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在商务旅馆的餐室里,路易莎拆开了当天收到的海外来信。和往常一样,她吃着牛排和土豆,外加一杯葡萄酒。餐室里有几位跑业务的,还有因鳏居而每晚必到的牙医。他起先有意于路易莎,可又说从没见过敢碰葡萄酒和烈酒的女人。
“喝点酒对身体好。”路易莎声音低沉地说。
白色桌布一周一换,上面还有一层油布保护。每逢冬天,油布被厨房抹布擦过后的味儿、炉膛冒出的煤烟味儿、牛肉卤汁混合干土豆和葱头的味儿,在餐室弥漫开。住客若是受冻挨饿地推门进来,大抵还消受得了。每张桌子上都搁着小小的调味瓶架,配有烧汁瓶、番茄酱瓶和装着辣根酱的小钵子。
信封上署有“安大略省,卡斯泰尔斯,卡斯泰尔斯公共图书馆,图书管理员收”。落款日期是六周前—1917年1月4日。
这封信让你吃惊吧?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记得你的名字了。希望你就是那位图书管理员,虽说时间过去很久,你可能已经离职了。
我伤得不重,可还只能待在医院。周围的人情况都比我糟,我只能分神想别的事,比如你是不是还在那家图书馆。如果没弄错,你应该是中等身材或是稍矮一点儿,一头淡棕色的秀发。在我入伍前的几个月,你接替坦布林小姐到图书馆上班,我八九岁刚办图书卡的时候,她就在那里了。她管事那会儿,书可真够乱的。想开口劳她大驾,可得有必死的决心,因为她活脱脱就是一条恶龙。你来后就大不一样了,书都按照虚构、非虚构、历史、旅游分好类,杂志整理得井井有条,新刊一到就上架,不会让大家总是读那些老黄历。我很感激,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我也琢磨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可是一个念过书的人。
我叫杰克·阿格纽,读者卡就在抽屉里。我借到的最后一本书很不错—H.G.威尔斯的《人类的构建》。我书念到高二,就和很多人一样去了杜德家的工厂。我不是刚满十八岁就参军的,你肯定觉得我不算条“好汉”。我总是习惯自己拿主意。我在卡斯泰尔斯,不,应该说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是父亲帕特里克·阿格纽。他为杜德家干活,不在厂里,而是在他家的宅院里做园丁。他真是头独狼,比我还不合群,一有机会就去乡下钓鱼。我有时候也写信给他,他看没看就不知道了。
用过晚餐,路易莎去了二楼的女士间[1],在书桌前写起了回信。
很高兴我在图书馆的工作能得到你的欣赏。可那只是些平常活儿,没什么特别的。
你一定想知道家乡的消息,可我真答不出什么来,在这儿我是个外乡人。我会和图书馆还有旅馆里的人聊天。旅馆里的旅行推销员都爱聊自己的买卖(只要能拿到货,生意就很火),偶尔聊聊病情,要么大谈战事。小道消息满天飞,那些道听途说的高见又可气又可笑。这儿我就不花力气写了,因为检查员读到的话,这信一定会化为碎片。
你问我怎么会来这里,其实没什么故事可讲。我父母双亡。父亲过去在多伦多伊顿百货店的家具部,他死后母亲去了那家店的织品部。我自己也在书店部干了一阵子。你可以说,“伊顿”就是我家的“杜德工厂”。我从贾维斯学院毕业。我得过一种病,在医院里住了好一阵子,不过现在已无大碍。过去读书的时间很多,我最喜欢的作家是托马斯·哈代。有人批评他的作品太灰暗,但我觉得很忠于现实生活。还有就是薇拉·凯瑟。我只是碰巧来到这个镇子,听到图书管理员的讣闻,心想没准可以接手这份工作。
真不错今天能收到你的信。我正准备出院,信能不能转寄到新驻地就很难说了。很高兴我的信没被你笑话。
如果你碰巧遇上我父亲或别的什么人,别提我们通信的事。这和别人没关系,我知道很多人会笑话我给图书管理员写信,就像人们当初笑话我去图书馆。干吗给他们添乐子?
真高兴可以离开这里。身边是走不了路、永失光明的伙计们,一群将要离群索居的人。比起他们,我实在够幸运的了。
你问我住在卡斯泰尔斯的什么地方。说起来真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地方。你知道维尼格山吗?弗劳尔斯街拐弯,右手边最后一栋就是,过去它刷的是黄漆。我父亲种土豆,至少原来是种的。过去我常装上一手推车土豆,满镇子叫卖。卖完一车,我就攒下一枚五分镍币。
你提到最喜欢的作家。过去我爱读赞恩·格雷[2],后来兴趣从虚构文学转向了历史和游记。有时我会啃些硬骨头,哪怕不适合我,也能读出些名堂。我提到过的H. G.威尔斯算一个,还有写宗教题材的罗伯特·英格索尔[3]。他们都让我深思。如果你是虔诚的教徒,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有一天我去图书馆,是个星期六的下午,正巧看到你打开门锁,一盏一盏地开灯。那时天色很暗,外面还下着雨。你没戴帽子,也没带伞,头发淋湿了。你取下发夹,松开了头发。冒昧地问一句,你还留着那时的长发吗?还是剪短了?你走到取暖器前停住脚步,甩了甩头发,水滴溅落在上面,发出“吱吱”声,就像平底锅上的油脂。我坐在一边,读着伦敦[4]《新闻画报》上有关大战的文章。我们相视一笑。(这可不是说你的头发油腻!)
我没剪短发,虽然时常想剪。
虚荣还是懒惰?我自己也不明白。
对宗教,我谈不上虔诚。
我沿维尼格山步行而上,找到了你家的房子。土豆长势不错。一条狼狗对我不怎么客气,是你养的吗?
天气热起来了。河水泛滥过一次,我猜每年春天都会。水漫进旅馆地下室,不知怎么的就弄脏了我们的饮水系统,所以大家喝上了免费的啤酒和姜汁汽水。不过你得是房客或常住户才行。你也想得到,一定是笑话百出。
我想知道,能帮你捎些什么吗?
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我收到了烟,还有卡斯泰尔斯的女士们为我们张罗的东西。我想读读你提到的那几位作家,但在这儿看来没辙。
前些天这边有人犯心脏病死了,成了个大新闻。你听说过什么人死于心脏病吗?在这里,从早到晚大伙儿就唠叨这事。每个人说完了都笑。你一定觉得大家心狠,但这事儿实在是太怪了。战事不紧,他不可能是被吓死的。(实际上,他是写信时犯病的,所以我最好留点神。)在他死后,战友有挨枪子儿的,有被炸飞的,但他死得最出名,心脏病发作。人人都说军队花了大价钱,换来他千里赴死。
今年夏天特别干,为了防止扬尘,洒水车每天上街洒水。孩子们就追着它手舞足蹈。镇上出现了一个新玩意儿—叮当作响的冰激凌小车,这是孩子们的宝贝。推车的是厂子里出过工伤的那个男人—你应该知道是谁,我记不起名字了。一边的胳膊肘以下都没了。我的房间在旅馆三楼,活活一个烤箱。我常得在外面散步到半夜。很多人和我一样,有时还穿着睡衣。像是一个梦。剩下的河水还漂得起划艇。八月的一个星期天,卫理公会的牧师划过一次。他是在为大家祈雨,不过那小船有点儿漏水,先是湿了他的鞋子,后来整条船都沉了。牧师只能站在河里,其实水都没齐腰。这算事故还是预先谋划好的恶作剧呢?大家都说祈祷灵验了,只是方向不对。
我时常路过杜德家的宅子。你父亲把草坪和树篱打理得很漂亮。我喜欢那栋房子,看起来别致又敞亮。可就连那儿也未必凉快,很晚了我都能听到妈妈和小娃娃的声音,他们好像还在屋外草坪上。
我说过自己不需要什么,但还是有一样东西想要。一张你的相片。但愿你没觉得我得寸进尺。说不定你已经订婚了,没准在给这里的心上人写信,就像写信给我一样。你很出众,如果已经有长官追求你,我也不会惊讶。一言既出,没法收回,由你决定吧。
路易莎二十五岁,谈过一次恋爱,对方是在疗养院里结识的医生。爱情的最终回报是,医生没了工作。他是被疗养院解雇的,还是厌于纠葛而自愿请辞的?路易莎不禁怀疑。他有家室,有几个孩子。那阵子少不了写信。他走之后,两人仍保持书信往来。在获准出院一两次后,路易莎让对方别再写信,他也照办了。书信既断,她无法再待在多伦多,转行干起外勤推销。这样她每周只会失望一次,也就是周五或周六晚上回来的时候。她的最后一封信隐忍决绝,一种悲情女主角式的自怜从此相随。当她拽着装有样品的旅行箱上下小旅社楼梯的时候,当她谈论巴黎流行款式的时候,当她介绍样品帽子如何迷人的时候,当她对影独酌的时候,这种感觉都不曾离去。如果有人可以倾诉,她又会嘲笑那种念头。她会说爱情都是花招把戏,是场骗局,对此她确信无疑。可一旦想到爱情,她会感到一阵死寂,继而紧张不安,直至被汹涌的虚脱感压垮。
她去拍了一张照片。要拍成哪种效果,她自有主意。她想要穿着宽松的白衬衣,农家女孩的长罩衫,脖颈处的细绳松开着的那种。那样的衬衣她只在电影里见过,自己并无置备。她想要那种散开的发型,如果一定要扎起来,就扎得特别松,且用珍珠链子来扎。
不过拍照那天,她穿了自己的蓝色丝质宽松上衣,头发就是寻常扎法。她觉得照片上的自己面色苍白、目光空洞,表情也比预想的严肃而不安。无论如何,照片还是寄出去了。
我没有订婚,也没有心上人。我谈过一次恋爱,已经分手。曾有一段时间,我很焦虑,告诫自己必须忍耐。我想现在一切算是圆满了结了。
不用说,她绞尽脑汁地想他是谁。松开头发,雨水落在取暖器上的时候,对着一个年轻人微笑,他说的这些都想不起来。没准全都是他想象出来的,有可能。
对于战事消息,她比过去上心得多了,再也不会落下。走在街上时,她觉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样为了战争大喜大悲。圣康坦、阿拉斯、蒙迪迪耶、亚眠,接着索姆河一带起了战事,之前那儿一定打过一仗了吧。她在书桌上摊开杂志里的跨页作战地图。彩线显示德军已推进到马恩河,美国人在提埃里堡发起了第一次强攻。她凝视着艺术家们的深色画作—空袭中的战马扬蹄而立,一群驻扎东非的士兵吸着椰子汁,一队德国俘虏,脑袋、胳膊和腿上缠着绷带,面容冷峻阴郁。现在她体会到了大家的感受—不绝的恐惧和担忧,以及那种教人上瘾的兴奋。那一刻你能放下自己的人生,感受世界在墙的那边碎裂开来。
很高兴知道你没有心上人,虽然这么想挺自私的。我想我们未必能重逢。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做过一个不吉利的梦,或者因为我生性悲观,总想着最糟的情形。只不过我觉得那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虽然我并非沉湎于这种想法,而且每天努力求生。写这些不是要让你担心或同情我,只想说明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卡斯泰尔斯,我就有了倾诉一切的勇气。这大概就和发烧差不多吧。那么,我要说我爱你。我想象你在图书馆,为了放回一本书,你站到椅子上。我走上前,双手放在你的腰际,抱你下来。你在我的臂弯里转过身,仿佛我们已无比默契。
每周二下午,红十字会的妇人和姑娘们会相聚议事厅,地点就在图书馆大厅往前走一点。每逢图书馆没人,路易莎就会来到那间挤满女人的屋子。她决定织一条围巾。在疗养院,她学会了织平针。可起针和收针她从没学过,也可以说早就忘了。
年长些的妇人要么忙着打包,要么将摊在桌子上的粗棉布床单裁成一条条绷带,再一一折好。不过有许多女孩子聚在门口边吃小甜面包边喝茶。有个女孩胳膊上绷着毛线,好让另一个绕毛线团。
路易莎告诉她们自己想学些什么。
“那你想织什么呢?”其中一个女孩问道,嘴里还嚼着面包。
路易莎说,一条围巾。给一位士兵。
“哦,那你得用标准型羊毛。”另一个女孩客气些,说着就离开了桌子。她取回几团棕色的毛线,从包里摸出一副备用织针让路易莎拿去用。
“我就帮你起个头,”她说,“厚度也是规定好的。”
其他女孩子围过来,笑话那个叫科里的女孩。她们说她全都弄错了。
“哦,我弄错了,敢说我弄错了?”科里说道,“我可有织针,小心你们的眼珠子。是给朋友织的吗?”她兴冲冲地问路易莎,“在国外的朋友?”
“是的。”路易莎答道。她们肯定觉得她是个老处女。姑娘们时而无礼说笑,时而好心同情,就看她们想演哪出了。
“那就好好织,织紧些,”一个快吃完面包的女孩子说,“织结实了他才暖和!”
这群女孩子里有位名叫格雷丝·霍姆的。她很害羞,但有着坚毅的外表,今年十九岁。宽脸盘,薄薄的嘴唇常抿着。棕发,直刘海,身材成熟诱人。杰克·阿格纽出国前和她订了婚,但他们约定要保守这个秘密。
西班牙流感
路易莎和几位常住店的旅行推销员交上了朋友。其中一人是吉姆·弗拉雷,他负责推销打字机、办公器材、书和各类文具。他四十来岁,金发,有点曲背但身子很结实。他的长相让你觉得,此人应该在男性世界中推销更厚重的东西,比如农用机械。
西班牙流感爆发那阵,即便不清楚店家是否营业,吉姆仍和平时一样跑外勤。旅馆偶尔也会歇业,就像学校、电影院,甚至是教堂一样。在吉姆·弗拉雷看来,教堂关门是不像话的。
“真不害臊,一群懦夫,”他对路易莎说道,“一个个躲在家里,全等着最后遭灾,有意思吗?你就不会关闭图书馆,是吧?”
路易莎说会一直开着,除非自己病倒。这样的小事一般过不了一周,但她肯定得去医院。他们不会让她待在旅馆的。
“ 懦夫,”他说,“是祸躲不过。你不觉得吗?”
他们聊到医院里成群的病人,病死的医生和护士,聊到阴郁凄惨的葬礼。吉姆·弗拉雷家所在大街的一端就是多伦多的某家殡仪馆。他说他们还在置备黑色的马、黑色的四轮马车、全套工具用来落葬要人。
“他们忙得没日没夜,”他说,“没日没夜。”他举杯说道:“那就为了健康吧。你看起来很不错。”
他觉得路易莎的气色确实比过去好了。也许她开始搽胭脂了。她的皮肤是浅橄榄色的,过去在他看来,那双颊是没有血色的。她的穿着更用心了,努力变得更友好。她以前总是忽冷忽热,全凭心情。她还喝起了威士忌,不过喝之前总会兑水。过去她只是喝一杯葡萄酒。他琢磨着,是男朋友让她变了样?男朋友或许会让她漂亮起来,但不会提升她对周遭的兴趣。在他看来,后一种情况确实发生了。在韶华将逝,丈夫人选也因战争而锐减的情形下,女人可能会变得更有魅力。比起大多数已婚女人,她更聪慧,更好相处,也更漂亮。这类女人到底怎么了?有时仅仅是运气不佳,或是关键的一步棋没有走好。稍过尖锐和自信的女人,旧时的男人们受用不了?
“日子总得过下去,”他说,“你做得很对,让图书馆一直开着。”
这是1919年的初冬,人们以为危险已过,新一轮的流感疫情又爆发了。旅馆里的人看上去都形单影只。晚上才过九点,旅馆老板就上床睡觉了。他的妻子患上流感正住在医院里。吉姆·弗拉雷从酒吧带回一瓶威士忌,连酒吧也因为害怕传染而关门了。两人在餐室里靠窗的桌边落座。外头冬雾渐浓,迫近窗棂。那几盏街灯和桥上谨慎缓行的轿车都快湮没无踪了。
“哦,那不是什么大事,”路易莎说道,“不闭馆的原因没你想的那么高尚。”
她大笑起来,还说要送他一则奇谈。“噢,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都是威士忌害的。”她说道。
“我可不爱嚼舌根。”吉姆·弗拉雷说。
她冷笑一声,宣称不嚼舌根的人多半靠不住。和自称守口如瓶是一个道理。
“除了我们这儿,你随时随地可以说给别人听,只要不报真名就行了,”她说道,“但愿我能信你一回。这会儿我怎么都无所谓。酒醒了以后,没准又在乎起来。是个教训,这个故事。让傻女人们看明白自己的教训。你看,实在没什么新鲜的,这样的故事每天都有!”
她开始讲某位士兵从国外写信给她的故事。士兵在来图书馆的时候记住了她,可她对那人毫无印象。不过她很友好地回复了他的第一封信,两人有了书信往来。他说了在镇上的住址,她跑去帮他看现在的情况。他说读了哪些书,她也回复呼应。简言之,两人因互吐心声而一起感到了温暖。是他首先告白,她并非傻乎乎地急着冲进去。一开始她觉得自己只是做个好人,即便是后来,她也不愿因任何回绝而让他难堪。他开口要一张照片,她去拍了,尽管并非出自本意,但还是寄出去了。他问她有没有心上人,她如实回答没有。他并未回寄自己的照片,她也没开口要,尽管很想知道对方的模样。他身处战场,拍照一定很难。而且,她不愿被视为那种女人—倘若对方的外表不合心意,就扭过脸去。
他在信里写道,自己并不指望回家。他说比起死,更骇人的是落得跟医院里见到的那些伤兵一样。他没多谈,她猜是指大家近来才慢慢听闻的—男人们的残肢、失明者、不成人形的烧伤者。他不曾抱怨自己的命运,她无意那样暗示。只是他期望去死,比起其他选择,他更倾向死亡,他思恋她,写信倾诉,就像此情此景下恋人们的所为。
战争结束,此前已有一段时间没他的消息了。她天天盼望来信,但杳无音讯。杳无音讯。她担心他会不会是整场战争中最背运的那群士兵之一—他们死于最后一周、最后一天,甚至最后一小时。她每周都查阅当地报纸,阵亡者名单持续更新到新年后,但上面没有他的名字。现在报纸同时开始登载回乡军人名单,通常还在名字旁边加印照片和几句贺词。如果这次回来的人太多,那就没什么版面多写了。她读到了他的名字,名单上的那个名字。他没有战死,也没有受伤—他在回卡斯泰尔斯老家的路上,或许都已经到了。
于是她决意继续开着图书馆,哪怕流感肆虐。每天她都确信他已回来,每天她都准备着迎接他的到访。星期天是一个折磨。当她踏进镇公所时,总觉得他可能早就到了,正倚墙等着她。有几次她确信看见了他的身影,之后才发现弄错了人。如今她明白为何有人坚信看到了鬼魂。每回门被推开,她都抬头期待他的容颜。有几次她暗地告诫自己,默念到“十”才能抬头。因为流感,图书馆几乎没人来。她就张罗重新布置些什么,不然非发疯不可。不到五点她从不关门,有时还会比规定开放时间延长十分钟。接着她会幻想他在街对面邮局的门口望着她,因为害羞而挪不开脚步。自然她会担心他是否病了。她总是留意别人聊起的小镇新闻,可没人提他的名字。
就在这段日子里,她完全放弃了阅读。在她看来,那些封面无论破旧还是华丽,都犹如棺木,里面也不过是一团败絮。
她这样是可以理解的,难道不是吗?写过那样的信后,他怎能不接近、联系自己?在那番表白之后,他怎会不跨进这道门槛?这样想是可以理解的吧?送葬队伍从窗前经过,她不曾稍加留意,因为队伍不是为他而来。就连生病住院的时候,她也一心想要回去,她不能这样躺在床上,图书馆不能将他拒于门外。她蹒跚着回去工作。一个炎热的下午,她在上架新到的报纸,仿佛热病幻觉般,他的名字跃入眼帘。
她读到他的简短婚讯,新娘是格雷丝·霍姆。此人她不曾听说过,不是图书馆会员。
新娘身着浅黄褐色的绉丝裙,镶着棕色和乳白色的花边,头戴饰有棕色天鹅绒飘带的米色草帽。
没有照片。棕色和乳白色的镶边。一切到此为止,当然,包括她的浪漫史。
但就在她的图书馆办公桌上,差不多几周前一个周六的晚上,最后一位读者离开后,她在锁门关灯之际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去海外之前就订婚了。没有写名字,无论他的还是她的。还有她的照片,半边压在吸墨台下。
那天晚上他就在图书馆。正是她最忙的时候。她时不时得起身帮读者找书,整理报纸,忙着给图书上架。他就在这儿,跟她共处一室,看着她,还悄悄留言,自始至终却不曾介绍自己。
我去海外之前就订婚了。
“你觉得他是跟我开了个玩笑吗?”路易莎说,“你觉得男人会这么刻薄吗?”
“以我的经验来说,沉溺于这种游戏的通常都是女人。不,不。别那么想,他更可能是真心的。他有点忘情了。表面上看,就是如此。出国前订了婚,并不指望能平安回来,可结果如此。回来后未婚妻等着他—他还能怎样呢?”
“是啊,能怎样啊?”路易莎说。
“心有余而力不足。”
“啊,没错,没错!”路易莎说,“那就是我的虚荣作怪,活该被甩!”她目光呆滞,表情却有些俏皮。“你不觉得是他仔细打量过我,发现真人还比不上那张可怜的照片,这才退缩了?”
“我不觉得!”吉姆·弗拉雷说道,“别看轻自己。”
“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傻瓜,”她说,“我没故事里那么傻那么单纯。”
“我一丁点都不觉得你傻。”
“但大概觉得我很单纯?”
就是这样,他想—通常如此。女人一旦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话匣子就合不上了。酒精让她们变了个人,不复往日的谨慎。
她之前跟他说过自己曾是疗养院的病人。于是现在说起了她与医生的恋情。疗养院坐落于汉密尔顿山上的一处风景胜地,他们常在带树篱的小径那儿约会。阶梯由层层石灰岩构成,路边的植物都是安大略不常见的—杜鹃、映山红、木兰。那位医生略懂植物学,告诉她这些都是卡罗来纳植物,和这儿的植物很不同,更加繁茂。那儿还有小片的林地,嘉木亭亭,小径在树下蜿蜒消失。郁金香树。
“郁金香!”吉姆·弗拉雷说,“树上有郁金香!”
“不是,不是,那是树叶的形状!”
她略带挑衅地笑他,咬住嘴唇。他知道了怎么接话茬儿,说:“树上有郁金香!”赶上她在嚷嚷,不是,是树叶的形状像郁金香,不,我可没说过,别闹了!接下去是两人间小心翼翼的揣测—他谙于此道并希望棋逢对手—源源不断的小惊喜,略含嘲讽的小暗号,各色冒失的期望和那些命中注定的好意。
“只属于我俩,”吉姆·弗拉雷说道,“从没有过,是吗?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她让他牵起手,被稍稍带离座位。两人离开时,他熄灭了餐室的灯。他们拾级上楼,沿着那条各自走惯的路。边上是一幅幅画:主人墓前的忠犬、在田间歌唱的高地玛丽、凸眼的老国王和他那贪溺饱食的神情。
“夜色雾浓,我心惶恐。”上楼时吉姆·弗拉雷哼哼唱唱。他一路自信地将手搭在路易莎的背上。“平安无事,平安无事。”他边唱边将她引入楼梯的转角。在通往三楼的那段狭窄楼梯上,他开口道:“在这儿,我从没离天堂这么近!”
可就在那一夜的晚些时候,吉姆·弗拉雷在那总结般的呻吟声过后,昏昏欲睡地埋怨道:“路易莎,路易莎,你为什么不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呢?”
“我都对你说了。”路易莎声音微弱而飘忽。
“那么,是我会错意了,”他说,“我从没打算这事会对你有所改变。”
她说不会。此刻,身上撤去了他的摁压,她只觉得自己被漩涡裹挟着无力挣脱。床垫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的陀螺,让她渐渐失神。她想解释说床单上的血迹是因为例假,可这番说辞伴随着一种恣意的冷漠,零散得让人无从会意。
事故
临近中午时分,阿瑟从厂里下班,一进家门就嚷开了:“别挡道,让我洗洗!厂里出事了!”没人答话。管家费尔利太太正用厨房里的电话聊天,嗓门大到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女儿当然在学校里。他洗了澡,把身上穿的从里到外都扔进篮子,还像个谋杀者那样刷洗浴室。他出门的时候干干净净,连头发都打理得一丝不苟,他开车去了那个男人家。他提前打听了地址。原以为得上维尼格山,但别人都说不是。那是他父亲家—年轻人和他妻子住在镇子的另一头,要经过曾安装着巨型苹果汁蒸发塔的地方,战前的旧址。
他看到两栋砖砌的村舍,门对门。经人指点,他朝左边那户走去。其实无需指点也一目了然,他来之前消息已经到了。房门开着,一帮不到上学年龄的孩子在院子里瞎跑。儿童脚踏车上坐着个小丫头,挡着他的道,并无骑开的意思。他绕过她。这时候,一个大些的女孩儿一本正经地对他发话—一副警告的口气。
“她爸爸死了。她的爸爸!”
一个女人从客厅出来,把怀里的窗帘交给在客厅站着的另一个女人。接过窗帘的那个女人一头灰发,面带恳求之意。她上排的牙齿掉光了。在家为了舒服,她可能把假牙托取了下来。递给她窗帘的那个女人强悍年轻,皮肤很好。
“你让她别爬梯子。”灰发女子对阿瑟说道,“爬上去拆窗帘非摔断脖子不可。按她的意思,所有东西都得洗一遍。你是殡仪员?噢,不,对不起!您是杜德先生。格雷丝,快到这儿来!格雷丝!杜德先生来了!”
“别打搅她。”阿瑟说道。
“她想赶在明天之前,把窗帘全取下来洗好,再都装回去,因为他会被停放在客厅。她是我女儿。我什么都不能告诉她。”
“过一会儿她会平静下来的。”一位阴郁但不难看的男人说道,他从屋后走来,那身衣服有牧师领子。他们的牧师。但并非来自阿瑟所知道的几家教会。浸礼会?五旬节派?普利茅斯兄弟会?他正喝着茶。
又来了一个女人,忙着一起卸窗帘。
“洗衣机塞满开始洗了,”她说道,“天这么好,说话的工夫就能晾干。别让孩子们在那儿瞎跑就成。”
那位牧师不得不站到一边,举高他的茶,以免碰上她和那捧窗帘。他开口道:“就没哪位女士为杜德先生倒杯茶吗?”
阿瑟说:“不,不,不用麻烦。”
“葬礼开销,”他朝灰发女人说道,“如果你让她知道的话—”
“莉莲把裤子尿湿了!”一个得意洋洋的孩子在门口说道,“阿格纽太太,莉莲尿裤子了!”
“是啊,是啊,”牧师说道,“他们会很感激的。”
“墓地和墓碑,全部开销,”阿瑟说,“可得交代清楚了。随便她们想在石碑上刻什么。”
灰发女人朝院子走去,回来时怀里抱着哭闹的孩子。“这小可怜,”她说道,“他们说不许她进屋。能让她去哪儿?这样子不出事才怪呢!”
那个年轻女人从客厅拽着一条地毯出来了。
“我想把毯子挂起来拍一拍。”她说道。
“格雷丝,杜德先生来慰问了。”牧师说。
“也想问问我能做些什么。”阿瑟说。
灰发女人上了楼,胳膊里夹着尿裤子的孩子和一些杂物。
格雷丝看见了她们。
“噢,不,别上去!你回到外面去!”
“我妈妈在这儿。”
“是的,你妈妈心地好,正忙着帮我,你最好别去打搅她。她在这儿帮我。你不知道莉莲的爸爸死了吗?”
“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阿瑟意在脱身离去。
格雷丝张嘴望着他。楼里是洗衣机的声音。
“嗯,有一件事,”她说道,“你在这儿等着。”
“她伤心过头了,”牧师说,“她不是有意那么粗鲁的。”
格雷丝抱着一捧书回来了。
“就是这些,”她说道,“他从图书馆借来的。我可不想为这些书交罚金。他每周六晚上都去,我猜这些书明天就过期了。我不想因为它们惹出麻烦。”
“这事我来办,”阿瑟说,“我愿意效劳。”
“我就是不想惹出什么麻烦。”
“杜德先生在说葬礼安排的事,”牧师对她说道,语气温柔而带劝诫,“全部东西,包括墓碑。你想在墓碑上刻什么都行。”
“哦,花哨的东西一律不要。”格雷丝说。
上周五早晨在杜德家工厂的锯木操作间发生了一幕极为骇人的惨剧。杰克·阿格纽先生在探检主转轴时,衣袖不慎被法三盘上的定位螺钉挂住,导致胳膊和肩膀被卷压在主转轴下,其头部触上直径约一英尺的圆盘锯。这位不幸者的头颅被瞬间削下,从左耳下方切入,锯断了整个脖子,造成其当场遇难。在此过程中他并未说话呼喊,喷溅而出的血雨向工友们警示了这场惨剧。
事故发生后一周,这则报道再次出现在报纸上,专供错过消息和想寄一份给别镇亲友(尤其是曾在卡斯泰尔斯住过)的人。修订了“法兰”的拼写错误[5],边上还有一条更正说明。文章还描述了葬礼的规模之大,邻近镇子,甚至远到沃利都有人来参加。人们坐轿车和火车前来,还有骑马和坐轻便马车的。杰克·阿格纽生前跟这些人并不相识,但正如报上所写的,人们希望为那起悲惨惊骇的意外默哀。当天下午,卡斯泰尔斯休市两小时。旅馆并未停业,是为了给所有的来访者提供餐饮。
遗属包括妻子格雷丝与四岁的女儿莉莲。死者在大战中表现英勇,受过一次伤,但并不严重。许多人都为这次的悲剧扼腕。
出于疏忽,报纸没有提到那仍健在的父亲。报纸编辑并非卡斯泰尔斯本地人,等到有人提醒他时已经太迟了。
父亲对此未加抱怨。葬礼当日天气格外晴好,他出了镇子,跟平日里不用去杜德家工厂的那几天一样。他头戴毡帽,身穿一件长外套,打瞌睡的时候可以拿它来当毯子。他的套鞋穿得很妥帖,用密封罐子用的橡皮筋固定着。他想出去钓几条胭脂鱼。渔猎季尚未开放,但他总是能稍微提前一点。他常在春季和初夏钓鱼,钓来的鱼就自己煮了吃。他在河岸藏了一口平底煎锅和一把茶壶。茶壶是用来煮玉米的,再过一阵子从地里偷偷掰来的玉米。那时节他也摘野苹果和野葡萄吃。他心智健全,但厌恶与人交谈。儿子去世后的这几周,他躲不过去,但总有办法长话短说。
“干活的时候自己要当心啊。”
走在乡间的那天,他遇到一个同样没去参加葬礼的人。一个女人。她无意提起话头,事实上她看起来和他一样喜欢独处,难以接近。她迈着生风的大步,两人擦肩而过。
那家以制造风琴起家的钢琴厂在小镇西头延伸着,仿佛中世纪的城墙。工厂有两排长长的建筑,就像里外两道防御土墙。一座封闭的桥梁连接两栋建筑,主要的几间办公室都在那里。深入小镇和工人所住的那条街,能看见窑房、锯木厂、贮木厂和堆货棚。工厂的汽笛号叫众人起床,每天早晨六点拉响。七点那次是上工,十二点吃午饭,一点下午上工,五点半那次是让工人们放下工具回家。
出工规章镶在玻璃镜框里,挂得离打卡机不远。头两条规定是:
迟到一分钟扣十五分钟工钱。要守时。
安全意识勿麻痹。为己为人,小心作业。
厂里出过几次事故,曾有工人被滚落的木材碾压身亡,那是在阿瑟当家管事之前。还有一次是在大战期间,一个工人丢了条胳膊,也有说是胳膊的一截。出事那天阿瑟去多伦多跑外勤了。他从没亲眼见过什么事故—总之严重的都没见过。但那感觉一直留在脑海里,他总觉得可能有事要发生。
或许他不像妻子去世前那么确定麻烦不会来找他了。她死于1919年,死于最后一波西班牙流感疫情,那时人们都已从起初的恐惧中恢复过来,她甚至从未恐惧过。近五年过去了,但阿瑟仍将其视为一生中逍遥时光的终结。不过对于别人,他总是显得十分负责和严肃—没人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
在他的梦中,事发现场存在某种会扩散的寂静,一切都停滞下来。现场所有的机器不复发出平日的噪声,每个人都闭口不言,当阿瑟朝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时,他明白那一劫终于来了。他永远说不上究竟是看到了什么让他这样想。就是那个空间,厂区里的灰尘,告诉他来了。
那几本书在他轿车的地板上放了不止一个星期。直到女儿贝亚说“这几本书是怎么回事?”,他才想起来。
贝亚念起了书名和作者名。《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与西北水道的探险之旅》,作者G.B. 史密斯。《世界怎么了?》,作者G.K. 切斯特顿。《接收魁北克》,作者阿奇博尔德·亨德里。《布尔什维克主义:实践和理论》,作者伯特兰·罗素伯爵。
“伯尔—阿维克—主义。”贝亚念道,阿瑟告诉她如何正确发音。她问那是什么,他答道:“从俄国传过来的,我自己也弄不太懂。听说不怎么光彩。”
贝亚那年十三岁。她听说过俄国芭蕾舞和苦行僧。此后几年,她都相信布尔什维克主义是一种邪恶而下流的舞蹈,至少长大之前她是被这么告知的。
她没提起这些书和那个出事故的工人有关。一提,故事就没那么有趣了。也有可能是她已经忘记了。
图书管理员有些不安。有几本书里还留着卡片,也就是说未被登记过,是从书架上直接拿走的。
“罗素伯爵的这本不见好一阵子了。”
阿瑟不习惯被这样训话,但他还是温和地答道:“我是替别人来还的。出事的那个伙计。因厂里的事故丧命的那个。”
图书管理员面前摊着富兰克林的那本书。她凝视着船只被浮冰困住的图片。
“他妻子让我来还的。”阿瑟说道。
她把书逐一拿起摇了摇,像是期待着有东西掉落。她的手指翻动着书页。下颌不雅地抽动着,仿佛正咬着脸颊内侧。
“我猜他觉着喜欢这些书就带回家了。”阿瑟说。
“什么?”她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您说什么?抱歉。”
肯定是那桩事故,他想。死于非命的那男人正是打开这本书、翻看这本书的最后一个人。或许书中还留有他生命的气息:用作书签的纸片或烟斗通条,甚至还有点烟叶末子。这一切让她心神不宁。
“没事儿,”他说,“我只是顺路来还。”
他转身离开她的桌子,但没有马上走出图书馆。他有好几年没来了。两扇临街的窗户之间悬挂着他父亲的照片,照片会在那里一直挂下去。
A. V. 杜德,杜德风琴厂创始人、图书馆资助人。进步、文化、教育的信仰者。卡斯泰尔斯人和工人们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