴里,它在几英尺外用后腿立着。那是只脏兮兮带条纹的公猫,唤作罗伯。克雷格叔叔也过来,还穿着浆过的衬衫,袖子挽起,闪光的背心口袋里插着钢笔和铅笔。他控制奶油分离器。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挤奶时喜欢唱歌。她们唱:“在圣路易斯等我,在集市等我!”“我有六便士,响当当的六便士”,还有“她来的时候会绕过山路—”她们会同时唱不同的歌,每个人都想压过对方,并且抱怨:“不知道那个女人怎么会认为自己会唱歌!”挤奶的时间她们变得大胆而喜气洋洋。格雷斯姑妈害怕进储藏室,因为可能有老鼠,她跑过畜棚场,抽打长角的大奶牛屁股,把它们赶出大门,回到草地上。埃尔斯佩思姑妈抬起奶油罐,动作轻松有力,几乎有种轻蔑的意味,就像个小伙子似的。
可是同样的两个人在我母亲的房子里就变得沉闷了,老是绷着脸,狡猾,老气横秋,又爱攻击别人。母亲听不到时,她们喜欢对我说:“你就用那把梳子梳头吗?我们以为是给狗用的呢!”要不就说:“你们就是用那个来擦盘子的吗?”她们会弯腰察看锅盘,不停地刮,刮下自从上次她们来访后积聚的最后一片黑渣。无论母亲说什么,她们都报以足够使人晕倒的微笑;她的直截了当,蛮横粗暴,让她们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快速而无望地对她眨眨眼,好像面对一道残忍的强光。
她说的最善意的话是最没有道理的。埃尔斯佩思姑妈能够凭听觉记忆弹钢琴;她会坐下来弹她知道的几首曲子—《我的美人在海上》和《去小岛的路》。母亲主动教她识谱。
“那样你就可以弹出真正动听的曲子了。”
埃尔斯佩思姑妈拒绝了,她微妙地、不自然地笑着,好像有人主动要教她打台球似的。她到外面找到一块荒了的花圃,跪在地上,在午后的烈日下,薅杂草。“那块花圃我再也不关心了,我已经放弃了。”母亲轻描淡写地,从厨房的门里大声说,带着警告的语气。“除了那种单调的虎耳草,花圃中啥都没有种,不管怎样,我要尽快拔掉它们!”埃尔斯佩思姑妈继续锄草,像没听见一样。母亲一脸恼怒,最后放弃了话题,她实际上已经坐在了帆布椅子上,向后靠着,闭着眼睛,什么都不做,只是愤怒地微笑了大约十分钟。母亲惯于单刀直入,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则擅长迂回,撤退,消失,然后又重新出现,悄然无声,牢不可破。她把她们像蜘蛛网一样推出她的视线;我很清楚。
回到詹肯湾的家—我和她们度过了漫长的暑假—她们精神饱满,膨胀得好像被浸泡在水里似的。我可以看到发生的变化。我也以些许叛逆的痛苦告别了我母亲的世界里那些严肃的、持怀疑态度的问题,无休止但显然不受重视的家务,捣碎的马铃薯里的硬块,令人不安的想法,代之以她们的工作和玩乐、安慰和秩序、错综复杂难以理解的礼节。在她们家里,要学习一整套的语言。那里的交谈有许多层次,什么事情都不能直接说,每一个玩笑都可能是绵里藏针。母亲的不赞成是不容分辨的,像阴沉的天气;她们的不赞成则像细小剃刀的割伤,令人困惑地夹杂在善意中间。她们有爱尔兰人那种用顺从和尊重装饰嘲弄本质的天赋。
邻近农场上有一家人的女儿嫁给了城里的一位律师,他们家为此感到很骄傲。他们带他过来,介绍给大家。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刚烤完面包,擦洗了银器,为这次拜访专门拿出了手绘的盘子和珍珠手柄的小刀。她们给他吃蛋糕、奶油脆饼、果仁面包和水果馅饼。他是个贪吃的年轻人,或者只是不知所措,只好用吃东西来缓解紧张情绪。他拿起整个蛋糕塞进嘴里,蛋糕被弄碎了,糖衣沾在胡子上。晚饭时格雷斯姑妈什么都没说,就模仿他吃东西的样子,不断地夸张着,发出狼吞虎咽的咯咯声,形象地从盘子里抓着食物。“哦,律师啊!”埃尔斯佩思姑妈优雅地叫着,从桌子对面倾身问道:“你一直—对乡下生活—感兴趣吗?”在她们对他展现的绝妙礼节后面,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那是一种警告。他不是自以为了不起吗!那是她们轻轻说出的最后的谴责。他自视高人一等。他们不是自命不凡吗!虚荣和做作真是无处不在。
她们反对的不是能力。她们在自己家里,在我们家里,认可能力。但是应该把它或多或少隐藏起来。她们对野心抱有警觉,因为有野心就得经受失败,有让自己受愚弄的风险。最糟糕的事,我推断,生活中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是被人们嘲笑。
“你叔叔克雷格,”埃尔斯佩思姑妈对我说,“你叔叔克雷格在瓦瓦那什是最精明的,是最受爱戴和尊重的人之一。他可以竞选立法会,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进内阁。”
“他没有当选吗?克雷格叔叔?”
“别傻了,他从来没有参加竞选。他不想出名。他不喜欢。”
这就是在我看来十分神秘和新奇的暗示:选择无为,到最后会证明比有为更明智和自重。她们喜欢拒绝选择的人们,拒绝婚姻、职位、机会和金钱。我的表姐,露丝·迈克奎恩,住在杜伯敦,获得了读大学的奖学金,因为她非常聪明,但是她在考虑之后还是拒绝了。她决定待在家里。
“她宁愿不。”
为什么这样做就值得羡慕?就像某种音乐或颜色的微妙和谐,消极之美是我无法欣赏的。但是和母亲一样,我还没准备好否定它们。
“害怕把头伸出洞口。”母亲对露丝·迈克奎恩如此评价。
莫伊拉姑妈嫁给了鲍博·奥利芬特姑父,他们住在波特菲尔德,有一个女儿叫玛丽·艾格尼丝,是他们婚后很久才生的。夏天,莫伊拉姑妈偶尔会开三十英里的车来詹肯湾,带玛丽·艾格尼丝来待一个下午。莫伊拉姑妈会开车。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认为她很勇敢(母亲也在学开车,她们却认为这是轻率鲁莽,没有必要)。她们会看着她那辆老式方顶车过了桥,从河那边开过来,出去迎接她,鼓励、羡慕、欢迎地叫着,仿佛她刚刚穿越了撒哈拉沙漠,而不是经过炎热、烟尘滚滚的路,从波特菲尔德而来。
她们对世上其他人的那种客套后面隐藏的机智的恶意,在她们兄弟姐妹间的彼此关注中是完全不存在的。他们对彼此只有温柔和自豪。对玛丽·艾格尼丝也是。我禁不住想,她们喜欢她胜过我。我也受欢迎和喜爱,但是,会受到其他因素和我的一半遗传的影响—我的教养中有异教成分,永远不可能纠正。对我来说,玛丽·艾格尼丝得到的是更纯粹、欢快、信任的感情。
在詹肯湾,从来没有人提到任何与玛丽·艾格尼丝有关的事。事实上,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她几乎和其他人一样。除了你无法想象她一个人进商店买东西,独自去任何地方。她总是和她母亲一起。她不是白痴,不像弗莱兹街的弗兰克·霍尔和艾伦·布罗克斯,她当然没有傻到会被允许整天免费玩金斯门集市的旋转木马,即使莫伊拉姑妈让她这样,她自己也不会答应。她的皮肤是土色的,好像蒙着一层薄薄的彩色玻璃或浅色油纸。
“她缺氧,”母亲带着某种满足的意味解释说,“她出生时缺氧。去医院的路上,鲍博·奥利芬特姑父抬着莫伊拉姑妈的腿,因为医生告诉过他们,她可能会大出血。”
我不想再听了。首先,我厌恶这话里面的暗示,亦即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可能理解迟钝,就是因为缺乏像氧气这样可命名、可测量的普通的东西。“产道”这个词让我联想起一条笔直的血河。我想象着当莫伊拉姑妈呻吟着努力生产的时候,鲍博·奥利芬特姑父抬着她沉重的布满血管的大腿的样子。之后每次见到他我总会想起。我们每每会看到他在自己家里,坐在收音机旁,抽着烟斗,听《波士顿黑人》或《警察巡逻》节目,伴着轮胎尖利的声音和枪弹爆裂声,严肃地点着坚果一样的秃头。他抬着莫伊拉姑妈的大腿时也抽着烟斗吗,她乱动乱叫时他也会认真地表示同意吗,就像他对待波士顿的黑人暴乱一样?
也许因为这个故事的缘故,对我来说,莫伊拉姑妈散发出的阴沉气息,带有一种妇产科的气味,像她腿上有绒毛的涂了橡胶液的绷带一样。我现在知道她受过很多病痛的折磨:静脉曲张、痔疮、子宫下垂、卵巢囊肿、发炎、流产、肿块和不同地方有结石,作为女性生活灾难的幸存者,她要沉重而小心地移动,她身上有很多故事可讲。她坐在阳台的柳条摇椅上,尽管天气很热,仍然穿着庄重的多层的裙子,色彩暗淡,点缀着颤抖的珠子,一顶大帽子好像穆斯林的头巾,土色的长筒袜,有时会翻卷下来,让绷带“透口气”。至于婚姻,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如果你把她和她的两个妹妹相比,她们能很迅速地跳起身,散发出清新健康的气息,偶尔还不以为然地提到她们腰身的尺寸。而莫伊拉姑妈,甚至站起坐下,在摇椅上动一动,都会埋怨地嘟囔着,不知不觉,自然流畅,就像打嗝或放屁一样。
她讲波特菲尔德的事。那儿不像诸伯利这么干燥,主街上有两个面对面的啤酒屋,每家旅馆里也都有啤酒屋。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早上,街上会发生恐怖的打架斗殴事件。莫伊拉姑妈的房子离主街只有半个街区远,靠近人行道。从发黑的前窗,她看见男人们像野人一样叫喊,一辆车翻了,撞到电话线杆上,压碎的方向盘插进了司机的心脏;她看见两个男人拖着一个喝醉酒的站都站不起来的女孩,她在街上撒尿,撒在衣服里。她把粉刷的栅栏上醉鬼的呕吐物擦洗掉。所有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不仅是星期六的醉鬼,杂货商、邻居和投递报纸的男孩,都会骗人,粗鲁,作奸犯科。莫伊拉姑妈悠闲地讲着这些故事,她的声音能弥漫上一整天,弥漫在院子里,像黑色的油脂,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会同情地看着她。
“哎呀,不行,那可不能容忍!”
“我们在这里不知有多幸运。”
接着她们会跑进跑出,取来成杯的茶,成杯的柠檬汁,新涂了黄油的发酵粉饼干,玛撒·华盛顿蛋糕,加了葡萄干的糕饼,还有沾椰粉的小水果蜜饯,可供小口细品的美味。
玛丽·艾格尼丝坐在那里听着,微笑着。她对我微笑。这并不是毫无狡诈的笑,而是一个专横跋扈,甚至有点儿手腕的人教给小孩子的社交礼仪,任何人都不可能通过恐惧和习惯而学会的那种微笑。她戴着眼镜,黑发剪短,绑成一束,细细的橄榄色脖子上有皮刺。莫伊拉姑妈把她打扮得像个高中生,尽管她从来没有念过高中,腰身宽松的格子花呢褶裙,仔细洗好的过大的长袖白色上衣。她没有化妆,没有涂粉盖住嘴角柔和的黑色汗毛。她以苛刻的、恃强凌弱的语气对我说话,并不仅仅是嘲讽,而是在模仿嘲讽,模仿她听过的某些苛刻快活的人的腔调,也许是店员和小孩子说话的口气。
“你那是干什么呢?”她走过来,发现我在透过前门附近的彩色玻璃窗格张望。她把眼睛凑到红色的玻璃前面。
“院子着火了!”她嘲笑地对我说,好像是我说了刚才的话。
其他时候,她会藏在黑暗的厅里,跳出来从后面抓住我,用手捂住我的眼睛。“猜猜是谁,是谁呀!”她会捏我,掐我,搔我的胳肢窝,直到我尖叫起来。她的手又热又干,她的拥抱很热烈。我极力挣脱,但是不能像我在学校骂别人那样骂她、朝她吐口水或拽她的头发,因为她的年龄—她名义上是个大人—还有她受保护的地位。所以,我认为她是一个恃强凌弱之人而且明说我恨她—但不是在詹肯湾。同时,我好奇且并非完全反感地发现,在某些对我无足轻重的人看来,在某种我甚至不能理解的程度上,我会是这么重要。她会把我摁倒在客厅地毯上,残忍地踢我的肚子,好像我是一条狗。每一次,战胜我的,不仅是她大到无法预料的力气和不公平的骗局,还有惊愕;我的惊愕一定就像被抓住和绑架的人那样,意识到在绑架者的奇怪世界里,他们有一种价值,完全和他们对自己的了解无关。
我也知道发生在玛丽·艾格尼丝身上的事情。是母亲告诉我的。多年前,她在波特菲尔德的房子前院,当时莫伊拉姑妈正在地下室洗衣服,来了几个男孩子,有五个人,劝她和他们走一走。他们把她带到露天市场,剥光她的衣服,让她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因此患了支气管炎,几乎死掉。因而,她甚至在夏天也总要穿着保暖内衣。
我能想象这种侮辱—母亲告诉我这个故事是想警告我,如果和男孩子出去,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被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想到自己要被迫光着身子,赤裸裸,就像羞耻刺进了我的肚子深处。每次想到为了预防天花,医生拉下我的裤子,用针戳我的屁股,我都会愤怒得发狂,难以忍受,简直觉得是羞辱。我想到玛丽·艾格尼丝的身体,一丝不挂地躺在露天市场,冰冷刺痛的屁股突出着—在我看来,那是人身上最可耻最无助的部分—我还想,如果那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那样曝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一定是活不下去的。
“黛尔,你应该和玛丽·艾格尼丝去散散步。”
“你们去谷仓转转,看能否找到罗伯。”
我顺从地站起来,绕过阳台的角落,用棍子敲打着格子架,狂怒而沮丧。我不想和她一起出去。我想留下来吃东西,听有关波特菲尔德的故事,那个邪恶阴沉的城市,充满不可信任的为非作歹之人。我听见玛丽·艾格尼丝脚步平稳轻快地跟了过来。
“玛丽·艾格尼丝,别让太阳晒着。别到河里去蹚水,你随时会感冒的。”
我们走下路堤,沿河岸而行。干燥的留茬地,开裂的河床,白色的土路,到处都同样炎热,瓦瓦那什河成了清凉的水槽。细柳树的阴影,像筛子一样过滤着阳光。沿岸的泥干了,但还没有干成泥土;就像蛋糕上的糖霜,恰到好处地形成一层硬壳,但下面还是潮湿清凉,走在上面感觉不错。我脱下鞋子,光着脚走。玛丽·艾格尼丝大声呵斥:“我会告发你的!”
“喜欢告就告吧。”我暗自骂她是讨厌鬼。
牛群来过河里,在泥浆上留下了蹄印,也留下一堆堆牛粪,圆圆的,干燥后像人造品,像手工的陶土盖子。河两边都有荷叶舒展,偶尔会有黄色的荷花,颜色很淡,很安静,让人很想去摘。我把衣服塞到裤子里,蹚过缠脚的根须,黑泥从我的脚趾缝里渗出来,让水变得污浊,让叶子和花瓣淤满泥水。
“你会淹死的,你会淹死的。”玛丽·艾格尼丝大声叫喊着,又兴奋又恼怒,虽然水还没有没过我的膝盖。拿到岸上的花看起来有些粗糙,又脏又臭,并且立刻开始枯死。我继续走,不再理会它们,把花瓣在手中攥碎。
我们发现一只死牛躺在那里,后腿浸在水里。黑苍蝇聚集在它棕白相间的皮肤上,爬动着,阳光照射到它们的时候,会一闪一闪的,像珠饰的刺绣。
我拾起一根棍子,敲打死牛。苍蝇轰地一下子飞起,盘旋着,又落下。我看出牛皮上是一幅地图,棕色是海洋,白色是漂浮的陆地。我用棍子描画它们奇异的形状、弯曲的海岸,试图让棍子尖保持在白色和棕色的临界线上。然后我把棍子指向脖子,沿着一条拉紧的肌肉移动—牛是伸着脖子死的,好像想要接近水,但是它躺倒的方向正好相反—我敲打着它的脸,碰到脸,我有些畏缩。我不敢看它的眼睛。
它的眼睛大睁着,乌黑,光滑,一无所见地凸出着,有丝绸般暗红的光泽,反射着阳光。仿佛一只橙子塞在黑色长筒丝袜里。苍蝇在一个角落筑巢,优美地聚集成彩虹色的胸针。我很想用棍子去戳它的眼睛,看看它会不会崩裂,会不会颤抖着像果冻一样破碎,表明它从里到外都是一种东西,或者表面会不会裂开,露出腐烂的一团,顺着它的脸流淌下来。我的棍子一路围绕眼睛转着,但最终我抽回了手—我做不到,我不能戳它的眼睛。
玛丽·艾格尼丝没有靠近。“别碰它,”她警告说,“那头死老牛。好脏啊。你会弄脏自己的。”
“那—头—老牛,”我说,夸张地拉着长音,“那—头—老牛,那—头—老牛。”
“快点儿上来。”玛丽·艾格尼丝命令着我,但我想她自己是不敢再靠近的。
因为死掉了,它吸引人去侮辱它。我想戳它,踩踏它,蹂躏它,在它身上撒尿,或者任何能惩罚它的做法。痛打它,锤裂它,对它吐口水,撕烂它,把它扔到一边儿去!但是,它还是有力量的,躺在那里,背上奇异的地图闪着光,还有变形的脖子,光滑的眼睛。我从来没有对着一头活牛像现在这样思考:为什么这儿会有一头牛?为什么白色的斑点会是那样的形状,不会再有任何牛或动物拥有完全同样的形状?描着一个大陆的轮廓,把棍子深入,让线条更分明一些,我注意看着它的形状,就像有时候在真正的地图上注视真的大陆或岛屿一样,仿佛形状本身有语言无法表达的意义,我能够参透它,如果我足够努力,如果我有更多时间。
“我料你不敢摸它,”我对玛丽·艾格尼丝说,“你不敢摸死了的牛。”
她慢慢走过来,令我吃惊地俯下身,对着那眼睛咕哝着什么,好像知道我一直对它很好奇,然后她用手—她用自己的手掌—盖住了死牛的眼睛。她的动作十分严肃,有些犹豫,但是带着一种温柔的镇定,完全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不过她很快站了起来,把手举到面前,手掌对着我,手指分开,这样它看起来很大,比她整个脸还大,很黑。她在嘲笑我。
“现在你会害怕让我抓到你了。”她说,我只好尽量装作傲慢地从她身边走开。
那时,经常是除了我,没有谁真正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例如,人们会说“可怜的玛丽·艾格尼丝”或者这类含义的话,用压低的语调、柔和的保护性的声音,仿佛她没有秘密,没有她自己的空间,而这不是真的。
“你叔叔克雷格昨天夜里死了。”
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小心翼翼的。
我正在吃我最爱吃的秘密早餐—膨化麦饼沾红糖蜜—坐在门口的水泥板上,享受着早上的阳光。我从詹肯湾回来两天了,当她说到克雷格叔叔,我的想象中闪现出他站在门口,穿着马甲和衬衣,亲切地,也许不耐烦地,挥手和我告别的样子。
现实的网令我迷惑。他死了。听起来好像是他自愿做的、自己选择的一件事。仿佛他说:“现在我要死了。”仿佛情况还不是这么不可挽回的。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更改的了。
“在蓝河的橙色厅,他当时在打纸牌。”
纸牌桌,明亮的橙色厅。(虽然我知道应该是橙色党员厅,它的名字和颜色无关,就像蓝河并不意味着河水是蓝的一样。)克雷格叔叔在发牌,他垂着沉重眼睑的认真的样子。他穿着背面是锦缎的马甲,钢笔和铅笔夹在口袋里。可是现在呢?
“他心脏病发作。”
心脏病突发。听起来像是爆炸,像放烟花,光柱朝四面八方迸射,射出一颗小光球—克雷格叔叔的心脏,或者他的灵魂—射进高空,翻滚着消失。他有没有跳起来,伸展着胳膊,呻吟?要多久,他才能闭上眼睛,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平时的信心似乎蒙上了乌云,我对细节的冷酷胃口激怒了她。我跟着她在房子里转,皱着眉,坚持着,重复着我的问题,我想要知道。没有什么能够保护我,除非让我明白。我想要板上钉钉一样确定的死亡的事实,不是悬浮不定,无知而又强大,等待从任何地方渗入的死亡。
但是葬礼那天情况改变了。母亲重新恢复了自信,我也安静下来。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克雷格叔叔或者死亡的事。母亲把我的深色格子呢连衣裙从樟脑球箱子里拿出来,刷好,晾在绳子上。
“夏天没问题,轻毛料比纯棉的凉快。不管怎么说,这是你唯一深颜色的衣服。我没关系。是我的话,你穿红色的都不要紧。如果他们真的信仰基督,应该都穿红色。要跳舞庆祝—毕竟,他们整个一生吟唱祷告就是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去天堂。是的。但是我了解你的姑妈们,她们希望看到深颜色的传统衣服,从头到脚!”
听到我不想去时她并没感到吃惊。
“谁都不想去,”她坦白地说,“从来没有人想去参加葬礼。不过,必须要去。有时你要学习面对一些事情。”
我不喜欢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她的敏捷和热心让人感觉虚伪和庸俗。我不信任她。当人们告诉你有时候你要去面对,当他们催促你面对摆在你面前的痛苦、猥亵、讨厌的事实时,在这接近背叛的边缘,他们的声音里总是掩饰不住那种冷酷的庆幸意味,以及对伤害你的贪婪渴望。是的,父母亲也是这样;父母亲尤其是这样。
“死亡是什么?”母亲继续带着不祥的欢快说,“死了是什么意思?”
“那么,首先,人是什么?大部分是水,只是一般的水。人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碳,最简单的元素。他们是怎么说的?值九十八美分?就是这样。不过它的构成方式很奇特。构成的方式,心脏和肺,还有肝、胰腺、胃、大脑。所有这些东西,它们叫什么?元素的化合!把它们化合在一起—化合物的化合—你就得到了人!我们把它叫作克雷格叔叔,或者你父亲或者我。可就是这些化合物,这些构成成分,暂时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运作。然后,某个零件磨损了,坏掉了。克雷格叔叔的情况是心脏出了毛病。所以我们说他死了,人死了,但这只是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是人类的方式。如果不是站在人类的角度,如果我们考虑的是自然界,自然的一切都生生不息,一部分坏死—不是死,而是改变,我想说的是改变,变成别的,所有组成人的元素改变,再次回归自然,在鸟类、动物和花草身上一再重现—克雷格叔叔不一定是克雷格叔叔!他可能是一种花!”
“我会晕车的,”我说,“我会呕吐。”
“你不会的。”母亲穿着连身衬裙,在往露出的胳膊上涂古龙香水。她把藏青色绉纱裙套过头顶。“过来帮我拉上拉链。这么热的天穿这种裙子。我能闻到上面的清洁剂味儿,天热时味道更浓。让我告诉你我几星期前读的一篇文章。它和我现在所说的状况太吻合了。”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拿了帽子,在我的小衣柜镜前戴上,匆匆把前面的头发塞进帽子,后面留了一些。那是一顶战争期间流行的颜色讨厌的碉堡帽—空军蓝。
“人是由各个部分组成的,”她接着说,“当一个人死掉—像我们说的—只是一个或若干部分磨损了,某些其他部分可能还会运作三四十年。比如克雷格叔叔—他的肾也许非常健康,可以给一个患了肾病的年轻人用。这篇文章说—将来这些部分会被利用起来!应该是这样。下楼吧。”
我跟着她下楼到厨房。她开始对着洗手盆上挂着的黑乎乎的镜子涂胭脂,不知道为什么她把化妆盒放在那里,在洗手盆上方油腻的架子上,和又黑又旧的药瓶、剃须刀片、牙粉还有凡士林一起,堆在一堆东西上面。
“移植它们!比如眼睛。已经可以移植眼睛了,不是全部而是角膜,我想是这样。那只是开始。将来一定能移植心脏、肺和身体所需要的所有器官。甚至大脑—我想,能移植大脑吗?那样所有这些部分都不会死,它们会作为别人的一部分活下去,另一个化合物的组成部分。那样你就不能恰当地谈论死亡了。‘活体继承者’,这就是那篇文章的标题。我们可能都是其他身体的继承者,也都是捐赠者。我们现在知道了,死亡将被彻底摆脱!”
父亲已经下楼来,穿着黑西装。
“你打算在葬礼上和他们讨论这些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