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比利大王自打受了惊吓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他再也没有真正恢复。他们说他老了,明显枯萎了。不过,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老了,早已不复当年。他四十多岁才结的婚。他继续挤牛奶,在家和谷仓之间来来回回,这样过了几个寒冬之后,得肺炎死了。
黎明玫瑰和美丽小希那时已经住到镇上。她们没上高中,在鞋厂找到了工作。美丽小希长成一个擅长交际的美人儿,迷住了一位名叫科拉德的销售员。他们结了婚,搬到埃德蒙顿。美丽小希生了三个女儿,会给家里写一些挺正常的信。
黎明玫瑰的模样和脾气也有了长进。她在鞋厂被公认为一个勤奋的工人,一个不好惹的人,心情好的时候,会讲一些精彩的笑话。她也结婚了—嫁给一个叫康普的,县城南部来的农夫。她再也没有什么古怪、不正常或疯狂的举止。据说她为人有点生硬—不过也就这点毛病。她生了一个儿子。
紫罗兰和艾维阿姨一起生活在农场上。她在市电话公司找了份工作,买了一辆汽车,开车上下班。她难道不能再参加一次教师资格考试吗?或许能,或许不能。她决定放弃,就是真的放弃了。她不想回头。她在工作上得心应手。
艾维阿姨仍在院子和果园里逛荡,寻找母鸡可能偷偷下蛋的地方,还是戴着帽子,穿着靴子。她努力记着进门前刮干净鞋底的泥,免得紫罗兰又要发火。
不过紫罗兰再没发过火。
一天下午下班后,紫罗兰开车去看黎明玫瑰。她们处得不错—黎明玫瑰的丈夫对紫罗兰很有好感—所以像这样不请自去并不唐突。
她发现房门敞开着。那是一个温暖的夏日。发胖了的黎明玫瑰沿走廊出来,说今天不宜待客,她正给地板刷清漆。确实如此—紫罗兰能闻到清漆的味道。黎明玫瑰没端来柠檬水,也不曾请紫罗兰在门廊上坐一会儿。那天她太忙了。
她那个害羞的小胖儿子,起了个古怪名字叫戴恩的,过来缠住她的腿。他平时很喜欢紫罗兰,但是今天表现得很奇怪。
紫罗兰开车走了。她当然不会知道,再过一年不到,黎明玫瑰就会因为慢性静脉炎导致的血栓死去。她沿一条低低的路开着,两边都是树木和浓密的灌木丛,她满脑袋想的不是黎明玫瑰,而是她自己,突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说:“她的生命是场悲剧。”
“她的生命是场悲剧。”这个声音一清二楚、不带情感地宣布。紫罗兰像瞎了一样,径直把汽车开出了路。路边的沟渠并不深,但里面非常泥泞,她没法把汽车倒出来。她绕着车子走,想看看轮子陷在什么地方,之后她站在车边,等有人过来帮她推一把。
真听到有辆车开来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不想被人看见。她没法忍受那个。她从路上跑开,钻进树丛,钻进灌木丛,却被钩住了,被那些浆果灌木和小小的山楂刺灌给钩住了。她脱不了身。想躲,是因为她不想被看到,如果说她的生命是场悲剧的话。
二、附体
戴恩相信他对紫罗兰—他妈妈的姐姐—有一段记忆,那是在他妈去世之前。再往前他就不记得什么了。他几乎不记得他妈。他好像看到过他妈妈站在厨房水槽边的镜子前,把红头发塞进一顶深蓝色草帽。他记得帽子上有一截鲜红色缎带。想必她是为了去教堂穿衣打扮。他还记得看到过一条肿胀、深棕色的腿,他觉得那是她最后的病造成的。不过他疑心自己是否真看到过。腿怎么会是那种颜色呢?想必他是听到过人们谈论它吧。他听到过他们说她的腿肿得有水桶粗。
他想,他记得的那一次是紫罗兰像当时经常做的那样过来吃晚饭。她带来一个布丁,放在屋外的雪地上冰镇着。(那会儿农场人家都没冰箱。)然后下雪了,雪盖住布丁盘,把它完全埋住。戴恩记得天黑后,紫罗兰在积雪的院子里踩来踩去,嚷嚷着:“布丁,布丁,布丁快过来!”好像在唤狗一样。他笑得前仰后合,爸妈在走廊里也乐得不行。紫罗兰表演得更卖力了,干脆停下来吹口哨。
他妈妈去世后不久,外婆也去世了—她跟紫罗兰生活在一起,戴顶黑帽子,会不知疲倦、惟妙惟肖地学母鸡咕咕咯咯叫,召唤鸡群。之后,紫罗兰卖掉农场,搬到镇上,在贝尔电话公司找了份工作。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男人短缺,紫罗兰很快当到了经理。战争结束后,有人觉得她该让位,把职位让给要养家的男人。戴恩记得听到过谁这么议论来着—某个女人,没准是他爸的一个姐妹吧,说那样才是做善事呢。但他爸爸说,不,紫罗兰做得对。他说紫罗兰有胆识。
与已婚妇女—做母亲的女人们—穿的千篇一律的打褶子、缀珠子的连衣裙不同,紫罗兰穿半裙和衬衫,用活泼的格纹花呢、深蓝色或灰色华达呢百褶裙,配上好看的象牙色缎子衬衫,白乔其纱花边衬衫,或者粉色、黄色或银色绉绸衬衫。她的高级外套是皇家紫色的,带银狐领。她的头发没用手指绕出波浪,或者电烫出波纹,而是盘成一个大大的、深色的、非常贵气的发髻。她脸上敷了粉,透出娇嫩的粉红色,就像她那个大大的贝壳的颜色一样,有时她会让戴恩听一听那个贝壳。戴恩现在知道了,她的衣着和妆容其实就是那些日子里女商人和职业女性的装束。时髦而不失高雅,体型姣好又不至于过于纤细,既不像男人婆,也没有小女孩相。他曾经以为非凡独特的东西,其实并非如此。这是他长大后发现的关于大多数事情的真相。不过,在他记忆里,紫罗兰仍旧是个独树一帜、无法归类的人,昔日的紫罗兰绝不可以被抹杀。
在镇上,紫罗兰住的是皇家银行楼上的一套公寓。去那儿得爬上一段长长的、封闭的楼梯。起居室里高高的落地窗户叫作法式窗。它们通向两个小小的阳台,阳台上装着铸铁齐腰栏杆。墙上刷涂料,而不是贴墙纸,用的是一种浅绿色。紫罗兰买了一把鲜艳的苔绿色布料包裹的软垫沙发椅,还有一张咖啡桌,木头桌面上嵌着一个玻璃盘子。窗上挂的叫落地窗帘,配有拉杆。它们拉拢起来,便露出闪闪发亮的奶油色树叶从素淡奶油色底纹上飘出的图案。没有顶灯,只有落地灯。厨房里有节疤松木柜子和节疤松木打造的早餐区。再走一段楼梯—这回是露天的陡峭楼梯了—可以下到一个小小的后院,周围围着树篱,专属紫罗兰使用。它与外界隔绝,你可以尽情调整它,装点它,就像在起居室里一样。
在镇上上高中的头两年,戴恩经常去看紫罗兰。要是赶上暴风雨,就在公寓过夜。紫罗兰会在苔绿色沙发上给他铺一张床。那些日子里,他是个皮包骨头、饥肠辘辘的红发男孩—现在可没人相信他曾经皮包骨头过—而紫罗兰给他吃得很好。她让他睡前喝浇着发泡奶油的可可汁,给他吃装在塔皮里面的奶油鸡块、夹心蛋糕,还有叫作石头饼的玩意儿,是用枫糖浆做的。她只吃一片,其余都交给他对付。这些与他在家里跟爸爸和雇工吃的简陋速成饭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紫罗兰给他讲她在农场的童年,包括他妈和紫罗兰另一个现住埃德蒙顿的妹妹,以及他们的爸妈(她管他们叫作“角色”)。在这些故事里,每个人都是一个角色,所有事情都很好玩。
她买了一台留声机,给他放唱片,让他挑最喜欢的一张。他最喜欢的是她参加一家介绍古典音乐的唱片俱乐部时作为奖品得到的唱片。雷斯毕基[5]的《鸟》。她最喜欢的是《肯尼斯·麦凯莱[6]演唱的圣歌及世俗歌曲》。
她再也没去过农场。戴恩的爸爸过来接戴恩,从来都无暇喝杯咖啡。或许他害怕穿着农夫的衣服坐在这样一套雅致的公寓里。也或许他对紫罗兰在教堂里的做法仍有点不高兴。
刚开始镇上生活那会儿,紫罗兰在那里作了一个选择。教堂有两扇门。一扇给乡下人用—原先是因为它离车棚近—另一扇给城里人用。教堂里的格局也是同样:镇上的人待在教堂一侧,乡下人在另一侧。这里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越感或者卑下感牵扯在内。人们只是习惯如此。甚至退休后搬到镇上的乡下人,也会设法不走城里人的门,尽管为此他们或许得特地绕过城里人的门,走到乡下人的门那里。
紫罗兰挪了地儿,再加上她的工作,这些显然让她成了一个城里人。不过,她第一次去教堂时,戴恩和他爸爸是教堂里她唯一认识的人。选择乡下人的门将显出忠诚,还有一点点骄傲,一种对特权的放弃。(因为确实,大多数长老、引座员和主日学校教师都是从镇上人那边挑出来的,正如新式帽子和时髦女士套装也大都涌现在那一侧。)选择镇上人的门,也就是紫罗兰所做的,则表现出对于地位的接受,甚至还有一种欲求更多的野心。
戴恩的爸爸之后在人行道上跟她开玩笑。“你喜欢和那一头的人为伍吗?”
“那扇门比较近嘛。”紫罗兰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什么这一头那一头的。我想有人口袋里装了根掐灭的雪茄。”
戴恩真希望紫罗兰没那样做。不是说他指望紫罗兰和他爸爸之间能发生什么严肃的事情—比如说结婚。他没法想象那个。他只是希望他们站在同一边,也就是和他站在一边。
六月的一个下午,戴恩考完试,去紫罗兰的公寓取一本落下的书。他得到允许,可以在她上班时到公寓学习。他喜欢打开法式窗,放进刚刚摆脱了积雪的乡村气息,这片土地现在遍布着水量充沛的小溪、有裂隙的沼泽、冒出嫩芽的柳树和热气腾腾的犁沟。尘土也会跟着进来,不过他总是想,他可以在她回家之前打扫干净。他在浅色、明亮的起居室里踱来踱去,默记着大块大块的知识,感觉好极了。屋里每样东西都与他正在学习的内容发生一点关联。其中有一张深色的图画,画着一个死去的国王和几位高贵的女士,他背诗时总盯着它看。那几位女士不知怎的让他想到紫罗兰。
他不知道紫罗兰在不在家,因为她每周下午休息的日子都不同。不过他上楼时听到了她的声音。
“是我。”他招呼道,等着她从厨房出来,问他考试的情况。
可她没有,而是嚷嚷着回答道:“戴恩!戴恩,真没想到你会来!过来跟我们一起喝咖啡吧!”
她把他介绍给厨房里的两个人,一个男人及他的妻子。泰比特夫妇。男人站在厨房台子前,女人坐在早餐桌边。戴恩见过这个男人。维克·泰比特,是个保险推销员。据说曾是职业垒球手,不过是在很久之前。他身材匀称、个头不高、彬彬有礼,总是衣冠楚楚的,像老练的运动员一样有种谦逊自信的气质。
紫罗兰没问戴恩考试的情况,而是一心继续忙着做咖啡。她先是取出早餐杯,又否定了它们,换上她的高级瓷器。她在早餐桌上铺了块台布,上面有一块淡淡的熨斗烫痕。
“哎哟,我好丢人哦。”紫罗兰笑道。
维克·泰比特也笑了。“确实,确实!”他说。
紫罗兰神经兮兮的笑,以及对戴恩的忽视,都让戴恩闷闷不乐。她在镇上待了好多年了,样子变化很大,可他好像突然才注意到。她头发不再盘成发髻,现在是一头剪得短短的鬈发,也不复原先那种深棕色,如今的发色更深沉、更黯淡,像巧克力软糖。她的红色唇膏太浓太艳,皮肤也粗糙了许多。此外,她还胖了不少,尤其是臀部周围。和谐的体型已经遭到破坏—简直像是在裙子下塞了圈笼子或垫子似的。
维克·泰比特一等咖啡倒好就宣布,他要端着杯子去院子里,看看新种的玫瑰灌木怎样了。
“哦,我想它们长了一种虫子!”紫罗兰说,好像这事让她兴高采烈,“恐怕是这样,维克!”
自始至终,做妻子的一直在说话,她持续不断地讲着,几乎没注意到丈夫已经出去。她跟紫罗兰,甚至跟戴恩说着话,不过她其实只是在对空气发言。她谈论与医生的约见,与按摩师的约见。她说她得了头痛的毛病,感觉就像被烧红的烙铁夹住了太阳穴似的。她的脖子一侧也有另一种剧痛,好像有千百根针扎进肉里。她一刻不停地说啊说啊,就像安装在早餐区角落的一台无助的小型讲话机,悲哀的大眼睛一旦盯住你,顿时变得黯然无神。
这正是紫罗兰最擅长模仿的一种人,一种谈话。
而现在,紫罗兰正敷衍着。她在倾听,或者假装在倾听这个女人,带着一种对方甚至都没注意到,也不需要的关注。这是因为做丈夫的出去了吗?紫罗兰因为他对妻子的粗鲁感到不安吗?她确实不时朝后院瞥去。
“我得去听听维克对那虫子的看法。”说着她跳了起来,脚步笨重慌乱地沿后院楼梯跑下去。
“他们在乎的只有他们的钱。”做妻子的说着。
戴恩站起来再倒一点咖啡。他站在炉子前,询问似的冲说话的人举举咖啡壶。
“我已经喝太多啦,”她说,“我胃里百分之九十都是疤痕组织。”
戴恩朝下看着她的丈夫和紫罗兰,他们正肩并肩站在新种的玫瑰灌木前。毫无疑问,他们在讨论玫瑰、虫子、杀虫剂和枯萎病。不曾发生什么像摸摸捏捏这样低俗的事。维克端着咖啡杯,小心地用脚尖掀起一片叶子,然后是另一片。紫罗兰的目光顺从地挪向他锃亮的皮鞋托起的树叶。
要说戴恩那会儿就看懂了什么,这并非事实。不过他忘掉了正在说话的女人和手中的咖啡壶。他感觉到有一个秘密,一种他人的亲密气息。某种他不想知道,但又不得不知道的东西。
此后不久,他和爸爸在街上走着,看到维克迎面过来。爸爸招呼道:“你好啊,维克。”用的是男人用来招呼一个他们不很熟—或者不想熟悉—的男人时那种平静、尊敬的口气。戴恩扭过脸,打量着五金店的橱窗。
“你不认识维克·泰比特吗?”爸爸问,“我以为你在紫罗兰家里见过他。”
然后戴恩又感觉到了它—他憎恨的那种气息。他现在更憎恨它了,因为它环绕在他周身。它环绕在他周身,挥之不去,即便他爸爸也知道了。
他不想搞清紫罗兰的背叛到了何种程度。他只知道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现在,戴恩变成了一个肩膀宽阔、面色红润的男人,有点像只磨损的泰迪熊,一把胡子已经几乎全灰。他长得越来越像他妈。他成了一名建筑师。他离开家上了大学,长期在外地生活和工作,不过几年前回来了,忙着修复教堂、市政大厅、商业街区和各种老房子。在他离开那会儿,它们曾经都被视为碍眼之物。他住在小时候的房子里,那幢他爸爸在里面出生,死去,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石头房子,他和西奥渐渐把它修复成原初的模样。
他和西奥一起生活,后者是个社会工作者。
戴恩第一次告诉维克和紫罗兰(他已经原谅她—他们了—在很久以前)有个叫作西奥的要搬来同住时,维克说:“我想,这意味着你终于确定一个当真的女朋友了。”
紫罗兰没说话。
“是个男朋友,”戴恩温和地解释道,“根据名字不好判断。”
“好吧。那是你和他自家的事。”维克体贴地说。他唯一流露出的一点点震惊痕迹,是说了“他自家”,却没发觉。
“西奥,确实,”紫罗兰说,“不容易判断。”
这番对话是在紫罗兰从电话公司退休后搬进的两卧室小房子里展开的,房子位于镇子边缘。维克的妻子去世后,他们得以结婚,之后维克便搬了进来。小房子位于一排类似的房子中间,坐落在一片玉米地前面,沿乡村小路一字排开。维克搬来后,他的东西加上紫罗兰的东西,让天花板低矮的房间显得挤挤挨挨的,东西摆得见缝插针、乱七八糟。苔绿色沙发上铺着维克前妻织的阿富汗毛毯,显得臃肿而过时。维克带来的一幅巨大的黑色天鹅绒绘画占据了一面卧室墙的大部分。画上是一头公牛和一个斗牛士。维克昔日的运动奖杯和保险公司赠送的银碟都摆在壁炉台上,和紫罗兰的旧贝壳还有没完没了饮酒的苏格兰人摆在一起。
所有这些招惹灰尘的旧玩意儿,紫罗兰这样称呼它们。
不过维克本人去世之后,她仍保留着他的东西。他在十一月底的格瑞杯赛季[7]去世。紫罗兰给戴恩打了电话,他接听电话时,一开始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
“我去了趟教堂,”紫罗兰说,“带了一些东西去参加旧货售卖会,然后去给我们买一瓶威士忌。回家时,我打开门喊了一声‘维克’,他没回答。我看到他的后脑勺位置怪怪的,倒向他的椅子扶手那里。我就绕到他前面,关了电视。”
“你说什么?”戴恩说,“紫罗兰姨妈?出什么事了?”
“哦,他死了。”紫罗兰说,好像戴恩问的就是这事,“他只有死了,才会让我关掉橄榄球直播。”她的声音响亮而一本正经,带着一种不自然的雀跃—仿佛是在掩饰窘迫之情。
他开车进镇,发现她坐在前门台阶上。
“我真是个傻瓜,”她说,“我没法进去。多蠢啊,戴恩。”她的声音仍旧高亢、响亮而明快。
西奥后来说,很多老人在亲近的人死去之后都会这样。“他们超越了悲痛,”他说,“或者说那是另一种悲痛吧。”
整个冬天,紫罗兰似乎一切正常。天好时,她会开车去教堂,去老年俱乐部打牌。然后,当天开始变热,你以为她会喜欢出门的时候,她对戴恩宣布再也不开车了。
他想问题可能出在她的视力上。他建议约个时间去看看她要不要配一副度数更深的眼镜。
“我看得很清楚,”她说,“我的问题在于,不能确定我看到的东西。”
什么意思?
“我看到一些明知不存在的东西。”
她怎么知道不存在?
“因为我还足够清醒,会判断。我的大脑收到那些信息,然后告诉我那是荒谬的。可要是不能总是这样有效,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判断呢?我可以让人送食品上门。大多数老人都是让人送食品上门的。我是个老人啦。艾匹超市的人不会多想念我的。”
不过戴恩知道她有多喜欢去艾匹超市。他想,他或者西奥或许可以每周开车送她去一次。在那里,她可以买到维克经常喝的特制浓咖啡,她还喜欢看看那些熏肉和培根—都是维克最喜欢吃的—尽管她很少会买。
“比如说吧,”紫罗兰说,“前几天早上,我看到比利大王来着。”
“你见到我外公了?”戴恩笑着说,“好吧。他现在怎么样?”
“我看到的是那匹叫比利大王的马。”紫罗兰简短地解释道,“我走出屋子,它正把脑袋从餐厅窗子探进来。”
她说一眼就能认出它。它那熟悉、傻气、带斑纹的灰脑袋。她命令它走开,离开这里。它把脑袋从窗台上抬起,悠悠闲闲地走了。紫罗兰进厨房做早饭,然后想起了一系列事情。
比利大王马死了已经有六十五年了。
那也不可能是牛奶工的马,因为牛奶工自打1950年以来就不用马车了。他们改开卡车。
不。他们没开任何车过来,因为早就没人送牛奶了。它甚至都不用瓶装了。人们都到商店里买纸盒或塑料袋装的牛奶。
餐厅窗子上有玻璃,玻璃也没破。
“我也从来没有特别喜欢过那匹马。”紫罗兰说,“不是说不喜欢它。不过要是消失了的东西或者人里让我挑选想再见到的,那可不会是那匹马。”
“那会是什么呢?”戴恩问,试图让谈话轻松一点,尽管他对于听到的事一点也不开心。“你会选什么?”
但是紫罗兰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一句不满的咕哝声,呃呃呃—仿佛这个问题让她生气了,甚至激怒了她。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沉思的,甚至是乖戾的傻相—与那声咕哝正好相配。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戴恩偶然看到一个关于南美洲居民—主要是女性居民—的电视节目。他们相信自己时不时会在特殊情境中被神灵入侵、附体。他们脸上的表情让他想起了紫罗兰。区别在于,他们追求这种附体,而他肯定紫罗兰正相反。她一点也不想被一个无助、恍惚、愚钝、固执,有着失控的、随时会在现实中冒出来的回忆或想象的老太婆附体。她想必会因为不得不控制住这个老太婆而脾气暴躁。事实上,他看到过她—现在他想起来了,看到过她偏着脑袋,往头上飞快地拍了一记,就像人们想驱赶什么挥之不去、让人不快的感觉一样。
夏天又过去了一个星期左右,她给他打电话。“戴恩,我告诉过你我看到的那两个路过我家的人了吗?”
“什么人,紫罗兰姨妈?”
“女孩子。我想是的吧。现如今男孩不留长发了,对吗?她们穿着军队制服,看起来是那样的,不过我不知道那能说明什么。一个矮个儿,另一个高个儿。我看到她们路过这幢房子,看了看它。她们走开去,又走了回来。”
“没准她们在捡瓶子,有人这么干。”
“她们没有装瓶子的东西啊。是这幢房子。她们感兴趣的是这个。”
“紫罗兰姨妈,你确定吗?”
“是的,我知道。我也这样问过自己。但她们不是什么我认识的人。她们也不是任何我知道的死去的人。这一点很重要。”
他想,该去看看她了,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还没来得及去,她又来了电话。
“戴恩,我只是想跟你说说。关于从我家门口走过的那两个女孩子。她们是女孩,穿着军队制服。她们过来敲我的门了。她们说,她们在找一个叫作紫罗兰·托姆斯的人。我告诉她们这里没这个人,她们好像非常失望。然后我说,倒是有个叫作紫罗兰·泰比特的人,这个行吗?”
她听起来颇为兴奋。戴恩很忙。他半个小时后要与镇上的议员们开会。他还牙疼。不过他说:“那么,你是对的了。她们是谁?”
“这就是让人吃惊的地方了,”紫罗兰说,“她们不是一般的女孩。她们中的一位是你的表妹呢。我是说,是你表妹的女儿。多娜·科拉德的女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你表妹多娜·科拉德呀,她婚后的姓是麦克耐。”
“不知道。”戴恩说。
“你姨妈美丽小希,住在埃德蒙顿的那个,嫁给了一个叫科拉德的男人,罗伊·科拉德,她生了三个女儿。伊莱娜、露丝和多娜。现在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吧?”
“我从没见过她们。”他说。
“嗯。好吧,多娜·科拉德嫁给了一个姓麦克耐的,我忘了他叫什么了,他们住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的乔治王子城,来的是他们的女儿希瑟。路过我家的是他们的女儿希瑟呀。另外一个女孩是她的朋友,叫作吉莲。”
戴恩沉默了一分钟之久,紫罗兰说:“戴恩,希望你没觉得我老糊涂了。”
他笑了。他说:“我得过来看看她们。”
“她们非常有礼貌,好心肠,”紫罗兰说,“和她们的样子可不同。”
他相当确定这些女孩真的存在,不过那会儿一切在他听来都有点糊里糊涂的。(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发低烧,之后不得不对牙齿采取根管治疗。)他确实打算到镇上打听打听,看看还有谁见过她们。过了一阵,等他确实着手去打听的时候,他发现符合描述的两个女孩在旅馆里住过,她们有一辆破旧的蓝色达特桑汽车,但是经常步行出门,在镇里镇外都一样。大家都认为她们是搞妇女解放的。人们对她们的衣服不怎么看得上眼,不过她们也没惹什么麻烦,只是在旅馆里跟脱衣舞者发生了一些争论。
同时,他从紫罗兰那里听到了很多。她打电话到他家时,他的牙齿正酸痛,几乎没法讲话。她说,很遗憾他身体不好—否则就可以过来看看希瑟和吉莲了。
“希瑟是个子高的那个,”紫罗兰说,“她有长长的金发,体型瘦削。要说她有哪里像美丽小希,那就是她的牙齿了。不过希瑟的牙齿挺配她的脸型的,洁白美丽。吉莲是个好看的女孩,鬈发,晒得黑黑的。希瑟的白皮肤一晒就发红。她们穿的是一样的衣服—你知道的,军装裤子和工作制服衬衫,还有男孩子的靴子—不过吉莲总是系着皮带,竖起领子,她这么穿显得挺时髦的呢。吉莲更自信一点,但是我觉得希瑟更聪明。她更感兴趣呢。”
“对什么感兴趣?”戴恩问,“说到底,她们是什么人呢—学生吗?”
“她们上了大学,”紫罗兰说,“我不知道她们学的是什么。她们去过法国和墨西哥。在墨西哥,她们住在一个叫作女人岛的地方。那是一个女人统治的世界。她们在一家剧院工作,做编剧。她们自己写剧本。不接受别的作者的剧本,也不演现成就有的剧本。这家剧院里全是女人。她们给我做了一顿好吃的晚饭。戴恩,真希望你能来这里。她们做了一道有朝鲜蓟心的沙拉呢。”
“紫罗兰听起来好像嗑药了似的,”戴恩对西奥说,“听起来好像她们把她给迷昏头了。”
一恢复说话能力,他就给她打电话。“那些女孩感兴趣的是什么,紫罗兰姨妈?她们是对旧瓷器和珠宝之类的感兴趣吗?”
“不是啊,”紫罗兰生气地答道,“她们对家族历史感兴趣。她们对我们的家族和我记得的事感兴趣。我不得不跟她们解释炉子上的储水罐是怎么回事。”
“她们打听那个做什么?”
“哦。她们有点想法。想用那个来写剧本。”
“她们哪里懂什么剧本?”
“我没告诉你吗,她们参加戏剧演出的?她们自己写剧本自己演,在那个女人的剧院里。”
“她们想写什么样的剧本?”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真写。她们只是对过去的日子感兴趣。”
“现在正流行这个,”戴恩说,“对过去感兴趣。”
“她们不是装装样子的,戴恩。真的感兴趣。”
不过,他觉得这回她听起来没那么兴奋了。
“你知道她们会把所有名字都改掉,”她说,“写戏的时候,会换掉所有的名字和地名。不过我想,她们只是想打听打听事情,聊聊而已。她们其实没那么年轻,只是看着挺小的。她们充满好奇,而且无忧无虑的。”
“你的脸不一样了,”戴恩终于去看紫罗兰时说,“你瘦了吗?”
紫罗兰说:“我想没有吧。”
戴恩自己瘦了十二磅,但她都没在意。她看起来很高兴,又有点躁动不安。她不断站起又坐下,看看窗外,漫无目的地把厨房里的东西挪来挪去。
女孩们已经走了。
“她们不回来了吗?”戴恩问。
不,要回来的。紫罗兰觉得她们会回来,只是不知何时。
“去找她们那个岛了吧,我猜,”戴恩说,“她们那个女人统治的岛。”
“不知道。”紫罗兰说,“我想她们去蒙特利尔了。”
戴恩不愿相信他竟会因为两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如此不安、狐疑。他几乎要将之归罪于他为了牙痛不得不服的药了。他有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瞒着他—它遍布在他四周,却瞒着他—某个无聊、愚蠢、恶毒的秘密。
“你剪了头发。”他说。正是因为这个,她的脸才不一样了。
“是她们剪的。她们说这是圣女贞德的发型。”紫罗兰像习惯的那样,揶揄一笑,摸了摸头发。“我告诉她们,我可不希望到头来给绑在柱子上烧死。”
她抱着脑袋,前后摇晃着。
“她们把你弄烦了,”戴恩说,“她们把你弄烦啦,紫罗兰姨妈。”
“是因为要整理所有那些东西。”紫罗兰解释道。她冲后面那间卧室晃了晃脑袋。“是因为我在那里要对付的那些东西。”
紫罗兰家的次卧室里有好几大箱文件,还有一个属于她妈妈的古老拱顶箱。戴恩觉得里面想必同样全是文件。古老的高中笔记,师范学院笔记,成绩单,她在电话公司工作那么多年里的记录和通讯,会议备忘,信函,明信片。任何上面写字的东西,她可能都保留了下来。
她说,所有这些文件都得整理出来。必须在女孩们回来之前弄好。她答应过她们一些事的。
“什么事?”
“就是一些事罢了。”
她们很快就会回来吗?
紫罗兰说是的。她觉得是这样的。想着这事的时候,她的双手在桌面上揉来揉去。她咬了一口饼干,把剩下的部分捏碎。戴恩看到她把饼干屑扫到手心,倒进她的咖啡。
“她们寄来了这个。”她说,把一张卡片推向他。它靠在糖罐上搁着,他之前注意到过。一张手制卡片,用蜡笔画着孩子气的紫罗兰图案,还有小小的红心。她似乎希望他读它,于是他照做了。
无比,无比感谢您的帮助和坦诚。您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精彩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反父权主义之怒火的经典故事。您给我们的这份礼物,我们可以传递给别人吗?所谓的女性之疯狂,其实不是别的,正是数个世纪的打击压迫的结果。关于小溪的那段实在太精彩了,有多少女人会产生共鸣啊!
在底部,用大写字母写着:期待早日看到那些文件。下次一定。对您充满爱意和感激。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戴恩说,“你干吗非得帮她们整理文件?她们不能自己在这堆破烂里翻翻,找到想要的东西吗?”
“因为我不好意思啊!”紫罗兰激动地说,“我不想任何人看到这些。”
他告诉她根本,根本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不该说‘破烂’。我只是想说,你在这么多年里存下了不少东西啊。有些可能很有意思呢。”
“没人知道它们的意义!我必须亲自整理它们!”
“反父权主义之怒火,”戴恩又拾起那张卡片,“她们是什么意思呢?”他想知道她们为什么用大写来强调“女性之疯狂”和“打击压迫”。
“告诉你吧,”紫罗兰说,“让我来告诉你吧。你不知道我不得不与之作战的是什么。有好多事情并不是那么美妙啊。我走进来,打开那个旧箱子,看了看里面,你知道我找到了什么吗,戴恩?全都是脏东西。马粪。一排排摆着。是故意的啊。在我自己家里,在我的箱子里,我发现的就是这个。”她抽泣起来,这一点也不像她,毫无迷人之处,自怨自艾的。
戴恩告诉西奥这事,西奥笑了,说:“听说这事我很难过。她说什么了吗?”
“我说我要去看看,她说都扔掉了。”
“确实。不错,看起来好像哪里出岔子了,对吗?我想我能感觉到它快来啦。”
戴恩想起来她的另一句话,不过他没说。那不重要。
“那是个恶心的玩笑,对吗?”她抽泣道,“那种弱智才能想得出来的玩笑!”
第二天,戴恩一口气开出镇子,开到紫罗兰门前的小路,看到她的前门大中午就敞开着。他通常不会走这条路。今天这么做并不奇怪,因为过去几个小时里,他脑海中一直都是紫罗兰。
他想必是在火焰刚刚在厨房升起时进的门。他先看到了它们在厨房墙上映出的亮光。他冲进去,紫罗兰正往煤气炉上堆文件。她点着了火。
戴恩从大厅里抓起一张小地毯掩护自己,设法关掉了煤气。烧着的纸片飘到空中。地板上堆满纸张,有些还装在盒子里。紫罗兰显然打算把它们全烧掉。
“哦,耶稣啊,紫罗兰姨妈!”戴恩嚷道,“耶稣啊,耶稣啊,你在做什么!快出去!出去!”
紫罗兰站在屋子中央,像一截黑色木桩扎根在那里,周身飘扬着燃烧的纸片。
“出去!”戴恩吼道,把她扳转身,推向后门。突然之间,刚才绝对的静止变成了惊人的速度。她跑向,或者说是一头扎向门口,打开门,跑进后门的走廊。她没冲下台阶,而是从走廊边缘径直跌下去,头朝下栽进维克种的玫瑰灌木。
戴恩没有立刻发现她跌下去了。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
幸运的是,一堆堆或者一捆捆的纸张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容易着火。戴恩更担心的倒是窗帘或炉子后头发干的油漆墙。紫罗兰不再像从前那样精心料理家务了,墙壁油腻腻的。他用小地毯按住炉子上蹿起的火焰,然后想起他亲自买来,要求紫罗兰收在厨房柜子里的灭火器。他举着灭火器在厨房里跌跌撞撞地跑着,追逐着火的小鸟们,把它们变成落到地上的焦纸片。他被地上的一堆堆纸张绊住脚步。不过窗帘没着火。炉子后头墙上的油漆冒出泡泡,不过也没烧起来。他继续追逐着,用了五分钟或者更短时间就扑灭了火。只有烧焦的纸片,如肮脏的飞蛾翅膀一般,落在所有东西上面—真是一团糟。
他看到紫罗兰倒在地上,陷在玫瑰灌木中间,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担心她中风了,或者心脏病发作,或者至少也在跌下去时摔裂了骨盆。不过她很清醒,挣扎着爬了起来,呻吟着。他抓住她,帮她站起身。两人都发出好多痛苦的呻吟和感叹之后,他终于帮她走到后门台阶,让她坐在上面。
“你这血是哪来的?”他问。她的胳膊上沾着泥土和鲜血。
“玫瑰戳的。”紫罗兰说。听到她的声音,他知道她没什么大碍。
“玫瑰狠狠地刮伤了我,”她说,“戴恩,你看起来真糟糕!你看起来真糟糕,全身黑乎乎的!”
他的脸上泪水和汗水混成一道。他用手擦擦脸,手顿时变黑了。“烟熏的。”他说。
她是那样平静,以至于他猜想她或许有一点轻微的中风,记忆缺失了,正好能让她忘掉刚才的火灾。不过她没忘。
“我甚至没用什么煤油嘛,”她说,“戴恩,我没用煤油什么的。火怎么会烧成那样?”
“那可不是烧柴火的炉子,紫罗兰姨妈。那是在煤气炉上啊。”
“哦,天哪。”
“你肯定以为是在柴火炉子上烧文件吧。”
“肯定是的。我多蠢哪。你赶来扑灭了它。”
他试图从她的头发上挑出黑纸屑,但是手指一捏,它们就碎了。裂成更小的碎片,消失不见。
“我得谢谢你啊。”紫罗兰说。
“我们现在要做的,”他说,“是送你去医院,确保你没有问题。你可以休息几天,我们帮你把厨房清理一下。行吗?”
她一阵呻吟,不过听起来挺平静的,那意味着同意。
他晚上会跟西奥谈一谈。他们会设法想出个方案。
“你得盯着我点,免得我把这地方整个烧喽。”
“没问题。”
“哦,戴恩,这可不是开玩笑。”
第三天晚上,紫罗兰在医院去世了,之前毫无征兆。或许是一种延迟反应吧,受惊吓的结果。戴恩在后院的焚烧炉里烧掉了所有文件。她从来不曾吩咐他这么做。她再也没提及她在做的事。她再也没提及那些女孩们,或者那年夏天发生的任何事。他只是觉得应当完成她没做完的事。他一边烧着,一边计划该如何斥责那些女孩。不过等他弄完,他觉得自己对她们未免过于严厉了—尽管给她惹了麻烦,可她们也给她带来了快乐嘛。
在那个炎热、几乎万里无云的午后,他们还坐在后院台阶上,面对绿色玉米林的时候,紫罗兰摸摸胳膊上的擦痕说:“这让我想起一些事。”
“我该给你涂点滴露的。”戴恩说。
“好好坐着。你想,到这会儿了,还有什么细菌没进入我的血管呢?”
他坐定了,她说:“你知道,维克和我是朋友。戴恩,在我们能够结婚之前很久很久就是。”
“知道。”
“嗯。这些擦伤让我想起我们是怎么认识,又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好朋友的,因为当然了,我们第一眼就互相对上了。我开着我的第一辆车,那辆V8,你可能都不记得了,我开出了路面。我开进了一条小沟,倒不出来。所以当我听到有辆车开来,就在那儿等着,但是我突然觉得没脸见人。”
“你因为开出了路面而害臊吗?”
“我感觉糟透了。正因如此,我才开出了路面。我莫名其妙就感觉很糟,就算有什么原因,也是某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吧。我没法见任何人,所以我躲进了灌木,结果立刻被钩住了。我想转个身,扭来扭去的却怎么也挣不脱。我越扭,擦伤得越厉害。我穿着一件薄薄的夏天的裙子。不过那车还是停下了。是维克。我从没告诉过你这个吧,戴恩?”
没有。
“是维克开着车路过。他吩咐道,待着别动,然后他走过来,从我身上摘下那些浆果藤和枝条。我感觉自己像困在陷阱里的一头牛。不过他没笑话我—他看到一个人陷在那样的困境里,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怪。结果倒是我自己笑了起来,看到他穿着那身浅蓝色夏季西装,那样一本正经地围着我忙活的样子。”
她上下抚摸着胳膊,指尖在擦出的伤口上描一描,拍了拍。
“我刚才在说什么?”
“你被灌木钩住了,维克帮你解脱了出来。”
她快速拍着胳膊,摇着头,喉咙里发出表示不耐烦或厌恶的呻吟声:呃呃呃。
她坐直身体,响亮地,却又像是在推心置腹地说:“有只野猪在玉米地里拱来拱去呢。”
“后来你笑了。”戴恩像没听到似的说。
“不错,”紫罗兰点点头,竭力按捺住不耐烦,“不错,我们笑了。”
[1] 比利为威廉的昵称。
[2] 纪念荷兰奥兰治亲王威廉(俗称比利大王)的新教游行。
[3] 1850年代加拿大政府规划的路线,意在鼓励对安大略省东北部的开发。
[4] 用嘴咬起漂浮在大水盆中的苹果的游戏。
[5] 1879—1936,意大利作曲家。
[6] 1927—2010,苏格兰男高音歌唱家。
[7] 加拿大最大的年度橄榄球赛季,始于19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