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1 / 2)

爱的进程 艾丽丝·门罗 10297 字 2024-02-18

斯泰拉的爸爸在俯瞰休伦湖的白垩岩上造了这幢房子,作为夏季避暑的地方。她家人称之为“避暑小屋”。第一次看到它时,大卫很是吃惊,因为它毫无这一叫法所暗示的那种松木虬曲的风韵、遮风挡雨的温馨。他是一个被斯泰拉家人称为“来自不同背景”的城市男孩,对于夏季避暑地毫无概念。这房子过去是,现在还是一幢高大的光秃秃的木屋,涂成灰色模仿附近的旧农庄,尽管或许没有后者结实。房子前方是陡峭的岩壁—同样不怎么结实,不过毕竟延续至今—以及一条通向下方沙滩的长长的台阶小径。屋后是一个围着篱笆的小院子,还有一条短短的沙子小路和一片野黑莓灌木。斯泰拉在小院子里以相当的技术和手段种着蔬菜。

大卫将车拐上小路,正逢斯泰拉拿着一小篓黑莓,从灌木丛中走出。她是个矮胖的白发女人,穿着牛仔裤和脏兮兮的T恤。根据他的判断,这些衣服下没有穿戴任何支撑或束紧她身体的东西。

“瞧瞧斯泰拉成什么样了,”大卫气呼呼地说,“都快变成个巨魔了。”

凯瑟琳之前从未见过斯泰拉,礼貌地评论道:“是啊。她更老了。”

“比什么更老,凯瑟琳?比这幢房子更老?比休伦湖更老?比那只猫更老吗?”

菜园边的小路上躺着一只睡眼蒙眬的猫。一只老大的姜黄色雄猫,耳朵打架撕碎了,一只眼蒙着白翳。它叫大力神,自打大卫在的时候就在了。

“她是年纪更大了嘛,”凯瑟琳在抗议的冲动下反驳道。即便是在抗议,她仍旧显得很温顺。“你明白我的意思。”

大卫觉得斯泰拉是故意这样出场的。这不仅是对自然老化的逆来顺受—唉,不是的,比这糟多啦。斯泰拉总喜欢把事情搞大。不过,这不仅限于斯泰拉。就有一种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非得从女性的外形中挣脱,炫耀起满身的肥肉或者难看的皮包骨头,长起鼓突的疙瘩和脸上的毛发,拒绝遮挡住苍白的、青筋暴突的腿部,而且对此几乎是沾沾自喜,好像这就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似的。彻头彻尾就是些憎恨男人的女人嘛。现如今,你还不能大声说出这类观点。

他停得离黑莓灌木太近了—对凯瑟琳而言太近了,她从副驾驶座挤出车门,立刻遇到了麻烦。凯瑟琳身材苗条,但她的连衣裙裙摆很长,还有长长的、波浪起伏的袖子。这是一件蛛网似的棉布做的裙子,从粉色过渡到玫瑰色,打着很多小小的不规则的褶子,形似皱纹。是一件漂亮的裙子,不过在斯泰拉的地盘上,这可不是一个好选择。黑莓灌木密密地钩住它,凯瑟琳没完没了地摘着钩子,试图脱身。

“大卫啊,天哪,你可以给她留点空当的嘛。”斯泰拉说。

凯瑟琳对自己的窘境发笑了。“我没事,我很好,真的。”

“斯泰拉,凯瑟琳。”大卫介绍着。

“吃点黑莓吧,凯瑟琳。”斯泰拉同情地说,“大卫?”

大卫摇摇头,凯瑟琳拿起两枚黑莓。“真可爱,”她评论道,“给太阳晒暖了。”

“我看它们都看得恶心啦,”斯泰拉说。

凑近看,斯泰拉稍微像样了一点—光滑的皮肤晒得黑黑的,头发像孩子一样剪得短短的,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凯瑟琳比她高出不少,高挑、瘦弱、骨感,满头金发,皮肤细嫩。她的皮肤是那样细嫩,以至于根本不能用化妆品,而且动辄由于感冒、食物或者情绪而发红。最近她试着用起蓝色眼影和黑色睫毛膏,大卫觉得这是个错误。刷黑那些稀疏的睫毛,正好突出了她水汪汪的蓝色眼睛,那颜色浅得好像都无法承受日光,也强调了眼睛下面干巴巴的皮肤。大约一年半前,大卫第一次遇到凯瑟琳,以为她只有三十出头。他觉得她保留了不少女孩气质,爱上了她的美貌、高挑和脆弱。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日益老去。而且,她根本也比他以为的要老得多—已近四十了。

“但是你打算拿它们做什么?”凯瑟琳问斯泰拉,“做果酱吗?”

“我已经做了差不多有五百万罐果酱了,”斯泰拉说,“把它们灌进有那种艺术兮兮的方格棉布盖儿的小罐子,送给所有邻居。他们要么是太懒,要么是太精了,都不去摘自己的黑莓啦。有时我也不明白,我干吗不让这些大自然的慷慨赠品在藤上烂掉算了。”

“不是长在藤上,”大卫说,“是长在那些人神共愤的带刺灌木上的,它们该被清空、烧掉才对。那样就有地方停车了。”

斯泰拉对凯瑟琳说:“听听,他好像还是我丈夫似的。”

斯泰拉和大卫结婚二十一年。分居八年。

“不错,大卫,”斯泰拉大度地回答,“我应该清掉它们的。我该干而一直没着手干的事有一长串啦。进来吧,等我换件衣服。”

“我们还得去一趟卖酒的店,”大卫说,“我路上没来得及。”

每年夏天,他都要进行一次这样的拜访,时间尽可能安排在斯泰拉爸爸的生日前后。他总是带去同样的礼物—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今年是岳父九十三岁生日。他住在几英里远的一个护理中心,斯泰拉一周可以去看他两三回。

“我得洗个澡,”斯泰拉说,“然后穿件鲜艳点的衣服。不是为了爹地,他现在完全瞎了。不过我想其他人会喜欢的,看到我穿件粉红啊蓝色啊什么的,他们会像看到个气球一样开心起来呢。你们两个还有点时间喝一小杯。对了,也可以帮我倒上一杯。”

她领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沿小路走进屋。大力神没动弹。

“懒畜生,”斯泰拉说,“他快要像爹地一样了。你觉得这房子需要油漆吗,大卫?”

“是啊。”

“爹地总说每隔七年就要刷一次。我不知道啊—我正在考虑装上外墙。我得有更好的防风设施。虽然已经装了点御寒设备,可我总感觉像住在个透风的板条箱里似的。”

斯泰拉全年住在这里。一开始,两个孩子中的这个或者那个时不时会陪她住住。但现在,保罗在俄勒冈学习森林学,迪尔德丽在巴西一所英语学校教书。

“不过,你可不可以涂上外墙那种颜色呢?”凯瑟琳说,“它多好看呀,那种可爱的风吹日晒的颜色。”

“我想用奶油色。”斯泰拉说。

独自一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幢房子里,斯泰拉过的是一种忙碌的,甚至可以说是混乱的生活。他们穿过后走廊和厨房走向起居室,一路上这种生活的痕迹随处可见。这里有几盆她种的盆栽植物,还有她提到的果酱—她解释说,并不曾全部送掉,留了一些等着在糕点拍卖会和秋季集市上用。这里还有她的全套制酒设备。此外,俯瞰湖面的长条形起居室里有她的打字机,周围一摞一摞都是书和纸。

“我在写回忆录,”斯泰拉说。她向凯瑟琳做了个两眼朝天的鬼脸。“给我钱我就不写。不,没事啦,大卫,我是在写一篇关于老灯塔的东西。”她把远处的灯塔指给凯瑟琳看。“你朝窗外看,看到最远那里,就可以看到它了。我在给历史学会和本地报纸写一篇文章。差不多算是崭露头角的女作家啦。”

除了历史学会,她说,她还加入了戏剧阅读小组、教堂合唱团、制酒人俱乐部,以及一个非正式团体,其成员每周举行价钱固定(便宜)的晚餐聚会,互相做伴。

“测试我们的创造力,”她说,“总是会测试点什么。”

而这些仅仅是其中多少比较有组织的那部分罢了。她的朋友可谓五花八门。退休到此的人们,在重新装修的农场房子里,或者安装了过冬设施的夏季小屋里安下家;背景各异的年轻人们,他们接手了土生土长的农夫再也不想要了的岩石嶙峋的老农场。还有一个本地的牙医及其朋友,是同性恋。

“现在我们这儿宽容得出奇啊,”斯泰拉嚷道,她走进浴室,努力压过水流的声音。“我们并不是非要男女搭配。这对我们这些被淘汰的老婆们来说挺不赖的。我们有差不多半打人呢。其中有一个会织布。”

“我找不到汤力汽水。”大卫从厨房里喊道。

“是一罐一罐的。在冰箱旁边地板上的盒子里。这女人自己养羊。我是说会织布的那个女人,她有自己的纺车。她会纺羊毛,织成布。”

“老天爷啊。”大卫若有所思地感叹道。

斯泰拉关掉龙头,啪啪地拍水。

“我以为你会喜欢那样呢,你瞧,我还没到那个地步。我只是做做果酱。”

很快,她用毛巾裹着身子走出来,问:“我的酒在哪里呢?”毛巾上方的两角掖在她一只胳膊下,下方的两角晃荡着,摇摇欲坠。她接过一杯金汤力[1]。

“我要在试衣服的时候喝。我有两套新的夏季套装,一套是火红色的,另一套是绿松石色的。可以混着搭配它们。反正不管怎么穿,看起来都挺抢眼。”

凯瑟琳从起居室走来取她的饮料,像喝水一样猛喝了两口。

“我爱这幢房子。”她带着一种柔和的热情说道,“真的。它是这样质朴、谦和。到处都亮堂堂的呢。我一直在琢磨它让我想起了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你看过英格玛·伯格曼的那部老电影吗,讲一家人住在岛上的一幢夏季别墅里?一幢可爱的简陋的房子。那女孩疯了。我记得那会儿就思忖过,那才是避暑小屋该有的样子呢。可它们从来都不是那样的。”

“就是那部上帝变成了一架直升机的电影吗,”大卫说,“女孩和她兄弟躲在一艘小船底下鬼混。”

“我得说,我们这儿从来就没有这么有意思的事,”斯泰拉在卧室墙那边说,“我可不能说什么时候真的喜欢过伯格曼的电影。我一向觉得它们有点阴森,神经兮兮的。”

“这里的谈话到处都能听到,”大卫对凯瑟琳说,“注意到没?没有哪堵墙连到天花板的。浴室除外,感谢老天。这可真有助于家庭生活啊。”

“每次大卫和我想私下说点什么,都得把脑袋埋到被子里才成,”斯泰拉说。她从卧室走出来,穿了一条绿松石色的弹力裤和一件无袖上衣。上衣是白底绿松石色的花朵和树叶图案。她好像总算穿了件文胸。一条浅色带子若隐若现,啮进肩膀的皮肉里去。

“记得有天晚上我们上了床,”她说,“聊着是不是买辆新车,在说不晓得哪种车的油耗是多少之类的,我记不清了。好了,爹地向来迷恋汽车,他精通这些,突然间我们听到他说:‘一加仑跑二十八英里。’诸如此类的。就好像他就在床的另一边似的。当然了,他不在—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呢。大卫非常淡定,他只是答道:‘哦,多谢,先生。’就好像我们一直就在和爹地聊着天似的。”

大卫从村里的售酒商店走出来,斯泰拉摇下车窗,正在和一对夫妇说话,她介绍了他们:罗恩和玛丽。他们大概六十多岁了,不过晒得黑黝黝的,样子挺利索,穿着情侣格子裤和白色运动衫,戴着格子帽。

“很高兴见到你啊,”罗恩说,“这么说,你过来看到聪明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啦?”他听起来很快活,让人想到拳击中的佯攻,或者开玩笑的捶打。“你啥时退休来加入我们啊?”

这让大卫狐疑,斯泰拉有没有说过他们已经分居。

“我还没到退休呢。”

“早点退休吧!我们这儿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我们摆脱了所有那些束缚,那种成天跌爬滚打,挣钱花钱的日子。”

“嗯,我不在其中,”大卫说,“我只是个公务员。我们用纳税人的钱,然后尽量啥事都不干。”

“那不是真的,”斯泰拉谴责道—像个妻子一样。“他在教育部工作,干得很卖力呢。他只是永远不肯承认罢了。”

“一条大蟒蛇[2]!”玛丽咯咯地笑道,“我过去在渥太华上班—那是几辈子之前的事啦—我们通常管自己叫大蟒蛇!公务蛇。公务员。”

玛丽一点也不胖,但她的下巴不知怎的像个胖女人的下巴。它软塌下去,像一系列梯田那样过渡到脖子。

“说实在的,”罗恩说,“这种生活很棒啊。你不会相信我们找到多少事来忙活。每天都嫌短啊。”

“你有很多爱好吗?”大卫问。他突然显出一脸认真相,彬彬有礼、一本正经的。

这种语调让斯泰拉警惕起来,赶紧试图分散玛丽的注意力。“你打算怎么用从摩洛哥带回来的那料子呢?”

“我拿不定主意。可以做成一条迷人的裙子,但实在不像我穿的东西。或者干脆就把它铺床上算了。”

“有那么多活动,你永远有事儿干,”罗恩说,“比如说吧,滑雪。越野的。我们二月份整整十九天都在外面。今年天气太棒了,都不用开车出门。只要沿着后门外的巷子滑出去……”

“我也尽量坚持自己的兴趣爱好来着,”大卫说,“我想那会让人年轻。”

“毫无疑问!”

大卫一只手搁在外套内袋里。他不以为然地笑着,把握在手心里的一个东西给罗恩看。

“我的兴趣之一。”他解释道。

“想知道我给罗恩看的是什么吗?”他们沿着悬崖开往护理中心的途中,大卫问。

“不,谢了。”

“希望罗恩喜欢它。”大卫快活地说。

他唱起歌。他和斯泰拉在大学里因为唱古典牧歌而相识。至少斯泰拉是这么跟人说的。他们也唱些别的,不止牧歌。“大卫是个瘦瘦的纯洁小伙子,有纯净甜美的男高音,我呢是个敦实粗野的小姑娘,有响亮深沉的女低音,”斯泰拉经常这样说,“对此他毫无选择。缘分呐。”

“哦,我的情人啊,你要去往何方?[3]”大卫唱道,直到今天仍未失去优美的男高音。

哦,我的情人啊,你要去往何方?

哦,我的情人啊,你要去往何方?

哦,不要走,再忍忍,真正的爱人就要到来,

哦,不要走,再忍忍,真正的爱人就要到来,

他会唱歌,高音低音通通擅长。

下面沙滩上,斯泰拉的宅子的两头,各有一堵长长的、低矮的岩石墙,一块块岩石由铁丝网兜着摞起来,通到湖里。它们摞在那里,是为了防止沙滩被侵蚀。凯瑟琳坐在其中一堵墙上看着水面,薄薄的裙子和长发被湖风拂动。她的姿态简直可以入画。她真像在拍广告呢,斯泰拉想—要么是为了某种非常私密的、有可能会令人厌恶的东西,要么就是某种体面的、相当盛大的东西,比如人寿保险。

“我一直想问你来着,”斯泰拉说,“她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眼睛?”大卫说。

“她的视力。凑近的话,你会发现她好像不怎么能聚焦。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斯泰拉和大卫站在起居室窗口。从护理中心回来后,他俩都喝了一杯新调的提神酒。归途中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不过那种沉默不带敌意。他们觉得自己变温和了,变得比较融洽起来。

“据我所知,她视力没什么问题。”

斯泰拉走进厨房,端出烤盘,用蒜瓣和新鲜鼠尾草叶擦着烤猪肉。

“你知道,女人身上会发出一种气息,”大卫站在起居室门口说,“一旦知道你再也不想要她们的时候就会散发出来。一种陈腐的气息。”

斯泰拉拍打着猪肉。

“那两道堤坝要彻底换换铁丝了,”她说,“有些地方铁丝已经磨得像蜘蛛网一样了。你真该去看看。水流的力量,它能把坚硬的铁丝也磨光。我今年秋天得举行一个干活晚会啦。得做好多吃的,邀请一些人过来,确保他们当中体力好的人足够多。我们都是这么干的。”

她把烤肉放进烤箱,洗洗手。

“你去年夏天跟我说的就是凯瑟琳,是吗?她就是那个你说的,有点超凡脱俗的人。”

大卫呻吟一声。“我说了什么?”

“有点超凡脱俗,”斯泰拉一边说,一边砰砰地倒出苹果、土豆、洋葱来。

“好吧,告诉我,”大卫说,他走进厨房,凑近她。“告诉我吧,我都说过些什么?”

“就这么多,真的。我不记得别的了。”

“斯泰拉,跟我说说我都是怎么形容她的。”

“不记得了,真的。我不记得了。”

她当然记得。真真切切地记得他说“有点超凡脱俗”时的口气。他声音中的骄傲和嘲讽。在爱情的阵痛中,他总是会带着温柔的轻蔑来形容那个女人—甚至带着一种惊叹。他总说这真是发疯啦,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明明看得出那人其实根本就不是适合他的类型嘛。然而,然而,然而啊。然而那绝非他所能掌控的,根本无法抵御。他告诉斯泰拉,凯瑟琳信占星术,是个素食者,会画一些怪异的画,比如关在塑料泡泡中的小人儿。

“烤肉,”斯泰拉突然警醒地说,“她肯吃肉吗?”

“什么?”

“凯瑟琳吃肉吗?”

“她没准什么都不会吃。她没准会迷迷糊糊的。”

“我要做个苹果洋葱炖菜。量很大。或许她会吃这个。”

去年夏天,他说:“她是一个幸存下来的嬉皮士,真的。她甚至不知道那年代已经过去了。我想她是从不看报的。她对于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可以算是一无所知,除非她能从哪个占卜者那儿听说。那就是她眼中的现实。我想她连地图也看不懂。她全凭本能做事。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跑到爱尔兰去看了凯尔经[4]。她听说凯尔经在爱尔兰。她就直接从香农机场的飞机上走下来,向人打听去凯尔经的路怎么走。结果你知道吗,她真的找到了!”

斯泰拉问,这个超凡脱俗的人儿哪来的钱去爱尔兰。

“哦,她有份工作,”大卫说,“算是工作吧。教艺术课,不是全职的。天晓得她会教什么。没准是根据星座来画画吧。”

现在他说的是:“有别人了。我还没告诉凯瑟琳。你觉得她察觉到没有?我感觉是的。我想她察觉了。”

他靠着厨房台子站着,看斯泰拉削苹果。他飞快地伸手到衣服内袋,趁斯泰拉没来得及扭过头去,把一张快照塞到她的眼前。

“我的新女友,”他说。

“看起来像苔藓嘛,”斯泰拉说,削皮刀陡然停止。“再说,它太暗了。在我看来,就是岩石上的一团地衣嘛。”

“别傻了,斯泰拉。别装了。你能看到她的。瞧见她的腿了?”

斯泰拉放下削皮刀,顺从地眯起眼看向照片。地平线上远远地有一对放平的乳房。前景是叉开的双腿。双腿大大地打开—光滑、金色、盛大:一对倾倒的石柱。当中是那团她称为地衣或苔藓的黑色毛丛。不过实际上更像一只动物的深色毛皮,脑袋、尾巴和爪子都被砍掉了。某只倒霉的啮齿动物深色的,丝绒似的毛皮。

“嗯,现在我看出来啦。”她心平气和地说。

“她名叫蒂娜。蒂娜,不是蒂楠哦。她二十二岁。”

斯泰拉没法请他收起照片,哪怕只是不再举在她眼前。

“她是个坏丫头,”大卫说,“哦,她真是个坏丫头!她到修女们那里上学。一旦变野了,就再没有比修道院的女学生更坏的姑娘了!她是凯瑟琳教书的艺术学校里的一个学生。退学了。现在是个鸡尾酒会女招待。”

“在我听来,这并不算多堕落嘛。迪尔德丽读大学时,不也当过一阵鸡尾酒会的女招待。”

“蒂娜跟迪尔德丽可不一样。”

终于,举着照片的手放下了,斯泰拉拿起刀子,重新削起苹果。不过大卫还不肯收起照片。他想要收,旋即又改了主意。

“这个小巫婆,”他说,“她要索我的魂呐。”

他谈论这女孩的声音在斯泰拉听来尤其做作。不过哪里轮得到她来评价大卫怎样是做作,怎样不是呢?他这种特别的声音高亢,单调,顽固,带有一种刻意的,残忍的甜蜜。他想对谁残忍呢—斯泰拉,凯瑟琳,那个女孩,他本人?斯泰拉叹了口气,没料到比预想的更大声,更恼怒。她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走到起居室,朝窗外看去。

凯瑟琳正从墙上爬下。或者说正在试着爬下来。她的裙子钩在铁丝上了。

“那件漂亮的小破裙儿今天可给她添足了麻烦,”斯泰拉说,被自己糟糕的口音和不乏恶毒的语气吓了一跳。

“斯泰拉。希望你替我保管这张照片。”

“我来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