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让我们搭车(1 / 2)

快乐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5887 字 2024-02-18

表哥乔治和我坐在一家名叫波普咖啡的餐馆里,这是在靠近休伦湖的一个小镇上。室内光线昏暗,灯还没有开。不过,在落了苍蝇的,微微发黄的草莓圣代和西红柿三明治剪纸中间,贴在镜子上的告示还是能看清楚的。

“别打听,”乔治读道,“要是我们知道,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了。”还有:“要是你闲着没事儿干,不如去找个适合你的鬼地方。”乔治什么都要大声念出来,不管是海报、公告,还是缅甸刮胡水的广告词:“教堂湾,人口一千七百人,公路布鲁斯出口。我们爱我们的孩子。”

我想知道这是谁的幽默感,给大家看这种告示。我想,也许是收银台后头的那个男人。波普?咬着一根火柴,看着外头的马路,也不看别的,就看着有没有人被人行道上的裂缝绊了一下,或者车胎爆了。也许波普只是在自嘲。扎根一般地坐在收银台后头,体型庞大,冷嘲热讽,漠不关心,怎么看也不像会做这种事。甚至不用这样,也许只要来回走走,开车逛一圈,去一些地方,这个地方就能证明它的荒谬。在小镇上,你可以看见往窗外瞅的人们,坐在台阶上的人,你能从他们的脸上看见这样的判断。他们脸上的事不关己,漠不关心是如此之强烈,仿佛他们已经承受了足够的幻灭,并且,暗暗以满足的心情保持着他们的幻灭。

这里只有一个女服务员,一个矮矮胖胖的姑娘。她靠在柜台上,正在抠自己手指甲上的指甲油,把拇指上的指甲油剥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就把大拇指搁到自己的牙齿上,专心致志地前后磨。我们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没理我们。大概两三分钟后,她把手指放下来,一边打量手指,一边说:“我也想知道呢,等你们发现呢。”

“好吧。”乔治回答说,“我叫你米奇怎么样?”

“我不介意。”

“你让我想起了米奇·鲁尼[1]。”乔治说,“喂,这镇上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米奇背过身子,开始喝咖啡。看起来,她不打算再和我们讲话了,所以乔治有点神经质的不安,就像他被强迫要安静下来,被强迫一个人待着一样。“喂,这镇上,连姑娘都没有了吗?”他说话的表情,简直是忧郁。“这里没有姑娘,没有跳舞的地方,或者其他什么?我们在这里谁也不认识,你不愿意帮我们一点忙吗?”

“舞厅往下走,在海滩边。劳动节关门。”米奇冷漠地说。

“没有别的舞厅?”

“威尔逊学校外头,今天晚上有舞会。”米奇回答道。

“老式舞会?我不去老式舞会。所有人都跑过去,那种以前在教堂的地下室办的舞会。哦耶,大家转起来,我可不喜欢。美好的教堂地下室。”乔治的语气带着无来由的怒气,“你不会记得的,当时你太小了。”

这时候,我刚刚高中毕业,乔治已经在百货公司的男鞋部工作了三年,这就是区别。不过,我们都还没操心回城的事儿。我们现在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出其不意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相遇。我有一点钱,乔治则身无分文。我有我爸爸的车,乔治以前的车没了,以后的车还没有来,这事儿让他一直有点暴躁,不太高兴。不过,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些让他不开心的事儿。我能感觉到,他在制造一种自足的良好感觉,老朋友的感觉,假装我是一个老男人,一个好孩子,一个真正的人物,不在乎这么复杂的角色有没有冲突。尽管如此,当我看着他温柔的,笨头笨脑的,金发碧眼的英俊模样,就不会多想了。他有性感的粉红色嘴唇,经常的困惑给他的额头添了些惊异和恼人的纹路。我能想象出他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

碰到他之前,我开车去湖边接我妈回家。她参加了一个女人的湖畔休假营。她们在营地靠喝果汁,吃白软干酪来减肥,清晨在湖里游泳。这种休假显然是有宗教目的的,因为那儿还有一个小礼拜堂。我的姨妈,乔治的妈妈,也在那儿。我到了大概一小时,乔治也到了。他不是去接他妈妈回家的,而是去问她要钱的。他和他爸爸关系不太好,而且他在男鞋部赚的钱也不多,所以经常身无分文。他妈妈说,要是他肯留下来过一夜,第二天陪她去教堂,就借给他一些钱。乔治就同意了。然后我和乔治就开车跑了,沿着湖边开了有半英里远,到了这个小镇。我们以前都没来过这个小镇。乔治说这里有丰富的私酒和大把的姑娘。

这是个连柏油路都没有的小镇,宽阔的沙石路面,光秃秃的院子。只有耐寒耐旱的东西,比如黄的红的旱地金莲花,卷曲的褐色叶子的丁香花,能从干裂的地面钻出来。房子和房子之间的距离遥遥,每座屋子后头都有自己的水泵、棚屋以及厕所,大部分都是木头盖的,刷成了绿色、棕色、黄色。这里的树,都是粗大的柳树,或者白杨树,它们精致的叶子积着灰土。小镇的主干道两边都没有树,只有一块块光地,长着高高的野草、蒲公英和蓟类植物。商店建筑之间是开阔的乡村。镇公所大得惊人,塔楼上有一座漂亮的大钟,塔楼的红砖在小镇褪色的白色木墙之间格外的耀眼。大门边的告示说,这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死难战士纪念堂。我们在外头的饮水处喝了水。

我们在主干道上开着车,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乔治说:“什么垃圾!”然后说:“嗨,看看这个!喔,也不是太好。”路上的人都要赶回家吃晚饭了,商店的影子气势磅礴地落在地上,我们于是进了波普咖啡馆。

“哎呀,这镇上就没有别的饭店了吗?你看见别的饭店没?”乔治说。

“没看见。”我回答道。

“我去过的其他镇子,”乔治说,“窗户外头挂着猪,实际是从树上挂下来的。不是这里,上帝!我猜现在的季节太晚了。”

“你想去看场戏不?”

门开了。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她走上台阶,坐在一条长凳上。走路的时候,裙子摇来摆去。她长了一张昏昏欲睡的长脸,没有胸,头发卷曲,脸色苍白,几乎可以说丑陋。但是,她浑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性的光环。乔治顿时愉快起来,尽管也没有非常愉快。他说:“没关系,够了。紧急情况嘛,危急情况嘛。”

他走到柜台那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攀谈。过了大概五分钟,他们一起朝我走过来了,女孩在喝一瓶橘子汽水。

“这是爱德莱德。”乔治说,“爱德莱德,爱德莱德,甜蜜的爱德莱德呀。我叫她甜蜜的爱,甜蜜的爱。”

爱德莱德只顾吸她的吸管,根本没理会。

“她没约会。”乔治说,“甜心,你没约会吧,是不是?”

爱德莱德摇了摇头,动作非常之轻。

“你和她说的话,她一半都没在听。”乔治说,“爱德莱德,甜蜜的爱,你有没有朋友?你有没有年轻的,可爱的小姑娘朋友愿意和小伙子出来?你,她,和男人?”

“看情况。”爱德莱德回答道,“你们想去哪儿?”

“你说哪里就去哪里。开车去。也许去欧文桑德。”

“你有车?”

“是啊,是的。我们有车。来吧,你肯定有男人喜欢的可爱小姑娘。”他用手臂搂住这个女孩,手指搭在她衣服上,“出来吧,我们带你看看车。”

爱德莱德说:“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可能愿意来。和她约会的那家伙已经订婚了。他的未婚妻来了,待在他那里。他住在湖边,他爸爸妈妈的房子……”

“哦,好吧,这是个有趣的故事。”乔治问,“她叫什么名字?来吧,走,咱们去接她。你想坐在这里喝一晚上的汽水?”

“我喝完了。”爱德莱德回答说,“她也可能不会出来。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出来?她妈妈晚上不让她出门?”

“哦,她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爱德莱德说,“不过有几次她不想出来。我不知道。”

我们出了门,上了车。乔治和爱德莱德坐在后座。从咖啡馆沿着主干道只过了一个街区,车经过一个瘦削的金发女孩身边,她穿了一身家常衣裤。爱德莱德叫道:“停车!就是她!洛伊丝!”

我靠路边停车,乔治的脑袋探出窗户,吹口哨。爱德莱德叫她,女孩毫不犹豫,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爱德莱德对她解释的时候,她笑了,谈不上热情,只是礼貌。乔治一直在说:“快,上车,来吧,我们上车再谈。”女孩笑,根本没看我们一眼,让我惊讶的是,过了一会儿,她打开车门,钻进了车里。

“我没什么事儿。”她说,“我男朋友不在。”

“是这样?”乔治说。我从后视镜里看见爱德莱德给了他一个不高兴的警告表情。洛伊丝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最好开车到我家去一下。”她说,“我刚出来买可乐,所以只穿了家常衣服。最好到我家停一下,我换件别的衣服。”

“我们去哪里?”她问,“我看看我要换什么衣服。”

我回答道:“你想去什么地方?”

“好吧,好吧。”乔治说,“万事之首就是我们要先喝一瓶,然后再决定去哪里。到哪儿买酒?”爱德莱德和洛伊丝都说知道,然后洛伊丝对我说:“我换衣服的时候,你可以进屋等我,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扫了一眼后视镜,想,她大概已经和爱德莱德有了默契。

洛伊丝家有一张旧沙发,就在门廊上,几块毯子挂在扶手上。走在院子里时,她走在我前头。她淡淡的长发扎在脖子后面,皮肤上的雀斑如同遍布的灰尘,但颜色不深。就连她的眼睛,色彩都是淡淡的。她冷淡,瘦小,苍白。她的嘴巴看起来有种嘲弄,也有明显的庄重。我估计她大概和我差不多大,可能还稍长几岁。

她打开前门,以一种清楚的,却又不自然的腔调说:“很高兴介绍你认识我的家人。”

狭小的前屋地板上铺了油地毡。窗户上挂着印花的纸窗帘。光滑的躺椅是尼亚加拉瀑布的图案,躺椅上搁了一个靠垫,上面印着“给妈妈”。一个黑色的小加热炉,盖了一个夏天用的纱罩。大花瓶里放的是纸折的苹果花。一个清瘦的高个子女人进了房间,用毛巾擦手,顺手把毛巾扔在了椅子上。她的嘴里全是青白色的陶瓷牙,脖子上挂着长长的绳子,晃来晃去。因为洛伊丝的通告那么突然,那么别有用心地变成了传统方式,我只能和她问好了。我困惑她是不是误解了约会的意思,以为乔治策划的约会是为了这个。我并不这么觉得。我觉得她的脸看上去并不无知。她看起来经验丰富,镇定沉着,心怀敌意。也许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嘲弄我,把我变成一幅约会漫画:傻笑的男孩小心翼翼地进了前厅,等着认识好姑娘的家人。但有点离谱。她连看都没好好看我一眼,就一边答应和我出去,一边故意让我难堪。她为什么要费这心呢?

洛伊丝的妈妈和我一起坐在躺椅上,她开始和我攀谈,解释我的约会。我留意到屋里的味道,狭小空间内的陈腐味道。床单、油炸食品、清洗剂以及药膏的味道。还有灰尘的味道,尽管屋里也没有多少灰。洛伊丝的妈妈说:“停在外头的车不错。你的车?”

“我爸爸的车。”

“哦,多可爱的车!你爸爸有这么好的车。我一直觉得,这样的车谁都想要。我没时间搭理那些内心充满忌妒的人。我觉得它就是可爱。我相信你妈妈要是喜欢什么,就直接出门去商店买回来。新衣服,新床单,新水罐,新锅。你爸爸干什么的?他是医生,律师,还是什么工作?”

“他是个会计师。”

“哦,坐办公室吗?”

“是的。”

“我的弟弟,就是洛伊丝的舅舅,在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伦敦办事处。他在那儿的职位相当高,我知道。”

她开始告诉我洛伊丝的爸爸是如何在工厂的一场事故中丧生的。我注意到一个老太太,也许是奶奶,站在门口。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瘦,而是像塌方的布丁一样松弛,没有形状。淡淡的褐色斑点一摊摊地化在她的脸上、胳膊上;湿润的嘴角长了一丛毛。屋里的某些味道仿佛就来自她的身上。这是一种隐隐的腐烂味道,就像有某种黑暗的小动物死在了走廊下面。这些味道、邋遢的模样、倾诉的声音—这种生活有我从不曾了解过的东西。这些人的某些东西,我想,连我的妈妈和乔治的妈妈也是不知道的。就连乔治也一无所知。而这些人,却生来狡诈、悲戚、世故。

关于洛伊丝的爸爸,我没听进去多少,除了他的脑袋被砍下来以外。

“掉下来了,你想想,滚到了地上!棺材不能打开。那是六月,天气太热。镇子上的人都在花园准备葬礼,摘院子里的绣线菊、铁线莲。我想,这件事儿应该是这个镇子出过的最最严重的事故了。”

“去年夏天,洛伊丝有一个不错的男朋友。”她说,“他常常带她出去,有时候也在这里过夜,都是他家人不在度假屋,他又不想一个人待在那儿的时候。他给孩子们带糖来。就连我,他也会带礼物。上面的那个瓷象,可以在里面种花的,就是他送给我的。他还帮我修好了收音机,我再也不用送到店里去修了。你家里人在这里有没有度假屋?”

我说没有,然后洛伊丝就进来了。她穿了一件黄绿色的衣服,硬邦邦的,闪闪发亮,简直像圣诞节的包装纸。她穿了高跟鞋,戴着莱茵石,为了掩饰雀斑,扑了一大堆暗色的粉。她妈妈兴奋了。

“你喜欢这衣服吗?”她说,“她千里迢迢跑到伦敦去,买了这件衣服。不是在这里买的!”

我们走出去的时候,必须经过老太太身边。她看着我们,突然认出来的表情。她凝胶般的淡色眼睛里,有一种毫不动摇的神色。她颤抖着张开嘴,脸朝我探过来。

“你和我孙女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你喜欢就好。”她的声音苍老,语气强硬,就是乡下妇人的粗糙嗓门儿,“不过你得小心点。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洛伊丝的妈妈把老太太拉到身后,笑了起来,她扬起眉毛的时候,皮肤紧紧地绷在额头上,“没关系。”她装腔作势地对我说,做了一个心烦意乱的鬼脸,“没关系,返老还童而已。”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皮肤被笑容往后拉。似乎所有的时候,她都在倾听自己大脑里永无休止的喧嚣和躁动。我跟着洛伊丝出去,她抓住了我的手。“洛伊丝是个好姑娘。”她轻声地说,“开心点,别让她难过哦。”她飞快地挤了挤眼睛,样子颇为古怪。我猜她的本意是调情取乐吧。“晚安!”

洛伊丝生硬地走在我前头,她薄纸一般的裙子沙沙作响。我说:“你想去跳舞,还是什么?”

“不一定。”她回答道,“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