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你之手,吻你的脸……
想象一下吧,我在老爸面前背诗。
她是怎么想的,我无从知道。她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我会害怕死亡,因为我妈就是这样死的,难产。但是,一旦我抵达了那个高峰,我就发现,其实死与生,就像最喜欢什么电影一样,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概念。我撑到了极限,觉得绝无可能撼动仿佛是枚巨蛋,或者一颗失火行星的那东西,它根本不像个婴儿。它卡住了,我也一样,卡在一段永无止境的时空中—我根本没可能挣脱,所有反抗都被击溃。
“现在,我要你帮忙了,”老爸说,“我要你帮把手。取盆来。”
我捧起看到巴里夫人捧过的盆。我举着它,等他用一种有点像精巧的厨房刀具似的东西刮女孩的子宫。(我不是说真是厨房刀具,不过我觉得它看起来挺家常的。)
因为又红又肿,哪怕消瘦的年轻女孩的下体也可能变得肥大多肉。生产之后,产妇病房里,女人们随意地,甚至示威般地躺着,毫不掩饰她们灼痛的切口或撕裂,她们缝了黑线的伤口、受损的膜瓣和臃肿松弛的腰腿。真够壮观的。
现在子宫里扑通扑通地涌出酒色凝结物和血水,里面包含了胎儿。就像麦片盒子里的小玩具,或者爆米花里的小奖品。一个小小的塑料娃娃,像一片指甲般微不足道。我没试着去找它。我抬着头,避开温热血液的味道。
“洗手间,”老爸吩咐,“用那个盖上。”他指的是放在弄脏的竿子边上的一片折叠布。我不想问出:“冲下马桶吗?”所以就姑且这么理解了。我端着盆子走过大厅,走到楼下的抽水马桶,倒下这些东西,冲了两遍马桶,洗干净盆子,带了回来。老爸已经给女孩收拾好了,在交代事项。他擅长这个—做得很麻利。不过他的脸看起来沉重无比,仿佛疲惫得随时会从骨架上挂下。我突然意识到,他是希望我从头到尾都在这里的,免得他万一瘫倒。B夫人,至少在过去,都是在厨房等着,最后才进去。也许现在她也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了。
要是他瘫倒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他拍拍马德莱娜的腿,告诉她应当平躺。
“躺几分钟再起来,”他说,“你有车来接吗?”
“他应该一直在外面等我,”她虚弱而忿恨地说,“他应当哪儿也不去的。”
老爸脱下工作服,走到候诊室窗口看看。
“说得不错,”他说,“就在那儿哪。”他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咕哝,问:“洗衣篮在哪里?”大概想起它已经放回他刚才工作的那间通亮的诊室,于是又走回来,丢下工作服,对我说道:“要是你能整理这里,我将不胜感激。”整理意味着消毒、做扫尾工作。
我说可以。
“很好,”他说,“我现在得说再见了。等你休息好了,我女儿会送你出去的。”听到他说“我女儿”而不是我的名字,我有点吃惊。当然我听他这么说过。比如在不得不介绍我的时候。不过还是很意外。
马德莱娜一等他走出门,就把双腿甩下台子。她踉跄了一下,我过去扶她。她说:“不用,不用,只是从桌子上下来太快了。我把裙子放哪了?我可不想这副模样到处走动。”
我从门后取来她的裙子和内裤,她不需要帮助,自己穿上,只是抖个不停。
我说:“你应当休息一会儿。你丈夫会等你的。”
“我丈夫在凯诺拉[12]的林子里干活呢,”她说,“我下周去那里。他弄到个地方,我可以住下。”
“哟,我把外套丢哪儿啦。”她说。
我最喜欢的电影—你知道的,护士问我的时候,我本该想起来的—是《野草莓》[13]。我记得那家破旧的小电影院,我们经常在里面看那些瑞典、日本、印度和意大利电影,我记得它最近从“闹腾系列”[14]电影与马丁和刘易斯[15]的片子又改回来了,不过我记不得放的是哪一部了。你是给未来的牧师们上哲学课的人,所以你最喜欢的电影应当是《第七封印》[16]才对,不过,真是那样吗?我想是部日本电影才对吧,只是我不记得它是讲什么的了。反正我们过去经常从家走到剧院,足足两英里呢,我们一路展开热烈的讨论,聊着人类的爱情和自私,上帝和信仰和绝望。回到我的出租屋,我们不得不住嘴。我们得蹑手蹑脚走上楼梯,进到我的房间。
哎呀呀,你进房间时,总会惊奇欣慰地这么感叹。
上个圣诞节,我带你回这里时,本该无比忐忑的,要不是我们已经深深地陷入争吵的话。带你见老爸时,我本该小心翼翼、唯恐不能保护你才对。
“罗宾?这算是男人的名字吗?”
你说,不错啊,这正是你的名字。
他假装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不过事实上你们相处非常融洽。你们就7世纪不同教派僧侣之间的一场巨大分裂展开讨论,不是吗?僧侣们争斗的主题是他们是否该剃光头。
一根鬈毛头的瘦竹竿,这是他对你的叫法。从他口中说出来,简直就是赞扬了。
我在电话上告诉他,我们到头来不打算结婚了,他说:“哟吓。你难道以为你还能再找到一个吗?”要是我表示抗议,他准会无辜地表明那只是个笑话。它确实是个笑话。我没有再找,不过或许只是因为做此努力的最佳时机尚未到来罢了。
巴里夫人回来了。她离开才不到三周,本该休一个月的。不过,她不得不缩短一天的工作时间。她要花好长时间才能穿好衣服、收拾好她自己的家,所以她很少能在上午十点前赶到(由她侄儿或侄儿的老婆送来)。
“你父亲看起来气色真不好啊。”她一见面就这么跟我说。我想她是对的。
“或许他应当休息一阵。”我说。
“来找他的人太多啦。”她说。
迷你车已经出了修车厂,钱存进了我的银行账户。我该出发啦。但是,我操心起一些愚蠢的念头。我想,要是再有个特殊病人怎么办?B夫人怎么帮他呢?她左手还不能用力,也不可能只用右手端盆子呀。
R,现在是今天啦。今天刚下过第一场大雪。下了一夜,早上,天空清澈湛蓝。没有风,光线亮得惊人。我清早出门散步,踱到松树下。雪穿过松枝直落下来,像圣诞树上的装饰品似的,也有点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呢。公路铲过了,我们的小巷也一样,这样老爸可以开车去医院。或者,我也可以随时开车走人喽。
进进出出城镇的汽车驶过,与平时的早上一样。
进门之前,我突然想看看迷你车能否启动,结果能。在副驾驶座上,我看到一个包裹。是一盒两磅重的巧克力,药店有售的那种。我想不出它怎么会在这里—我想,有没有可能是历史学会的年轻人送的礼物呢。这是个蠢念头。不过还能有谁呢?
我在后门外跺跺脚,抖掉靴子上的雪,提醒自己得放把扫帚在门外。厨房里已经充溢着今天的强烈光线。
我想我知道老爸会说什么。
“出门去思索自然啦?”
他坐在桌边,戴着帽子,穿着大衣。通常这时他应当已经去医院看病人了。
他说:“他们路上铲雪了没?小巷呢?”
我说两个地方都铲干净了。其实他要是朝窗外看看,就会知道小巷已经铲过。我把水壶搁到火上,问他出门前要不要再喝杯咖啡。
“好啊,”他说,“只要路铲过,我可以出门就成啊。”
“今天这鬼天气。”
“你又不用自己铲雪,有啥好抱怨。”
我冲了两杯速溶咖啡摆在桌上,面对窗子和涌入的光线坐下。他坐在桌子另一头,调整了椅子位置,让光线照在背上。我没法看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呼吸像平时一样陪伴着我。
我跟老爸讲起我的事。我其实根本没打算这么做。我本想说我要走来着。结果一张口,话就自己涌出来了,我只能又吃惊又欣慰地听着它们,就像你喝醉时听自己说话一样。
“你从不知道我有过一个孩子,”我说,“7月17号生的。在渥太华。我一直在想,一切真是个嘲讽啊。”
我告诉他孩子立刻就被人收养,我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事先要求不要知道的。而且要求不要给我看。
“我待在乔西那里,”我说,“记得我说过的朋友乔西吧。她去英国了,但是那会儿她一个人住她爸妈的房子。她爸妈被派到南非去了。真凑巧。”
我告诉他孩子的父亲是谁。我说了是你,免得他好奇。我还告诉他,既然咱俩已经订婚了,而且是正式订婚,所以我以为我们接下来只需要履行结婚手续就行。
可你不这么想。你说我们得去找个医生。一个能给我堕胎的医生。
他没提醒我在这个家里我不可以说这个词。
我告诉他,你说我们不能就这样结婚,因为任何会数数的人都会知道我在婚前就怀孕了。我们不能结婚,除非我已经完全没有怀孕的迹象。
否则你会丢掉神学院的饭碗。
他们会打发你到一个委员会面前,他们会判决你在道德上不配干这一行。会判决你在道德上不配教育年轻牧师。你会被判决为本性恶劣。就算假设没这样,你没丢工作,只是遭到谴责,或者就算连谴责也没有,那你也永远不可能升职。你的档案中将有一个污点。甚至哪怕没人对你说什么,人们也会对你有看法,你会受不了。新生会从老生那里听说你的事,关于你的笑话会到处流传。你的同事们会趁机鄙视你。或者会表示理解,那也同样糟糕。你会变成一个悄悄地,或者并非悄悄地遭鄙视的人,变成一个失败者。
怎么会呢,我说。
哦,会的。千万不要低估人类灵魂的卑劣。对我也一样,这意味着毁灭。无所不知的夫人们,老教授的夫人们。她们会让我永生难忘。即便她们对我客气—尤其是她们对我客气的时候。
但是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到别处去啊,我说。到某个没人知道这事的地方去。
人们会知道的。总有人会设法传得人尽皆知。
此外,这也意味着你不得不从底层重新开始。你得从一份更低的薪水,一份可怜的薪水开始,那样一来,我们如何养得起一个婴儿呢?
我被上述论点惊住了,它们与我爱的那个人的思维好像截然不同。我们读过的书,我们看过的电影,我们讨论过的话题—我问是否它们对你都毫无意义。你说不是,可这是生活啊。我问,是否你就是无法忍受别人的嘲笑,是否面对一堆教授夫人就会屈服。
你说,不是这样,根本不是的。
我扔掉钻戒,它滚到一辆停着的汽车底下。展开这番争论的时候,我们正走在我的出租屋附近的街上。那是冬天,和现在一样。是在1月或2月吧。但是战争此后仍旧继续。你吩咐我去向一个朋友打听,这个朋友有个据说堕过胎的朋友。我屈服了。我说我会照做。你甚至都不敢冒险亲自去打听。可我撒谎了。我说医生已经搬走。然后我又承认撒谎。我没法做到,我说。
可是,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吗?绝不是。只因为我相信我是对的,在这些争论中。
我感觉有点不屑啊。看到你爬到停着的车下面摸索的样子,你的大衣裹着臀部,下摆摊开在地上那样子,让我感觉不屑。你在雪地上爬着,寻找戒指,找到了又变得那么欣慰。你准备搂住我,笑话我,你觉得我也会感到欣慰,我们会当场和解。可我对你说,你这辈子一件像样的事都干不了。
伪君子,我说。哭哭啼啼的家伙。哲学教师。
这并非最后结局。因为我们确实和解了。只不过不曾彼此原谅。我们也没采取什么措施。后来就太迟了,我们发现为了坚持自己的立场,大家已经付出太多,所以各走各的路了,真是个解脱。是的,当时我确定这对我俩都是解脱,也是一种胜利。
“所以,那不是很讽刺吗?”我告诉老爸,“你想想?”
我听到巴里夫人在门外跺脚,所以匆匆忙忙说完。老爸自始至终僵硬地坐着,我想是因为窘迫,或者是因为深深的厌恶吧。
巴里夫人打开门说:“真该放把扫帚在门外……”旋即惊叫:“你怎么光坐着?你怎么啦?你看不出这人死了吗?”
他没死。实际上他的呼吸声像平时一样噪杂,或者甚至更噪杂。她看到的是他中风了,我要不是因为在讲我的事的时候,一直没看他,否则即便背着光也早该看出这个。他眼睛看不见了,全身瘫痪。他微微朝前倾斜,桌子抵在他结实的圆肚子上。我们试着把他从椅子上拖起,却只能摇动他的身子,让他的头庄严地、不情愿地耷拉下来俯在桌上。他脑袋上依然戴着帽子。咖啡杯就在他茫然的双眼前两英寸远,仍旧几乎半满。
我说我们没法对付他。他太重了。我跑向电话,打给医院,让其余医生中开车过来一个人。镇上还没救护车。B夫人没注意我的话,只顾拉扯老爸的衣服,解开纽扣,扯下大衣,一边忙活一边又是咕哝又是抽泣的。我冲到小巷,敞开大门。又跑回来,拿把扫帚放到门外。我冲进屋,抓住B夫人的胳膊说“你不能……”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话,她像怒猫一样瞪我一眼。
一个医生赶来。我和他一道,终于设法把老爸拖进汽车,塞到后座。我进车坐在他旁边,抓住他免得他朝前倒。他的呼吸声前所未有地专横,好像在责备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事实是,你现在可以抓住他,把他拖来拖去,任意摆弄他的身体,这实在太古怪啦。
B夫人一看到医生出现,立刻后退,安静下来。她甚至没跟我们出门,目送我们把老爸塞进汽车。
这天下午他去世了。时间是大约五点。我被告知从各方面来说他走得都非常顺利。
巴里夫人进门那会儿,我还有很多别的话想说。我正打算问老爸,如果法律变了怎么办?我打算告诉他,法律可能很快就会更改。或许不会,但也有可能会。那么他就要失业啦。或者至少失去一部分生意。那对他而言区别大吗?
我能指望他如何回答?
说到生意嘛,这关你啥事儿。
或者,我还是能挣钱的嘛。
不,我会说。我不是指的钱。我指的是那种风险。那种秘密。那种力量。
改变法律,改变一个人所做的,就改变了一个人的本质?
或者,他是不是会为自己寻找什么别的风险,别的麻烦事儿,别的什么秘密的、被质疑的行为来行善呢?
此外,要是法律变了,其他事也会变化。我想到了你,要是你不用因为娶个怀孕女人而蒙羞,那会怎样?会变得没什么可羞耻的。往后看几年,仅仅几年而已,那就将是件值得庆祝之事了。有孕在身的新娘会戴着花环,被领向祭坛,哪怕在神学院的小教堂里也是如此。
不过,要真是这样了,大有可能又会有些别的事让人羞耻或畏惧,又会有些别的错误需要避免吧。
那我又怎样呢?我是否要永远谋求一种高傲的姿态?一种在道德方面的乐趣,一种优越感,一种立场正确的感觉,能让我因为我的损失而沾沾自喜?
改变人。我们都说希望能做到这个。
改变法律,改变人。可我们又不想所有事情—不要从头到尾都是—都听凭外界指使。我们不想我们的本质,我们的一切,都被那样调制出来。
我说的这个“我们”,到底指谁呢?
R,老爸的律师说:“这太不寻常了。”我意识到对他而言,这已算是相当强烈、相当到位的表述了。
老爸的账户里有足够的钱支付他的葬礼。正如人们说的,足够用来埋他了。(律师除外—这不是他说话的风格。)不过此外所剩无几。他的储存箱里没股票证券。也没投资记录。空空如也。没有给医院的,或者他的教会的,或者给高中设立奖学金的遗赠。最令人吃惊的是,没钱留给巴里夫人。房子及里面的东西都给了我。而这就是全部。此外我还有那五千美元。
律师挺困惑的,而且很痛苦,这种状况让他忧心忡忡。或许他担心我会怀疑他捣鬼。会试图抹黑他的名誉。他希望知道我的(老爸的)房子里有没有保险箱,或者有什么可以存放一大笔现金的秘密地方。我说没有。他试图提醒我—小心翼翼、七弯八绕地,害得我一开始根本没听明白—老爸或许有什么理由需要隐瞒他的收入。因此,一大笔现金藏在某处并非没有可能。
我告诉他我对钱不是特别在意。
这叫什么话呢?他几乎不愿直视我的眼睛。
“或许你可以回家,好好找一找,”他建议,“不要忽略那些明显的地方。有可能是一个饼干桶。或者床下的一个盒子。人们会挑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呢。甚至是那些最理智聪明的人也不例外。”
“或者一个枕套里。”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补充道。
电话里有个女人说想找医生。
“很抱歉,他去世了。”
“斯特拉齐医生。我没有弄错人吧?”
“不错,但是很抱歉,他去世了。”
“有没有哪个—他有没有可能有个副手,我跟他说也行啊?这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没有副手。”
“你能给我别的什么我可以打的电话吗?有没有别的什么医生可以……”
“没有。我没有什么电话可以提供。我不认识任何人。”
“你一定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事。这很重要。情况非常特别……”
“很抱歉。”
“这不是钱的问题。”
“不行。”
“请想想看还有谁吧。要是你想到什么人,可以给我打个电话吗?我把号码留给你。”
“这样不好吧。”
“我无所谓。我相信你。反正这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知道所有人都会这样说,但我真的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我女儿,她现在问题很麻烦啊。她精神糟透了。”
“我很遗憾。”
“要是你知道我是怎样才千方百计弄到你这个电话的,你肯定会想法帮我的。”
“抱歉。”
“求求你了。”
“很抱歉。”
他的最后一个特殊病人就是马德莱娜了。我在葬礼上看到了她。她没去凯诺拉。再不然就是已经回来。我一开始没认出她,她戴一顶黑色宽檐帽,插着一支与帽檐平行的羽毛。想必是借来的帽子—她不大习惯那根老是耷拉到眼前的羽毛。她在教堂大厅的答谢会上,排队上来跟我说话。我对她说了千篇一律的答谢语。
“非常感谢您能光临。”
然后我意识到她对我说了一句多么奇怪的话。
“我猜你一准喜欢吃甜的。”
“或许他没收钱呢,”我对律师说,“或许他有时不收钱。有人会做善事嘛。”
律师现在已经熟悉我的风格了。他说:“没准吧。”
“或者确实是用做善事了,”我说,“他没准做了某件没留下记录的善事。”
律师看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
“做善事。”他说。
“嗯。我还没撬开地窖的地板呢。”我说。他对这个轻浮的玩笑怯生生地报之一笑。
巴里夫人不辞而别。她再也没出现。葬礼在教堂举行,答谢会在教堂大厅举办,所以也没什么要她帮忙的。她没参加葬礼。她家人也一个没来。来的人太多,以至于我都没注意到这个,直到有人对我说:“我没看到巴里家的人嘛,你呢?”
过了几天,我给她打电话,她说:“我没去教堂,因为我得了重感冒。”
我说,我不是为这个打电话的。我说我反正能应付过来,但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
“哦,我想我没必要再回那里了。”
我说她可以来拿点什么,做个纪念。这时我已经知道了钱的事情,我想跟她说我觉得很遗憾。但不知如何开口。
她说:“我落下了点东西。我能出门时会去拿的。”
第二天早上她来了。她要拿走的是拖把、提桶、刷子和洗衣篮。真不敢相信她一心惦记的就是这些。要说她拿走它们是为了做纪念,这更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没准真是的。它们是她用了好几年的东西—她在这房子里度过的所有这么多年,除了睡觉,她在这里度过的时间比在她自己家里长多了。
“再拿点什么吧?”我问,“做个纪念?”
她在厨房里四处打量,抿着下嘴唇。她本可以挤出个微笑来回答我的嘛。
“我想这里没什么我能用上的了。”她说。
我已经给她准备好一张支票。只需填上数字。我还没决定五千美元里,应当分给她多少。一千?我一直这么打算来着。现在想想真叫我惭愧。我想我最好增加一倍。
我掏出先前藏在抽屉里的支票。我找了支笔。我写上四千美元。
“这个给你,”我说,“为了所有这些,谢谢!”
她取过支票,瞟了一眼就塞进口袋。我想或许她没看清上面的数字。然后我看到了那涨红的脸,窘迫的红潮,领了人情的尴尬。
她设法用好胳膊搂住所有要带走的东西。我给她开门。我真想听她再说点什么,以至于我差点就先说了:抱歉就这么点钱。
不过,我只是说:“你胳膊还没好吗?”
“再也好不了喽。”她说。她扭开头,好像害怕我又会亲她。她说:“好吧,非常感谢,再见。”
我目送她费力地走到汽车边。我原以为是她侄儿的老婆开车送她来的。
但这不是她侄儿的老婆通常开的车。我一时间觉得,不管胳膊好没好,她或许已经找到了个新雇主。一个新的、有钱的雇主。没准就因为这个,她才表现得慌里慌张,窘迫又粗鲁吧。
不过,钻出车来帮她拿东西的,到底还是那个侄儿的老婆。我挥挥手,可她只顾摆弄拖把和提桶。
“好棒的车啊。”我喊道,我想这个赞美两个女人应该都会喜欢吧。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不过它崭新发亮,又大又好看。是一种闪银的淡紫色。
侄儿的老婆喊道:“嗯哪。”巴里夫人认可地缩着脑袋。
我穿着家居服,冷得打颤,但是出于负疚和困惑,我一直站着挥手,目送车开出视线。
此后我没心思干任何事。我给自己煮了咖啡,坐在厨房里。我把马德莱娜的巧克力从抽屉里取出,尝了两块,不过我再爱吃甜食,也没到能接受人工染色的橙色黄色夹心馅儿的程度。我真希望对她说了谢谢。我想我现在做不到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呀。
我决定出门滑雪。我们的房子后面有一些砾石大坑,我想我跟你说过的。我换上木头做的旧滑雪板,从前的冬天,后门的小路没铲干净,老爸又不得不穿过田野去接生或割盲肠的时候,就是穿它们去的。板子只用几条交叉的皮带绑在脚上。
我朝屋后滑去,到砾石坑边,斜坡已经年复一年长满了草,现在又覆上一层雪。这里有狗脚印、鸟脚印、跳跃的野鼠踩出的淡淡圈子印,却没有人类的痕迹。我上来下去,上来下去地,一开始挑的比较保险的斜线,后来滑起了更陡峭的坡子。我时不时摔倒,不过在新鲜厚实的雪地上一点儿也不疼,就在一次这么跌下去再爬起的当儿,我突然醍醐灌顶。
我知道钱到哪里去了。
没准做善事了。
好棒的车啊。
再加上那五千美元里的四千。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开心起来啦。
我感觉像是看到钱被丢下大桥,或者抛向空中。钱、希望、情书—所有这类东西都可以抛向空中,落下时已经似是而非,变得轻飘飘,毫无牵绊。
我没法想象老爸居然会屈服于勒索这种事。尤其是面对那些并不可信、并不聪明的人。尤其是在全镇似乎都站在他这一边,或者至少是选择保持沉默的时候。
不过,我可以想象的是一种古怪的壮举。没准是为了堵人的嘴,或者就为了表示他不在乎—他早料到他死后律师的震惊,以及我会比以往更竭力想要搞懂他。
不,我觉得他不会盘算这种事。我觉得我可做不到这么深入地揣摩他。我不相信自己能做到。
我一直畏惧着不敢想的是,这有可能是一个爱的举动呢。
那么,真是为了爱喽。绝不要以为这没可能。
我爬出砾石坑,一到地面上,风就扑面袭来。风刮起雪花,覆盖住狗脚印和野鼠精致的环形脚印,以及那条小径,它没准是老爸的滑雪板碾过的最后一样东西。
亲爱的R,罗宾—我最后该对你说什么好呢?
再见吧,祝你好运。
随信寄上爱意。
(要是人们真能那样做—把他们的爱寄走,以便摆脱它,会怎样呢?他们会寄些什么呢?一盒有着火鸡蛋黄颜色夹心的巧克力。一个眼眶挖空的泥娃娃。一堆不再散发芳香,而是快要腐烂的玫瑰。一个血迹斑斑、没人想打开来看的报纸包。)
多保重吧。
记住—现任法国国王是个秃子。
[1] 圆桌武士兰斯洛之子,传说中最纯洁完美的骑士,为亚瑟王找到了圣杯。
[2] 1692年,英军曾在苏格兰北部峡谷地区格伦科进行大屠杀,比起苏格兰的红鹿,格伦科更容易让人联想起的是这一大屠杀事件。
[3] 加拿大女性时尚杂志。
[4] 皮埃尔·伯顿(1920—2004),加拿大记者,历史学者,著名媒体人。
[5] 英籍法国作家伊莱尔·贝洛克(1870—1953)创作的儿童歌谣。
[6] 英语童谣,最早由詹姆斯·奥奇德·哈利维尔收集于1842年。
[7] 奥斯曼帝国政府的代称。
[8] 马德里作西班牙地名时,重音在后一个音节上,作美国地名时,重音在第一个音节上,故有此说。
[9] 安娜·詹姆森(1794—1860),英国女作家,女权主义者,历史学者。曾在当时新兴的各种杂志上发表文章,闻名一时。她在加拿大短暂居住过一段时间,发表了记述加拿大旅游经历的著作。
[10] 流行英语童谣。
[11] 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作品,收入《苇间风》。
[12] 加拿大安大略省一地名。
[13] 上映于1957年的黑白电影,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的代表作之一。
[14] 由杰拉德·托马斯导演的一系列英国低成本喜剧电影,主要拍摄于1958—1978年期间。
[15] 美国喜剧组合,组建于1945年。
[16] 英格玛·伯格曼导演的作品,1957年获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作品探索了死亡及宗教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