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加达(2 / 2)

好女人的爱情 艾丽丝·门罗 13528 字 2024-02-19

“哦,我会想你的,”松加说,“哦,我会想念我们的友谊的。”

“是的,是的。”卡斯说。她俩各自抓起一枚冷冰冰的棉花糖吃起来,笑着,看着彼此,充盈着甜蜜而孤独的情绪。

“为的是纪念我[10],”卡斯说,“你是我最好的、最真心的朋友。”

“你也一样,”松加说,“最好的、最真心的朋友。科达尔说他今晚想和爱美睡。”

“别答应呀,”卡斯建议,“要是这让你不开心,就别答应。”

“唉,这不是答不答应的问题,”松加毅然道。她高喊起来,“谁还要辣椒?科达尔在那里盛辣椒了。辣椒?要辣椒吗?”

科达尔沿台阶把辣椒桶拎下来,搁在沙地上。

“注意这桶子,”他像父亲一样叮嘱道,“当心,它很烫。”

他蹲下来给大家盛辣椒,身上只裹条毛巾,毛巾松开了。爱美在他身边,负责一碗一碗递给大家。

卡斯合拢双手递到科达尔面前。

“请施舍吧,”她说,“我不配用碗。”

科达尔跳起来,丢开勺子,双手按在她脑袋上。

“保佑你,我的孩子,‘那在后的将要在前’[11]”他吻了吻她低俯的脖子。

“哎呀!”爱美感叹,好像是她本人在接受或者赋予这个吻似的。

卡斯抬起头,看向科达尔身后。

“我也想涂那样的唇膏啊。”她说。

爱美说:“来吧。”她放下碗,轻轻揽过卡斯的腰,带她走上台阶。

“来吧,”她命令道,“咱们给你上全套的。”

在科达尔和松加的卧室后面的小浴室里,爱美摊开各种小罐子、管子和化妆笔。她没别的地方可用,只好把它们摊在马桶盖上。卡斯坐在浴缸边,脸几乎擦上爱美的肚子。爱美把一种液体在她脸上抹开,往她眼皮上涂了一点什么膏。给她刷粉。她对卡斯的眉毛又刷又修,在她的睫毛上刷了三层睫毛膏。给她画了唇线,涂了口红,抿干后又涂上一层。她捧起卡斯的脸,对光检查。

有人敲敲门,继而开始晃门。

“等等,”爱美嚷道。然后说,“你怎么回事?不能到圆木后头去方便吗?”

她不让卡斯照镜子,直到全部完工。

“别笑,”她提醒,“那会破坏效果。”

卡斯让嘴角耷拉下来,摆出忧郁的表情看着镜子。她的嘴唇像是肥厚的花瓣,百合花瓣。爱美拉开她,“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最好根本不要看你自己,反正别试着打量自个儿,你会很自然的。”

“把你那泡伟大的尿再憋会儿,我们就出来了!”她冲捶门者嚷道,不知是否还是刚才那人,还是换了一个。她把各种化妆品塞进袋子,藏到浴缸下。她召唤卡斯,“来吧,美人。”

在码头上,爱美和卡斯跳着舞,笑着,互相挑战。男人们试图插到她们中间,但有那么一会儿她们坚持没让他们得逞。然后她们放弃了,被分开了。她俩被阻隔开,分别被拉进某个舞伴的舞步中,做着闷闷不乐的鬼脸,像囚鸟拍打翅膀一样挥舞胳膊。

卡斯和一个她这晚根本不曾见过的男人跳舞。他看起来大约和科达尔一般年纪。他是个高个儿,腰部粗大松软,一头暗色卷发,眼睛周围泛青。

“我要跌倒啦,”卡斯说,“我头昏。我要跌到码头下啦。”

他回答:“我会抓住你的。”

“我头昏,但我没喝酒。”她解释。

他微微一笑,她想,喝醉的人都这么说来着。

“真的。”她强调,事实确实如此,她一瓶啤酒都没喝完,也没碰潘趣酒。

“除非它是从我的皮肤透进来的,”她说,“渗透作用。”

他没回答,只是把她拉近,又松开手,盯住她的眼睛瞧。

卡斯和肯特的性爱是急切、热烈的,同时也是节制的。他们不会互相引诱,只是几乎有意无意地陷入亲密的感觉,或者他们认为的亲密感觉中,止步于此。要是你一生只打算有这么一个伴侣,那就没必要把事情弄得很特别—已经水到渠成了嘛。他们会赤身相对,但从不会互相看进对方的眼睛,除了碰巧。

然而卡斯与她的无名舞伴一直就在做这个。他们前进后退绕圈滑步,彼此为对方卖力表现,互相看进对方的眼睛。他们的眼神表明,倘若拿它与他们只要愿意就大可展开的生猛扭结相比,这些表现其实只是浮云。

不过这只是个玩笑。他们一旦彼此触到,就忙不迭松开手。凑近时,他们会张开嘴,舌头挑逗地舔着嘴唇,旋即做冷淡状退开。

卡斯穿了一件短袖拉绒毛衣,很方便哺乳,它有一个低低的V领,胸前有纽扣。

他们下一次凑近的时候,舞伴仿佛要保护自己似的夹起胳膊,翻过手背,把赤裸的手腕和前臂压上她刺人的羊毛衣下的硬挺双乳。这使得他俩踉跄起来,舞步差点乱掉。不过还是继续跳了下去—卡斯脚步酥软,身体摇晃。

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梅伯里夫人。梅伯里夫人。

是保育员,她站在莫妮卡家的台阶上喊着。

“你的宝宝。你的宝宝醒了。你能过来喂她吗?”

卡斯煞住舞步。她踉踉跄跄穿过其他正在跳舞的人。走到暗处,她跳下码头,在沙地上跌跌撞撞。她知道舞伴就在身后,她听到他跟着跳下。她准备好向他献上嘴或者喉部。但是他抓住她的臀部,把她转过来,自个儿扑通跪下,透过她的棉布短裤吻着她的私处。然后这么高大的一个人居然轻巧地站起身,他俩同时掉头,各自跑开。卡斯匆忙跑进灯光中,沿台阶爬向莫妮卡家。她气喘吁吁,拉着扶手,把身体拖拽上去,像个老妇人似的。

保育员在厨房。

“噢,你丈夫,”她说,“你丈夫刚刚送来了奶瓶。我不知道是这样安排的,不然我就不用费事去喊你了。”

卡斯走进莫妮卡的起居室。只有来自大厅和厨房的照明,不过她能看出这是一间货真价实的起居室,不像她自己或者松加家用门廊改装的那种。房间里摆了一张丹麦式现代咖啡桌,一些装软垫的椅子,还有落地窗帘。

肯特坐在一张扶手椅里,正用奶瓶喂着诺埃勒。

“嗨。”他招呼道,尽管诺埃勒正急切地吮吸着,一点半睡半醒的迹象也没有,但他还是特地放轻声音。

“嗨。”卡斯说,在沙发上坐下。

“我突然想到,没准这样比较好,”他说,“免得你喝酒了。”

卡斯回答:“我没有。喝酒。”她抬起一只手试试乳房是否涨满,但是羊毛的揉动突然之间令她欲望萌生,没法再用力。

“好吧,现在可以了,要是你想的话。”肯特说。

她坐到沙发边缘,朝前俯身,一边很想问问他,他是从前门还是从后门小路过来的?也就是说,是沿大路来的,还是沿海滩走来?如果是沿海滩来的,他肯定看到他们跳舞来着。不过这会儿码头上有好多人在跳舞,所以他有可能不会注意到里面个别的舞者。

不过保育员却一下看到她了。他没准听到保育员在喊她,喊她的名字。他没准抬头顺着保育员喊的方向看去。

也就是说,要是他从海滩走来的话。如果他是从大路过来,穿过大厅而不是厨房进屋,就根本不会看到跳舞的人群。

“你听到她喊我了吗?”卡斯问,“是因为这个,你才回家取来奶瓶的吗?”

“我之前就想到这个了,”他说,“我估摸差不多到时间啦。”他举起瓶子,查看诺埃勒喝了多少。

“饿坏喽。”他评论道。

她说:“是啊。”

“所以现在你的机会来咯,要是你想喝个痛快的话。”

“你就是这么干的吗?喝个痛快?”

“我适当地喝了一点而已,”他说,“你要是愿意,就继续去玩吧。好好放松一下。”

她觉得他的慷慨大度里藏着悲哀和伪装。他想必看到她跳舞了。否则他应该问:“你怎么把脸弄成这样?”

“我还是等你一起回去吧。”她说。

他皱眉看看宝宝,歪了下奶瓶。

“差不多喝完了,”他说,“要是你想的话,那就这么着吧。”

“我去下洗手间。”卡斯说。在洗手间里,正如她想象中的莫妮卡家一样,摆了大量纸巾。她把水调得很热,打湿脸,擦洗,打湿脸,擦洗,把一团团黑黑紫紫的纸巾丢进抽水马桶。

4

喝到第二杯,肯特评价着这些日子西温哥华房地产价格的不可思议,简直到了可耻的程度,松加突然插嘴:“你知道,我有个想法。”

“我们过去住的那种地方,”他说,“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跟现在比,简直就是分文不花得来的。现如今,我都不知道你买它们要做什么。就为了买份地产,就为了买下来拆掉吗?”

她的想法是什么?关于房地产价格吗?

不,是关于科达尔。她不相信他死了。

“哦,我一开始信的,”她解释道,“我从没想过要怀疑。但是突然有一天我醒来,想到这不一定是真的。它根本不一定是真的。”

想想当时的情况吧,她说。一个医生给她写的信。从雅加达寄来。也就是说,写信给她的人自称是个医生。他说科达尔死了,说他因什么而死,他用的医学术语她记不得了。总之是一种传染病。但她凭什么相信这人真的是医生?或者,甚至吧,就算假定他可能是个医生,她凭什么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科达尔要认识个把医生并非难事。交个朋友嘛。科达尔有过各色狐朋狗友。

“或者甚至是花钱雇了他,”她说,“那也并非完全没可能。”

肯特说:“他为啥那么做呢?”

“做这种事的医生又不止他一个。或许他需要这点钱来维持给穷人看病的诊所,谁知道呢?或许他自己想要这钱。医生们又不是圣人。”

“不是,”肯特说,“我说的是科达尔。科达尔为啥那么做?再说他有钱吗?”

“没有。他自己一点钱都没有,但是—我不好说。反正这只是一个假设。钱嘛。而我在这里,你知道。我在这里照料他妈。他确实很在乎他妈。他知道我绝不会抛弃她。那样就万无一失了。”

“确实万无一失,”她说,“我非常喜欢德里亚。我不觉得她是个包袱。我没准更适合照料她而不是嫁给科达尔。你知道,挺怪的。德里亚也和我想的一样。关于科达尔。她也有同样的疑问。她从没跟我提过。我也从没跟她提过。我俩都担心这会让对方心碎。然后有一天,在她—不得不离开之前—不久,我正在给她读一个以香港为背景的悬疑故事,突然她说:‘没准那就是科达尔待的地方呢。香港。’”

“她说她希望这话不会让我不安。然后我告诉了她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她笑了。我俩都乐啦。你会以为,一个年迈的母亲,谈到儿子会逃走、把自己抛下,会悲痛万分吧?才没有。或许老人们其实不像那样。真正老的人们。他们不会再怎么悲痛了。他们肯定觉得不值得。”

“他知道我会照料她,尽管他可能不知道会维持多久,”她说,“我希望能给你看看那医生的信,可我把它丢掉了。太蠢啦,可我那会儿心慌意乱的。我都不知道怎样才能熬过余生。我没想到应当追问这事,找到他的证件,或者要求看看死亡证明什么的。我后来才想到所有这些,可手头已经没联系地址了。我没法给美国大使馆写信,因为他们是科达尔最不想打交道的人。而他又并非加拿大公民。或许他甚至用了化名。他可以伪造一个假身份。用假证件。他过去提过这类事。那正是他的一部分魅力所在,对我而言。”

“那类事有的可能只是虚张声势吧,”肯特说,“你不这么看吗?”

松加说:“我当然是这么看的。”

“没有什么保险吗?”

“别傻了。”

“要是有保险的话,他们会找出真相的。”

“不错,可是没有保险,”松加说,“所以,那就是我打算去做的事。”

她说她从来不曾跟婆婆说过这个想法。等她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要去找他。她打算去找到科达尔,或者找出真相。

“我想,你会觉得这是种疯狂的幻想吧?”她问。

疯了,肯特带着不快的惊讶之情沉思着。他这趟旅途拜访的每一处,都会有一个令他极其失望的时刻。他会意识到他谈话的对象,这个他颇费周章找到的人,并不打算让他如愿以偿。他到亚利桑那州去看望的老友操心着生活中的种种危险,尽管明明住在一个保护周全的社区里一幢昂贵的房子中。他老友的老伴,七十多岁的人了,却一心向他展示她本人和其他几个老太太穿戴成克朗岱克[12]舞厅女郎模样参加音乐剧表演的照片。他成年的孩子们都囿于各自的生活。这些对他而言都属正常,并不意外。令他意外的是他们的生活,他的儿子们和女儿所过的生活,似乎都陷入僵局,一切按部就班。就算有变数—要么是他预见的,要么是人家告诉他的—诺埃勒快要离开第二任丈夫了—也都令人兴味索然。他没跟德波拉提一个字—甚至自己也没多想—但事实如此。现在轮到松加。他并非特别喜欢、在某种程度上还有点害怕,但始终视其为一个神秘人物、对之尊敬有加的松加—松加也成了一个饶舌老妇,而且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

而他来看她,本有个目的来着,现在这番关于科达尔的胡扯与他的本意差了十万八千里。

“说实话,”他说,“听起来不像个理智的决定哟,实话实说。”

“瞎折腾。”松加愉快地说。

“毕竟,有可能他早死了。”

“对头。”

“而且他也可能早就不知到哪儿去,在哪儿过起日子了。我是说,如果你的想法是正确的话。”

“对头。”

“所以唯一的希望在于,要是他真的那时候就死了,而你的想法是错的,那你还能有个结果,但那样一来,你也不会比现在有更多进展。”

“哦,我想我会的。”

“你还不如就待在这儿,写几封信问问。”

松加说,她不这么认为。她说你没法从官方渠道打听这类事。

“你得到街头去打听才成。”

雅加达的街头—她打算在那里开始。像雅加达这样的地方,人们不会沉默寡言。人们在大街上度日,各种事情无所不知。店老板会知道,也总会有什么人认识个什么人,如此类推。她会亲自去打听,然后她来了的消息会四下传出。科达尔那样的人不会被轻易忘掉。即使是陈年旧事,难免还有点痕迹。总会传来这种那种消息。有些可能要花点代价得来,未必全都可信。然而。

肯特有点想问她上哪里弄钱。她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什么吗?他依稀记得,他们在她结婚时就断绝了关系。或许她以为能把这幢房子卖个好价钱。这个希望不大,不过也不是没可能。

即使如此,她也会两个月不到就把钱花个一干二净。她来了的消息会四下传播出去,没错。

“那些城市今非昔比啦。”是他唯一的回答。

“我不是说打算忽略正常渠道,”她说,“我会去向我能找到的所有人打听。大使馆、殡葬记录、病历,如果有这类东西的话。事实上我写了不少信了。但你收到的尽是些推脱和扯皮。你得去面对面找到他们。你得去。自己去。到处打听,让人家都怕了你,找出他们的软肋,必要时给他们塞点好处。我可没有幻想这会是件容易事。”

“比如,我想到那里可能会热得可怕。它听起来根本不像个好待的地方—雅加达。到处是沼泽和低洼地。我并不蠢啊。我会采取所有预防措施,比如打预防针什么的。我会带上我的维生素,雅加达既然是由荷兰人开发的,杜松子酒肯定不缺。荷属东印度嘛。它不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你知道。我想它建于1600年代。等等。我有各种—我给你看看—我有—”

她放下空了好一阵的杯子,飞快站起身,猛走两步,在破剑麻地毯上绊了一下,朝前跌去。不过她抓住门框,设法稳住身体。“得把这些旧垫子都扔了。”她嘟囔着,急急忙忙跑进房间。

他听到一阵用力拉开发涩的抽屉的声音,然后是一大堆文件掉下的声音,整个过程她一直唠叨着,语调听起来信誓旦旦的,几近疯狂,好像生怕你会转移注意力的人在跟你说话。他听不清她的话,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试着去分辨她在说什么。他趁这个机会,吞下一片药丸—过去半小时以来他一直在盘算这事。这是一片小药丸,不需要用水吞服—他的杯子也早空了—他本可以轻易地把它悄悄塞进嘴,不让松加注意。不过因为害臊或者迷信,他没这样做。他不介意德波拉对他的病况了如指掌,也不可能阻止孩子们了解它,但他似乎觉得,在他的同辈人面前必须隐藏起这个。

药丸吃得正是时候。一股眩晕、难受发热、浑身要瘫软的感觉一路爬上身体,化为汗珠,从他的太阳穴处排出。有那么几分钟,他感觉热流不断增加,不过,通过调整呼吸和活动四肢,他终于把它按捺下去。这时,松加抱着一叠文件出现—地图和复印件,想必是从图书馆的书里复印下来的。她一屁股坐下,一些文件滑下地,散落在剑麻地毯上。

“看,这就是他们叫做巴达维亚[13]的地方,”她说,“布局相当规整。非常荷兰化。那儿有个郊区叫‘维特雷登’。意思是‘心满意足’。要是我真发现他生活在那里,那不是很搞笑吗?这是古老的葡萄牙教堂。建于17世纪晚期。当然这是个伊斯兰国家。他们拥有东南亚最大的清真寺。库克船长曾在那里停留过,修过船,他对船坞赞叹不已。不过认为沼泽里的水沟发出恶臭。它们没准现在还是这样。科达尔从来就不是个壮汉,不过他照料自己可比你以为的要仔细得多。他不会到有毒的沼泽里乱逛,也不会从街头小贩手上买饮料。现在,当然了,要是他在那里的话,我想他应该已经完全适应了吧。我也不知道他会变成怎样。我想,他已经完全和当地人一样了,或者正由他的棕色皮肤的小女人侍候着过得舒舒服服的。在水池边吃水果。或者他没准会四处募捐,资助穷人。”

事实上,肯特确实记得,海滩晚会上,科达尔浑身上下只裹了条勉强蔽体的毛巾走到他身边,问他这个药剂师是否了解热带疾病。

不过那算不得异常。任何要去那种地方的人都可能这么问。

“你说得像是印度嘛。”他对松加说。

现在他感觉安稳了,小药丸让他重新把握住体内的运程,遏制了仿佛是骨髓在挤压的感觉。

“你知道吗,有个原因让我觉得他没死,”松加说,“我没梦见过他。死人我会梦见的。我一直都梦见我婆婆。”

“我可不做梦。”肯特说。

“所有人都做梦的,”松加说,“你只是不记得了。”

他摇摇头。

卡斯没死。她住在安大略省。在哈里伯顿区,离多伦多不远。

“你妈知道我在这里吗?”他问过诺埃勒。她回答:“嗯,我想是的吧。知道。”

不过他没上门拜访。德波拉问他是否要绕过去看看,他决定:“我们别改变路线了。不值得。”

卡斯独自住在一个小湖边。和她同居了很长时间,并一起造了那幢房子的男人已经死了。不过诺埃勒说,她有朋友,过得不错。

松加在之前的谈话中提到卡斯,他有一种温暖又危险的感觉:这两个女人仍保持联系。接着,他觉得要冒风险了,搞不好会听到什么他不想知道的事,不过同时他也怀抱一种愚蠢的希望,想着松加或许会告诉卡斯,他现在看起来有多棒(他对此挺自信,因为体重一直比较稳定,在西南部又晒出了健康的棕色皮肤),他的婚姻又是多么美满。诺埃勒或许传递过此类信息,不过这话由松加来说,想必比诺埃勒的更有分量。他等着松加再次提到卡斯。

然而,松加没朝这个方向走。相反,说的全是科达尔,以及那些蠢念头,以及雅加达。

这会儿,分神的东西来自外界—不再来自他体内,而是在窗外,风变猛了,先是一直在搅动着灌木丛,渐渐变成大力摇撼。这些可不是枝条细长、随风摆动的灌木。它们枝干坚硬,叶子沉甸甸的,每棵灌木都是连根撼动着。阳光在油汪汪的绿叶上翻滚。太阳还在,风没刮来云层,因此这并非大雨的预兆。

“再喝一杯?”松加问,“不怎么能喝杜松子酒了吗?”

不是啊。是吃了药丸之后,不能喝了。

一切都来得急匆匆的。要不然就是慢吞吞得让人绝望。驱车赶路时,他总是熬啊熬的,就盼着德波拉能赶紧开到下一个镇子。然后又如何呢?什么也不会发生。不过,每过一阵,会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事物似乎都显得意味深长。撼动的灌木,刺眼的阳光。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涌现,偏偏让你无暇凝神细想。你正打算寻思出个结论,突然就一片眼花缭乱,好像在坐过山车一样。所以你糊里糊涂就信了那个错误的想法—肯定是错的啦。相信什么某个死掉的人可能还活着,活在雅加达。

可当你明知某人还活着,当你大可以直接开车到她门前时,你却放过机会。

让他打消念头的是哪种可能呢?是发现她像个陌生人,令他无法相信曾娶过她,还是发现她从来就不曾陌生,只是匪夷所思地远离了?

“他们走啦,”他说,“他俩。”

松加任膝盖上的文件滑落到地上,混进其余的纸片。

“科达尔和卡斯。”他说。

“这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哟,”她说,“每年到这时候,几乎天天如此,这种下午迟点时候刮起的大风。”

说话时,她脸上的浅色斑点反射着光线,好像用镜子打出的信号。

“你妻子走了很长时间啦,”她说,“真怪,不过我对年轻人已经无所谓了。就算他们从世界上消失,也不会有啥差别。”

“正相反,”肯特说,“你不如说是我们吧。我们才是这样。”

因为药丸的缘故,他的思绪变得绵长而轻盈,像水汽一样蒸腾飘忽。他茫茫然思忖着一个念头:就待在这里,听松加讲述雅加达的事,任大风掀起沙丘上的沙子吧。

不必上路,不必回家。

[1] 加拿大一家有百年历史的连锁百货商店,1892年在温哥华创建。

[2] 霍华德·法斯特(1914—2003),美国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为小说《斯巴达克斯》,当年曾畅销一时,后改编为同名好莱坞电影,大获成功。

[3]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著名新西兰现代主义女作家,尤以短篇小说闻名。

[4] 悬索桥,温哥华代表景点之一,因桥头一对狮子塑像而命名,始建于1938年。

[5]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中篇小说《序曲》和《在海湾》里的主人公。

[6] 松雅·海尼(1912—1969),挪威著名花样滑冰运动员,三次奥运会、十次世锦赛冠军得主,1936年成为美国20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签约演员,获得很大成功,跻身好莱坞明星行列。

[7] John Foster Dulles(1888—1959),1953至1959年任美国国务卿。

[8] 1951年,美国在冷战期间处死的一对苏联间谍,当时这份判决曾引起争议。

[9]20世纪五六十年代好莱坞著名女星,表演风格轻松活泼,曾主演歌舞片《雨中曲》。

[10] 语出《路加福音》,系耶稣受难前撕饼分与门徒时所言,本文引用时词序略有变动。

[11] 语出《马太福音》。

[12] 加拿大北部地区,19世纪末期曾兴起淘金热,建有豪华欧式歌舞厅。

[13] 16世纪荷兰控制印尼之后给雅加达重新命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