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是什么颜色,”戴妮斯回答玛歌达,“我其实不记得房子里的任何颜色啦。”
“你当然不记得,”玛歌达同情地说,“屋里没光亮,自然就没颜色。都没试着透点光进来。那么昏暗,我简直没法相信。”
除了拆掉木屋古老、阴森、不透光的走廊,玛歌达—她是戴妮斯的爸爸劳伦斯现在的老婆—还装了天窗,把几堵墙刷成白色,另一些刷成黄色。她挂上墨西哥和摩洛哥织毯,铺了魁北克地毯。松木梳妆台和桌子取代了油漆拙劣的廉价家具。装了一个有窗子和植物环绕的按摩浴缸,还整出一个很棒的厨房。这些想必花了一大笔钱。毫无疑问,劳伦斯现在有钱了,付得起。他在渥太华附近开了一家小工厂,生产塑料,特别是仿彩绘玻璃的窗玻璃和灯罩。它们花样好看,颜色也不算俗气,玛歌达设法在木屋里不显眼的地方装了几片。
与她的名字听起来不同,玛歌达不是匈牙利人,而是英国人。她曾是舞者,后来当了舞蹈教师。是个矮个儿、腰部粗壮的女人,仍旧非常优雅,颈子光滑苍白,头顶一团可爱轻盈的金银色交织的秀发。她穿件朴素的灰裙,披一条色彩柔和的花朵图案披巾,它有时搭在她卧室的高背椅子上。
“玛歌达真是无比、无比有品位啊。”戴妮斯有一次对弟弟彼得感叹。
“那有什么不对?”彼得说。他是个电脑工程师,住在加利福尼亚,一年或许才回家一次。他不明白戴妮斯为何仍对这些人如此在意。
“没什么啦,”戴妮斯说,“不过你去木屋看看,里面甚至没有一堆围巾杂乱地堆在某个旧柜子上。只有一些精心安排的杂乱。厨房里挂的打蛋器或者碗当中,没有哪件不是你所能买到的最雅致的。”
彼得看着她,没接腔。戴妮斯说:“好吧。”
戴妮斯开车从多伦多过来,每年夏天她都会这样来一两回,拜访爸爸和继母。劳伦斯和玛歌达整个夏天都住这里,他们谈论着干脆卖掉渥太华的房子,全年在此长住。八月下旬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们三个坐在铺砖的天井里,它取代了原先走廊的一部分。玛歌达用小陶罐养着各种最近盛开的花朵—戴妮斯唯一认得的是天竺葵。他们喝掺苏打水的酒—真正的酒要等晚宴客人到来后才上。直到这会儿都没出现什么荒唐的争论。开车来的路上,戴妮斯就决定不要让这种争论出现。她在车里放莫扎特的音乐,放松心情,振作精神。她下了决心。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戴妮斯在多伦多开了一家妇女中心,给遭遇家暴的女性提供庇护所,帮她们找医生和律师,向私人和公共机构拉赞助,做演讲,召开会议,处理各种各样,有时甚至不乏危险的人生纠纷。她的收入还不如政府开设的售酒商店的售货员。
劳伦斯说过,这正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子爱干的工作。
他说,妇女中心对真正需要它的人来说是个好东西。不过他有时忍不住好奇。
有时忍不住好奇什么?
坦率地讲,他有时忍不住好奇这些女人中是否有一些—只是一些—在宣称遭殴打、被强暴等等的时候,搞不好也在享受她们赢得的各种关注。
劳伦斯照例抛出诱饵,戴妮斯每每一口接住。(玛歌达这种时候总是置身事外,对她的花儿们微笑。)
用纳税人的钱。帮助那些不晓得自助的家伙。要消灭酸雨,我们就要失业了,你的那些工会就该抱怨了。
“它们不是我的工会。”
“要是你为新民主党投票,它们就是你的工会。新民主党都是些什么人啊?”
戴妮斯没法判断他到底是真信他说的这些,还是仅仅半信半疑,还是专门在跟她作对。她不止一次眼泪汪汪地冲出门,冲进汽车,一路开回多伦多。她的情人,一个来自加勒比群岛的快活的马克思主义者(她不曾带他回家),就会评论道,在资本主义工业社会里,老男人们,尤其是成功的老男人们,几乎个个本质邪恶。他们身上什么也不剩,只有恼怒的自卫和贪婪。戴妮斯也会跟他吵起来。首先,她爸爸不是个老男人,而且骨子里是个好人。
“我讨厌你那些男性观念和彻头彻尾的男性论点。”她说,然后沉思道,“此外,我也讨厌听到自己说‘男性’这个词。”她明智地避免提及这个事实:要是能在争论中最终取胜,她爸爸就会给她一张支票捐给中心。
今天,她的决心生了效。她看到诱饵在闪烁,却设法绕过了它,一条聪明的、看起来纯洁无辜的鱼儿,大多数时候都在跟玛歌达谈天,赞美翻新房子的各种细节。劳伦斯是个英俊男人,一脸讽刺,胡髭完全变成灰色,一头柔软、日渐稀疏的灰棕色头发,身材高大,肩膀和肚子都略微松弛。他数次站起,踱到湖边又踱回来,踱到路边又踱回来,深深地叹气,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这种女性话题的不耐烦。
最后他终于粗暴地打断玛歌达,对戴妮斯发问。
“你妈怎样?”
“很好,”戴妮斯说,“据我所知不错。”
伊莎贝尔住在遥远的科莫克斯谷,位于不列颠哥伦比亚。
“哦—那山羊农场如何?”
和伊莎贝尔一起生活的男人是个职业渔夫,当过电视台摄像。他们住在一个小农场上,把土地,或者说土地的一部分,租给一个养山羊的。某次,戴妮斯告诉了劳伦斯这事(她很谨慎,没说那男人比伊莎贝尔小好多,也没提他们的关系时不时变得“不稳”),劳伦斯从此认定伊莎贝尔和她的姘头(他的说法)干着经营山羊农场的营生。他的问法让人想到一种无比艰辛的乡下生活:在泥泞中苦苦对付难以驯服的牲畜,贫穷,某种过时得可怕的理想主义。
“也不错。”戴妮斯微笑道。
通常她会争论,会指出他在事实上犯的错误,谴责他歪曲真相,不安好心,恶意讽刺。
“那一带还有足够的反传统思潮支持人们买山羊奶喝?”
“我觉着有吧。”
劳伦斯的嘴唇在胡髭下不耐烦地抽动。她盯住他,保持着心无芥蒂、没心没肺的快乐神情。他嗤笑一声。
“山羊奶!”他说。
“这是一则新的内部玩笑吗?”玛歌达说,“我错过了什么?山羊奶?”
劳伦斯说:“玛歌达,你知道吗,我四十岁生日那回,戴妮斯用飞机带我上天?”
“其实不是我开的啦。”戴妮斯说。
“我四十岁生日,1969年。月球登陆那一年。月球登陆实际上比那迟了两天。她听到过我说希望能从一千英尺高空看看这个地方。我从渥太华到多伦多那回已经飞过了,但没看到什么。”
“我只付了他一个人上去的钱,但到头来我们全都上去了,挤在一架五座飞机里,”戴妮斯说,“价钱不变。”
“我们全上去了,除了伊莎贝尔。”劳伦斯说,“得有人让出位置,于是她让了。”
“我让他—让爹地—蒙着眼睛,开车到了飞机场,”戴妮斯告诉玛歌达,“哦,不是蒙着眼睛开车—”他们全都笑了—“是蒙着眼睛坐车,免得他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得让他完全蒙在鼓里。”
“是妈妈开的车,”劳伦斯说,“我想我蒙着眼睛也能比她开得好点。为什么是她开,而不是伊莎贝尔?”
“我们不得不坐奶奶的车去。标致车没法装下我们所有人,而我得让所有人都去看你,因为这是我操办的大事,是我的礼物。我真是个糟糕的导演。”
“我们全都在丽都湖区上飞了一通,”劳伦斯说,“妈妈很高兴。记得吗,那天早上她刚刚跟那些嬉皮士干了一架。所以对她而言那是件好事。飞行员够慷慨。他让他老婆辛苦做蛋糕,不是吗?”
戴妮斯说:“她是个食品定制师。”
“她做了我的生日蛋糕,”劳伦斯说,“就在那个生日。我后来才知道的。”
“不是伊莎贝尔做的吗?”玛歌达问,“伊莎贝尔没做蛋糕吗?”
“烤箱坏啦。”戴妮斯说。她的声音警惕起来,有点懊恼。
“哦,”玛歌达说,“那干架是怎么回事?”
戴妮斯、彼得和父母每年夏天从渥太华赶到木屋,孩子们的奶奶索菲总是先到一步,她从多伦多开车过去。房子已经打开通风,清扫干净,就好像向来如此。戴妮斯会冲进所有昏暗的、岩洞似的房间,拥抱粗笨的垫子,夸张地表示来这里的开心。不过她确实是发自肺腑。房子散发着旧雪松木味,还有挥之不去的潮气和冬天的耗子味道。每样东西都恒久不变。这里有无聊的扑克牌,教会你加拿大野花的名称;有拼字游戏,其中的y和一个u不见了;有索菲小时候看过的好玩得不行的书,一战时期的卡通书,不配套的碟子,索菲用作烟灰缸的破茶碟,带着要么是金属要么是洗碗水怪味儿的刀叉。
只有索菲用烤箱。她端出硬邦邦的烤土豆、中间夹生的蛋糕和骨头还带血的烤鸡。她从没想过换个烤箱。她是有钱人的女儿,后来变穷了—当了斯堪的纳维亚语的助教,在她的大半个工作生涯中,大学教师都穷困潦倒—养成了古怪的消费习惯。坐火车时总是自带三明治,从不去理发店,但要说送劳伦斯上普通学校,她连想都不愿想。她对木屋非常吝啬,不是因为不喜欢它(其实很喜欢),而是本能让她在漏水处摆上罐子接水,给弯曲的窗框贴上胶带,对地板上的凸起视若无睹(它表明房子有一根柱础坏了)。不管手头多么紧张,她从不考虑卖掉房子周围的地皮—她的兄弟们早就把在她两侧的地皮都卖给了农夫,赚了一大笔。
戴妮斯的爸妈私底下给索菲起了个绰号,这是他俩的秘密:“老挪威人”。貌似他们认识不久后,劳伦斯就对伊莎贝尔形容索菲:“我妈妈不像你们那种普通的妈妈。她能读老挪威语。实际上,她自己就有点像个老挪威人。”
开车去木屋的一路上,他们感觉到索菲已经先到一步,便玩起这个游戏。
“老挪威人的车窗会用黑胶带贴住吗?”
“不会。要是老挪威人的车窗破了,那就永远不会去补。”
“老挪威人最喜欢的广播节目是什么?”
“我们来瞧瞧,我们来瞧瞧。大都会歌剧院?克里斯滕·弗拉格斯塔德[1]唱的瓦格纳?”
“不对。那些太露骨了。太精英了。”
“各国民歌?”
“老挪威人早饭吃什么?”戴妮斯从后座回答:“稀粥!”稀粥是她最讨厌的东西。
“稀粥加鳕鱼。”劳伦斯说,“绝不能跟奶奶提到这个游戏啊,戴妮斯。老挪威人暑假去哪里?”
“老挪威人从来不过暑假,”伊莎贝尔严厉地指出,“老挪威人只过寒假,去北方。”
“斯匹次卑尔根岛[2],”劳伦斯说,“詹姆斯湾低地[3]。”
“坐船巡游,”伊莎贝尔说,“从特罗姆斯[4]到阿尔汉格尔斯克[5]。”
“那里有很多冰吗?”
“嗯,是乘破冰船去的。而且天色昏暗,因为巡游只在十二月和一月进行。”
“难道奶奶不会也认为这很好玩吗?”戴妮斯问。她想象着奶奶从屋里走出来,穿过走廊迎接他们—一个敦实强健、有雀斑的老太太,变白的金发梳成辫子盘在头上,她的旧外套、毛衣和裙子的味道跟这房子差不多。她平静而亲切地欢迎他们,尽管也有点不知所措。她吃惊,是因为看到他们来得这么快,因为他们的孩子长大了,因为劳伦斯突然变得这样兴高采烈,因为伊莎贝尔显得如此苗条年轻吗?她知道他们一路上在车里是如何编排她的吗?
“或许吧。”劳伦斯令人气馁地答道。
“在她读的那些古代诗歌里,”伊莎贝尔说,“你知道那些古老的冰岛诗歌,里面有最可怕的血腥的砍人故事—尤其是女人,其中有一个割断了自己孩子的喉咙,把血掺进酒里给她丈夫喝。我读过那个。可索菲却是这样一个和平主义者、社会主义者,这不是挺怪吗?”
伊莎贝尔早上开车到奥布雷维尔取生日蛋糕。戴妮斯跟她同去,以便在归途中负责抱蛋糕。飞行计划在下午五点。只有伊莎贝尔知道这事,因为上周是她开车送戴妮斯去机场的。这全是戴妮斯的主意。现在她一心担心云层。
“那些条状云是没问题的,”伊莎贝尔说,“只有一堆堆巨大的白色云团才有可能带来暴风雨。”
“积雨云,”戴妮斯说,“我知道。你觉得爹地是个典型的巨蟹座吗?顾家、好吃?恋旧?”
“我猜是的吧。”伊莎贝尔说。
“你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是说,是什么吸引你了呢?你知道这个人就是你最后会嫁的那个吗?真不可思议啊。”
劳伦斯和伊莎贝尔邂逅于大学餐厅,伊莎贝尔是收银员。她是大一新生,是个聪明的穷女孩,来自镇上的工厂区,穿件粉色紧身毛衣,劳伦斯一直记得它。
(“伍尔沃斯超市买的,”伊莎贝尔说,“我不大懂。我以为大学联谊会的女生们穿得都挺难看。”)
她对劳伦斯说的第一句话是:“那是个错误。”她指的是他点的餐—牧羊人馅饼。
劳伦斯要么是太窘迫,要么是太固执,不愿更换。“我以前吃过,味道不错。”他说。他拿回找钱后又磨蹭了一会儿,“它让我想起我妈做的饭。”
“你妈想必是个糟糕的厨师。”
“确实。”
他设法打听到她的名字,当晚给她打了电话。“我是牧羊人馅饼,”他颤抖地说道,“愿意跟我看场电影吗?”
“真吃惊你居然还活着。”伊莎贝尔说。这个口无遮拦、穿紧身毛衣的女孩肯定会让索菲大跌眼镜。“愿意。”
这些戴妮斯早已烂熟于心。她想听的是别的信息。“你为什么跟他约会呢?为什么说‘愿意’?”
“他很帅啊,”伊莎贝尔说,“他看起来很有趣。”
“就这些?”
“嗯,他并没有做出一副他是上帝赐给女人的礼物的样子。我跟他说话时他会脸红。”
“他经常脸红,”戴妮斯说,“我也一样。这太可怕啦。”
她想,这两个人,劳伦斯和伊莎贝尔,爸爸和妈妈,想必隐瞒了点什么。他俩之间的秘密。她能感觉到它新鲜地、戏谑地涌出,或者悄悄地、酸涩地隐藏着,但她永远无法搞清那到底是什么,或者是如何起作用的。他们不肯让她搞清。
奥布雷维尔是个石灰岩小镇,沿河而建。让索菲爸爸挣了大钱的铸炉厂仍坐落在河岸边的老地方,部分被改建成一个工艺中心,人们到这里吹玻璃、织围巾、做小鸟笼,现场出售。“沃格申”的字样仍旧高悬在大门上方的石板上,这个德国名字烙在炉子上,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导致公司破产。索菲出生的那幢好看的房子现在成了一个护理中心。
定制食品的女人住在镇子新区的街道边—索菲厌恶那些街道,它们最近铺了路面,又宽又黑,修着平滑的马路牙。路边没人行道,也没种树、装树篱或栅栏,只有一些很小的装饰灌木,围着保护网。错层式住宅和牧场风格的房子交替出现。有的车道上铺着闪闪发亮的白色碎石,奥布雷维尔这一带称它们为“白色大理石”。一片草坪上站着三只带斑点的塑料鹿。一个门廊里有一个小小的黑人男孩,举着一盏马车灯。有个宅子的拐角处装了一排粉色灰色交织的大岩石,阻止人们踏地而过。
“塑料岩石,”伊莎贝尔说,“真不知道它们本身有没有重量,还是说要插进地里?”
定制食品的女人把蛋糕端到车边。她身材矮胖,深色皮肤,风姿绰约,大约四十出头,涂着厚厚的绿色眼影,梳着完美的蓬松发型,发色亮闪闪的。
“就等你们呢。”她说,“我得送一些馅饼到兵团去。你想检查一下这个行不行吗?”
“我相信它一定很好。”伊莎贝尔取出钱包说。戴妮斯把蛋糕盒捧到膝盖上。
“真希望我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做帮手。”女人说。
伊莎贝尔看了看那两个小男孩—他们大概三四岁—正在草坪上一个充气水池里跳进跳出。“他们是你的孩子吗?”她礼貌地问。
“开玩笑!他们是我女儿的孩子,她把他们丢给我了。我有一个已婚儿子和一个已婚女儿,另外还有一个儿子—我看到他的那次,他戴着摩托车头盔。我很早就成家啦。”
伊莎贝尔沿车道倒车,突然戴妮斯惊讶地嚷嚷起来:“妈妈!是那个飞行员!”
一个男人从边门走出来,正和定制食品的女人说话。
“见鬼,戴妮斯,不要这样吓我!”伊莎贝尔说,“我还以为有个小孩跑到我车轮后头去了。”
“是我们在机场说过话的那个飞行员呀!”
“肯定是她丈夫嘛。好好端着蛋糕。”
“但那不奇怪吗?在爹地的生日?给他做蛋糕的女人和带他坐飞机的男人是一对夫妻。他有可能是啊。他还有个助手。他和助手一起给人上飞行课,带打猎的人飞到瀑布北面,带渔夫飞到不通陆路的湖边。他告诉我的。那不奇怪吗?”
“在奥布雷维尔这样一个小地方,这只算有点怪罢了。戴妮斯,你得留神点那蛋糕。”
戴妮斯泄了气,感觉有点受辱。要是一个成年人吃惊地嚷嚷起来,伊莎贝尔估计就不会那么不耐烦了吧。要是一个大人惊叹于这个奇特的巧合,伊莎贝尔没准会同意说这确实少见。戴妮斯讨厌伊莎贝尔拿她当小孩对待。她奶奶,或者劳伦斯,她觉得都有点固执,不肯变通。这两人向来如此。伊莎贝尔却会在这一刻推心置腹,又友好又讲道理,下一刻就遥不可及、暴躁易怒。有时她对你越好,你越不安心。戴妮斯疑心爸爸对伊莎贝尔也是同样感觉。
今天,伊莎贝尔穿了一件印度棉长裹裙—劳伦斯称之为她的嬉皮士裙子—和一件深蓝色挂脖露背衣。她身材苗条,棕色皮肤—作为一个红发女人,她的肤色晒得很棒—除非你凑近了看,不然她好像只有二十五岁。即使凑近看,她感觉也不会超过二十九岁。劳伦斯是这么说的。他不让她剪短深红色头发,而且监督她晒太阳,一旦她打算挪进阴凉地或者进屋,他就警告地、不安地喊道:“你想上哪儿去?”
“要是由着伊莎贝尔,她会趁我一转身就溜进阴凉地。”劳伦斯对客人们这么说过,戴妮斯听到伊莎贝尔笑着。
“确实。我得谢谢劳伦斯呢。要是由着我自己,我根本没法待多久,一点肤色都晒不出来。我怕中暑啊。”
“要是你有一个迷人的棕色身体,谁管你有没有中暑呢。”劳伦斯带着专断滑稽的表情说道,拍拍伊莎贝尔的比基尼下露出的平坦小腹。
那些有节奏的轻拍,让戴妮斯觉得自己的腹部也紧张起来。为了不失口喊出“住手!”,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跳起来,张开胳膊冲到湖边,傻里傻气地喊叫着。
戴妮斯再次看到定制食品的女人,是一年多以后。临近八月底,憋闷、温暖、多云的一天,他们在木屋的夏季逗留已接近尾声。伊莎贝尔去镇上看牙医,那年夏天她定期去看牙医。她在奥布雷维尔接受复杂的牙齿治疗,因为她喜欢这里的牙医胜过渥太华的。索菲自夏天起就没待在木屋里。她在多伦多的威利斯莱医院做检查。
戴妮斯、彼得和爸爸在厨房为午饭做咸肉西红柿三明治。劳伦斯相信他有些东西做得比别人都好吃,其中一样就是咸肉。戴妮斯在切西红柿,彼得负责给吐司涂奶油,但他一心看书。收音机开着,在播午间新闻。劳伦斯喜欢一天听好几次新闻。
戴妮斯去开前门。她一开始没能认出定制食品的女人。她穿了一件比较青春的衣服—一条宽松裙,上面有旋转的红色、蓝色和紫色“迷幻”图案—而且看起来没上回美丽。她的头发耷拉在肩膀上。
“你妈妈在吗?”女人问。
“很抱歉,她这会儿不在。”戴妮斯用一种屈尊俯就、有点刺耳的礼貌语调回答。她以为这女人是来兜售什么东西的。
“她不在,”女人说,“不。她不在。”她的脸肿着,一丝笑意也没有。她的唇膏厚厚的,很滑稽,眼影涂花了。她的声音里充满讽刺,令戴妮斯不得其解。要是为了兜售东西,她可不会用这种语调说话。莫非他们欠她钱?彼得在她的草地上乱跑了,还是欺负她的狗了?
“我爸爸在家,”戴妮斯负疚地说,“你想跟他说吗?”
“你爸爸,是的,我要和他说。”女人回答,把胳膊下面巨大、发亮的红色提包朝上拎了拎。“去叫他来,好吗?”
戴妮斯这才意识到,这是说过“真希望我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做帮手”的那个声音。
“定制食品的女人在门口。”她告诉爸爸。
“定制食品的女人?”他用一种不高兴、不相信的声音重复道,好像她是故意捏造出这个女人来打搅他似的。
不过他还是擦干净手,走过大厅。她听到他平静地说:“是的,不错。有什么可以效劳吗?”
他没有很快回来,反倒带女人进了餐厅。他关上餐厅门。为什么要进餐厅?访客都是带进起居室的。搁在餐巾纸上的咸肉要慢慢冷啦。
厨房和餐厅之间的门上有一扇高高的小窗。索菲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厨房里总有个厨师。厨师会透过这扇窗看看用餐的进展,决定何时上菜。
戴妮斯踮起脚尖。
“偷看。”彼得头也不抬地说。他在看一本叫作《魔鬼世界》的科幻小说。
“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做三明治。”戴妮斯说。
她发现进餐厅是有道理的。她爸爸坐在他通常的位置上,在餐桌一头。女人坐在彼得平时的位置上,靠近大厅门。她把皮包放在桌上,双手按住。不管他们在谈什么,看来都需要一张桌子和一些直背椅子,以及一种直挺挺的严肃坐姿。这有点像一场访谈。给出信息,提出问题,斟酌考虑。
好吧,随便吧,戴妮斯想。他们在讨论一件事。总会讨论完,解决它,这事总会过去。爸爸会解释给家里人听,或者不告诉他们。它总会过去。
她关掉收音机,做了三明治。彼得吃了他那份。她等了一阵,也把自己那份吃掉。他们喝了可乐,爸爸允许他们午饭时喝。戴妮斯吃得太快了。她坐在桌边安静地打嗝,回味咸肉的滋味,突然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一个陌生人在他们家里哭。
爸爸生日那天,在飞机上,他们看到一些精致的,几乎是透明的云团飘在西边的空中。戴妮斯说:“积雨云。”
“不错,”飞行员说,“不过它们还远着呢。”
“那想必很传奇吧,”劳伦斯说,“在积雨云中飞行。”
“有一次我往外一看,螺旋桨周围有一圈蓝光,”飞行员说,“在螺旋桨和翼尖位置。我看到机头位置也有。我伸手摸了摸玻璃—就是这里,树脂玻璃—手刚凑近,火焰就从我的手指上喷出来了。我都不知道有没有碰到玻璃。什么感觉也没有。小小的蓝色火焰。在大雷雨中遇到过那么一次。那就是人们所谓的圣艾尔摩之火。”
“是大气中的电流造成的。”彼得从后座上喊道。
“说得对。”飞行员大声回应道。
“真神奇。”劳伦斯说。
“把我吓了一大跳。”
戴妮斯在脑海中想象着飞行员的指尖射出冰冷的蓝色火焰,觉得那应该标志着痛苦,尽管他说没任何感觉。她想起碰到一道通电的篱笆那回。餐厅传来的声响让她想起来了。彼得仍在看书,他们没交谈,尽管她知道他也听到了。
玛歌达在厨房做沙拉。她哼着一首歌剧里的调子。《回到我们的山居之家》。戴妮斯在餐厅铺桌子。她听到爸爸在院子里的笑声。客人们已经到了—两对快乐、有钱的夫妻,而不是什么住度假屋的人。一对夫妻来自波士顿,另一对来自蒙特利尔。他们在维斯特菲尔德都有避暑宅子。
戴妮斯听到爸爸说:“厌世。”好像是在引经据典。想必他引用的是他们都看的某份杂志上他们都知道的一个说法吧。
我应当像彼得一样,她想。不应当再来这儿。
但或许没什么,或许这其实是一种快乐,只是她太固执,太幼稚,太富有政治性—太深陷于一段所有其他人都已淡忘的过去—以至于无法接受?
餐厅扩大了,容纳了原先走廊的一部分,扩大的部分全由玻璃构成—墙和斜顶都是。在渐渐变黑的玻璃上,她看到自己—一个高挑、拘谨的女人,梳一条长辫,衣着异常朴素,坐在长长的松木桌边,在一碗碗美丽盛开的旱金莲、一个个装满盐的蓝玻璃小碟子当中。红橙相间的亚麻餐巾,小团黄油似的圆形黄蜡烛,边缘绘有葡萄的厚厚的白色乡村盘子。一重重即将端上的食物和美酒,还有谈话,它打破了家居的气氛:一重重和谐与满足。
玛歌达搅着沙拉,不再哼歌。
“你妈—她快乐吗,在不列颠哥伦比亚?”
都怪她,戴妮斯想。都怪伊莎贝尔。
不公平、不由自主的想法竟会突然来袭,粗鲁地、莫名其妙地回荡在心头。
“是的,”她说,“我想是的吧。”意思是,至少伊莎贝尔没什么可懊悔的吧。
二
地板被索菲踩得直抖。一大早,她光着脚,身上只裹件条纹毛巾浴袍。打她还是个孩子、湖边一直到布莱斯的农场为止的所有土地都属于她爸爸的时候起,她就习惯到湖里裸泳。如今她要是还想这样,就得一大早起床。这个容易。她醒得早。老年人都是如此。
游完泳后,她喜欢坐在岩石上,抽一天的第一支烟。她这会儿在找的就是这个—不是烟,而是打火机。在水槽上方的架子上找,在刀叉抽屉里找—本来没想弄出这么大动静—又在餐厅柜子上找。然后她想起来,昨晚坐在起居室里看电视上的《大卫·科波菲尔》。果然,打火机就躺在印花棉布裹着的椅子脏兮兮的扶手上。
劳伦斯租了一台电视,让大家看月球登陆。她同意这个事件孩子们不该错过—劳伦斯严厉地修正道,他们全都不该错过—但她觉得或许只租二十四小时,让电视在家里摆一夜就够了。劳伦斯指出她的错误。发射在星期三,也就是后天,然后一切顺利的话,星期天才能登陆。她难道以为旅程只要几个小时就够了吗?劳伦斯说,要是等到最后再租,那就根本没希望租到什么像样的电视。所有住度假屋的人都会抢着去租的。所以他们提前十天就租了一台,电视机还没进门,劳伦斯就制订了战略计划,那就是要让索菲学会看电视。他幸运地发现去年冬天的《国家地理》节目正在重播。一个是关于加拉帕戈斯群岛的,索菲对它并不抗拒。还有一个是关于美国国家公园的,她评价说很不错,只是美国人自我吹嘘的味道未免重了点。然后是《大卫·科波菲尔》,一出英国连续剧,星期天晚上一播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下你知道一直以来都错过些什么了吧?”劳伦斯对索菲说。她这些年一直拒绝买电视—不仅在木屋,在多伦多她的公寓也是如此。
“哎哟,劳伦斯。别得寸进尺。”伊莎贝尔说。她语调亲切,却令人厌烦。索菲没接腔儿,不过比起劳伦斯,她更厌烦伊莎贝尔。这女孩对自己的丈夫是多么无知啊,竟然指望他会默默享受胜利。她对索菲又是多么无知啊,竟然以为劳伦斯的紧逼不舍会惹恼她。其实他向来如此—他们都已习以为常。他会对索菲磨了又磨,不管逼她做了多少,对他来说永远不够。索菲对于电视的投降远不足以让他满意。她还没真正喜欢它,劳伦斯一清二楚。
台阶的事也一样。(索菲正爬下那些木头疙瘩,费力地朝水边挪去。)索菲不想要水泥台阶,宁愿选择嵌进湖岸的圆木台阶,不过最后她还是屈从了,因为劳伦斯抱怨木头会烂,更换它们的苦差事总是落到他头上。现在他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她,查问他的成就。
“我造的可是能管好多年的。”他豪迈地宣称。他给他们每人都造了一级纪念台阶:盖个手掌印,刻上姓名缩写,还有日期—1969年7月。
索菲从岩石上滑进水里,朝湖中间的阳光地带游去。接着她翻身仰泳。尽管沿岸遍布小屋,但大多数人都很谨慎,没砍掉树丛。她可以躺在水里,看那些松树和杉树、白杨和软枫木、白色和金色桦树组成的高高树岸。没有风,湖上也没什么涟漪,只有索菲拍打出来的几道水纹。然而桦树和白杨树叶兀自翻动,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像硬币一样。
不只是树叶有动静。索菲看到几个人影。他们走下湖岸,从她搁浴袍的岩石后面的树丛中冒出来。她伏低身子,改浮水为踩水,观察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