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1 / 2)

她曾经离开过他。离开的直接原因其实不值一提。他和一个少年团伙混在一起(他称呼他们“悠悠”)。他匆忙吞下她刚烤好的姜汁蛋糕,而那本来是那天晚上聚会后准备做甜点的。她不被注意地—至少是尼尔和悠悠们没有注意—离开了房子,坐在大街上一间三面遮蔽的棚子里,公交车一天在这里停两次。她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而且她还要等好几个小时。她坐在那儿,读木墙上所有写着或刻着的东西。各种各样的首字母缩写,写着某某彼此相爱到永远。罗里·G.吮吸阴茎。登克·卡提斯是同性恋。加纳先生也是(加上)。

吃屎的H.W.甘支统治。绝命快闪。上帝憎恨猥亵污秽。凯文·S.死定了。阿曼达·W.美丽甜蜜,我希望他们不要把她关进监狱,因为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她。我要他妈的 V.P.女士坐在这里读着你写的这些可恶的脏东西。

看着这些连珠炮似的人类的宣泄—尤其困惑于关于阿曼达·W.的那句真心真意且书写整齐的句子,基妮想知道写这些东西的人当时是否独自一人。接着,她幻想自己坐在这里或某个类似的地方,一个人在等待公交车。如果她继续执行现已决定的计划,她一定会实现这个愿望的。她会忍不住在公共场所的墙上发表声明吗?

现在,她感觉自己和那些写下这些东西的人有了某种关联—这种感觉源自于她的愤怒,些许的愤怒(也许是些许?)以及她向尼尔实行报复的兴奋感。但是她正在经历的生活中,也许没有什么人可以让她生气,欠她什么,或可能因为她的行为受到奖惩,或真正受到影响。她的感觉可能对任何人都不重要—除了她自己—但是这种感觉在她心里膨胀开来,压迫着她的心脏,令她窒息。

毕竟她不是世界上人们趋之若鹜的那种人。她很挑剔,以她自己的方式。

当她站起来走回家时,还没有看到车的影子。

尼尔不在。他送男孩子们回学校了。当他回来时,有人已经到了,是提早来赴约的。等她恢复平静后,她告诉他自己做了什么,那可能会成为一个笑话。实际上,它确实成了一个笑话,她在公司讲了很多次—省略了或只是大致描述了她在墙上读到的东西。

“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去?”她问尼尔。

“当然,如果有时间的话。”

肿瘤医师举止很像教士,事实上他在白色罩衫里穿了件黑色圆翻领衬衫—说明他刚刚完成例行公事的配药。他的皮肤年轻光滑—看起来像奶油糖果一样。他头顶上是浅黑色的头发,冒着细细的绒毛,很像基妮自己炫耀的鬈发。不过她的头发是灰棕色,像老鼠毛。一开始,基妮还曾想过他会不会既是病人又是医生。接着又觉得他是不是用这种方式接近病人,让他们感觉更舒服。头发很可能是移植的,或者这只是他喜欢的发型。

你不能问他。他来自叙利亚、约旦或医生很受尊重的地方。他拘泥于礼节。

“总之,”他说,“我不想给人错误的印象。”

她从空调房间里出来,走进安大略八月下午刺眼的阳光中。有时太阳穿透云层,有时留在薄云后—怎样都是热。停着的汽车、人行道以及其他建筑的砖瓦,似乎都在对着她轰炸,仿佛它们都是各不相干的物件,以荒唐的次序向她抛来。这些天,她不是很适应改变后的环境,她想要一切都熟悉而稳定。信息的改变也是一样。

她看见篷车从停靠的路边开过来,驶下街道来接她。它是浅蓝色的,微微发亮,颜色令人生厌。生锈的地方重新油漆过的蓝色更淡些。贴纸上写着:我知道我开的是一辆破车,但是你应该看看我的房子。尊敬你的母亲—地球,以及(下面是最近新贴的)使用杀虫剂,除草,引发癌症。

尼尔过来帮她。

“她在车里。”他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急切,模糊得像一种警告或是乞求。他匆忙紧张的神情告诉基妮,现在不是把她的新闻告诉他的时候,如果那可以叫作新闻的话。当尼尔和其他人一起的时候,即使是一个人,只要没有基妮,他的行为就会不同。他会变得更活跃,更热情,更迷人。基妮不再为此感到困扰了—他们在一起已有二十一年。她自己也变了—她常常认为这是一种反作用—变得更保守,有点爱讽刺。一些伪装是必要的,或只是因为太习惯了而无法丢掉。像尼尔的老式外表—班丹纳印花头巾,蓬乱的灰色马尾,金牙套一样闪闪发光的小金耳环,还有他逃犯一般的破烂衣服。

她去看医生的时候,他去接来家里帮工的女孩。他在少年犯感化院见过她,他做老师,她在食堂工作。感化院就在他们住的城外二十英里远的地方。几个月前女孩辞去了厨房的工作,看管一个主妇生病后的农场。离这个地方不远,好在她现在有时间。

“那个女人怎么啦?”基妮问,“她死了吗?”

尼尔说:“她住院了。”

“一样。”

他们要在短期内做很多安排。把前屋所有的文件都清理出来,以及将报纸和杂志含有的相关文章存盘—这些已经堆满了书架,堆得高及天花板了。两台电脑、旧打字机和打印机。所有这些都要找个地方放好—暂时的,尽管没有人这样说—放在别人的房子里。前屋要变成病房。

基妮对尼尔说,他至少可以保留一台电脑,放在卧室里。但是他拒绝了。他没有说明原因,不过她明白,他认为不会有时间用电脑。

他们在一起的这些年里,尼尔的所有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组织和举办活动。不仅是政治上的活动,还有努力保护历史建筑、桥梁和墓地的活动,保护街道两边和古老森林里边缘区域的树木不被砍伐,保护河流不受有毒排水的污染,保护上好的土地免于被开发,规劝当地人不赌博。总是要写信件和请愿书,向政府部门游说,分发海报,组织抗议。前屋是发泄愤慨的地方(基妮认为,那给了人们很大满足),也是充斥着糊涂主张和争论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尼尔富有胆略的那种乐观。现在房间突然空了,让她想起第一次走进这座房子时的情景,她父母挂着帘子的复式房子,想起那些摆满书的架子,窗子上的木板,光亮地板上那些漂亮的中东地毯,她总是记不住名字。她购买的卡纳雷托印刷品,贴在自己大学宿舍间光秃的墙壁上。泰晤士河畔市长大人旅行日。她其实贴上了,尽管不再留意它。

他们租了一张医院的床—他们还不真正需要它,不过趁着有还是弄一张,因为经常供不应求。尼尔考虑得非常周到。他挂起一个朋友淘汰给他的厚窗帘。上面有大酒杯和黄铜马饰图案,基妮觉得它们很丑陋。但是她现在明白了,总有一天,丑陋和漂亮都为一种目的服务,那时,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个挂钩,悬挂你体内那些任性的情感,以及你思想的零零碎碎。

她已经四十二岁,直到现在,她都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尼尔比她大六岁。所以她想,按自然规律,她也会经历他现在的这种状态,有时她会担心自己不知如何应付。有一次,睡觉前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实在。她曾经想过当他死去时,她能握着或轻抚着这只手,哪怕只有一次。她不能接受那个事实—他死去、气数已尽的事实。不论多久前就预见到这种状态,她都不能接受。内心里她无法相信他对这一刻一无所知。对她一无所知。想到他没有那种想法,她感到一种迷惘,一种可怕的坠落感。

但同时也有一种兴奋感。当一连串灾难有希望将你从生活的所有责任中解脱出来时,你会感觉到无法形容的兴奋。因为羞愧,你必须镇定并保持安静。

“你去哪里?”当她把手抽回时,他问道。

“不去哪里。翻个身。”

既然碰巧现在她有这种感觉,她想知道尼尔是否也有类似感觉。她问过他是否习惯了这个想法。他摇了摇头。

她说:“我也没有。”

接着,她说:“别让悲伤心理治疗师来。他们可能已经准备好了。想要先发制人给你打击。”

“别折磨我了。”他说,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愤怒。

“对不起。”

“你不必总是把什么都看得那么淡。”

“我知道。”她说。但是事实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现在的事件也分散了她大部分注意力,她发现很难再有什么想法。

“这是海伦,”尼尔说,“从现在开始,她将照料我们。她不能容忍任何废话。”

“太好了。”基妮说。她一坐下,就伸出手。但是女孩可能没有看见,她的手低垂在两个前座之间。

或许是她不知如何是好。尼尔说过她来自不可思议的环境,一个绝对不开化的家庭,并且发生了一些你无法想象会在当今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一个边远的农场,一个死去的母亲,一个智力残障的女儿以及一个专横、精神错乱、乱伦的老父亲,还有两个小女孩。海伦是大的那个,她十四岁时和老人打了一架,离家出走。一个邻居收留了她,报了警,警察带走了妹妹,两个孩子都被送到儿童救济院的收容室。老人和他的女儿—也就是她们的父母—都被安置在了精神病院。养父母收留了海伦和她妹妹,她们身心都很健全。她们被送去读书,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悲惨时光,不得已要一直留在一年级。但是她们学到的知识足够她们找到工作了。

尼尔起动了篷车,女孩子开始说话了。

“你选择了这么热的一天出门。”她说。这应该是她听别人开始聊天时说过的那类句子。她说话的语气生硬、平淡,充满敌意和不信任,但即便这样,基妮知道现在不应该计较。某些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尤其是乡下人—在世界的这个地方。

“如果你感觉热可以开空调。”尼尔说,“我们有老式的空调—把窗子摇下来就是了。”

他们在下个拐角转弯,这是基妮没有想到的。

“我们得去医院。”尼尔说。“别慌。海伦的妹妹在那里工作,她那儿有海伦要拿的东西。是吧,海伦?”

海伦说:“是的。我的好鞋子。”

“海伦的好鞋子。”尼尔抬头看看镜子,“海伦·萝西小姐的好鞋子。”

“我的名字不是海伦·萝西。”海伦说。听起来这似乎不是她第一次这么说。

“我这么叫因为你的脸是玫瑰红色。”尼尔说。

“我不是。”

“你是。对不对,基妮?基妮同意我的说法,你的脸像玫瑰那样红扑扑的。海伦玫瑰脸小姐。”

女孩子的确皮肤柔嫩红润。基妮还注意到她有近乎白色的睫毛和眉毛,婴儿绒毛般金黄色的头发,嘴唇没有抹任何口红,但不是那种没涂口红的正常状态。她的状态就像小鸡刚出壳的样子,仿佛还有一层皮肤没有长好,最后还要长一层更粗硬的毛发。她一定是对皮疹和传染病很敏感,容易有刮伤和瘀痕,嘴周围容易发炎,白色的睫毛间会有麦粒肿。不过她看起来并不柔弱。她的肩很宽,瘦削但骨架很大。她看起来也不笨,尽管她有小牛或小鹿的那种直率表情。一切都显露无遗,她的注意力,整个人的性格都暴露在你面前,带着一种无辜的—对基妮来说—也是讨厌的力量。

他们正走在通向医院的山坡上—基妮也是在这家医院做的手术,并进行了第一个化疗疗程。医院对面是墓地。这是条主干道,每次来都要经过这里—过去他们来镇上只是买东西,或是少有的看场电影消遣一下—基妮会说“多让人沮丧的景色”或者“这是不是太不方便了”之类的话。

现在她保持沉默。墓地不会让她烦恼。她意识到它不重要。

尼尔一定也意识到了。他对着镜子说:“你猜那墓地里有多少人?”

海伦沉默了片刻。然后—相当阴沉地—说:“不知道。”

“他们都是死人。”

“他又开始气我了,”基妮说,“那是四年级水平的笑话。”

海伦没有回答。她也许从来没有念到四年级。

他们开到医院大门那里,在海伦的指点下绕到后面。人们穿着病号服出来抽烟,其中一些还拖着输液瓶。

“你看那条长凳,”基妮说,“哦,没关系,我们已经开过了。它有个标志牌—谢谢,请不要抽烟。但那是让人们出来散步时坐的。他们为什么出来?为了抽烟。那么他们不应该坐下吗?我不明白。”

“海伦的妹妹在洗衣房工作。”尼尔说,“她叫什么名字,海伦?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洛伊丝。”海伦说,“在这儿停车。好的,就是这里。”

他们到了医院后翼的停车场。除了一扇紧闭着的卸货门,一楼没有入口。另外三层楼有门通向防火通道。

海伦下了车。

“你知道怎么进去吗?”尼尔问。

“很容易。”

防火通道离地面有四五英尺高,但是她却有办法抓住栏杆,把自己悠上去,也许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砖上。几秒钟的事。基妮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尼尔在笑。

“去吧,姑娘。”他说。

“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基妮说。

海伦已经跑上三楼,消失了。

“如果有,她也不会用的。”尼尔说。

“真有勇气。”基妮费力地说。

“不然她永远不会冲出来,”他说,“她需要使出所有的勇气。”

基妮戴着宽檐草帽。她摘下帽子,开始给自己扇风。

尼尔说:“对不起,好像没有什么阴凉处可以停车。她很快就会出来的。”

“我看起来很奇怪吗?”基妮问。尼尔习惯了她这么问。

“你很好。反正这附近也没有人。”

“我今天看见的男人不是我以前看见过的那个。我想这一个比较重要。可笑的是他的头发和我的一样。也许他这样是为了让病人安心。”

她想继续说下去,把医生说的话告诉他,但是他却说:“她妹妹不像她这么聪明。海伦总是要照顾她,保护她。鞋的事—很典型。难道她不会自己买鞋吗?她连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她还是和收养她的人一起住,在乡下的什么地方。”

基妮没有继续说下去。扇风用去了她大部分力气。他观察着建筑。

“我希望他们不会因为她到处乱走而把她拖出来,”他说。“违反规定。她可不是守规则的人。”

过了几分钟,他吹了一声口哨。

“她来了。她来了。向最后的直线跑道冲去。她会不会跳之前先停一下?看一看再跳?她会吗—不。不会。喔—喔。”

海伦手里没拿着鞋。她跳进车,砰地把车门关上说:“愚蠢的白痴们。我一上去就有一个卑鄙的家伙拦住我。你的牌子呢?你得戴牌子。我看见你从防火通道进来的,不能这样。好吧,好吧,我要找我妹妹。你现在不能见她,不是休息时间。我知道,所以我才从紧急通道进来,我只是要拿点儿东西。我不用和她说话,不想占用她的时间,只是拿东西。那可不行。我行。你不行。接着我开始大声叫洛伊丝,洛伊丝。他们所有的机器都在转,里面有两百度,他们脸上都是汗,洛伊丝,洛伊丝。我不知道她在哪里,能不能听见我的叫声。但是她冲出来,一看见我—哦,该死。哦,该死。她说,我去了,可是忘拿了。她忘了拿我的鞋了。我昨天晚上还打电话,提醒她。可是你看,该死,她忘了。我本想揍她一顿的。你现在出去,他说。下楼,出去。不要走紧急通道,那是违法的。真讨厌。”

尼尔不停地笑,一边摇着头。

“那么她忘记拿回你的鞋?”

“忘在了琼和马特家。”

“真不走运。”

基妮说:“我们现在能不能开车,好通点风?扇风不管用。”

“好吧。”尼尔说。他倒车,调头,他们再次经过熟悉的医院前,相同或不同的人在抽烟,穿着沉闷的病号服,带着吊针在散步。“海伦,告诉我们要去哪儿?”

他对着后座叫:“海伦?”

“什么?”

“去那些人家我们该怎么走?”

“哪些人家?”

“你妹妹住的地方。你鞋子在的地方。告诉我们该怎么走。”

“我们不去他们的家,我不告诉你。”

尼尔将车转回来时的原路。

“我先这样开着,等你想好具体方向。上高速路是不是好些?或者到镇中心?我该从哪里开始呢?”

“不从任何地方开始。哪也不去。”

“不是太远,是吗?为什么不去?”

“你已经帮了我一次了,那就够了。”海伦尽可能向前倾身,把头伸到尼尔和基妮的座位中间。“你带我去医院,那还不够吗?你不必一路开着车帮我忙。”

他们减慢车速,拐进一条小道。

“那太傻了,”尼尔说,“你要到二十英里外的地方去,而且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回来。也许你会需要那些鞋。”

她没有作声,他又问了一遍。

“或者你不知道路?你不知道从这里怎么走吗?”

“我知道。但是我不告诉你。”

“那么我们转一转。随便转,直到你准备告诉我们。”

“我不会准备好的。我不想告诉你们。”

“我们可以回去看你妹妹。我敢说她会告诉我们。现在到了她的休息时间了,我们可以送她回家。”

“她上晚班,怎么样。”

他们穿过镇中基妮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他们开得很慢,经常转弯,以至于没有什么风吹进车里。木板封起来的工厂、打折店、当铺。现金、现金、现金—有栅栏的窗子上一个闪亮的招牌上写着。还有一些房屋,破烂不堪的旧复式建筑,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迅速建造起来的独门独户的木制房屋。一个小院子堆满了待售的东西—衣服挂在一根绳子上,桌子上满是碗碟和家庭用品。一只狗在桌子下嗅来嗅去,几乎要把桌子撞倒。台阶上坐着的女人,抽着烟,招待着稀少的顾客,好像心不在焉。

一间街角商店前面,一群孩子在吃冰棒。站在边上的一个男孩—可能不超过四五岁—把冰棒向篷车扔去。力气大得惊人。竟然打到基妮一侧的车门,就在她胳膊下面,她轻轻叫了一声。

海伦把头从后窗伸出去。

“你想把胳膊吊在绷带上吗?”

那个孩子开始号叫。他没有和海伦顶嘴,也不指望永远失去的冰棒了。

海伦把身子缩回篷车里,对尼尔说:“你是在浪费汽油。”

“在城北?”尼尔说,“城南?北南东西?海伦告诉我们该去哪里最好。”

“我已经说过了。今天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我也说过,我们要为你拿到那些鞋子才回家。”

不论语气多么严厉,尼尔还是保持着微笑,脸上挂着一种故意的、无助的愚蠢表情。一种狂喜袭来的表情。狂喜袭遍了尼尔的全身,他整个人充满了这种愚蠢的狂喜。

“你真固执。”海伦说。

“你会明白我有多固执。”

“我也是。我和你一样固执。”

基妮似乎可以感觉得到海伦脸颊的炽热,它们和她挨得很近。当然也可以听到女孩的呼吸,由于兴奋而粗重的呼吸,有点哮喘的迹象。海伦就像一只家猫,精神会紧张得丧失理智,也太容易在座位间跳来跳去,不应该用任何车辆携带。

太阳又透过云层照射着。高悬在天空中,如黄铜般的色泽。

尼尔把车转向有茂密老树的路上,那里的房屋也更像样一点。

“好点了吗?”他对基妮说,“阴凉一些吗?”他压低了嗓音,语调亲密,仿佛有关女孩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下了,都是废话。

“走沿途风景好的路。”他对着后座说,音调又提高了些,“我们今天要走景观之路,特别优待海伦玫瑰脸小姐。”

“也许我们应该,”基妮说,“也许我们应该开回家。”

海伦插话进来,差不多是在叫喊,“我不想耽误任何人回家。”

“那你就给我指路。”尼尔说。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严肃些。不能再微笑了,但不论他怎么努力掩盖,还是忍不住要笑出来。“让我们去那里完成使命,然后就开回家。”

这样慢慢开过了半个街区,海伦抱怨着。

“如果非得去那就去吧。”她说。

他们没开多久,过了一个区,尼尔又对基妮说:“没看见小溪。也没有房屋。”

基妮问:“你说什么?”

“银溪房产。在招牌上写着。”

他一定是看到了一个她没有看见的招牌。

“转弯。”海伦说。

“左还是右?”

“在拆卸场。”

他们经过拆卸场,废旧的汽车在松垮的铁栅栏后半隐半现。车上了小山坡,经过一扇通往沙土矿井坑的门,来到山中一个凹陷的大坑前面。

“就在那儿。前面是他们的信箱。”海伦大声说着,有些自豪的样子,他们靠得足够近的时候,她读出上面的名字。

“马特和琼·柏格森。就是他们。”

几只狗叫着跑下短道。一只又大又黑,一只小些,棕褐色,像只小狗。它们围着车轮跳来跳去,尼尔按了按喇叭。接着,另一只毛皮光滑、带微蓝斑点的狗—这只更狡猾、更有目的性—从长长的草丛里溜出来。

海伦叫它们闭嘴,趴下,滚开。

“除了品拓,其他的不必害怕。”她说,“另外两只是胆小鬼。”

他们在堆着砂石的宽敞凌乱的空地上停下来。一边是带铁皮顶的谷仓或工具棚,另一边的玉米地边缘,是一个废弃的农舍,大部分砖已经脱落,露出黑色的木墙。现在有人住的房子是一辆拖车,安装了很好的平屋顶和雨篷,拖车后面的花园看起来像玩具栅栏。拖车和花园还算体面整洁,其他地方都是四处乱丢着可能还有用的东西,或是仅仅是扔在那里等着生锈、烂掉。

海伦已经跳出车外,教训着那几只狗。但是它们继续从她身旁跑过去,对着车又叫又跳,直到一个男人从棚子里走出来,叫住了它们。基妮听不明白他吓唬那些狗的话和狗的名字,不过狗都乖乖地安静下来了。

基妮戴上帽子。这期间她一直拿在手上的。

“它们仅仅是在炫耀。”海伦说。

尼尔也下了车,正和狗果断地交涉着。棚子里出来的男人朝他们走来。他穿着的紫色T恤衫被汗浸湿了,贴在胸和肚子上。他胖得都有乳房了,肚脐像怀孕的女人一样突出,像巨大的针垫架在他的肚子上。

尼尔伸出手和他打招呼。男人在工作裤上擦了擦手,笑着和尼尔握手。基妮听不见他们讲的话。一个女人从房车里出来,打开玩具车门又随手拴上了。

“洛伊丝忘记把我的鞋带给我了。”海伦对她说道,“我还给她打了电话,都嘱咐好了,但她还是忘记了,所以洛克尔先生带我来拿。”

女人也很胖,尽管不像她丈夫那么胖。她穿着粉红色的穆穆袍[1],上面有阿兹特克太阳,头发挑染了一条条的金色。她沉着而热情地从沙土路上走来。尼尔转过身来自我介绍,然后带她到篷车这边,把基妮介绍给她。

“很高兴认识你。”女人说,“你是那位身体不好的女士吗?”

“我还行。”基妮说。

“那么既然来啦,就进来坐坐吧。别在外面,这么热。”

“哦,我们只是路过。”尼尔说。

男人走近了一些。“我们屋子里有空调。”他说。他在查看篷车,他的表情亲切友好,但是略带轻蔑。

“我们顺路来拿鞋子的。”基妮说。

“既然到这里了也不是光拿回鞋子就行了,就不能那么简单了。”女人—她的名字叫琼—说着,笑起来,好像如果他们不进去坐坐就说不过去了。“你们快进来休息一下吧。”

“我们不想打扰你们的晚餐。”尼尔说。

“我们已经吃过了。”马特说,“我们吃得早。”

“还剩下各种各样的辣酱汤。”琼说,“你们得进来把辣酱汤‘消灭’掉呀。”

基妮说:“真是谢谢你们。不过我吃不下什么东西。这么热的天我不想吃东西。”

“那么你最好喝点儿什么,”琼说,“我们有姜汁饮料,可乐。我们还有桃汁杜松子酒呢。”

“啤酒,”马特对尼尔说,“你喜欢蓝啤酒吗?”

基妮把尼尔叫到车窗旁边。

“我不行。”她说,“就告诉他们我不行。”

“你知道你会伤害他们的感情的。”他小声说,“他们很友好。”

“但是我不行。也许你可以去。”

他弯下身子。“你知道如果你不来会怎样。好像你是瞧不起人家。”

“你去吧。”

“你进去就会感觉好的。空调对你有好处。”

基妮还是摇头。

尼尔直起身体。

“基妮想待在这里,这儿阴凉。”

琼说:“欢迎她到房间里休息—”

“我倒真想喝一杯蓝啤酒。”尼尔说。他转向基妮勉强地笑了笑。在她看来,他显得沮丧而气愤。“你真的没事吗?”他很大声地问,每个人都能听见。“真的?你不介意我进去一会儿吗?”

“我不会有事的。”基妮说。

他把一只手放在海伦的肩膀上,一只手放在琼的肩膀上,同她们一起走向拖车。马特好奇地对基妮微笑着,也跟了过去。

这次他叫狗跟着他,基妮听出了它们的名字。

古博。莎莉。品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