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让我们搭车(2 / 2)

快乐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5887 字 2024-02-18

“喔,你穿成这样……”

“星期六晚上我都穿成这样。”洛伊丝回答道。她的声音飘向我,低低的,语带讽刺,随后便笑了。我在她身上看见了她妈妈的影子,粗鄙,而且歇斯底里。“哦,天哪!”她悄悄地感叹。我知道她指的是屋子里的事儿,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反应,就也跟着笑。所以我们笑着回到车上,仿佛我们是朋友似的。其实不是。

我们驱车出了小镇,到了一家农舍,一个女人卖给我们一个威士忌瓶子,里面装的是浑浊的家酿酒,这种东西我和乔治以前都没有喝过。爱德莱德说这个女人也许会让我们用她的前屋,但事实上她不愿意,因为洛伊丝。当这个女人从她头戴的男帽底下悄悄打量我时,对洛伊丝说了一句:“换一个就当休息了,嗯?”洛伊丝没说话,冷着脸。然后这个女人说,要是我们今天这么硬邦邦的,她的前屋就不太适合我们了,我们最好还是回树林去。我们走在小路上准备回车里时,爱德莱德一直说:“有些人就是开不起玩笑,是吧?一点没错,硬邦邦的,说得对……”我把酒递给她,她才安静下来。我知道乔治不在乎,因为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上,就不会再想着开车去欧文桑德了。

我们把车停在小路尽头,坐在车里喝酒。乔治和爱德莱德比我们两人喝得多。大家都没说话,只是把瓶子传过来传过去。这酒和我以前喝的任何酒都不一样,喝下肚子后,人昏昏沉沉的,除了让我作呕以外,根本没有其他感觉。我有点沮丧,觉得自己不可能喝醉了。每回洛伊丝把酒瓶传回来给我,都要说一句“谢谢你”,这种过分的礼貌,包含了微妙的不屑。我用胳膊搂住她,其实也不太想这么做,我想知道到底怎么了。姑娘躺在我的臂弯里,轻蔑,顺从,愤怒,不善言语,遥不可及。相比去抚摸她,我更想和她说说话。但是,这不可能。对她来说,谈话可不是摸摸碰碰的小事儿。同时,我也意识到,我应该更进一步了。现在不再是第一阶段,应该进入第二阶段了(因为我知道在车里相互勾引的惯例。有序地进行每个步骤,并没有那么容易把握)。我几乎希望和我在一起的是爱德莱德。

“你想散散步吗?”我问。

“整个晚上,你只提了这么一个好主意。”乔治从后座回答我。“别急。”我们下车时,他说。他和爱德莱德低声地笑着:“别急着回来。”

洛伊丝和我沿着树丛边一条货车的车辙散步。月光照亮了田野,寒冷,有风。现在,我想报复了。于是,我轻声地说:“我和你妈妈谈得挺多。”

“可以想象。”洛伊丝回答道。

“她告诉我你去年夏天约会的男人。”

“今年夏天。”

“现在看已经是去年了。他已经订婚了,是不是?”

“是的。”

我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他喜欢你,”我问,“对吧?他喜欢你吧?”

“不对吧。我会说,他喜欢过我。”洛伊丝回答道。我觉得,她的腔调有故意强调的挖苦,她已经醉了。“他喜欢过妈妈,对孩子们也不错。不过,他不喜欢我。喜欢我?”她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哦,他和你约会……”

“他只是夏天的时候,和我一起到处走走。湖边的男人都这样。他们来了,找一个姑娘一起跳跳舞,到处走走,过个夏天。他们一直都这样。”

“我怎么会知道他喜欢不喜欢我呢?”她继续说,“他说我永远是个贱货。你必须对这种男人感恩戴德,否则他们就说你是个贱货。”

引了这种话出来,我吃了一惊。我问:“你喜欢他吗?”

“哦,当然了!我应该喜欢。难道我不应该吗?我应该跪下来,感谢他。我妈妈就是这么干的。他送给她一个脏兮兮的廉价大象……”

“他是你的第一个?”我问。

“第一个稳定的。你是这意思吗?”

不是这意思。“你多大了?”

她想了一下:“我快十七岁了。人家会相信我已经十八岁,或者十九岁了。我以前装过一次,在一家啤酒屋工作的时候。”

“你在学校念几年级?”

她看看我,有点惊讶的样子:“你以为我还去学校?我两年前就不去了。我在镇上一家手套厂工作。”

“肯定是违法的。你退学。”

“哦,要是你爸爸死了什么的,你就能得到一张特别许可证。”

“在手套厂做什么?”我问。

“哦,我操作一台机器。就像缝纫机一样。我很快就能算计件工资了,挣的钱多一点。”

“你喜欢这工作?”

“哦,不能说我爱工作。工作就是……你的问题真多。”她说。

“你介意吗?”

“我没必要回答。”她的声音又泄了气,再次平淡下来,“除非我高兴。”她掀起裙角,裹住自己的双手,“刺果儿粘在我裙子上了。”她说,“这件是我最好的衣服了。会不会留下印子?慢慢地拔下来,不会把丝拽断吧?”

“你本来就不该穿这衣服。”我问,“你穿这衣服干什么?”

她摇晃她的裙子,一颗刺果掉了下来。“我不知道。”她说着,把裙子拉开。僵直的,闪闪发光的面料。她带了一丝醉酒后的满足感:“我想给你们男人看看!”她的话,仿佛是怨恨突然的小小爆发。她醉了,用拇指压住鼻子,做出蔑视的姿态,脚尖撑在地上打转。这一切给她带来的满足感,现在确认无疑了。她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嘲讽地展开裙子:“我有一件仿造的开司米毛线外套,花了我十二块钱。”她继续说,“我买了一件皮毛外套,钱要一直付到明年冬天。我有一件皮毛外套……”

“真不错。”我回答道,“皮毛外套是可爱的东西,我觉得谁都想要。”

她松开裙子,手掌掴在我脸上。我一下就轻松了。自始至终,我们都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对抗情绪。我们面对面地站着,两人都有点醉了。我们都尽力保持自己的警惕。要么她再奋力过来扇我,要么我抓住她,回她一记耳光。我们要一决雌雄,解决我们之间的敌意。但是,紧张的时刻过去了,我们放松了呼吸,并没有及时行动。下一个片刻,便用不着费心摆脱相互的憎恨了,也没有去设想怎么从这个阶段到下一个阶段,我们就接吻了。对我来说,这样的亲吻是第一回,没有预谋,没有犹豫,也没有过分仓促,更没有通常的暧昧不清以及随之而来的失望。她在我怀里笑得花枝乱颤,又开始继续我们刚才的对话,仿佛中间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不是很好笑吗?”她说,“你知道吗,整个冬天,所有的姑娘都在说去年夏天,不停地说,说,去年夏天,那些男人。我打赌,你们这些男人,早就把她们忘记了,大概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但是,我再也不想说了,我发现她又有了一种新的力量,和她的敌意大抵相当的一种力量,实际上就是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装出客观而冷淡的模样。片刻后,我轻声问:“我们去什么地方?”

她回答说:“过了这片田地,有一个谷仓。”

这片乡村她熟悉。她以前来过这里。

午夜后,我们开车回镇上。乔治和爱德莱德在后座上睡着了。我想洛伊丝没有睡着,尽管她一直闭着眼睛,什么也没有说。我在哪里看到过“动物伤感”[2],我想告诉她这句话,但随即想到,她不懂拉丁文,大概会以为我自命不凡,盛气凌人。后来,我希望我说过。她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完事后,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倦怠,寒意,疏离。摘掉身上的干草,整理好自己,一连串毫无关联的行为后,钻出谷仓的时候,发现月亮已经下山,而平坦的茬地仍然在那儿,还有白杨树,群星。发现自己还是一样的自己,冷得浑身颤抖。我们开始了这么一趟轻率的旅程,现在,安静地站在这里。回到车里,发现那两个人手脚摊开,坐在车里睡着了。这就是,伤感。这就是伤感。

轻率的旅程。事实如此。因为这是第一次,因为我有一点醉了吗?不是。其实是因为洛伊丝。有关爱的行为,有些人只能走一小段路;另外一些人,则可能走很远,他们能够做更大的妥协,如同神秘主义者一般。洛伊丝便是个爱的神秘主义者,她这会儿坐在车座上,距离遥远的另一端,神情冷淡,容装不整,将自己彻底地封闭起来。我想和她说的一切,都只能在自己脑海里空荡荡地格格作响。下次再来看你,怀念,爱,这些词儿,我一个也说不出来。我们之间的距离,让这些话显得那么不真实。我想,到下一棵树之前,我要和她说话。到下一根电线杆之前。但我终于还是没有。我的车越开越快,实在是太快了,小镇越来越近了。

街灯的光亮在前方黑暗的树影里开放。后座上开始骚动。

“现在几点了?”乔治问。

“十二点二十。”

“我们肯定把酒全喝光了吧?我不舒服。哦,救世主,我感觉实在不爽。你感觉如何?”

“挺好。”

“好?嗯?感觉像今天写完了作业,嗯?你是不是这么感觉的?你睡了没?我睡了。”

“我没睡着。”爱德莱德昏昏沉沉地说,“我的腰带呢?乔治,哦,还有,我的另一只鞋呢?今天可是星期六晚上,这会儿还算早呢,是吧?我们可以去吃点东西。”

“我不想吃了。”乔治回答道,“我要睡觉了。明天要早起,和我妈去教堂。”

“耶,我知道。”爱德莱德以一种不信任的语气说,不过她幽默感还不算太差,“不管怎么样,你可以给我买个汉堡包。”

我已经开到了洛伊丝家附近。直到车停下,洛伊丝都没有睁开眼睛。

她又坐了一会儿,双手用力拉裙子,努力把裙子拽平。她没有看我。我挪过去吻她,但是,她似乎轻轻往后缩了一下,让我感觉自己最后的姿态,终究还是欺骗,矫揉造作。她不喜欢这样。

乔治问爱德莱德:“你住哪里?你住的地方近吗?”

“近,半个街区。”

“好的。那你在这里下车怎么样?我们今天晚上得回家的。”

他吻了吻她,两个姑娘都下了车。

我发动了汽车。我们开始倒车。乔治在后座上舒舒服服地打算睡觉。然后,我们听见车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亮的,粗糙的女孩子的嗓音,凄凉,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谢谢让我们搭车!”

不是爱德莱德。是洛伊丝。

[1]Mickey Rooney(1920— ),美国演员,娱乐明星。

[2] 拉丁谚语post coitum omne animal triste,做爱后一切动物都伤感。—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