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莉莎,亲爱的,我还从没写信感谢你去年二月冒着暴风雪、或是在暴风雪之后去看我们的房子(可怜的老迪斯默尔[1],我想它现在一定是名副其实的了),还把在那里的所见告诉我。我也要感谢你的丈夫用雪地车送你过去,我猜想用木板钉起破窗户以防野兽之类入内的也是他吧。值钱东西真不能放在有蛀虫和灰尘的地方,更别提有那些学坏了的半大少年了!我听说你现在是基督徒了,莉莎,这真是太棒了!你重生了吗?我一直很喜欢听这句话!
“哦,莉莎,我知道自己很无聊,但当看到那些晒黑了的漂亮孩子们从树丛后面冲出来吓我一跳、蹦蹦跳跳冲进水塘里的时候,我仍会想起你和可怜的小肯尼。
“拉德纳在手术前的那个晚上一点儿死亡的征兆都没有—也可能是之前我给你打电话的那个晚上。现如今人们很少因为一个简单的心脏搭桥手术死掉,他也完全没想过那就是自己的临终时刻。他还在操心自己有没有关掉水管呢,他越来越爱为这些琐碎的小事烦心。这也是他年纪大了的表现。尽管我觉得水管爆掉也不能算是小事,那可是场可怕的灾难。但灾难还是发生了。我曾经到那儿去看过一次,奇怪的是,当时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自然而然。拉德纳一死,好像事情就应该那样似的。尽管我知道自己得动手清理一切或是雇个人来做,但当时这反而像是不正常的。我真想划一根火柴,把一切都烧成灰烬,但当时要是那么做了的话,那我肯定会被关起来。
“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将拉德纳火葬的,可当时根本没想到。我只是把他安置在杜德家墓地,好吓我父亲和继母一跳。但现在我得告诉你,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正在加拿大轮胎商场[2]后面,他们在那里搭起了巨大的塑料棚子,就像春天促销花坛花草时搭起的那种。我打开了汽车后备箱,像是每年买鼠尾草或者凤仙花时那样。很多人在那里等着,穿着绿围裙的男人们在大棚子里来来往往。一个女人对我说:“七年时间真是转眼就过去了。”她像是认识我,但我不认识她,我还在心里想,怎么老是有这种事啊?是不是因为我在学校教过书?还是你会客气地说是因为我的为人处世?
“然后,我忽然明白了‘七年’的意思,也知道了这些人,还有我自己是在这里做什么。我们是为遗骨而来的。我是为了拉德纳的遗骨而来,梦里是他下葬之后七年。但我又想,这不是希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风俗吗?为什么我们这里也这么做?我问周围的人,是墓地太拥挤了吗?为什么咱们也开始有这种风俗了?是异教徒还是基督徒的做法,还是别的什么?听到我的问题,那些人看起来很不高兴,甚至很生气,我就想,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还是有人给我这样的眼色—是因为用了‘异教徒’这个词吗?后来,有个人递给我一只塑料袋,我感激地接过来拿着,心里想,拉德纳强壮的腿骨、宽阔的肩骨、聪明的头骨肯定都被藏在那个大塑料棚里的洗刷设备洗得干净又光滑了。这似乎是因为我们对彼此的感情被净化了,但这种感觉要更加有趣、更加微妙。尽管如此,拿到那袋东西,我高兴极了,周围的人也非常开心,有的人甚至高兴得把手里的塑料袋都抛上了天空。有些袋子是湖蓝色的,但大部分是绿色的,我的是那种普通的绿色袋子。
“‘哦,’有个人对我说,‘你拿的是那个小女孩吗?’
“我明白他指的是小女孩的遗骨,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袋子特别小、特别轻,根本盛不下拉德纳,我是说,拉德纳的骨头。哪个小女孩啊?我心里想。但当时周围的一切已经让我困惑不已,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我忽然想到,他们说的是不是小男孩?我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正想着肯尼,仍在疑惑当中,那场事故之后是过了七年了吗?(莉莎,说起这个希望你别难过。我知道,出事的时候肯尼也已经不是小孩了。)醒了以后,我心想一定得问问拉德纳。其实没醒之前我就早已知道,拉德纳的身体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对他的感觉,他的重量、体温、味道,都只是回忆而已。但我仍然觉得—当我刚睡醒的时候—他就在隔壁房间,我还可以喊他的名字,把我的梦和任何事情讲给他听。接着,我就必须得让自己清醒:这不是真的。每天清晨都是如此。这让我感觉浑身发凉,瑟缩不已,好像胸口压着几块厚木板,它们让我无法从床上爬起来。我经常有这种感觉。不过现在没有,我只是描述给你听。其实,现在拿着红酒坐在这里,我觉得挺高兴的。”
这是贝亚·杜德一直没写完也从来没寄出的一封信。在卡斯泰尔斯她那疏于照料的大房子里,她一边沉思一边喝酒,这在别人看来像是一种缓慢的堕落,但在她看来,这却是一种伤感的快乐,就像是一场大病的恢复期。
贝亚·杜德遇到拉德纳,是在一个星期天,她和彼得·帕尔开车去乡下游玩。彼得·帕尔是科学课的老师,也是卡斯泰尔斯高中的校长,贝亚曾经在那里当过一阵代课老师。她没有教师资格证,但她是英语文学硕士,而且那时候管得也不严。有时候,他们也叫她去帮忙,比如组织学生远足,带全班去参观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或者每年一次学莎士比亚时去游览斯特拉福德[3]。当发现自己对彼得·帕尔产生兴趣的时候,她就试着避开这些事。她希望事情做得得体,这是为了他好。彼得·帕尔的妻子患有多发性硬化症,住在一家疗养院,他始终如一坚持去看望她。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好男人,大多数人也理解他需要一位固定女朋友(贝亚说她觉得女朋友这个词很可怕),但是可能有些人觉得他选的人不怎么样。贝亚自称之前的生活浮沉不定。但她跟彼得安定了下来—他的体面、真诚和幽默感把她带入了一种正常有序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很享受这种日子。
当贝亚说起自己那“浮沉不定”的生活时,用的是一种讽刺或者轻蔑的语调,根本听不出她对自己的情爱生涯到底是什么看法。那生涯始于她结婚的时候。她的丈夫是一位英国空军士兵,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驻守在沃利附近。战后,她跟着他去了英格兰,可是没多久就离婚了。她回到家乡,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帮她的继母照料房子,比如获得了英语文学硕士。然而,生活的主旋律还是那些风流韵事,她也知道,当自己贬低它们的时候说的根本不是实话。它们既甜蜜又辛酸,她既快乐又痛苦。她知道在酒吧里苦苦等待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男人的那种滋味。等待来信,当众痛哭,也曾被不再爱的人纠缠。(她曾经不得不从轻歌剧协会辞职,就是因为一个傻瓜总用男中音为她独唱。)不过,她仍然觉得情事萌发的第一个信号如此美妙,仿佛是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温暖,是门廊里轻轻传来的音乐,或者像她经常说的那样,像是黑白电视广告忽然变成了彩色的。她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也不觉得曾经浪费过时间。
但她的确觉得、的确承认,自己很虚荣。她喜欢被赞美,喜欢被关注。比如,彼得开车带她去乡下,从来都不是为了享受单独和她度过的时光,这事总让她恼怒不已。很多人喜欢他,他也喜欢很多人,甚至是刚刚认识的人。每次他带贝亚出去,最后都成了顺便拜访某人,要不就是遇到以前的学生在加油站工作,一聊就聊一个小时,要不就是停在乡村小店买冰激凌,结果和偶遇的人一起郊游去了。她爱上他,是为着他那种悲伤的处境,那种勇敢和孤独的气质,那薄薄嘴唇上羞涩的笑容,但实际上,他却是一个社交成瘾的人,就是那种看到别人一家子在前院里玩排球也跃跃欲试想从车里跳下来加入其中的人。
五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一个阳光耀眼、树木葱茏的日子,他对她说要顺便看望一个叫拉德纳的人,就几分钟。(对彼得·帕尔来说,每次都是“几分钟”。)贝亚以为彼得以前见过这个人,因为他直呼他的名字,而且似乎对他非常了解。他说,战争一结束拉德纳就从英国来到了这里,他以前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是的,和她丈夫一样!),曾经中过枪,半边身子都被烧伤了,所以才决定隐居。他从充满腐败、战争和竞争的社会中隐退,在斯特拉顿镇北部买下了四百英亩荒地,大部分是沼泽和灌木丛,将其建成了一片令人赞叹的自然保护区,有小桥,有小路,还让溪水汇成了小小池塘。他沿着小路展示了许多栩栩如生的鸟类和动物标本。他曾是一位标本剥制师,大多为博物馆工作。人们走过他的小路,观赏那些展品,都是免费的。他受过最残酷的伤害和打击,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却倾其所有回馈给了大自然。
贝亚后来发现,那些话大部分都不是真的,或者不全是真的。拉德纳根本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他支持越战,相信核武器是一种有效威慑。他也赞成社会竞争。他只在脸颊和脖子的一侧有烧伤,那是在法国卡昂一次地面战中被炮弹炸伤的(他是在陆军服役)。他也不是战后立刻离开英国的,而是在一家博物馆工作了好几年,直到发生了一些事—贝亚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他对那份工作和那个国家都失望透顶。
那片土地,以及他在上面付出的辛劳,是真的。他也的确是一位标本剥制师。
贝亚和彼得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拉德纳的房子。房子掩映在树丛里,是当时很简单的A型框架建筑。他们终于找到了私家车道,停好车,走下来。贝亚还以为自己会被介绍给他认识,然后跟着他们参观,可能一两个小时都很无聊,接着,彼得·帕尔和拉德纳故友重逢聊天时,自己可能得坐在旁边喝喝啤酒或者茶。
拉德纳绕过房子迎面走来。在贝亚的印象里他带着一只凶恶的狗。但不是这么回事儿,拉德纳根本没有狗,他自己就是那只凶恶的大狗。
拉德纳对他们所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想干什么?”
彼得·帕尔说,他要开门见山。“我常常听人说起你在这里创造的奇迹,”他说,“我直说吧,我是一位教育工作者,教育高中的孩子或至少试着在教育他们。我努力想教给他们一些观念,能使他们将来不至于把这个世界搞得乱糟糟的或是干脆把它炸上天。但在他们周围,全是些坏例子,几乎没什么正面的东西。这就是我贸然来拜访你的原因,请你考虑。”
实地考察。优选的学生。见识一下个人所能做的贡献。尊重大自然,与环境协作。这是亲眼见证的好机会。
“哦,我不是教育工作者,”拉德纳说,“我他妈的可不关心那些小崽子。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一群蠢货抽着烟在我的地盘上晃来晃去。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印象,以为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益,那是我最没兴趣的事儿。有时候,我允许人们从这里走过,但仅限于我选定的那些人。”
“哦,那我想知道,”彼得·帕尔说,“就我们,今天—你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
“今天禁止入内,”拉德纳说,“我正在小路上干活儿。”
回到车里,沿着碎石路往回开,彼得·帕尔对贝亚说:“哎,我觉得已经打开局面了,你觉得呢?”
这不是玩笑。他根本不开这种玩笑。贝亚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但她意识到—或者几分钟之前在拉德纳的车道上就意识到—她和彼得·帕尔之间是一个错误。她再也不想要他的亲切、他的好意、他的困惑和努力。以前吸引和抚慰过她的一切现在都已化为灰烬。因为她看到了拉德纳。
当然,她可以不这么对自己说。但那不是她的本性。尽管过了好几年规矩日子,但那仍然不是她的本性。
当时她有几个朋友,她给他们写信,探讨和解释自己生活中的这个转折。她写道,自己很不愿意承认,之所以受到拉德纳的吸引是因为他粗鲁、暴躁,甚至有点儿野蛮,他脸上的伤疤在枝叶间透出的阳光下就像是闪闪发光的勋章。她真的很不愿意这么想,因为这难道不是所有无聊爱情剧里的情节吗—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好好先生只能被甩?
不,她写道,但她真正的想法—她知道这是一种退化,又很讨人厌—她真正的想法是,有些女人,像她这样的女人,可能一直都在追寻一种可以容纳自己的疯狂。如果不是生活在一个男人的疯狂之中,那么和他生活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呢?男人们可能会有那种很普通、很平常的疯狂,比如对某支球队的热爱。但这可能还不够,不够强大—这种不够强大的疯狂只能让女人发脾气、不满足。比如彼得·帕尔,他所表现出的和善与希望也达到了一种狂热的程度。但最终,对我来说,贝亚写道,这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疯狂。
那么,拉德纳又能给她些什么,让她能够安于其中呢?她不仅是指她明白了学习豪猪生活习惯的重要性,还就某些她,贝亚,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事情给报纸写了些言辞犀利的信。她还指自己竟能生活在无情和貌似轻蔑的冷漠之中。
在最初的半年里,她这样解释了自己的处境。
还有几个女人曾经以为自己有能力应付这种局面。她发现过她们留下的蛛丝马迹。一条腰带—26码、一瓶可可油、高级发梳。他没有让任何一个留下来。为什么让她们走、让我留下?贝亚问他。
“她们谁也没有钱。”拉德纳说。
玩笑。我受够玩笑了。(现在,她的信只写在自己脑海里。)
但是,初次相遇的几天之后,她开车去找拉德纳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欲望和恐惧。她穿着真丝内衣,不得不同情自己。她的牙齿不停打战。她为自己成为这种欲望的受害者而感到怜惜。这种欲望她以前也曾经有过—她不会假装自己没有。这次和从前也还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他的住处。她肯定是很认真地记住了路。她编好了一个故事:自己迷路了。她想来这里找一个出售灌木幼苗的地方。这很符合现在的季节。但拉德纳正在树林前面修整路边的排水渠,很平常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没有一丝惊讶或者不快,之前编好的理由根本没派上用场。
“你在那儿等我干完活儿,”他说,“十来分钟吧。”
对贝亚来说,没有什么能比眼前这一幕—看着一个男人干着体力活儿,无视自己的存在,活儿干得很好,既整洁又有节奏,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她热血沸腾的了。拉德纳身上没有一点儿多余的东西,没有多余的赘肉,没有过剩的精力,当然也没有精心设计的对白。他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跟他年轻时候的发型一样—头顶闪着金属一般的银光。
贝亚说,她很赞同他关于那些学生的看法。“我曾经给一些学生代过课,也带他们出门旅行过,”她说,“有时候我真想放出一群杜宾犬把他们统统赶进臭水沟里。”
“你千万别以为我来这里是想说服你什么,”她说,“谁也不知道我到这里来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想你可能愿意参观一下。”他干完活之后说:“你愿意吗?你自己愿意参观一下这地方吗?”
他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参观。贝亚穿的鞋子完全不合适—当时她的生活里根本没有适合这地方的鞋。他没有放慢脚步等她,过小溪、翻河堤时也没有帮帮她。他从来没有伸出手,也没在适合的木头、石头、斜坡处提议坐下休息休息。
他先带着她沿着一条木板路穿过沼泽去一个池塘,那里有一些加拿大大雁,还有两只绕颈缱绻的天鹅,它们的身体很宁静,但颈部却充满活力,嘴里发出激烈的鸣叫声。“它们是一对吗?”贝亚问道。
“显然是。”
离这些活鸟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正面是玻璃的容器,里面有几只标本,一只张开双翅的金雕、一只灰色猫头鹰,还有一只雪鸮。这容器其实是一台内部掏空的冰箱,侧面开了一扇窗,外面涂成了灰绿色的旋涡状花纹。
“这真是太聪明了。”贝亚说。
拉德纳说:“找到什么就用什么呗。”
他带着她去看海狸草场,被海狸啃倒的尖利的树桩,它们堆起来的杂乱的建筑物,还有它们窝里两只皮毛润泽的海狸。接着,她又看了一只赤狐、一只金色的水貂、一只白鼬、一窝小巧的臭鼬、一只豪猪,还有一只食鱼貂。拉德纳告诉她说,这只食鱼貂凶猛得足以杀死豪猪。接下来是栩栩如生的标本:爬在树干上的浣熊,仰天长啸的狼,还有一只黑熊刚刚抬起毛茸茸的大脑袋,露出了忧伤的脸。拉德纳说,这是一只小熊,他买不起大熊—它们太贵了。
还有很多禽类。野火鸡,一对羽毛竖起来的松鸡,一只眼睛周围有一圈鲜红色羽毛的野鸡。标牌上注明了它们的栖息地、拉丁语名称、食物偏好和行为方式。有些树上也挂着标牌,牢固、准确、内容详尽。有些标牌上是引用的名言。
自然界的任何事都不是无用的。
—亚里士多德
大自然从来不会欺骗我们;欺骗我们的往往是我们自己。
—卢梭
当贝亚停下来看这些标牌的时候,她觉得拉德纳似乎显出一些不耐烦,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她再也没有对自己看到的任何东西发表任何评论。
她根本搞不清方向,也完全没明白这里的布局。他们是经过了不同的溪流,还是同一条小溪走了好几次?这片树林是延伸出好几英里,还是仅仅能到近处的山头?树叶刚刚发芽,还不能遮挡阳光。延龄草长得十分茂盛。拉德纳掀起一片盾叶鬼臼的树叶,让贝亚看下面掩藏的花。肥大的树叶,刚刚舒展的蕨类,泥坑里长出的黄色臭菘,周围全是树的汁液和阳光,脚下还有朽烂的树木带来的危险,后来,他们来到一片树木环绕的旧苹果园,他领着她找蘑菇—羊肚菌。他找到了五朵,也没有分给她。她根本分不清楚蘑菇和去年的烂苹果。
前面出现了一片陡峭的山坡,散乱地长着一些浑身带刺的小山楂树,开满了花。“孩子们把这儿叫作狐狸山,”他说,“上面有个兽穴。”
贝亚停下了脚步:“你有孩子?”
他笑起来:“据我所知没有。我是说路对面的孩子们。小心树枝,上面有刺。”
此时她已经全然没有了欲望,虽然她仍觉得山楂花的香味似带有一种亲密的气息,或冷淡,或骚动。她早已不再盯着他肩胛骨之间的某处,不再这样想用意念让他转身拥她入怀。她觉得,这趟游览,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如此艰辛,可能是跟她开的一个玩笑,是对她这个讨厌的荡妇和骗子的惩罚。于是,她重拾了自己的骄傲,假装这游览正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她表现得很有兴趣,时不时地提问,丝毫没有现出疲累。就像后来—但不是这一天—她也会以同样的骄傲去匹配他在性方面表现出的那种冷酷的能量。
她并没指望他会邀请自己进屋,但是他说:“要不要喝杯茶?我可以给你泡茶。”然后他们走了进去。她闻到了一股兽皮的味道,混合着硼砂皂、木头刨花和松香的气味。兽皮成堆地放着,皮肉一面朝外。架子上摆着野兽的脑袋,眼眶和嘴部都已挖空。有个东西,她开始以为是剥了皮的鹿,却只是个像是糊了些稻草的铁丝支架。拉德纳告诉她,身体是要用制型纸制作的。
屋里还有书—一小部分关于动物标本剥制,其他大多是成套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科学史》。《哲学史》。《文明史》。《半岛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法国印第安人战争》。贝亚想象着他漫长的冬夜—他那种井然有序的孤独,他系统化的阅读和空虚的满足。
倒茶的时候他好像有点紧张,先检查了一下杯子里有没有灰尘,又忘了自己已经把牛奶从冰箱里取出来了,接着又忘了她说过不用放糖。当她开始喝茶的时候,他紧紧盯着她,问她是否合口,是不是太浓了?要不要加开水?贝亚再三确定,又为这趟游览向他道谢,提了提自己格外喜欢的地方。眼前这个男人,她心里想,一点儿也不奇特,丝毫也不神秘,甚至,也不怎么有趣。信息的层次。《法国印第安人战争》。
她又要了一点儿牛奶加进茶里,她很想快点喝完,早点离开。
他说,她要是再来这附近又没什么别的事儿,一定要再来找他。“来体验下稍稍运动的感觉,”他说,“不管是一年之中的什么时候,这里总有可看的东西。”他说起了冬季的鸟儿,雪地里的小路,问她有没有滑雪板。她感觉出他不想让自己走。他们站在外面的门廊里,他给她讲在挪威滑雪的事儿,顶上带着雪橇架的电车,还有城镇边上的大山。
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去过挪威,但是一定会喜欢那里。
回想起这一时刻,她把这看作是他们真正的开始。他们彼此都心神不宁、内心温柔,很乐意体会这种困扰,甚至为对方感到怜惜。后来,她问他,当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说,有—当时他意识到,她是自己可以一起生活的人。她问,难道不能说是“想”一起生活的人吗?他说,是,可以那么说。可以那么说,但他并没有那么说。
关于怎么打理这个地方,关于动物标本剥制的技艺,她要学的事情很多很多。比如,她要学如何聪明地混合油画颜料和亚麻籽、松节油来给嘴唇、眼皮和鼻尖上色。其他必须要学会的事情还包括,他会说什么、不会说什么。似乎她的虚荣和之前对爱的概念都将不得不改变。
有一天晚上,我爬到他的床上,他连眼皮都没从书上抬一下,一个字儿也没对我说,甚至我起身回到自己床上时,也是如此。我一眨眼就睡着了,不然真无法忍受这种屈辱。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我的床上,就像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
我像是迎头撞上了坚硬的黑暗。
她学习,她改变。年龄此时派上了用场,喝酒也是。
当他慢慢适应了贝亚,或者说,对她有了安全感,他的感觉也渐渐好起来。他会很高兴地跟她说自己感兴趣的事,也会从她的身体得到更体贴的抚慰。
在手术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并排躺在陌生的床上,所有裸露的皮肤都紧紧贴在一起—胳膊、腿、臀部。
二
莉莎告诉沃伦,有个叫贝亚·杜德的女人从多伦多打来电话,问他们—沃伦和莉莎—能不能出趟门,去乡下看看她和丈夫所住的房子。他们想确定水管是不是关好了。贝亚和拉德纳(其实并不是她丈夫,莉莎说)还在多伦多,等着为拉德纳做手术。心脏搭桥手术。“因为水管可能会爆裂。”莉莎说。这是二月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有着那年冬天最猛烈的暴风雪。
“你认识他们,”莉莎说,“嗯,你真的认识。记得我介绍给你的那一对吗?去年秋天有一天,在无线电商场外面的广场上?男的脸颊上有一道伤疤,女的头发很长,一半黑,一半灰。我告诉你他是一位动物标本剥制师,你说:‘那是什么?’”
现在,沃伦想起来了。一对老夫妇—也不算特别老—穿着法兰绒衬衫和宽松长裤。他的伤疤和英国口音,她奇怪的头发和自来熟。标本剥制师就是要填充动物的尸体,或者说,动物的皮毛,还有鸟类和鱼。
他当时问过莉莎:“他脸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她说:“二战。”
“我知道钥匙放在哪儿—所以她才给我打电话。”莉莎说,“在斯特拉顿镇,我以前住的地方。”
“他们和你是同一教会的教友,还是什么?”沃伦问。
“贝亚和拉德纳?别开玩笑了。他们只是住在马路对面。”
“是她给了我一些钱,”莉莎继续说道,似乎觉得沃伦应该知道这些,“去上大学。我从来没开口跟她要过,是她自己突然打电话来说想这么做。所以我就想,那好吧,反正她很有钱。”
莉莎小时候和父亲、弟弟肯尼一起住在斯特拉顿镇的农场。她父亲并不是农夫,只是租下了那里的房子,以帮人盖屋顶为生,她的母亲早已去世。莉莎该上高中的时候—肯尼比她小一岁、低两个年级—父亲带着他们搬到了卡斯泰尔斯。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有房车的女人,后来他们结了婚。再后来,他们俩搬到了查塔姆。莉莎也不确定他们现在在哪里—查塔姆、华莱士堡,还是萨尼亚。他们搬走的时候,肯尼已经死了—他十五岁的时候死于一次重大的青少年交通事故,这种事故好像每年春天都会发生,可能是因为酒后驾车、无照驾驶、临时偷来开的车、乡下新修的碎石路、疯狂的超速。莉莎读完了高中,去圭尔夫读了一年大学。她不喜欢大学,不喜欢那里的人。在那时,她成了一名基督徒。
沃伦就是这么认识她的。他的家庭属于沃利的救世主圣经教堂,一直以来,他都是去这座教堂。莉莎是搬来沃利、在一家政府开的酒水店工作之后,才开始去这座教堂的。她现在还在那里工作,尽管有时候很烦心,想要辞职。她现在不喝酒了,也从来不吃糖。她不希望沃伦休息的时候吃丹麦酥皮饼,就给他打包带一些自己在家做的燕麦松饼。她每个周三的晚上洗衣服,刷牙的时候数着数,每天早上很早起床读《圣经》。
她觉得自己应该辞职,但他们很需要那份钱。沃伦以前工作的那家小型发动机商店已经关门了,他正在重新接受培训去推销电脑。他们结婚已经一年了。
早晨,天气晴朗。快中午的时候,他们乘着雪地车出发了。周一是莉莎的休息日。大路上的雪铲过了,但小路仍然被积雪覆盖着。破晓前就已经有雪地车在城镇的街道上来来往往,在田地和结冰的河面上轧出了一条条轨迹。
莉莎告诉沃伦沿着河边一直开到86号公路,然后向东北方向穿过田地,绕过沼泽。河面上全是动物的脚印,有直线有圆圈。沃伦唯一确定认识的就是狗的脚印。河水结冰三英尺,表面覆盖着白雪,变成了一条神奇的道路。暴风雪是从西边来的,这里一般都是如此,东边河岸的树上全是凝结的雪,枝条伸展着,好像柳条编成的大雪篮。在河的西岸,积雪的弧线像是凝固的波浪,又像是巨大的奶油堆。还有雪地车们隆隆作响,划过一道道痕迹。眼前的景象真是令人兴奋不已。
从远处看,沼泽是黑色的,像是北边地平线上一条长长的污痕。但离近了发现,那里也全是积雪。黑色树干映衬在白色雪地上,一棵一棵从眼前闪过,令人微微有些眩晕。莉莎用手在沃伦腿上轻拍,指挥他开上了一条狭窄的小路,然后猛地拍了他一下示意停车。从喧闹到安静,从行路到静止,这转变让他们觉得像是突然从流动的云端掉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上。他们就这么掉进了一个坚硬寒冷的冬日。
小路一侧是一座破烂的谷仓,暗淡陈旧的干草从里面冒了出来。“这就是我们以前住的地方,”莉莎说,“不是啦,我开玩笑的。实际上,以前这里有座房子,现在没了。”
路的另一侧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小迪斯默尔”。后面是树丛,还有一座浅灰色的A型框架房屋。莉莎说美国有个地方叫“迪斯默尔大沼泽”,这是此处名字的由来。一个玩笑。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沃伦说。
还有一些标牌上写着:“禁止入侵”、“禁止打猎”、“雪地车禁行”、“禁止入内”。
后门的钥匙放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装进塑料袋放在一个树洞里。这里有好几棵树干弯曲的老树—很可能是果树—靠近后门的台阶。那棵树的树洞涂了一圈柏油—莉莎说这是为了防止松鼠进入。其他树的树洞也都涂了柏油,因此放钥匙那个丝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你怎么找到它?”莉莎指出了一幅侧面轮廓图—离近了很容易看出来—用小刀沿着树皮上的裂痕加深了一下。长长的鼻子,下垂的眼睛和嘴巴,还有一大滴鼻涕—那就是柏油涂过的树洞—正好在鼻头处。
“很有趣吧?”莉莎说着把塑料袋塞进口袋,用钥匙打开了后门。“别在那儿站着,”她说,“快进来。天啊,这里简直跟墓地一样冷。”她总是有意识地把感叹词从“耶稣啊”变成“天啊”、“该死”变成“救命啊”,就跟教会要求的那样。
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拧开调温器,好让地暖开始供热。
沃伦说:“咱们不会一直待在这儿吧?”
“要待到咱们暖和过来。”莉莎说。
沃伦试着拧开厨房的水龙头,什么也没流出来。“水的总闸关了,”他说,“很好。”
莉莎已经走到了前面的房间。“什么?”她喊道,“什么很好?”
“水。已经关了。”
“哦,是吗?很好。”
沃伦在前屋的门廊前停了下来。“咱们是不是应该脱掉靴子啊?”他说,“要是打算四处走动的话?”
“为什么?”莉莎说着在地毯上蹭了蹭鞋底,“踩点儿干净的雪有什么关系?”
沃伦不是一个会过多注意房间里东西的人,但他的确发现这个房间里有些是平常的东西,有些却不是。里面有地毯、椅子、电视机,还有沙发、书和一张大书桌。但是也有摆满了鸟类标本的架子,有些鸟小而艳丽,有些很大,适合打猎。还有一只皮毛光滑的棕色动物—一只鼬鼠?—和一只海狸,他是从扁平的尾巴判断出来的。
莉莎拉开了书桌的抽屉,在那里翻箱倒柜。他以为她是在找那个女人所要的什么东西,可接下来,她把所有的抽屉都拉出来,整个儿翻倒在地板上,嘴里还发出滑稽的声音—舌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好像抽屉们是自个儿跳到了地板上。
“上帝啊!”他说(他一直都在教会活动,措辞上不像莉莎那么在意。),“莉莎,你到底在干吗?”
“跟你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莉莎说,但她的语气非常愉快,“你干吗不看看电视或者别的,放松一下?”
她拿起那些鸟类和动物的标本,一个一个扔到地上那些烂摊子上。“他用的是轻木,”她说,“好看又轻巧。”
沃伦真的走开,去打开了电视。那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大部分频道什么图像都没有,全是雪花或者波纹。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一部旧电视剧,里面的金发女人穿着伊斯兰教教徒的闺房服饰—她是个女巫—还有演员J.R.尤因,他那时还很年轻,还不叫J.R.。
“看这个,”他说,“简直像是时光倒流。”
莉莎没有去看。他坐在一个厚垫子上,背对着她,尽量像个成年人一样不去看。不搭理她,她就会收手。不过,他还是能听见身后撕纸撕书的声音。她把书从架子上抓下来,撕烂,扔在地板上。他听见她跑进厨房,拉开抽屉,甩开橱柜的门,把碗碟摔个粉碎。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前屋,在空气中扬起一团白色的粉尘。她肯定是把面粉也倒出来了,还咳嗽了几声。
沃伦也咳嗽了几声,但他还是没有回头。很快,他又听到了从瓶子里倾倒液体的声音—稀薄液体的泼溅声和黏稠液体的咕嘟咕嘟声。他能闻到醋、枫糖浆和威士忌的味道。她把这些倒在了面粉、书、毯子和鸟兽标本上面。他又听到什么东西砸碎在炉子上面。他敢肯定是威士忌酒瓶。
“正中靶心!”莉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