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帽先生(1 / 2)

爱的进程 艾丽丝·门罗 11513 字 2024-02-18

“外面那是你弟弟吗?”戴维森问,“他要干吗?”

科林走到窗口,看看罗斯在做什么。很正常嘛。罗斯在用长柄剪刀修剪人行道边的草地,人行道一直通到学校大门口。他干得不紧不慢,看样子还挺投入的。

“他在干吗?”戴维森问。

罗斯戴了两顶帽子。一顶是去年夏天从饲料库找来的绿白相间的尖顶帽,上面叠着另一顶,是他们的妈妈在花园干活时戴的粉色旧草帽。

“我真不知道。”科林说。戴维森一准会以为他是在装聋作哑吧。

“你是问他干吗戴两顶帽子?我也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没准他自己忘了吧。”

这是在学校前部的办公室里,正值星期五下午的上课时间,秘书们都俯在桌子上,耳朵却都支棱着。科林在上体操课—他刚进办公室,想看看半小时前请病假的一个男孩怎么样了—没料到撞上在这里溜达的戴维森。要他为罗斯的事做解释,这真叫他猝不及防。

“他是个健忘的人吗?”校长问。

“也不算特别健忘吧。”

“或许是为了搞笑。”

科林没回答。

“我不是不懂幽默,可你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搞笑啊。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就算不给他们什么理由,他们也找得到足够的东西来寻开心的。任何一件小事,他们都能用作分散注意力的理由,然后你就晓得厉害了。”

“你想要我出去跟他谈谈吗?”科林问。

“暂时不要。没准已经有两教室人在盯着他了,那只会让他们更兴奋。非得有谁去跟他说说的话,可以让伯克斯先生去。实际上,伯克斯先生已经跟我提过他了。”

库尼·伯克斯是学校的看门人,他雇用了罗斯来清理春季草坪。

“哦,都说了什么?”科林问。

“他说你弟弟在时间上有点自作主张。”

“他完成自己的工作了吗?”

“并不是说他没有。”戴维森冲科林做出一个抿紧嘴唇、打发人的微笑,这笑被人们争相模仿过。“只是说他有点倾向于自行其是。”

科林和罗斯模样很像,跟他们的爸爸一样是高个子,金发白肤则来自他们的妈妈。科林是运动员的体态,表情害羞而严肃。罗斯尽管比他小,腰部却已发福,整个人看起来松垮多了。他的眼神偷偷摸摸,却又天真无邪。

罗斯并不迟钝,他一直和同龄人一起上学。他妈妈说他是个机械天才,不过没别人会如此抬举他。

“怎么说?罗斯习惯早上起床了吗?他有闹钟吗?”科林问他妈。

“能雇到他是他们的运气呢。”西尔维娅说。

科林之前并不知道能否在家里碰到她。她在医院做三班倒的护士助理,不上班时经常会出门。她有很多朋友和事情要应付。

“而你在家碰到我,也够运气的,”她说,“我这周和下周都上早班,不过下班后通常要去埃迪家,帮他做点清洁。”

埃迪是西尔维娅的男朋友,一个衣冠楚楚的七十岁老头,做过两次鳏夫了,膝下无子,很有钱。他是个退休的修车厂老板和汽车交易商,本该出得起钱雇个打扫房子的人才对。再说,西尔维娅对于清洁活儿又懂得多少呢?整个去年夏天,她都任由冬天的塑料护板继续钉在前窗上,省得回头还要再钉上。科林的老婆格伦娜说,这感觉就像戴着副模糊的眼镜—她可受不了这个。而房子本身—西尔维娅、罗斯和科林一直住着的这幢覆盖着沥青的房子—塞满了家具和破烂,有的房间已沦为走道。大多数地方都覆满杂志,报纸,塑料袋和纸袋,宣传目录,推销传单,关于一度有过又早已结束的打折活动的宣传单子,其中一些单子宣传的公司已经倒闭了,产品已退出市场。在任何一个烟灰缸或者装饰碟里,你都有可能发现一两枚扣子,几把钥匙,剪下来的可以便宜十分钱的优惠券,一个耳环,一个仍裹在塑料包里的感冒胶囊,一片碎成粉末的维生素药片,一个睫毛刷,一个破晾衣夹。西尔维娅的碗橱里塞满各种清洁液和上光剂—并非商店里通常能买到的那些,而是些据称有奇效的产品,都是在各种活动上签字认购的。化妆品、盆盆罐罐、烤箱用具、各种塑料碗—为了给签字认购的所有这些东西买单,她总是处在破产状态。她喜欢举办和参加这类活动,新娘送礼会和欢迎新生儿派对,还有给离开医院的同事举办的告别聚会。在这儿,这些混乱不堪的房间里,她仅凭一己之力东拼西凑,兴致勃勃地散发出了许多好客之情。

她把水壶里的水倒进杯中的咖啡粉,杯子只是在水槽里稍微冲了冲。

“水开了吗?”

“差不多啦。”

她从塑料袋里抖出一些粉色白色的软糖饼干。

“我告诉埃迪我下午要休息。他好像觉得我差不多属于他了似的。”

“真受不了,”科林说。

关于她的男朋友们,他通常采用一种淡淡的批评口吻。

西尔维娅是一个矮个子、大脑袋的女人—脑袋因为毛茸茸的灰白头发,显得尤其硕大—臀部和肩膀都很宽阔。她的一个男朋友过去常说她看起来像一头小象,她视之为一种爱怜之语—在开头那阵子。科林觉得她的体型,她那又柔又软的粉色肌肤,她宽阔的脸,那几近于无的眉毛下面清澈湛蓝的双眼,她那急切的没心没肺的微笑,都显得既笨拙又讨喜。不过也有点让人受不了。

罗斯是少有的几个能让她脸色变得凝重的话题之一。再有,就是她男朋友们的索求和古怪之处了,一旦他们开始失去她的欢心。

埃迪也快失去她的欢心了吗?

西尔维娅说:“我一直在跟他说,他的占有欲太他妈的强了。”然后她给科林讲了一个医院里流传的笑话,关于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在小便池前的故事。

“要是你上早班,”科林说,“你怎么知道罗斯几点起床呢?”

“有人告罗斯的状了,是吗?”

“嗯,他们只是说他在时间上有点自作主张。”

“他们会明白的。要是他们有什么机械或者电器坏掉的话,他们会很庆幸有罗斯在的。罗斯的脑袋像你的一样够用,只是它使力的方向不同。”

“这个我没意见,”科林说,“不过他的工作是对付地面。”

格伦娜说过,西尔维娅之所以宣称罗斯是个天才—除了他确实挺擅长对付机器之外—是因为他具有天才的缺陷。他心不在焉,邋里邋遢。他总是引人关注。他有点怪异,那正是天才该有的样子。不过单凭这个,格伦娜说,并不怎么让人信服呐。

她总是补充道:“不过,我喜欢罗斯。你没办法不喜欢他。我喜欢他和你妈。我也很喜欢你妈妈的。”科林相信她确实喜欢罗斯。至于她是不是喜欢他妈,他不能肯定。

“我只有得到邀请才会去你家,科林,”他妈说过,“那是你家,但也是格伦娜的家。不管怎样,罗斯在那里受到欢迎,我也很高兴了。”

“我今天去办公室了,”科林说,“戴维森在那里往窗外看来着。”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跟他妈妈提帽子的事。和平时一样,他想让她对罗斯有点紧张,但又不要过于紧张。罗斯独自一人在学校的草地上,用电动剪刀干活,一顶粉色阔檐草帽压在那顶尖顶帽上,这对科林而言是某种新情况,某种新烦恼。他以前见过罗斯奇装异服的样子—有一次是在超市里戴着西尔维娅的金色假发。比起今天的装束,那次似乎经过了更精心的策划,比较像一个针对明确的目标观众开的玩笑。今天也一样,罗斯有可能针对的是窗后的所有孩子们,还有老师、打字员、戴维森和任何开车路过的人。不过又不全是为了他们。罗斯今天的表现中,有什么东西表明,他的目标观众扩展了,同时也隐退了—它囊括了整个镇,整个世界,而罗斯对它几乎已经漠然了。这是个迹象,科林想。他说不准是关于什么的—只是一个迹象,表明罗斯已经在罗斯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西尔维娅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她很紧张,但不是因为这个。

“我的帽子啊。他肯定会弄丢它的。我真要给他点厉害瞧瞧。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通。那顶帽子看起来或许没什么,可我真的很在乎它啊。”

罗斯对格伦娜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你唯一的问题在哪里吗?”

“什么?”格伦娜警觉地问。她是个高挑、瘦弱的女孩,深色卷发,白皮肤,非常浅的蓝眼睛,经常习惯性地咬住下唇,这让她显得惆怅、忧心忡忡。她是那类经常穿淡蓝色衣服(她现在正穿着件淡蓝色的毛茸茸的毛衣),脖子上挂条细链,上面有一个十字架、心形或者名字坠儿的女孩。(格伦娜戴的坠儿是她自己的名字,因为人们经常拼错它。)

“你唯一的问题,”罗斯一边咀嚼,一边点着头说,“就在于没让我先找到你!”

悬着的心落下了。他们全都乐了。这是格伦娜头一回到西尔维娅家吃晚饭。西尔维娅、科林和格伦娜吃外卖中餐,西尔维娅在硬纸盒边摆了一叠盘子、刀叉,甚至还有纸餐巾。而罗斯吃的是一个比萨,西尔维娅专门给他订的,他不喜欢中餐。

格伦娜提议罗斯晚上跟他们开车兜风去,他接受了。他们三个坐在科林的车顶喝啤酒,格伦娜坐中间。

这变成了一则家族笑话。要是格伦娜先遇到罗斯,会发生什么?

那就根本不关科林什么事啦。

最后,科林忍不住问她:“要是你先遇到他会怎样?你会跟他约会吗?”

“罗斯很可爱啊,”格伦娜回答说。

“但你会跟他约会吗?”

她有点窘,这实际上已经给出了科林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罗斯不是那类你会与之约会的人嘛。”

西尔维娅说:“罗斯,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的。”

但是罗斯好像已经放弃了寻找。他不再给女孩们打电话,冲着电话听筒学公鸡叫了。不再沿街慢慢开车,跟着她们,像发莫尔斯电码一样按喇叭了。一个星期六晚上,在科林和格伦娜家里,他宣布对女人断了念想。找一个像样的女人实在太难啦,再说他也忘不掉威尔玛·巴里。

“威尔玛·巴里,那是谁?”格伦娜问,“你恋爱过吗,罗斯?什么时候?”

“九年级。”

“威尔玛·巴里!她漂亮吗?她知道你对她的感觉吗?”

“是的,是的。是的吧,我想。”

科林说:“天哪,整个学校都知道!”

“她这会儿在哪里呢,罗斯?”格伦娜问。

“消失啦。结婚了。”

“她也喜欢过你吗?”

“她受不了我。”罗斯自鸣得意地说。

科林回忆起对威尔玛·巴里的迫害—罗斯如何溜进空荡荡的教室,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的点子或小小的心形图案拼成她的名字。他如何跑去看她参加的女孩篮球赛,每次她靠近球或篮筐,他都像疯子一样欢呼。她退出了球队。她躲在洗手间里,派出侦查员,帮她侦查道路是否通畅。罗斯知道这个,他躲在扫帚柜里,以便突然跳出,冲她吹悲伤的口哨。她干脆彻底辍学了,十七岁就嫁了人。罗斯让她崩溃了。

“多可惜啊!”格伦娜说。

“我确实爱过那个威尔玛,”罗斯说道,摇了摇头,“科林,告诉格伦娜我和那片饼的事!”

科林便讲了那则轶事。上高中那会儿,它曾被全校人津津乐道。科林和罗斯向来带午饭上学,因为妈妈要上班,而餐厅太贵了。他们带的总是香肠番茄酱三明治和店售馅饼。一天,不知何故,他们中午全都被留在学校,九年级和十年级都是,因此罗斯和科林待在同一间教室里。罗斯桌肚里有午饭,就在他们听的不知什么训话正进行得起劲的时候,他摸出一大片苹果馅饼啃起来。“你到底在干什么?”老师咆哮道。罗斯毫不犹豫,将饼塞到身子下,一屁股坐在上面,无辜地拍拍黏答答的双手。

“我不是为了搞笑!”罗斯对格伦娜解释,“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饼,除了塞到屁股下面!”

“我能想象你那样子!”格伦娜笑着说,“哦,罗斯,我能想象你那样子!就像电视里的什么角色一样!”

“我们以前没告诉过你这事吗?”罗斯说,“怎么会从没告诉过你呢?”

“我以为我们说过呢。”科林说。

格伦娜说:“你说过,但是再听一遍还是很好笑啊。”

“好啦,科林,告诉她那次你开枪射死我的事!”

“那个你也给我讲过了,我可不想再听一遍。”格伦娜说。

“为什么不?”罗斯失望地问。

“因为太可怕了。”

科林知道,他从西尔维娅家里回到自己家,罗斯会在那里,修着汽车。他猜对了。快到五月底了,罗斯一等雪化,就在科林的院子里干起拆车拼车的行当。西尔维娅家里嫌小。

而这里地方够大。科林和格伦娜买下了一幢远离大街、位于一座果园遗址上的破败小房子,正对它进行修整。他们过去住在洗衣店楼上,格伦娜怀上了丽奈特而不得不辞职—她也是老师,是个小学教育专家—之后,干起了管理洗衣店的工作,这样就不用交房租了,可以省点钱。他们会谈起搬家—说走就走,搬到一个偏僻的、听起来充满冒险气氛的地方,比如拉布拉多、穆索尼或者黄刀镇[1]。他们谈论着去欧洲,给加拿大军人的孩子们当老师。突然间,这幢房子开始出售了,碰巧它是格伦娜用童车或小推车推着丽奈特散步时,经常兴趣十足地打量的一幢房子。她在全国各地的空军基地长大,喜欢看老房子。

现在,格伦娜说,这地方有这么多修整工作要做,似乎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该待在哪里,该干什么了,这辈子都是。

罗斯要拆开两辆车,拼成一辆。1958年的雪佛兰出过事故。挡风板碎了,散热片和风扇都被压到发动机上。电线烧坏了。罗斯说不准引擎能不能发动,直到他把风扇、散热片和碾碎的金属通通清除掉。他给水箱灌满水,用电线短路法发动引擎,成功了。罗斯说早知道它能行,所以他才买下这车来着。车身已经毁坏,没什么用处了。他用的车身来自一辆1971年的科迈罗。他用剥离剂处理车身,车顶油漆成片剥落,不过现在得用水管和砂纸对付剩余的油漆。他要用铁锤敲平车顶的凹坑,切除地板上生锈的部分,换上铝板。此外还有很多别的活儿。估计要干上一个夏天。

这会儿,罗斯忙着修理轮子,格伦娜给他打下手。格伦娜负责打磨拆下的轮毂盖和中心盖板,罗斯抓着一把钢刷,俯身在轮子上方刷洗。丽奈特站在前门边的婴儿围栏里。

科林嗅着鼻子,看看有没有剥离剂的味道。罗斯没用面罩,他说在新鲜空气中不需要这个。科林知道,他应当相信格伦娜不至于让她自己和丽奈特暴露在这种气味中。但他还是嗅了嗅,一切正常,没用剥离剂。出于掩饰,他说:“闻起来是春天了嘛。”

“没必要由你来告诉我,”格伦娜说,她是花粉热患者。“我能感觉到成团花粉正在袭来。”

“你打针没有?”科林问。

“今天没去。”

“那太蠢啦。”

“我知道,”格伦娜说,她疯狂地磨着擦着,“我正准备走去医院来着。然后就开始傻乎乎地摆弄起这些,走火入魔啦。”

丽奈特抓着围栏边,颤巍巍地在围栏里走来走去,举起胳膊嚷道:“起喽,爹地。”科林对于她说“爹地”时一本正经、像模像样的口气很高兴—不像别的宝宝只会喊“爹”。

“我的打算是这样的,”罗斯说,“我要刷上一层除锈剂,那是一种软化剂,然后上一层转化涂层,然后再刷一层底漆。但是,我得把最后一点旧涂料全部清除掉,因为剥离剂有可能渗进去,那样一来,新油漆一刷,难看极了。我打算用丙烯漆。你们觉得呢?”

“什么颜色?”科林问。他正对着两个穿着牛仔裤的臀部说话。格伦娜是一条毛边短裤,露出修长、粉白色的双腿。罗斯脑袋上这会儿一顶帽子也没有。他一旦走近他的车,立马变得一本正经。

“我想过黄色。不过我又想着,红色科迈罗向来挺漂亮。”

“我们要拿油漆色表来,举到丽奈特面前让她挑,”格伦娜说,“行吗,罗斯?不管她指哪个?我们可以那样做吗?”

“行啊。”罗斯说。

“她会指红色的。她喜欢红色。”

“别紧张,”科林朝屋里走去,从丽奈特身边走过时安慰她道。她发出抱怨的声音,不过有点心不在焉。他从冰箱里取出三瓶啤酒。整个冬天他们都在室内忙活,撕下墙纸,扯掉地毯,现在他们已经让这地方的内部全都暴露出来。一片片粉色的绝缘材料安装到位,盖着塑料布。用来做新隔断的一堆堆木材四下摆放,等着干燥。厨房里铺着有弹性的木板地面。罗斯定期过来帮忙,不过自打开始摆弄汽车,他就不再提出帮忙了。

格伦娜说过:“我猜想,他意识到不会跟我们一起住在这房子里,于是就开始研究他的车了。”

科林说:“罗斯向来就爱摆弄汽车。”

不过罗斯以前没这么在乎车的外表。他在乎的只有启动速度、最高速度,以及能逼迫车子发出的各种可怕或古怪的噪音。他出过两次车祸。一次把车滚进沟里,自己毫发无伤地走出来。另一次,按他的说法,抄了条近路,穿过镇上一片空地,结果撞上了一堆垃圾,里面有个旧浴缸。科林周末从大学回家,看到罗斯的脸一半全是青紫,一只耳朵被划伤了,肋骨上打着绷带。

“我撞上了一个浴缸。”

他喝醉了?还是嗑药了?

“我想没有吧。”罗斯回答。

这一次,他好像脑袋里盘算的不只是让发动机轰鸣,飞驶过街道,在人行道上留下一道焦痕。他想要一辆真正的汽车,他读的杂志上所谓的“街车”。那有可能是为了要吸引女孩子吗?或者就为了出出风头,用一种体面的方式开车,只有在亮起绿灯、车发动的时候才偶尔表现出一点惊人的速度或强劲油门?没准这次他甚至不会装那种恶作剧的喇叭了。

“这辆车在大街上开来开去的时候可不会像个疯子一样,也不会在碎石路上开到一百码。”他说。

“很好啊,罗斯,”格伦娜说,“你也该毕业了。”

“啤酒。”科林招呼道。把它放在罗斯可以够到的地方。

“罗斯?”格伦娜说,(“谢谢。”她对科林说。)“罗斯,你必须把门上的毯子撕掉。你必须这么做。它看起来还行,其实很难闻。我能闻到那味道,在这里。”

科林让丽奈特趴在他的一个膝盖上,在台阶上坐下,他知道自己不会提什么准不准时的问题,更不用说帽子了。他不会提醒罗斯这是他一年来找到的头一份工作。刚才他是太累了不想说,现在他又太安逸了。这种安逸感有一部分要归功于格伦娜。格伦娜不会与任何彻底不可理喻的人做伴,也不会与任何毫无意义的事业为伍。而此刻她在这里,对着盖板照自己的脸,嗅着门板毯子的味道,认真地对待罗斯和他的汽车—如此认真,以至于科林一走出车门,看到她蹲在那里擦洗的时候,真想问问她是否整个夏天都会这样,她是否打算一直如此关注罗斯的汽车,以至于自个儿的家都不顾了。要是真这么说了,他现在肯定会后悔得想踢自己。如果她不喜欢罗斯,如果她不是从一开始就喜欢他、愿意与他相处的话,科林他又该怎么办呢?第一次见面时,当罗斯说了那个唯一的问题,而格伦娜报之以一个并非礼貌或者屈尊俯就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惊讶、快活的微笑时,科林不仅仅是松了口气。他的感觉是,仿佛从那时开始,罗斯不再是他心头的一个秘密负担了。他可以有另一个人来分担罗斯了。他从没算上过西尔维娅。

另一个令科林烦恼的想法,则彻头彻尾是肮脏的。罗斯绝不会的。罗斯是个对性充满抵触的人。他每次看到电影上出现性爱镜头,都瞪着眼睛,噘着厚厚的嘴唇,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星期六早上,厨房台面上放了一大包鸡肉在解冻。这让科林想起,格伦娜邀请了西尔维娅和埃迪还有她的朋友—他们的朋友—南希来吃晚饭。

格伦娜推着丽奈特走路去医院打花粉热的针了。罗斯在忙活。他进屋放了一盒磁带,开着门听。《烈火战车》,是格伦娜的。罗斯通常听的都是乡村音乐和西部音乐。

科林刚从建材店回来,店里还没进到他要的吊顶板,尽管他们答应过。他出门看看上星期六种的草坪,它位于房子侧面,用绳子做成篱笆。他浇了点水,看罗斯打磨轮子。没多久,不知不觉地,他也开始磨起来。正像格伦娜说的,这让人着魔。你没法停下来。轮子彻底打磨后,要刷上底漆(轮胎部分要贴上防护胶带和防护纸,免得沾上漆),底漆干了后,要用铜片刮擦,再用油蜡清洁剂清洗。罗斯对这一切早已计划停当。

他们整个早上都在干活,然后又干了一下午。格伦娜做了汉堡包当午饭。科林告诉她没法装厨房吊顶,因为板子还没到,她回答说反正也不可能在厨房里搞装修的,因为她要做甜点。

罗斯进城买来一个补漆喷枪、一些金属木炭涂料和轮胎护理亮泡。这真是个好主意—补漆喷枪使轮胎的凹处变得容易对付多了。

午后过半,南希来了,开着她的微型雪佛兰,穿了身奇怪的新衣服—相当长而松垮的短裤,上衣有点像一个口袋,剪了几个洞用来露头和伸胳膊,整套衣服都是泥土色,用一条破破烂烂的紫色长腰带拦腰一扎。由于当局新出台的规定,南希今年刚刚被学校聘请,负责教从幼儿园到八年级的法语。她是个瘦高、苍白的平胸女孩,一头卷曲的玉米黄色头发,一张聪慧、悲伤的脸。科林觉得她可爱又让人不安。她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过来,带着自己的啤酒和音乐。她和丽奈特聊天,给她取了个编造出来的名字—维尼维尼。不过她算是谁的老朋友呢?去年九月之前,他们谁也没见过她。她三十出头,和三个男人同居过,觉得自己永无结婚之日。她头回见到西尔维娅和埃迪,就跟他们讲了这三个男人,以及她吃过的药。西尔维娅自然怂恿她多讲点。埃迪则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扯到什么酸,他以为说的是电池酸液。每次你遇到她,她都会告诉你她的感受。不是头痛啊感冒啊腺体肿胀啊脚痛啊之类,而是她是否沮丧或者快乐,等等。她谈起这个镇来有一种古怪的态度。她谈论它,好像它是一个物品,一团混沌,好像里面的人全都黏成一片,好像这团混沌—对她而言—有着一些特殊的,通常都是令人沮丧的特点。

“我昨天看到你了,罗斯。”南希说。她坐在台阶上,开了罐啤酒,换上琼·艾姆特里丁[2]的磁带,《流露情绪》。她站起身,把丽奈特从围栏里抱出来:“我在学校看到你了。你真漂亮啊。”

科林说:“这里到处都是她会放到嘴里的东西,小螺丝之类的。你得盯着她。”

“我会盯着她的,”南希说,“维尼维尼。”她用腰带的流苏给丽奈特挠痒痒。

“双帽先生[3],”她说,“我让三年级的学生往窗外看、欣赏你来着。我们决定给你起这个绰号。双帽先生。戴两顶帽子的先生。”

“我们能听懂点法语。虽说这听起来有点怪。”科林说。

“不懂,”罗斯说,“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哦,罗斯,”南希说,一边挠着丽奈特,“你不是我的小熊熊吗?我的小维尼维尼?罗斯,你那会儿很漂亮呐。在无聊漫长的星期五下午,那是多棒的一个灵感啊。”

南希总会让罗斯陷入愠怒。当着她的面,或者在她背后,他常说她是个疯子。

“你是个疯子,南希。你根本没看见我。你在幻想。你幻视了哦。”

“确实,”南希说,“绝对如此,双帽先生。你是在干吗?给我讲讲。你拆起车了吗?”

“这会儿我们正在涂这些轮子,”科林说。罗斯不会开口的。

“我有回上了一种课,”南希说,“我上了一种基础机械课,好知道我的车出了什么问题,不用像个小女人一样尖叫着冲进修车厂。”她像个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哎哟,出了点奇怪的噪声,告诉我这罩子下是什么,好吗?老天爷啊,这是个引擎!嗯,好吧,我不想那样,所以去上了这种课,结果突然兴趣大增,又上了一轮,实际上都开始考虑当个修车工了。我差点就要到修车厂去干咯。但我真的太保守了。我可受不了非议。还是教法语得了。”

她把丽奈特搂到胯部,走过去看引擎。

“罗斯?你要用蒸汽清洗这个吗?”

“是啊,”罗斯说,“我得考虑租一台。”

“此外,我还和一个跟汽车打交道的人住过。你知道他干什么了吗?他非得租蒸汽机的时候,总会到处问问谁还要用,然后收他们十元。这样他租机器反而赚了钱。”

“不错嘛,”罗斯说。

“只是个建议罢了。你要换一种散热器支架脚撑,对吗?V8的散热器装在脚撑后面。”

打这之后,罗斯不再那么愠怒了—他发觉最好还是换个态度—开始介绍她看这看那的。

“来吧,科林,”南希招呼道,“格伦娜说我们还得买点发泡奶油。我们可以开我的车去。你抱着丽奈特。”

“我衬衫都没穿。”科林说。

“丽奈特不会介意的。我来进商店好了。来吧。格伦娜现在就要。”

在车里她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猜也是。”

“是关于罗斯的。关于他做的事。”

“你是说他戴那些帽子到处跑的事吗?怎么了?戴维森说什么了吗?”

“我根本没想说这事。我想说的是那汽车。”

科林松了口气。“车怎么了?”

“是引擎,科林。那引擎太大了。他不能把那个引擎塞进那个车身里。”

她的声音富于戏剧性,低沉、平静。

“罗斯很懂汽车的,”科林说。

“我相信你。我绝不是说罗斯是个蠢蛋。他确实懂。但是那个引擎,要是他把它放进去,我恐怕它会扭断驱动轴—不是立即,但是迟早会。而且很有可能用不了多久。小孩子们常干这种事。他们会装个巨大强劲的引擎,好得到他们想要的加速和速度,但总有一天,你知道,说真的,它会毁掉整辆车。不夸张地讲,它真的会把车子弄翻。驱动轴会断掉的。不过,对孩子们来说,十有八九别的地方会先出点毛病,或者他们干脆就直接把车开坏了。所以他大有可能以前这么干过,却没出事。所以他以为不会出这种事呢。我不是在假装大专家,科林。我向上帝发誓我没这意思。”

“好吧,”科林说,“你没有。”

“你知道我没有吧,科林?”

“我知道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