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可不是那种告诉你她在吃药然后就罢休的人。她会告诉你为什么要吃药。
“我脖子上有一个可怕的大脓包,就在那儿?”她说。她揉搓脑袋,要给他们展示敷料。“我很痛,还开始头疼,我觉得这是有关联的。周日的时候我感觉很糟糕,干脆拿了块热布敷在脖子上,吞下几片止痛药就躺下了。那天他没有上班,现在他在工作,他在家里也总有很多事要做。他在原子能工作站上班。”
“道格拉斯角?”斯蒂芬斯律师从他的粥上匆匆抬起头,问了一句。一提起道格拉斯角的新原子能工作站,所有的男人都会表现出一定的兴趣或尊重,就连斯蒂芬斯律师也不例外。
“就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玛丽安说。像很多乡下女人和卡斯泰尔斯的女人一样,她把丈夫称为他—提到的时候带着特别的强调—而不是叫他的名字。莫琳发现自己有好几次也这样,但在没有任何人向她指出之前,她就自我纠正了。
“他要把喂给奶牛的盐挑出来,”玛丽安说,“然后还得回来修篱笆。他得走四分之一英里路,就开了卡车。但他留下了邦德。他没带邦德就开车走了。邦德是我们的狗。邦德去远的地方必须得坐车。他把它留下保护我,因为他知道我发病躺下了。我吃了几片222止痛药,打起了瞌睡,不是正常的入睡,然后我听到邦德在叫。我马上就醒了。邦德在叫。”
她起床,穿上家居服下了楼。躺在床上时她一直只穿着内衣。她向前门和小路望去,什么人也没有。她也没有看见邦德,它已停止吠叫了。已见到熟人就不再叫。或者只是路人。但她还是觉得不对劲。她从厨房窗子向外望去,窗子对着侧院而不是后院。还是没有人。从厨房里她看不见后院—要想看见,你需要穿过被叫作后厨的地方。那只是个杂物间,一个从正屋接出来的棚子,乱七八糟放着各种东西。它有一个对着后院的窗子,但你无法走近,窗前堆满了纸箱,还有竖立在那里的旧沙发弹簧。你需要径直走过去,打开后门向外看。她觉得她能听见那扇门上有什么东西在挠。可能是邦德。也可能不是。
门窗紧闭、堆满了垃圾的后厨闷热无比,她快窒息了。穿着家居服的她全身已经汗津津的了。她自言自语道,好吧,至少你没发烧,你像一头猪一样在流汗。
她要呼吸新鲜空气,这个渴望压过了对门外无名事物的恐惧,她猛地推开门。门向外打开了。靠在门上的家伙被往后一推。他向后踉跄几步,却没有摔倒。她认出是谁了。是镇上的希迪卡普先生。
邦德认识他,他经常路过这里,有时候会穿过他们的房子散步,他们从不阻止他。他有时候径直走过院子—只是因为他不通人情世故。她从不对他喊叫,有些人会。如果他很累,她甚至会邀请他坐在台阶上休息,还曾递给过他一支烟。他会接过烟。但他从来不坐下。
邦德嗅来嗅去,对着他摇尾乞怜。邦德不是特别的狗。
莫琳认识希迪卡普先生,和大家一样。他曾是杜德家厂子里的钢琴调音师。他曾是一个高贵的、爱冷嘲热讽的小个英国男人,有一个可爱的妻子。他们从图书馆借书,他们的花园非常出名,特别是草莓和玫瑰。几年以后,厄运降临了。迪卡普先生的喉咙动了手术—肯定是癌症—手术后他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呼哧和隆隆响的杂音。他已经从杜德的厂子退休了—他们现在有电子调音设备了,比人耳更好用。他的妻子突然死掉了。变故来得措手不及—几个月内,他从一个体面人堕落成了忧郁的甚至可以说是令人作呕的老流浪汉。肮脏的络腮胡,衣服上的口水,酸臭的烟味,眼神里不变的怀疑,有时候是憎恨。在杂货店里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或者他们改变了放东西的位置,他就会故意撞倒罐头和装麦片的盒子。咖啡馆不再欢迎他,他也不再去图书馆了。他妻子所在的教会小组的女士们定期去看望他,给他带去做好的肉或是烘培的糕点。但是屋子里的气味非常可怕,房间乱得吓人—对单身汉来说,也是不可原谅的—而且他毫不感恩。他会把剩菜和剩下的点心扔到门前的人行道上,把碟子也打碎了。没有女人喜欢这样的笑话:连希迪卡普先生都不肯吃她做的食物了。她们不管他了。你开车经过时,也许能看见他静静地站着,站在沟里,被高高的杂草遮住一大半,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你也能在离家几英里远的小镇上撞见他,那时怪事便会发生。他的脸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准备好迎接友善的礼节性的惊讶之情,住在同一个地方的人在别处遇见时的那种问候。似乎他存有一个企盼,在另外一个地方,沉默会被打破,语言会脱口而出,也许那些变故会被抹掉,他的声音、他的妻子、过去稳定的生活,也许都会回到他的身边。
通常人们并不是不友好的。他们的耐心总有限度。玛丽安说她真是不应该赶走他。
她说这一次他看上去相当疯狂。不只是竭力想表达自己无法说出的意思,不只是对捉弄他的孩子发狂,不是那样。他的头前后摆动,他的脸显得很肿,像一张号啕大哭的婴儿的脸。
喂喂,她说。喂,希迪卡普先生,你怎么了?你想告诉我什么?你想要一支烟吗?你是想说今天是周日而你的烟抽完了吗?
他的头前后摇摆,上下摆动,再前后摇摆。
好吧,喂。快拿主意吧,玛丽安说。
“啊,啊啊”是他的全部回答。他双手抱头,把帽子敲了下来。接着,他向后退得更远,开始在院子里的水泵和晾衣绳之间绕来绕去,同时继续发出这些噪声—啊,啊啊—永远也化不成完整的词。
这时玛丽安突然把椅子向后一推,差点翻倒。她站起身,向他们演示希迪卡普先生的动作。她向前一倾,蹲伏身子,用手锤打头部,但她没有把帽子拽下来。就在餐具柜前面,就在法律协会赠给斯蒂芬斯律师的一套银制茶具(因为他多年的奉献)面前,她展开了表演。她丈夫双手握着咖啡杯,一直努力用恭敬的眼神盯着她。他的脸上闪过某种东西—某种抽搐,他一边脸颊的神经在跳。她一边做着滑稽动作,一边观察他,她的表情在说,坚持住。不要动。
莫琳能看出来,斯蒂芬斯律师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一眼。
他是像这样做的,玛丽安说着又坐了下来。他像这样做,她本人身体不适,就觉得也许他也不舒服。
希迪卡普先生。希迪卡普先生。你是想告诉我你头疼吗?你想要我给你一片药吗?你想让我带你去看医生吗?
没有回答。他不会因为她的话停下。啊,啊啊。
他跌跌撞撞,发现自己来到了水泵边上。如今他们的房子装了自来水,但院子里还是使用水泵,装满邦德的水碗。希迪卡普先生明白了它的用途,便忙碌起来。他握住把手,癫狂地压上压下。原来放在这里的水碗不在了。水一流出来,他就把头探下去。水溅了出来,他松开水泵,水流停止了。他又过去压了起来,又把头探下去,无休止地压水泵、淋水,水淋透了他的头、他的脸、他的肩膀和胸,他浑身都湿了,嘴里仍在嘟嘟囔囔。邦德很兴奋,绕着他跑,撞向他,发出同情的吠叫和哀鸣。
够了,你们两个!玛丽安朝他们吼叫。放开那个水泵!放开,安静!
只有邦德听她的。希迪卡普先生直至全身湿透,眼睛睁不开,也找不到水泵的把手了,才停了下来。他举起一只胳膊,举着,向后指着树丛和河水的方向。他指着,嘴里嘟嘟囔囔。当时她没有明白。后来她才恍然大悟。他放弃了,坐在井盖上,浑身湿淋淋地发着抖,双手抱着头。
或许只是一件小事,她想。抱怨这里没有一只杯子。
如果你想要杯子,我去给你拿。没必要像孩子一样闹。你待在这儿,我去给你拿一只杯子。
她走向厨房,拿了杯子。她又有了一个主意。她给他装了些全麦薄脆饼干,涂了黄油和果酱。这是哄小孩子的把戏,不过全麦薄脆饼干老年人也是喜欢的,她记得她妈妈和爸爸都喜欢。
她回到后门,用手全力推开。但已不见他的影子。院子里没有人,除了邦德露出知道自己做了蠢事的模样。
他去哪里了,邦德?他往哪条路走了?
邦德有些羞愧和不耐烦,它不肯给出任何提示。它溜走了,回到自己的地盘,房子地基边背阴处的泥地。
希迪卡普先生!希迪卡普先生!快来看看我给你拿了什么!
死一般的沉寂。她头痛欲裂。她自己吃了薄脆饼干,她不应该吃的—吃了几口,她就想吐。
她又吃了两片药,回到楼上。窗子是打开的,窗帘放下了。她想,加拿大家用百货公司促销时,他们要买一台电扇。可是没有它,她也睡着了,醒来时天都快黑了。她能听见割草机的声音—他,她的丈夫,正要把房子一侧的草割完。她下楼去厨房,发现他切了些冷土豆,煮了一只鸡蛋,拔了些葱,拌了份沙拉。他不像某些男人—对厨房束手无策,等着女人从病床上爬起来为他做饭。她尝了尝沙拉,却吃不下去。她又吃了一片药,回到楼上一直睡到天亮。
我们最好送你去医院,他那时说。他给工作站打电话。我要送我妻子去医院。
玛丽安说,要不她把针煮一下,他用针挑破脓包?但他不忍伤害她,无法下手,而且也怕出什么错。他们上了卡车,去找桑兹医生。桑兹医生不在,他们只好等。候诊的病人告诉了他们那个消息。大家都诧异他们竟不知道。不过他们没有打开收音机。她总是开着收音机,却受不了那噪声、那种感受。他们也没有注意到路上那群男人,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
桑兹医生处理了脓肿,但他没有挑破。他的治疗方法是,在你以为他只是观察脓包时,突然一击,敲在头上。好啦!他说,这比针简单多了,也没有那么痛,你根本来不及痛得大汗淋漓。他清理了伤口,敷上药膏,说她很快就会好的。
她好多了,就是昏昏欲睡。她的头像蒙在雾里,她又回到床上睡了,清晨四点左右,她丈夫给她端来一杯茶。这时她想起了那些女孩,周六清晨和约翰斯通小姐一起到来、想要喝水的女孩。她有许多可口可乐,她装在印花杯里递给她们,还加了冰块。约翰斯通小姐只喝水。他让她们玩水管,她们跳来跑去,互相喷射,玩得很开心。她们要躲过水流,约翰斯通小姐不看着她们的时候,她们就有点野。他需要奋力夺下她们手中的水管,再朝她们身上喷点水,好让她们乖一点。
她努力回想那个女孩是谁。她认识牧师的女儿、桑兹医生的女儿,还有特罗韦尔姐妹—她们绵羊般的小媚眼一看就知道是特罗韦尔家的。然而是其他人中的哪一个呢?她记起有一个非常调皮,他拿走水管时,她跳着去抢,有一个翻筋斗的,还有一个一头金发、骨瘦如柴的漂亮小东西。不过她想到的可能是罗宾·桑兹—罗宾有一头金发。那天晚上,她问他记不记得是哪一个,但他的记性比她更糟—他不认识当地人,完全分不清谁是谁。
她也告诉他关于希迪卡普先生的事。她全都想起来了。他那不安的样子,压水泵,他指路的方式。她很困惑他是什么意思。他们谈论这件事,非常好奇,他们好奇得坐卧不安,难以入睡。最后她对他说,好吧,我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做了。我们去找斯蒂芬斯律师谈谈。
所以,他们起床后立刻就来了。
“警察,”斯蒂芬斯律师说,“警察。应该去找警察。”
做丈夫的说话了。他说:“我们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合适。”他的双手放在桌上,手指张开,压住桌面,拉扯着桌布。
“不是指控。”斯蒂芬斯律师说,“只是报警。”
他在中风前说话风格就是如此的简短。很久以前莫琳就注意到,他寥寥几句话,毫不留情—简直可以说是粗暴的指责—却能让人们振作,解除他们的心理负担。
她在思考女人们不再拜访希迪卡普先生的另一个原因。她们不喜欢那些衣服。女人的衣服,内衣—磨旧的衬裙和胸罩,破损的内裤,疙疙瘩瘩的长统袜,挂在椅背上或者暖气上方的绳子上,或者就堆在桌上。这些衣服肯定都是他妻子的,起初人们以为他可能正要清洗、烘干、叠好它们,而不是要扔掉。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它们还在那里,女人们开始怀疑:他让这些东西散落在四周,是不是别有意味?他是不是穿在了自己身上?他是一个变态吗?
所有这些都将浮出水面,他们将记录在案,用来指控他。
变态。他们也许是对的。他也许会将他们带到性侵希瑟、勒死或打死她的地方,他们也许会在他的房子里找到她的某件衣物。人们会害怕地低声说,不,他们没有感到意外。我不感到意外,你呢?
关于道格拉斯角的工作,斯蒂芬斯律师提了一个问题,玛丽安说:“他做的是维护工作。每天下班的时候,都要经过X光检查,他刷皮鞋的抹布也要检查,要埋在地下。”
送走这对夫妇,莫琳关上门,透过卵石玻璃门,她看见他们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她心里仍不踏实。她爬了三级台阶,站在楼梯口的小圆窗前,注视着他们。
看不见一辆车,没有卡车,什么也没有。他们肯定是把车停在了大道上,或是镇公所后面的停车场里。可能他们不想让人看见他们去了斯蒂芬斯律师家。
警察局就在镇公所里。他们确实朝那个方向拐弯了,但接下来他们却斜着过了马路,莫琳仍能看见他们,他们坐在矮石墙上,那石墙环绕着旧公墓和被称之为先锋公园的花床。
他们在餐厅里坐了至少一个小时,为什么还需要坐下?他们不说话,也不看对方,却默契无间,像是两个一起干体力活的人停下来休憩。
陷在回忆里的斯蒂芬斯律师会说起从前人们如何在那座墙上休息。步行来镇里卖鸡或黄油的农村女人。去高中上学的乡下姑娘,那时候还没有校车这个东西呢。她们会停下来,藏起胶鞋,回家路上再取回来。
有时候他又对回忆往事没有耐心。
“旧时光。谁要它回来?”
玛丽安把发夹取了下来,小心地摘下帽子。原来是这样—她的帽子扎伤了她。她把帽子放在腿上,她丈夫着急地伸手把它拿走,好像那对她来说是一个重负。他把它放在腿上。他弯腰开始安慰般地抚摸它。他抚摸那顶可怕的褐色羽毛帽,好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母鸡。
玛丽安阻止了他。她对他说了什么,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像一位母亲猛然打断傻孩子的任性行为—带着强烈的怨憎,是她筋疲力尽的爱中的一个间歇。
莫琳吃了一惊。骨子里感到一股寒意。
她丈夫走出餐厅。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观察他们。她把窗台上插着干花的花瓶转了转,说:“我觉得她的话是不会讲完的。”
他并没有在意。他在想别的事。
“下来吧。”他说。
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告诉莫琳,自从小女儿海伦娜出生后,他和第一个妻子就分居了。“我们有了我们的男孩和女孩。”他的意思是说他们不需要再努力了。莫琳当时不理解他的暗示,他和她也想保持分居关系。嫁给他的时候,她是爱他的。当他第一次在办公室搂住她的腰肢时,她想,他肯定以为她是走错了门,他在纠正她—其实她是渴望他的怀抱的,但是因为他的礼貌,她不敢往那方面想。那些认为她嫁得很好但只是为了利益的人,会惊讶地看见,度蜜月时她是多么幸福—除了要学习打桥牌。她知道他的力量—他施展它的方式,他控制它的方式。他吸引着她—从不在意他的年纪,他的怪模样,他牙齿和手指上的烟渍。他的皮肤很温暖。婚后几年,她流了一次产,出了很多血,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事,她的输卵管结扎了。自那以后,她和丈夫的那种亲密关系也终结了。他觉得他主要是在体贴她,因为他认为拒绝给一个女人生育的机会是不对的。
有时候她也会纠缠他一会儿,他便会说:“嘿,莫琳。你在干什么啊?”或者他告诉她要懂事。“懂事”这个词是他从自己的孩子们那里学到的,他们早就不用了,他还在用,事实上他们从家里搬走很久以后,他还在用。
他的话是那样让她感到羞辱,她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世界上他最讨厌的就是泪水。
现在呢,她想,要是还像过去那样,难道不是种解脱吗!她丈夫的欲望回来了—或者说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欲望。他们婚姻初期那种笨拙的性爱,那种正式的爱抚,是不见了。如今他的眼神乌云密布,他的面容苦恼不堪。他对她说话咄咄逼人,有时候还用手指捅她,甚至把手指从后面插进去。她根本不需要这些动作刺激她—她急于把他拖进卧室,因为她担心他会在别的地方胡闹。他的旧办公室被改造成楼下的一间卧室,和浴室相连,这样他就不必爬楼了。这个房间上了锁,弗朗西丝无法闯进来。不过电话铃会响,弗朗西丝会来找他们。她可能会站在门外,不小心听见那些声音—斯蒂芬斯律师的喘息、呻吟和恐吓,他命令莫琳做各种动作的令人恶心的嘘声,最后是他撞击她的声音,他发出的命令声,除了莫琳任何人都听不清的命令,但它就像洗手间里的声音一样,充分说明了他的极端。
“下流!下流!”
这个男人叫道,正是他曾经把海伦娜关在房间里,因为她叫她哥哥臭杂种。
莫琳的词汇量足够大,但是在震惊之余,她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用一种有说服力的腔调说出来。她努力了。她太想助他一臂之力。
过后他马上睡着了,短暂的睡眠似乎把这个插曲从他记忆里抹去了。莫琳逃到洗手间。她先洗了洗,又匆忙上楼去换衣服。每逢这样的时刻,她都要扶住楼梯栏杆,她觉得是那样的空虚、无力。她要咬紧牙关,她并不想愤怒地吼叫,但忍不住发出生病似的呜咽,听起来就像是一只被揍了的小狗。
今天她比往常要镇定。她照了照浴室的镜子,挑了挑眉毛,动了动嘴唇和下巴,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原样。受够了,她仿佛在说。甚至在做那事时,她还能想别的事。她在想怎么做蛋奶糕,她在想家里的牛奶和鸡蛋还够不够。在她丈夫的狂暴中,她在想那穿过羽毛的手指,妻子把手放在丈夫的手上,压下去。
我们要为希瑟·贝尔唱一支歌,
就算死了也要唱。
绿森林里找不到希瑟,
她的生命才含苞待放。
“已经有一首诗写过了。”弗朗西丝说,“我这儿打出来了。”
“我原来打算做蛋奶糕的。”莫琳说。
玛丽安·哈伯特的话,弗朗西丝听见了多少?每一句,很可能。守口如瓶,简直要了她的命。她举起打出来的诗,放在莫琳的眼前,莫琳说:“太长了,我没有时间。”她开始把鸡蛋挑出来。
“写得很好,”弗朗西丝说,“真应该配上曲子。”
她大声朗读。莫琳说:“我要集中注意力。”
“这么说我可以走开了。”弗朗西丝说着去收拾阳光房。
厨房终于安静了—白色的旧墙砖,黄色的高墙,熟悉的、抚慰人的盆盆罐罐,也给了她的前任安慰吧。
玛丽·约翰斯通对女孩们发表的演讲,多多少少是同样的内容,她们大多数都知道下面要说什么。她们甚至事先就预备好了鬼脸。她告诉她们,她得小儿麻痹症时装了铁肺,耶稣来了,并对她说话。她不是在做梦,她说,不是幻觉,也不是精神错乱。她是说他来了,她认出了他,可是她不觉得这是件奇怪的事。她立刻就认出了他,虽然他穿着医生一样的白大褂。她想,哦,这是合理的—不然他们不会让他进来。她就是这么解释的。装着铁肺的她躺在那里,既理智又愚蠢,类似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也会这样。(她指的是耶稣,不是小儿麻痹症。)耶稣说:“你还会重新拿起球拍的,玛丽。”他所说的就是这些。她垒球打得很好,他知道他的话她能听懂。然后他就离开了。她按照他的教诲,紧紧地拥抱生活。
还有更多的教诲,关于每个人生命和身体的独特性,引向玛丽·约翰斯通称之为关于男孩和性冲动的“普通谈话”。(说到这,她们就做起鬼脸—她又接着谈耶稣,真让她们难为情。)接下来是关于酒精、香烟,以及一件事如何诱发另一件。她们觉得她真是癫狂—竟然看不出昨天晚上她们抽烟抽到想吐。她们的气味好难闻,她一点也没提到。
所以她真是—癫狂。大家任由她谈论医院里的耶稣,她们觉得她有资格相信。
试想你确实看见了某个景象?不是耶稣那种,而是某个景象?莫琳有过这种体验。有时她半醒半睡,也没有做梦,她会看见某个景象。甚至就在白天,就在她自认为的日常生活里。她能看见自己坐在石阶上吃樱桃,望着一个男人拿着包裹走上石阶。她从没见过那些石阶和那个男人,可是有那么一瞬间那就像是她另外某种生活的一部分,像现在的生活一样漫长、复杂、古怪而又单调。她也不意外。她同时了解了两种生活,这只是一个偶然,一个迅速被更正的错误。后来她想,这如此平常。樱桃。包裹。
她此刻看见的不属于她的任何一种生活。她看见那些长着粗壮手指的大手压到她的桌布上,那只抚摸羽毛的手,被压住,顺从,被另一个人的强大意志压住—她在煤气灶上的双层蒸锅里搅拌蛋奶糕,那只手被压在炉圈上,只有一两秒钟,红线圈足以把肉烤伤、烧伤却不至于残疾。这是在约好的缄默中发生的—短暂的、野蛮的而又必要的行为。看起来是这样。被惩戒的手黑得像手套,也像一只手的阴影,手指张开。穿着同样的衣服。奶油色的袖子,深蓝色。
莫琳听见丈夫在前厅走动,她关上火,放下勺子,去找他。他把自己收拾好了。他要出门。她不用问就知道他要去哪里。去警察局,去询问报案的内容,以及将如何处理。
“也许我该开车送你去,”她说,“外面很热。”
他摇摇头。他嘀咕着什么。
“或者我陪你走过去。”
不。他在执行一件非常严肃的任务,被妻子送去或是陪伴都会有损他的声名。
她帮他打开前门,他用一种拘谨的悔过的口吻说:“谢谢你。”他走过时,弯下腰,向她脸颊边的空气噘了噘嘴。
他们已经走了,矮墙上没有一个坐着的人。
希瑟找不到了。没有尸体,没有痕迹。她像灰尘一样被吹走了。她那张贴在公告栏上的照片将褪色。双唇紧闭的微笑,嘴角轻咬,好像在克制一阵无礼的大笑,这微笑将会与她的失踪联系在一起,而不再是对学校摄影师的嘲讽。因为这里面总有关于她自由意志的微弱暗示。
希迪卡普先生也帮不上忙。他时而迷惘,时而暴怒。他们搜查他的房子时,什么也不会找到,当然不算他妻子的那些旧内衣,他们挖掘他的花园,也只会找到埋在土里的狗的陈年老骨。许多人将坚信他做了什么,或是看见了什么。他和这件事有关。他被送到省精神病院,又名精神健康中心,当地的报纸会发表读者来信谈论预防性拘留,亡羊补牢。
玛丽·约翰斯通也会给报纸写信,解释她为什么那么做,那个周日,作为一个头脑清楚、信仰坚定的人,她为什么那么做。最终,编辑会告诉她希瑟·贝尔的事是旧闻了,不是小镇唯一想知道的事,假如野营活动要终止,那也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这个故事总不能讲了又讲。
莫琳还是个年轻女人,虽然她并不觉得,她还有未来在等她。先是死亡—很快的事—再婚,新的地方和房子。在千里之外的厨房,她将注视着木勺背面的软皮,她的记忆将会刺痛,但在这个时刻,这一切不会透露给她,此刻她仿佛在窥视一个公开的秘密,等你想要讲述它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它如此不同寻常。
(陈笑黎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