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生活(2 / 2)

公开的秘密 艾丽丝·门罗 9866 字 2024-02-19

穆丽尔决定要有一个伴娘。或者是已婚的女傧相。不能是她,她要弹风琴。《完全的爱》。还有门德尔松。

必须是米莉森特。穆丽尔不许她说不。她拿来了她自己的一件晚礼服,一条长长的天蓝色裙子,腰部她开了道口—她现在对缝纫是多么自信和娴熟!—她建议做件露腰的上衣,要深蓝色的,配上蕾丝短上衣。看起来就像是新的,穿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她说。

米莉森特才穿上就大笑着说:“这能把鸽子都吓跑了!”但她很高兴。她和波特没举行过像样的婚礼—他们只是去了一下教区神父的住所,决心把钱省在买家具上。“我觉得我需要那什么,”她说,“戴在头上的东西。”

“她的面纱!”穆丽尔叫道,“多丽的面纱怎么办?我们的心思全放在婚纱上了,把面纱忘得一干二净!”

多丽令人意外地说了句话,她说她决不会戴面纱。她受不了那东西在眼前晃,感觉像蜘蛛网。她用了“蜘蛛网”这个词,吓了穆丽尔和米莉森特一跳,别的地方有一些关于蜘蛛网的笑话。

“她是对的,”穆丽尔说,“面纱有点多余了。”她在想别的。花冠?不,还是多余。阔边花式帽?是的,找一顶草帽,顶上用白缎子盖住。再找一顶,顶上饰上深蓝色蕾丝。

“这是菜单,”米莉森特犹疑地说,“脆皮奶油鸡,小圆饼干,各种形状的果冻,有苹果和核桃的沙拉,粉红色和白色的冰激凌蛋糕—”

想到蛋糕,穆丽尔问:“他会不会有一把剑,多丽?”

多丽问:“谁?”

“威尔基。你的威尔基。他有没有剑?”

“他要剑干什么?”米莉森特问。

“我只是想到他可能会有。”穆丽尔说。

“你可真没救了。”多丽说。

有一刻她们都沉默了,因为她们无法不想到新郎。她们得把他领到房间,让他坐在所有这些中间。阔边花式帽。奶油鸡。银叶子。她们顿时充满了怀疑。至少米莉森特是,还有穆丽尔。她们简直不敢对视。

“我只是觉得他是英国人嘛,或不管是哪国人。”穆丽尔说。

米莉森特说:“无论如何他是个好人。”

婚礼将在五月的第二个周六举行。斯皮尔斯先生计划周三到牧师那里。周三前的这个周日,多丽原本打算与米莉森特和波特一起吃晚餐。穆丽尔也在。多丽没有来,他们没有等她,先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米莉森特站了起来。“我要去她家,”她说,“婚礼马上就要举行了,她最好机灵点。”

“我陪你去吧。”穆丽尔说。

米莉森特说,谢谢,不要啦。两个人去反而会让事情变糟。

让什么变糟?

她不知道。

她一个人穿过田野。这天很暖和,多丽家的后门大开着。在她家房子和从前的谷仓之间有一片小核桃林,树枝仍是光秃秃的,核桃树是这个季节最晚发芽的树木。炽烈的阳光从光秃的树枝间倾泻而下,看起来很不真实。她的脚踩在草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后面的平台上放着艾伯特的旧扶手椅,一个冬天都放在外面。

她脑子里想的是多丽可能出事了。和枪有关。也许是擦枪时走了火。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也许她正躺在田野里,躺在树林里,睡在枯死的败叶、新长的韭葱和血根草中间。翻栅栏时绊倒了。要最后出去一次。就这一次,从前都没出过事,这一次枪走火了。米莉森特过去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多丽,她知道从某种程度来说,多丽是非常细心、非常能干的。一定是今年发生的事情让你觉得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求婚,如此意想不到的运气,让你同时相信灾难发生的可能。

但她脑子里想的并不是一场事故。不真的是。在对各种事故恐惧的想象中,她隐藏了她真正的恐惧。

她在门口叫多丽的名字,门是开着的。她已经准备好了,去接受沉默,一座房子邪恶而冷漠的回答,房子已经空了,它的主人遇到了灾祸(也许遇到或招致灾祸的主人的身体还在,房子还没空)—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是多丽出现了,身穿以前干活穿的旧裤子和衬衫,这让米莉森特的双膝一下子软了。

“我们在等你,”她说,“我们在等你来吃晚餐。”

多丽说:“我肯定是忘记时间了。”

“哦,你的钟都停了吗?”米莉森特说,她穿过有着神秘而熟悉的残骸的后厅,开始恢复了镇静。她闻到了做饭的味道。

厨房里很暗,它的窗户被一大丛杂乱的丁香给遮住了。多丽用的是房子里原有的木炉灶,她还有一张带刀叉抽屉的老式餐桌。墙上挂着今年的年历,真让人松了一口气。

多丽在做晚饭。她在切一头紫洋葱,要加到正在平底锅里煎着的培根和土豆片里。忘记时间到这种程度。

“你接着来吧,”米莉森特说,“接着来,做你的饭吧。我决定来找你之前算是吃了点东西。”

“我来倒茶。”多丽说。茶壶放在炉子背后保温,她把茶水倒出来,像墨汁一样。

“我不能离开。”她说,一边把噼啪冒油、黏在平底锅上的培根片撬起,“我不能离开这里。”

米莉森特决定这么对待这句宣言:就像是听到孩子说她不想上学时一样。

“好吧,这对斯皮尔斯先生来说是个好消息,”米莉森特说,“他正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呢。”

油脂四溅,多丽向后一仰。

“最好离火远一点。”米莉森特说。

“我不能离开。”

“你刚才说过了。”

多丽做完饭后,将东西舀到一只盘子里。她又加了番茄酱,还有浸透了剩在平底锅里的油的厚面包片。她坐下来吃饭,一言不发。

米莉森特也坐着,等她吃完。她终于问道:“给个理由。”

多丽耸耸肩,嘴里嚼着东西。

“也许你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米莉森特说,“你发现什么了?他很穷?”

多丽摇了摇头。“有钱。”她说。

穆丽尔是对的。

“很多女人会不惜一切嫁给他的。”

“我不在乎这个。”多丽说。她嚼着东西,吞了下去,接着重复这个动作。“我不在乎。”

米莉森特得冒个险,虽然这让她难为情。

“假如你在想的,是我认为你可能在想的事,那你的担心真是毫无必要。很多时候,等他们老了,他们根本不想来烦你。”

“哦,不是那个!那种事我全知道。”

哦,是不是呀,米莉森特想,如果是的话,怎么会?多丽也许自以为她知道,从动物那里。米莉森特有时候会想,假如她真的知道,就没有女人愿意结婚了。

不过她说:“婚姻把你从自我中拽了出来,给了你一种真实的生活。”

“我有一种生活了。”多丽说。

“好吧。”米莉森特说,似乎放弃了跟她争论。她坐下来喝她那杯“有毒”的茶。她有了一个灵感。她耐心等待了一会儿,说:“你来决定,这是当然的。但是你将来住在哪里是个问题。你不能住在这里。波特和我知道你要结婚了,我们把这房子拿出去卖了。”

多丽立刻说:“你在撒谎。”

“我们不想让它空在这里,成为流浪汉的避难所。我们就拿出去卖了。”

“你才不会对我玩这种把戏。”

“你都要结婚了,这哪会是什么把戏?”

米莉森特自己都开始相信了。这事很快就会变成事实。他们可以出一个很低的价,会有人买它的。这房子也还能修一修。或者可以拆了,能用上它的砖和木材。除掉它,波特会很高兴的。

多丽说:“你不可能把我从我的房子里赶出去。”

米莉森特不说话。

“你是在撒谎,对吧?”多丽说。

“给我你的《圣经》,”米莉森特说,“我会手按《圣经》发誓。”

多丽还真的看了看四周。她说:“我不知道它放在哪里了。”

“多丽,听着。这都是为你好。也许看起来我是在赶你走,多丽,但这都是为了让你做你应该做的事,因为你自己还没完全准备好。”

“是吗,”多丽说,“为什么?”

因为婚礼蛋糕已经在做了,米莉森特想,绸缎婚纱也正在做,婚宴已经订好了,请帖也发出去了。所以这些麻烦都经历了。有人会说这是个愚蠢的理由,但是说这话的人可不是经历过这些麻烦的人。让你最好的努力都付之东流,这是不公平的。

不仅如此,她也相信她刚才说的话,她告诉多丽这样她才能有一种生活。多丽说“这里”时指的是什么?假如她指的是想家,那就随她去!想家,压根儿不是你不能克服的事儿。米莉森特不打算对那个“这里”再说什么。假如有人得了多丽得到的机会,那还住“这里”干什么。拒绝这样的机会是一种罪过。出于固执,出于恐惧,还有愚蠢。

她开始觉得多丽陷入了死角。多丽可能正要放弃,或者让放弃的想法渗进她的脑袋里。也许。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截树桩,但也许这截树桩里还有汁液呢。突然间哭起来的人是米莉森特。“哦,多丽,”她说,“不要这么傻!”她们都站了起来,紧紧抓住对方,多丽在安慰她、拍她,像长辈一样抚慰她,米莉森特还在哭,重复着一些不连贯的词。幸福。帮助。可笑。

“我会照顾艾伯特的。”平静下来之后,她说,“我会给他坟上放花。我不会告诉穆丽尔·斯诺。也不会告诉波特。没人需要知道。”

多丽不说话。她有些迷茫了,心神恍惚,似乎是在翻来覆去想一件事,又对它的沉重和陌生束手无策。

“茶真难喝,”米莉森特说,“我们能不能弄点能喝的?”她把茶杯里的东西倒进了污水桶。

多丽站在光线昏暗的窗前—固执、顺从、孩子气、女人味儿十足—她是米莉森特战胜过的最神秘、最疯狂的人,一个她就要送走的人。对她自己来说代价更大,米莉森特在想—比她能想象的更大。她给了多丽一个忧郁却意在鼓励的眼神,让自己不要再流泪。她说:“木已成舟。”

多丽走向她的婚礼。

没有人知道她会这么做。波特和米莉森特把车停在她家门口来接她时,米莉森特仍然有些焦虑。

“按喇叭,”她说,“她最好是已经准备好了。”

波特说:“她不是来了吗?”

是的。她在绸缎婚纱外面披上了艾伯特的浅灰色外套,她一手拎着阔边花式帽,另一只手捧着一束丁香。他们停下车,她说:“不,我想走路。这会让我的头脑清醒。”

他们开走了车,等在教堂门口,看着她沿街走来,人们从店里出来围观,有些车热情地按响了喇叭,人们挥手叫喊:“新娘子来了!”她离教堂越来越近,她停了下来,脱掉艾伯特的外套,她就像《圣经》中的盐柱一样,闪闪发光,如同神迹。

穆丽尔在教堂里弹风琴,在这最后的时刻,她也就没有机会发现她们全然忘记了手套,多丽捧着丁香枝子的那只手是光光的。斯皮尔斯先生已经在教堂里了,但他不顾规矩,走了出去,留下牧师一人站在那里。他像米莉森特记忆中的那样,又瘦又黄,凶巴巴的,然而,当他看见多丽把旧外套扔进波特的车后座,戴上帽子时(米莉森特不得不跑过去帮她戴好)—他显得那么心满意足。米莉森特看见了一幅图景,他和多丽爬得很高,爬到全副武装的大象身上,它驮着他们负重向前,去冒险。一个未来的预兆。她很是乐观,完全得到了解脱,对多丽耳语:“他会带你周游世界!他会让你活得像个女王!”

“我胖得像汤加女王了。”多年过去了,多丽从澳大利亚写信说道。信里附的照片说明她没有夸张。她的头发白了,皮肤变成了褐色,好像她的雀斑都散开混成了一片。她穿着一件很宽大的衣服,颜色像热带花朵。战争来了,旅行的念头全落空了,战争结束了,威尔基也病得要死了。多丽留了下来,留在了昆士兰,她的房产很庞大,她在那里种甘蔗、菠萝、棉花、花生、烟草。尽管她很胖,她也会骑马,还学会了开飞机。在地球的那一边,有时候她一个人去旅行。她射杀过鳄鱼。50年代她死了,死在新西兰,在去看火山的途中。

米莉森特把她说的那些不对别人说的话,告诉了每个人。她当然居功自傲。她回想起自己的灵感、自己的策略,没有悔意。“总得有个人果断出手。”她说。她觉得她是生活的创造者—在多丽这件事上,更见效,比她在自己孩子的事上更见效。她创造了幸福,或者接近于幸福的东西。可她忘记了那天她是怎么不知不觉地哭起来的。

婚礼对穆丽尔也产生了影响。她递交了辞职报告,去了艾伯塔省。“我给自己一年时间。”她说。一年之内她找到了一个丈夫—完全不是她过去结交的那种男人。有两个小孩的鳏夫。一个基督徒牧师。米莉森特觉得穆丽尔这样描述很奇怪。难道所有的牧师不都是基督徒吗?他们回来过一次—这次又多了两个孩子,他们俩生的—米莉森特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描述。抽烟、喝酒、赌咒,全都没有了,不再化妆了,她过去常演奏的音乐也没有了。她现在弹圣歌,她曾经嘲笑的那种。她什么颜色都穿了,还烫了一个糟糕的头—她的头发变得灰白,额头上立着一簇簇小卷。“过去的某些生活一想起来,真是要反胃。”她说。米莉森特感觉,她和波特就是属于让她反胃的那个时代的。

那座房子没有卖或出租。也没有拆掉,它的结构非常坚固,不会轻易倒下。它能世世代代地屹立,看起来仍是合情合理。裂缝里长出了树,树枝从墙砖中伸出,墙却没有倒。窗框向一角斜去,窗子却没有掉下来。门锁上了,孩子们却能进去,在墙上涂鸦,打破了多丽留下的瓦罐。米莉森特从来没有进去看过。

那是多丽和艾伯特过去做的事,后来是多丽一个人做的事。他们还是孩子时,就开始了吧。每年的秋天,他们—后来是她一个人—捡齐所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核桃。他们捡呀捡,核桃越来越少,直到他们确认是最后一个,或者是倒数第二个。他们开始数核桃,把最后的总数写在地窖的墙上。日期,年代,总数。核桃捡回来后,就没有用了。沿着田埂倒下去,随它们烂掉。

米莉森特没有继续做这种无用功。她有很多家务事要做,她的孩子们也是。但是每年到了核桃落在长草坡的季节,她就会想起这个习惯,想起多丽直到死去肯定都会一直遵循这个习惯。习惯的生活,季节性的生活。核桃掉下来,麝鼠在小溪里游泳。多丽肯定相信她就应该过这种生活,她那合理的古怪,能忍受的孤独。也许她还会有另一只狗。

但我不许这样,米莉森特想。她不许这样,她当然是对的。她活到了一个老太太的年纪,她还活着,虽然波特已经死了几十年了。她并不怎么注意那座房子。它就是在那儿。但是她偶尔会看见它扭曲的墙面和空洞歪斜的窗子。后面的核桃树,一天天的,失去了它们那精致的树冠。

我应该拆了它,把砖卖掉,她说,她竟还没有这么做,似乎让她有点困惑。

(陈笑黎 译)

[1] 位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内,指哥伦比亚河最北部的一处弯曲地段。

[2] 18世纪苏格兰民歌,讲述普雷斯顿潘战役中,约翰·科普将军率领的苏格兰军队战败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