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飞船着陆(2 / 2)

公开的秘密 艾丽丝·门罗 12154 字 2024-02-19

“他确实给那些可怜的姑娘们留下了痛苦的回忆,”韦恩说,“那个长毛腿姑娘。那个烟臭味的姑娘。你因此而不安过吗?不过,你倒是干干净净的。我敢说你每晚都会刮腿上的毛。”他用手摸了摸她的腿,幸亏她跳舞前刮过腿上的毛。“或是你在腿上抹过那种东西,去毛的那种东西?叫什么来着?”

“尼特。”雷亚说。

“尼特!就是这东西。不过这东西没有一股味吗?有点发霉或发酵或是什么味?酵母片。这不是姑娘们要买的另一种东西吗?我让你难为情了吗?我得绅士点,再去给你拿瓶喝的。要是我还能站起来走路的话,我就再去给你拿瓶喝的。”

“这里面一点威士忌都没有,”他说,又拿了瓶可乐给她,“这个喝了不伤身体。”她觉得他说的第一句话可能有假,不过第二句话倒是真的。什么酒都伤不了她,什么酒都对她不起作用。她觉得韦恩不怀好意。不过,她倒是挺高兴。所有困惑,包括和比利在一起时那种迷惘的感觉,都逐渐消失了。韦恩说的什么,她都觉得好笑,她自己说的什么,也很好笑。她觉着很安全。

“这间屋子很好玩。”她说。

“有什么好玩的?”韦恩说,“这屋子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你才好玩呢。”

雷亚低头看着他摇晃着黑黑的头,笑了起来,他让她想起了一种狗。他很聪明,但他身上有种近乎愚蠢的固执。也有狗的那种固执,还带点悲哀的感觉。这会儿,他一边用头不停地磕着她的膝盖,一边晃着头不让头发遮住眼睛。

她向他解释说这个屋子很好玩是因为屋子角落里的铁皮挡板,她的解释多次被他打断,什么都和他说不清。她说,她觉得那个铁皮挡板后面有个送菜升降梯,通往地下室。

“我们可以把挡板放到一边,”韦恩说到,“想试一下吗?我们可以叫比利来放绳子。”

她又找了找比利的白衬衫。据她所知,他坐下来之后还没转身看过她一眼。韦恩现在坐在她正对面,因此,即使比利转过身,也无法看到她的一只鞋正挂在脚尖上,韦恩的手指正轻抚着她的脚底。她说她得先去趟洗手间。

“我陪你去。”韦恩说。

他抓着她的腿站了起来。雷亚说:“你喝醉了。”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醉了。”

蒙克家后院外有个洗手间—实际上是个浴室。浴缸里堆满一箱箱啤酒—不是冷冻,只是常温保存而已。马桶还能冲水,雷亚还担心冲不了水,因为前一个用厕所的人似乎没冲水。

盥洗台上有面镜子,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和它说话,毫无顾忌,还带着赞许。“随他吧,”她说,“随他吧”。她关了灯,走到黑漆漆的大厅里。一双手很快抓住了她,推她出了后门。她和韦恩靠在酒吧的墙上,互相抓着对方,亲吻着。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被打开了,又被握紧了,开开合合,像一架手风琴。她得到了一种警告,仿佛在提醒她—似乎在远处,跟她和韦恩正在做的事没什么关系。像有什么东西挤着,又像是哼哼声,像在她身体里,又像在外边。她不明白这到底要告诉她什么。

蒙克家的那条狗跑过来了,在他们俩之间嗅来嗅去。韦恩知道这条狗的名字。

“蹲下,罗里!蹲下,罗里!”他一边猛地扯下雷亚的裙衬,一边朝狗大喊。

警告来自她的肚子。后门开了,韦恩说了些什么,她听得很清楚—她怎么也搞不清楚这些事情发生的先后—她突然放松了,开始吐起来。她之前没有一点想吐的感觉。然后她趴在地上吐了起来,吐得肠子都拧干了,像块拧干的破抹布一样。

有个人—但不是韦恩—拉着她站了起来,并用她的裙边擦了擦她的脸。

“别张嘴,用鼻子呼吸。”蒙克太太说。“你出来。”她对韦恩,也或是对罗里说。她给他们下指令的时候,用的是一成不变的声调,既不同情,也不责备。她拉着雷亚走过酒吧,来到她丈夫的卡车边,半举起她,把她塞进去。

雷亚说:“比利。”

“我跟你的比利说了,我说你累了,别说话了。”

“我吐完了。”雷亚说。

“你怎么知道。”蒙克太太说,她把车倒到了马路上。她开车把雷亚带到了山上雷亚家的院子里,路上没再说话。把车停好后,她说:“ 下车时小心点,卡车比小轿车高一些。”

雷亚进了屋,门也没关就去上厕所,她把鞋扔在厨房里,光脚爬上了楼梯,把裙子还有裙衬卷成一团,塞在了床底下。

雷亚的父亲很早就起来收鸡蛋,并准备去汉密尔顿,他每隔一个周日都会去趟汉密尔顿。儿子们跟他一块去—他们可以坐在卡车后面。雷亚不去,因为卡车前面没座位了。父亲会捎上科里太太,科里太太的丈夫和雷亚的母亲在同一家医院。她父亲捎上科里太太时,都会穿衬衣打领带,因为回家的路上他们可能会去餐馆吃饭。

他过来敲了敲雷亚的门,告诉她他们就要出发了。他说:“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擦洗一下桌子上的鸡蛋。”

他走到楼梯口,又折回来,隔着门对她说:“多喝点水。”

雷亚想对所有人大叫,把他们都赶出屋子。她要想点事情,这些事情迫于他们的压力,装在她脑子里出不来,这就是她头疼的原因。听到卡车的声音消失在马路上之后,她小心翼翼地下床,小心翼翼地走下楼,吃了三片阿司匹林,喝了很多水,倒了点咖啡在罐子里,连看都没看。

鸡蛋放在桌子上,装在六个大篮子里。鸡蛋上还沾着母鸡的粪便和干草,等着她用百洁布擦干净。

她要想的事情是什么呢?尤其是,是什么话呢?就在蒙克太太走进后门时,韦恩对她说的是什么呢?

如果你长得不是这么难看的话,我早就想干你了。

她穿好衣服,泡好咖啡,倒了一杯,走出来,来到走廊边,走廊正沐浴在晨光中。她吃的阿司匹林开始起作用了,这会儿头不疼了,脑子却一片空白,这片空白既清晰又模糊,还伴着低低的嗡嗡声。

她不难看,她知道自己不难看。可是怎么就这么肯定自己不难看呢?

要是难看,比利·杜德怎么会跟她约会?比利·杜德心眼好。

而韦恩是喝醉后说的。酒后吐真言。

幸运的是那天她不用去见母亲。如果她从雷亚嘴里套出实话—能不能守口如瓶,雷亚一点把握都没有—那她一定会叫韦恩好看的。她一定会给韦恩做牧师的父亲打电话。“干”这个字会比“丑”更让她光火。她会完全抓不住重点的。

父亲的反应会复杂一些,他会责怪比利不该带她去蒙克家那种地方。比利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呢?他们会怎么看?“干”字当然也会让他恼火,但是他更会为雷亚感到丢人。有人说她丑,这会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你真正受到的羞辱绝不能向父母透露一星半点。

她知道自己不丑。可是她怎么知道?

她没去想比利和韦恩,也没想这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意味着什么。她对别人从来就没什么兴趣。她想的是,韦恩说那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他真正的声音。

她不想回屋去面对那几筐脏鸡蛋。于是她沿着小路往前走,一路躲避着阳光,没有阴凉的地方就低着头。沿途每棵树都不一样,每棵都是里程碑。每次父亲从城里回来,她都会问能走出去多远去迎接父亲,母亲总是以树作答:山楂树那儿,山毛榉树那儿,枫树那儿。父亲总会停下来,让雷亚踩到脚踏板上。

路上响起汽车喇叭声,应该是认识她的人,也可能只是路人。她不想叫人看见,就抄近路从地里走。地里的东西被鸡啄了个干净,地上到处都是鸡屎,滑唧唧的。地那头一棵树上还有弟弟们做的树屋。其实就是一个台子,树干上用钉子钉着几块木板,可以爬上去。雷亚踩着木板爬了上去,在台子上坐下。她发现弟弟们还在茂密的树枝中开了几扇窗户,用来侦察外面的情况。下面的公路尽收眼底,很快她就看到几辆车载着乡下孩子到城里的浸会教堂去上主日学。车里的人看不到她。即便是比利或韦恩来跟她解释、吵架或道歉,也不可能看到她。

另一边,她看到波光粼粼的河水和旧游乐场的一角。从这里可以清楚地在草丛中辨认出从前赛马场的痕迹。

她看见一个人正沿着赛马场走,是尤妮·摩根,穿着睡衣。在大约早上九点半的光景,她穿着素雅的、类似浅粉色的睡衣睡裤,走在赛马道上,到赛道转弯的地方,又向曾经的岸边小路走去。灌木丛挡住了雷亚的视线。

尤妮·摩根白色的头发向上竖着,连同睡衣一起沐浴在阳光里,像个长着羽毛的天使。不过她走路的姿势还是老样子,笨拙而自信—头向前伸着,胳膊随意地来回摆动。雷亚不知道尤妮在那儿干什么,她对尤妮的失踪一无所知。尤妮的出现在她看来既很奇怪,又很自然。

她想起炎热的夏天,自己曾觉得尤妮的头发像一团雪球,又像储存下来的冬天的冰丝,她真想把脸贴上去凉快凉快。

她想起热得发烫的草地,想起大蒜,还有她们变成汤姆时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她回屋给韦恩打了个电话。她估摸着他正待在家里,而他家里人都上教堂去了。

“我想问你点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她说,“我爸和弟弟们都去汉密尔顿了。”

韦恩来的时候,她正在门廊上擦洗鸡蛋。她说:“我想知道你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了?”韦恩问道。

雷亚看着他,一直看着他,她一只手拿着鸡蛋,一只手拿着一小块百洁布。他的一只脚站在最低一级的台阶上,手扶着栏杆。他想走上台阶,到晒不着的地方来,但她挡住了他的路。

“我喝醉了,”韦恩说,“你长得不难看。”

雷亚说:“我知道我不难看。”

“我很难过。”

“不是为此而难过吧。”雷亚说道。

“我喝醉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雷亚说:“你不想和她结婚。我是说和露西尔。”

他斜靠在栏杆上。她觉得他可能要吐了,但他忍住了,他努力扬起了眉毛,露出了沮丧的笑容。

“噢,是吗?没开玩笑吧?你有什么建议吗?”

“把我的建议写下来,”雷亚说,就好像韦恩真的要她提出点建议似的,“上车,开车去卡尔加里。”

“这就是你的建议。”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就坐你的车去多伦多。你可以在多伦多把我放下,我就待在青年旅馆,直到找到工作为止。”

这就是她的打算。她一直发誓说,这就是她的打算。相比较昨天喝醉了酒那会儿,她觉得这会儿更自在,更得意。她提出这些建议,就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儿一样。要搞明白她说的和做的,还得等几天,也许要几周。

“你从来不看地图吗?”韦恩说,“去卡尔加里的路上不会经过多伦多。先经过萨尼亚的边界,取道美国到温尼伯,然后才是卡尔加里。”

“那就让我在温尼伯下车吧,这样更好。”

“问你个问题,”韦恩说,“你最近做过精神测试吗?”

雷亚没有让步,也没笑。她说:“没有。”

雷亚看到尤妮时,尤妮正在回家的路上。她本以为河堤小道上会干净空阔,没想到竟然长满了荆棘,这让她大吃一惊。她硬穿过荆棘丛回到自家院子时,手臂上和额头上多了些划伤和血痕,头发里也夹了些碎叶子。而且因为摔了一跤,一边脸也弄脏了。

走进厨房,她看到父母,穆丽尔·马丁阿姨,警察局长诺曼·库姆斯,还有比利·杜德都在里面。原来,她母亲打电话给穆丽尔阿姨之后,她的父亲也振作起来,说要打电话给杜德先生。他年轻时曾在他们家工厂做过事,还记得人们遇到紧急情况就去请老杜德先生的情形。

“他已经死啦,”尤妮的母亲说,“你请她过来又能怎么样?”(“她”指的是老杜德夫人,脾气非常火爆。)但尤妮的父亲还是打了电话过去,找到了比利·杜德。比利还没上床休息,就过来了。

而穆丽尔·马丁阿姨一赶到这里,就给警察局长打了电话。局长说等他穿戴完毕,吃完早餐就过来。这就花了他一会儿工夫。他反感所有莫名其妙的、制造混乱的东西,也反感所有逼他做出一些决定、让他之后受人指责或是看上去像傻瓜的事情。厨房里的几个人中,他大概最乐于看到尤妮安全回来,然后听她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完全出于他的职权之外,所以不会有任何后续事件,也不会有任何人受到指控。

尤妮说,半夜的时候有三个小孩来她家院子里找她,说有东西给她看。她问他们要给她看什么,大半夜的搞什么名堂。他们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

她发现自己被他们抬着走了,可她还没答应去呢!他们抬着她走到院子的一角,从栅栏空隙中钻出去,沿着河堤小路一直走。她看到小路平整开阔,感到非常惊喜,因为她已经很多年没走那条路了。

抬着她的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看上去十岁左右,穿着一样款式的套装,都是里面穿泡泡纱的日光浴装,外面套件围兜,围兜的带子绕过肩膀绑在身后。他们的衣服又干净又清新,好像刚从熨衣板上拿下来的一样。他们的头发是淡棕色的,又直又亮。他们是最干净、最有礼貌、最讨人喜欢的孩子。但是,她是怎么分辨孩子们头发的颜色,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的日光服是泡泡纱做的呢?她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带手电,那他们一定随身带了某种照明的东西吧!她依稀记得他们带了,可是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他们抬着她一路走过河堤小路,来到老游乐场,来到他们的帐篷里。可是她在外面似乎从没见过这个帐篷。突然,她就已经在帐篷里了。她看到帐篷是白色的,很高很白,像船帆一样微微颤抖着。里面也很亮,可是她还是不知道光是从哪儿来的。

这东西说不好是帐篷还是房子,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一部分似乎是玻璃做的。没错,绝对是绿玻璃,那种非常浅的绿色,一格一格就像嵌进了篷布。地板大概也是玻璃的,因为她裸露的双脚正走在又凉又光的表面上—绝对不是草,更不是碎石。

后来,报纸上出现了一幅画,画的似乎是飞船里的一艘帆船,来自艺术家的想象。然而,尤妮并没叫它飞船,至少随后她说起时还没这么叫。关于后来出版的书,她也是不置一词。这本书里的故事写的是她的肉体如何被俘获,如何被研究,她的血液和体液如何被采为样本,她秘密排下的卵子或许已被偷走了一枚,并在异域受精,交配或妙不可言或轰轰烈烈,总之以一种难以言表的方式进行了。如此一来,尤妮的基因便融入了入侵者的生命循环之中。

不知不觉中,她被放在一把椅子上,她说不出这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还是一个宝座。这些孩子开始在她周围织出一层纱,好似蚊帐一类的事物,轻薄而坚韧。他们三个不停移动,绕着她穿梭裹缠,却从未发生碰撞。到这时,她早已不想问问题了。“你们在干什么?”或是“你们怎么来这儿的?”或是“大人都去哪儿了?”这些问题都溜到了某个她也说不出来的地方。缥缈的歌声或是轻哼声似乎在某处响起,滑进她脑海里,让她觉得宁静又舒心。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样子。你想不到任何问题,任何比在普通厨房里问“这个茶壶是做什么用的?”更深奥的问题。

她醒了,周围空荡荡的,面前什么都没有。她躺在炽热的阳光里,躺在游乐场硬邦邦的地上,天已大亮。

“太棒了!”看着尤妮,听着她的诉说,比利·杜德不断赞叹。没人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浑身散发着啤酒味,但看起来很清醒,很专注。不仅是专注,甚或是着迷。尤妮离奇的讲述,绯红的、风尘仆仆的脸蛋,傲气的语调似乎都让比利·杜德受用不尽。他或许不断暗示自己有多么放松,多么幸运,竟然发现这个安静、古灵精怪的尤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太棒了!

他的爱—比利的那种爱—泛起浪花,恰好满足尤妮的某种需求,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需求。

穆丽尔阿姨说该给报社打电话了。

尤妮的妈妈说:“比尔·普罗克特不会去教堂吗?”她指的是卡斯泰尔斯《守卫者》报的编辑。

“比尔·普罗克特可以缓一缓,我现在给伦敦的《自由报》打电话。” 穆丽尔阿姨说。

她打通了电话,但没找对人,因为是星期天,只和值班的门卫说了两句。“他们会后悔的!我现在要越过他们直接找多伦多的《星报》!”

她已经负责讲尤妮的故事了。尤妮也由她去了,似乎很满足。她讲完后,呆坐着,一脸漠然的满足。她根本没想问谁来照看自己,或者保护自己,或者不论发生什么,给自己尊重和呵护。然而,比利·杜德已经决心承担这一切。

尤妮名噪一时。记者们来了,还来了个作家。一个摄影师拍摄了游乐场,尤其是跑道,说这是宇宙飞船留下的印记。有张照片拍的是看台,说是宇宙飞船着陆时撞倒过。

很多年前人们曾对这种故事趋之若鹜,后来就渐渐没什么热情了。

雷亚的父亲寄往卡尔加里的一封信里写道:“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确信无疑,尤妮·摩根没拿到一分钱。”

这封信是写给雷亚的,她和韦恩到卡尔加里不久就结婚了。那时要想住在一起必须结婚,至少在卡尔加里是这样,而他们发现彼此不想分开。未来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也是这样,不过也会拿分居要挟一下,并时不时付诸行动,但很快也就收了场。

韦恩离开报社,进了电视台。那些年,在晚间新闻里都能见到他。有时在国会山上顶着雨或是冒着雪,报道真真假假的新闻。后来他去别的城市,做着同样的事情。再后来他加入了另一行列—坐在室内探讨新闻的意义,品评真假黑白。

(尤妮逐渐对电视情有独钟,但她从不看韦恩的节目。她讨厌那些只说不做的人,看到这类节目立刻换台,她要看的是新闻事件。)

雷亚回到卡斯泰尔斯看看。她溜达到墓地,想看看上次来过之后又添了哪些新成员。她在一块墓碑上看到了露西尔·弗拉格的名字。不过所幸露西尔没死,死的是她丈夫,她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刻在丈夫的旁边,去世的日期空着。刻碑的手工费不断涨价,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做。

雷亚想起那些帽子和玫瑰花环,心底涌起一阵对露西尔深深的怀念。

时至今日,雷亚和韦恩已经共同生活了大半辈子。他们有三个孩子,前前后后十五个情人。现在,突然之间,所有这些喧嚣、成就以及悬而未决但充满生机的期待竟都飘然远去,她知道所有这些都在成为历史。此时此刻,在这片墓地上,她大声说:“我真接受不了。”

他们拜访了杜德夫妇,他们还是朋友。四个人一起开车来到游乐场旧址。

那句话雷亚在游乐场又说了一遍。

摩根家、蒙克家,河边的房子都无影无踪了。这儿本来就不适合居住,现在一切都消失了。剩下一片洪泛区,由佩里格林河务局管理。这个地方再也不会有什么建筑了。只见宽阔的公园绿地、修整齐了的河堤—其他的都没了,都不见了,只有几棵老树还立在那里,树叶依旧翠绿,但被空气中金色的水汽拉低了脑袋。这是九月的一个下午,再过几年,这个世纪就将成为历史。

雷亚说:“我真接受不了。”

四个人都已满头银发。雷亚很瘦,却活力四射,她生动活泼、循循善诱的风格在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教学中如鱼得水。韦恩也瘦,留着白胡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不上电视时会让你想到西藏的和尚,一到镜头前就会变得尖酸刻薄,甚至残酷无情。

杜德夫妇长得都很高大,看起来优雅庄重,精神饱满,体态丰盈。

看到雷亚的激动,比利·杜德笑了笑。他环顾四周,默认了雷亚的话。

他说:“岁月无情啊。”

他拍了拍妻子宽宽的后背,算是对她那难以察觉的嘟哝声的回应。他说他们很快就会回家了,她不会错过每天下午定时收看的节目。

尤妮的经历没给她带来一分钱,这一点雷亚的父亲说得没错。他关于比利·杜德的预言也没落空。比利的母亲死后,问题接踵而来,最后只得卖掉工厂。后来工厂再次转手,接着就倒闭了。卡斯泰尔斯再也不生产钢琴了。比利来到多伦多,谋了份差事。据雷亚的父亲说,这份差事和精神分裂症或毒瘾或基督教有关。

其实,韦恩和雷亚都知道,比利是在帮助精神病人的过渡疗养院和帮助老年人的团体之家工作。比利一直维系着这份友谊,也保持着和尤妮的特殊友谊。他的姐姐贝亚饮酒过量生活无法自理后,他雇尤妮帮忙照看。(比利已经戒酒了。)

贝亚死后,比利继承了家里的房产,并把它改造成养老院,照顾那些还能下床行走的老人和残疾人。他希望给这些人提供舒适的住处、悉心的照料和适当的娱乐。他回到卡斯泰尔斯,专心经营养老院。

比利向尤妮·摩根求婚。

尤妮说:“我不希望有任何事发生,任何事。”

比利说:“噢,亲爱的!噢,亲爱的尤妮!”

(步朝霞 译)

[1] 原文为“banshee”,意为“报丧女妖”。雷亚和尤妮用的词是“Bannershee”,拼写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