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归计恐迟暮(1 / 2)

苍壁书 青林之初 19272 字 2024-02-18

<h3>(一)</h3>

商之自城郊返回时,已是暮色苍茫。夕日西坠,红霞流溢于邙山之顶,罩着白马寺森严的佛塔,彤然生辉。此际正值晚课,铜钟撞击的嗡鸣伴随诵经声飘然而下,祥和宁静,弥远入心。商之勒马微滞,望着曲折绵长的山道,慢慢地停驻不前。

落霞下一草一木茂然依旧,往日潜心寺中学习佛理的日子飘忽眼前,入耳沙沙的木鱼声里,似乎仍可闻竺深大师殷殷温和教导。可惜,纵入佛门数载,纵通晓佛法经义,怜悯慈悲的心怀倘遇家仇族恨,便总似烟尘一般,逝去无痕。

相随而行的石勒见他神情间又起悲沉之意,忙策骑靠近,轻声叹息:“主公又想念竺深大师了?”

商之不语,只望着山峰上袅然拂动的紫烟,想起竺深逝前最后的叮嘱,心中寒凉愈甚,顿觉落日下的霞彩如万道针芒阵阵刺眼,于是移开目光,言道:“前段日子天下名僧尽赴白马寺整理师父毕生经论,想来竺法师叔也来了?”

石勒道:“这种时候,竺法大师定是会来的。”又问商之,“主公那时正好去高陵战场未曾有时间参与诸大师论道,是否要现在上山一见?”

商之摇头道:“今日先不见了。”双腿轻夹马腹,大道上缓慢而行。石勒跟在一边,琢磨他的神色,探问道:“主公在想什么?”

商之道:“我今日虽不去见了,不过明日你怕要上去见一见。”

石勒不解:“为何?”

商之话语略低,嘱咐道:“明日夜里你去一趟禁军地牢,押出东朝侍臣,告知他们竺法师叔的行踪。再提醒那位敬公公,明嘉郡主并非不愿跟他回东朝,只因皇后思妹心切,北帝顾念皇后有孕在身,不忍拂她心愿,所以才令明嘉郡主长居宫中,暂不放她南归。”

“是,”石勒一一记下,思忖片刻,笑起来,“原来如此。主公是想让我带那位敬公公来求竺法大师出面,入宫请求陛下放郡主南归,是不是?”

商之淡淡一笑,不置是否,眉宇间愁郁看似已消,然而强勉的笑颜之下,眸色仍沉,显然还是心事重重。

石勒望着他,欲言又止。因下午在伊水山林中放肆一闹,一路上他自愧又自责,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于是此刻与商之谈话时言词不免小心翼翼得多,纵知道商之现仍担心着血苍玉的下落和郗彦的安危,也不敢贸然出声劝慰。

然有一事,他心中却是忧虑无尽——

“主公,有句话不知石勒当不当问?”

商之不以为意:“说吧。”

石勒轻声道:“主公今日肯让裴行拜祭先主母,当真只是为了郗公子的解药吗?”

商之目色一沉,神情骤然有些冷冽,双眉紧皱,猛地扬袖甩落马鞭。烈焰马受痛下放声长嘶,四蹄飞腾如红云飘出。

石勒愣在当地。方才纵是一瞥,但在那样压抑幽暗的目光中,他要的答案已不喻可知。心中刹那不明喜哀,石勒怔怔望着那马连带那人绝尘而去,半晌,才闭目长叹了一声。

至王府时天色暗沉,雕甍飞檐下,华灯初燃。商之刚在府前下马,便见沐奇牵着坐骑,形色匆忙自西侧角门而出。

“三叔!”

沐奇待要上马离去,听闻呼唤,望见站在台阶上的商之,愣了一下,还是先过来行了一礼:“尚公子。”

“三叔是要赶去哪里?”商之见他额角已起薄汗,便知是一路疾奔出府,心中奇怪,“出了什么事?”

“迟空和长孙姑娘留书南下了!”沐奇愁虑未消,语速甚急,“郡主让我速去云阁通知偃风,令他传命各地云阁留意两人的行踪,护送他们至江州。”说到此处,他忍不住一跺足,低声埋怨道:“也不知道郡主怎么想的,她竟真的放心让那两个孩子这般南下。且不说如今遍地烽火,便是那长孙姑娘,若途中遇上北柔然的人,必然又是一场劫难!”

商之闻言微微一笑,道:“她必然有她的理由。三叔也莫要耽搁了,去云阁通知偃风,迟空二人不会沿庐池、曹阳之路南下,必然会走菱册道,西行函谷关,沿襄江入东朝荆州。”他顿了顿,在沐奇疑惑的目色下补充道,“去年柔然人押送华伯父北上,迟空跟随其后,走的便是这条道。这也是他唯一熟悉的路。”

“我明白了。”沐奇恍然点头,“多谢尚公子指点。”跃身上了马,急急落鞭离去。

商之慢步走入府中,自前庭去东园的途中,路过书阁,遥望岩顶无光,便知夭绍人不在此处。他略驻足了一刻,想起昨日苻子徵深夜送来的信函,低声叹了口气,掉回头,朝西隅玉璧园走去。

走过繁密树林,小径通幽,远处庭院僻静,微见烛火摇曳。无数蔷薇藤爬行墙壁上,本是花开的季节,夜色下却只余枯枝纠缠不休。

此园虽名“玉璧”,却非富贵奢华之处,亭阁素雅,树木繁多,不过数十年前商之祖父筑此园时,因依山背水,且那一边山壁在月下光色洁白,宛如玉璧,便名“玉璧园”。二十五年前,商之母亲初嫁洛都时,在此住了两年,而后跟随独孤玄度外任雍州,久居明泉山庄,此园便空置下来,再无人居住。直到夭绍此次入府,商之知她喜静,才让人将府中最宁静的玉璧园打扫出来,让她居住。

此夜月光并不盛,薄云罩空,夜色朦胧。商之在院门前停驻半晌,推开门扇,走入园中。廊檐下风灯晃动,映照着栏杆下缓缓流动的清溪。溪畔亭中,红烛隐在琉璃灯罩中,光芒淡淡。商之站在廊下望过去,只见亭间案上酒膳齐备,那少女却慵然半躺在一侧软榻上,长发流泻如瀑,灯光下水泽微动,似是刚沐浴过。

自邺都兰泽山下初见以来,两人诸事缠身,永远都在奔波劳碌着,一年的时间,相聚时日可称短暂。即便因为年幼的相知而彼此了解深刻,但如她这般慵懒随意的样子,他却是第一次见到,怔了片刻,方轻步走入亭中,在案边坐下。

夭绍双目紧阖,脸上倦色深深,睡得正沉,毫不知觉他的到来。商之也不出声,悄然倒了一杯温酒,在旁慢饮。

风过亭中,吹动勾檐下铜铃轻响。月色穿透云层,悠然洒落在少女光洁的面庞上,商之目光凝在她的眉目间,执住酒盏的指尖微微一颤,恍惚中,竟想起那日在曹阳驿站,他为昏迷中的她擦拭汗水时,掌心触碰到那样温软细腻肌肤的奇异感受。

心头猛地一热,随即却又不可自抑地凉下来,仿佛有飞雪无端铺天盖地而至,一点一点,层层冰封住他心中最深处的柔软。

“主公?”一声低呼令他清醒,抬起头,才见云玳捧着一条薄丝被站在面前,此刻正歪着头打量他,含笑道,“是找郡主吗?我这就叫醒她。”

“不必——”话音未落,目光一瞥,碰上的已是那人睡意惺忪的双眸,商之登时有些尴尬,面色微微一红,转过头去。

“郡主刚沐浴就睡在这里,头发还湿着,也不怕着凉!”云玳唠叨着,不顾夭绍已坐起,将丝被覆在她身上,又转身碰了碰案上的酒壶,无奈道,“酒膳都凉了,等我去热了你们再吃。”言罢,手脚利落收拾了满案膳食,提着食盒离开。

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溪流深处,余亭中二人相顾沉默。

“我正等你呢。”终是夭绍先开了口,她身体包裹在丝被中,仅一张脸露在外面,盈盈笑对商之,“不过这几日太累了,方才撑不住,一不小心就睡去了。”

商之笑了笑:“等我何事?”

夭绍道:“裴府的眼线送来消息,说萦郡主明日就能到洛都了。”她看了看商之,努力令话语沉静,却又忍不住心中喜悦,灯烛下眸生异彩,言道:“尚,其实在你去战场的那日,我便登门拜访过裴行,说了血苍玉一事。他当日并没有答应我,不过……今晨我再度去裴府,裴行却说,只待萦郡主回洛都,便将血苍玉送予我带回东朝。”

“是吗。”商之神色如常,似毫无讶异,“那只老狐狸……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他只问我要了一张画卷。”夭绍望着他不动声色的面容,放柔声音道,“有件事你大概不知,十六年前江左裴氏叛变之前,当时朝廷听闻风声,早将邺都的裴府看守住。是我父亲连夜通知了裴行,且因当时邺都的守城将军为谢府家将,父亲就此便利放裴行东去徐州,本意是想让他去劝父兄负荆请罪,回朝解释一切,只不料,裴行尚在途中,第二日裴道熙便已叛归北朝……”

商之目色微动:“这么说,你父亲对裴行有救命之恩。之前为何不曾听你说过?”

夭绍轻道:“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三叔见我求血苍玉诸途不通,才将往事说与我听的。”她看了看商之,神色有些愧疚,低声道,“对不起。我明知道他是你的仇人,这些旧交故情,本不应该去提及的……”

“无碍。”商之淡淡一笑,垂眸望着盏中澄澈的酒水,“我能理解。”他轻轻饮了一口酒,微笑,“为了阿彦,若是我,也会这般做的。”

夭绍闻言心中稍觉释然,抿起唇,静静微笑。夜风吹皱溪水,夹带两岸花草的香气拂面而至,如此的芬芳迷人,倒令她想起一人,又道:“萦郡主也是自幼多病的身体,那血苍玉为治病的圣药,本是裴太后赐给萦郡主养身体的,若我们得了,不知她的病能否另有痊愈的途径?”

商之轻声道:“她的病一半是心病,其实并不难医。”他不想在此话题上继续,岔开言词道,“裴行问你要的画卷,是什么珍品?”

夭绍笑道:“哪里是什么珍品,不过是云阁书房里尘封的一卷旧画。不过--”她话语略顿,微微蹙了眉,“说也奇怪,那画里的人竟是年少时的裴行,里面的景色,似乎也是我们东山的明罗湖。”

商之心跳一滞,默然片刻,才问道:“可知那画出自何人之手?”

夭绍摇摇头:“我瞧过那画署名的地方,不知何故被一团墨汁给盖住了,不能看出题画之人的名号。不过那画行笔清丽柔和,想来是出自女子手笔。”

商之面庞紧绷,握着酒盏的掌心冰凉一片。微微侧过头,冷笑道:“如此……”

灯烛映照间,夭绍只觉他暗泽流动的双眸掺杂了无数的忿恨羞恼,意态微狂,却又竭力忍耐着,在风轻云淡间掩住了所有悲哀。

她不由怔住,唇喃喃动了动,却不知从何相劝。想必是自己做错什么,或说错什么了,她双眸一黯,难免自责自怨起来。

两人又恢复了往日相对沉默的处境,直到云玳将热好的酒膳送来,亭中的气氛才微有松动。夭绍懊恼方才的失言,此时决不肯再在血苍玉一事上多说,轻言笑语,只道往事如何如何。商之自小与她鸿雁来往,早已习惯了她说起琐事的啰嗦不住,于是微笑着静静倾听一侧,偶尔插言几句,却也绝不夺她的意兴飞扬。

夭绍见他神情愉悦,目光也逐渐温和,心中宽慰,只管绞尽脑汁,回忆往昔趣事说给他听。亭中笑语欢欢,倒也颇为和睦。两人目光有时相对,心底皆生感慨:自初见至今,似乎从无一日有这样融洽的时候。起初是不断的猜疑和逃避,而后是拼命的克制与远离,再之后,两人之间剩下的,无非是难言的尴尬与故作的冷漠罢了。

这般一想,两人都愈发珍惜起当前时光来。

待用完晚膳,适才飞马去云阁的沐奇也已经回府,入禀复命道:“郡主,偃风已飞鸽传信给各地云阁。只是我仍有些不放心那两个孩子的安危,让偃风快马追去函谷关,跟随他们南下了。”

夭绍颔首道:“这样也好。”见沐奇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她疑道,“三叔还有事?”

沐奇道:“方才事急未来得及问明白,郡主不是一直不许长孙姑娘和迟空先行南下吗,为何今日却任他们胡闹,单独上路?”

“我也是昨日才想到,迟空若能提前南下,可能会有助于阿彦。”夭绍解释道,“钟叔昨日来信不是说阿彦已准备提前攻入荆州了吗,荆州被殷桓辖制的这些年,关卡通行极为严苛,更不论考察其内山川地势,纵是云阁的细作,也多固守一隅,不得拓宽眼界。迟空自幼居住荆州,对荆州地势民风想来熟悉得很,且华伯父常年为殷桓智囊,迟空跟随在侧,应该对殷桓在荆州的部署有所了解。阿彦身边可能正需要这样的人引军带路。”

沐奇恍然大悟,抚掌笑叹:“郡主想得长远,我怎么就未想到这些?”他心头疑惑已去,顿觉畅快,望着亭中两位年轻人又笑了笑,揖手一礼,退出亭外。

等沐奇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夭绍回顾商之,见他望着亭外缓流的溪水,面色微凝,似有心事。她心念忽转,起身理了理裙裾,微笑说:“尚王爷,我自入府,你似乎还不曾领我到处看看?今夜若有时间,就陪我走走吧。”

商之将酒盏放回案上,轻笑起身:“这些日子由你管着王府,竟没到处看看走走?”

夭绍不语,笑颜清浅,先转身走出亭外。商之看着她洒脱潇澈的背影,踌躇片刻,方举步跟上。

夜空云如轻烟,月色或明或暗,点缀着王府奇丽隽秀的山水,朦胧处别见妙曼。两人默默而行,自西隅玉璧园走至东隅,又沿着长廊绕行池馆,缓步至中庭后,终在一处冷光荡漾的湖畔驻足。

湖边岩石嶙峋,夭绍踏上石阶站于高处,一身紫裙飘逸,本该是宽袖飞袂的清雅仪态,她却毫无顾忌在岩顶坐下,抱住双膝,望着面前波色汩动的湖浪,一时怔自出神。

方才一路上二人话虽不多,但幽夜下花香淡淡,兼之清风绕身、佳人在侧,商之只觉九年间从未有过这般安宁的心境,烦恼、忧愁渐渐远去,唯留满怀温馨。此时他站在岩下望着夭绍,想起一事,不禁微笑:“走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你喊累,看来腿伤的确是好得差不多了。”

“尚,”夭绍垂眸,柔声道,“明日萦郡主回到洛都,若裴行真的兑现诺言,那我明日拿了血苍玉,就该离开洛都啦。”

“明日……”商之不想她张口说的竟是离别之言,不由呆了一呆。

夭绍侧首望向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还记得去年在曹阳驿站答应过我什么事吗?”

商之避开她的目光,自坐去一旁树荫下的石凳上,脸庞被枝叶的阴影遮住,神色模糊,低声回道:“带你去明泉山庄。”

“是,你还没忘。”夭绍笑起来,“明泉山庄,我从小到大盼了这么多年,可惜今年又去不得了。不过没关系,等江左战事了结,我……我和阿彦会来北朝找你的。”

商之听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低了下去,提起阿彦的名字,语中更是不自觉流露出十分的关切温柔,却是之前与自己说话从未有过的,不觉心中隐恸,脸上血色刹那尽无。幸被树荫遮挡着,夭绍丝毫不察,过了一会不听他出声,她轻轻道:“今夜你陪我走了走独孤王府,这里也是你当年写信常说的地方,我其实也很向往,想着总有一天,要你领着我好好游一游。如今算是了结我当年一半的心愿啦。”

结伴游府的缘故原来如此。商之苦笑,终于启唇道:“明日,你怕还不能离开洛都。”

夭绍微微一惊:“为什么?”

商之道:“陛下让你明晚入宫赴宴,你阿姐……她很想念你,想让你在宫中陪伴一段时日。”此话落下,再不闻她出声,商之转过头,只见岩上那人神情落寞。晚风徐徐,一时吹乱她柔顺垂散在肩的发丝,她却只顾低着头,似在认真斟酌。

“我知道了。”她缓缓自岩上起身,叹了口气,“只能让三叔先带血苍玉回江州了,不过……”她话停住,犹豫了一会,才低声倾诉道:“我这些天总有些心神不宁,倒不是因为诸事烦扰之故,而是记挂着阿彦,心中难安。昨夜我又做了梦,梦见他再次弃我而去,这次却不似往日的离别,梦里他离去时的背影竟是化作轻烟离逝,倒似是……似是生死之别……”

她轻轻吸了口气,忍住眸中酸涩,故作轻松道:“也罢了。阿姐有孕至今,我都不曾入宫探望她一眼,陪她几日也是应该的,不过江左……”未想话语又转了回来,她意识到时,立即住口不言。

商之淡然道:“你只需在宫中待一夜便可,后日上午,便会有人携东朝沈太后的旨意,请你南归。”

夭绍先是不敢置信,随后细细一想,恍悟过来,不由欢喜道:“尚,你、你……”

“我亲自送你南下。”商之声音柔和,人却仍在树荫间,含笑道,“明泉山庄,途中经过时,或可歇一日。”

夭绍却另有顾虑:“你送我南下?如今这个时候,会不会遭人非议或猜忌?”

“猜忌和非议也非一日之寒了。”商之走出林荫,月色下黑袍修俊依旧,看着她若有所思,“不过有件事,事关你大哥谢澈,怕是在你离开北朝之前便要解决好。”

夭绍飞身掠下,站在他面前:“何事?”

商之取出袖中信函,递过去:“这是子绯写给你大哥的信,你一看便知。”

<h3>(二)</h3>

子夜过半,月色忽盛,清辉脉脉蕴藉,斜照一城青瓦灰墙。

洛都接连半月宵禁森严,百姓入夜便寝,灯火初上时分,也是满途空寂之时,更不论此刻夜深如斯。一拨巡城将士刚绕过朱雀大街,其后窄巷里便有一道黑影飘忽而出,轻烟一般踏上道侧树冠,往前探行数十丈,晃了两晃,便隐入了一座华阁飞甍的府邸内。

苻府内庭东侧,一处阁楼烛光微弱,映着绛雪窗纱的娇色、玲珑珠帘的晶光,一望便知是女子绣阁。阁楼外有一碧池塘,几株参天枫树枝叶繁密,一乌衣高冠的男子负手静静立在树下,望着楼阁上那抹投照在窗纱上纤细身影,良久,低声叹了口气:“这女子,口念君父纲常,话说得毅然决然,心里却又偏偏记挂着那小子,徒自伤心伤身,劝也无用……”他似是自言自语,言罢,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待他身影远去,枫树间黑影飞跃而出,轻轻落在阁楼栏杆前,扣指慢慢敲了敲门。

“大哥还不去睡觉,又要来说什么?”阁中女子声音轻柔,气息却似不支,淡淡道,“我喝下药了,也要休息了。”

那黑衣人在外怔了怔,随即悄声道:“苻姐姐,是我。”

阁中沉寂半晌,才听那女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有轻细的脚步声匆匆至门边,下一刻门被打开,却是一个样貌伶俐的侍女探出头来,目光对上面前的黑衣人时,神情顿时有些惊恐不定:“你……”

黑衣人忙将斗笠拿下,露出一张甚是清美的面庞,对侍女笑了笑:“还记得我吗?”

“明嘉郡主。”侍女忙福身行礼,“我家姑娘说是您,我还以为她听错了。快请进来吧。”请夭绍入了阁,她又四顾张望了一下,才关上了门,看着夭绍不住道:“这府里高手如云,郡主居然能神不知、鬼不察地进来,真是好功夫!”

夭绍脸颊微红,轻声道:“我先前也奇怪,怎么进来得这般顺利。方才在阁楼下遇到你家公子,才知道事先想是他安排好一切啦。”

“公子?”侍女“咦”了一声,没再多问,挑起层层帷幔,领着夭绍径入内阁。

内室仅燃了一盏灯,苻子绯斜身倚在窗旁的软榻上,仍是一身绛色裙裾,可惜往日的华彩清丽,如今却成了苍白的容色、憔悴的眉眼,此刻望见夭绍进来,只强勉着精神对她微笑,招手道:“坐我身边来。”

看着夭绍,苻子绯轻声微笑道:“半夜三更的,偌大的洛都城你竟能来去自如,真叫人羡慕。若知道有武功这么好,年少时父亲叫我练武,我就绝不偷懒了。”她言词虽一如既往地柔和恬淡,但眸中的凄楚之意却无法掩藏,显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一时感触颇深。

“苻姐姐,你生病了吗?”夭绍一入内室便闻药香扑鼻,又见苻子绯精神萎靡至此,心中便知不妥。

那侍女在一旁烧茶,闻言抱怨道:“自车将军去了中原战场之后,我家姑娘就病了……”

“胡说!”苻子绯低斥,对夭绍道,“不过风寒罢了。”

“车将军不是说年少时曾拜郡主父亲为师,与明嘉郡主有兄妹情谊,此事说给她听又有什么要紧?”那侍女早就心疼苻子绯这段时日的煎熬,此刻见她苦苦隐忍更是不甘,抢着话道,“郡主,那车将军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前段日子会惹得我家主公这般生气?宁可断了往日情同父子的恩情、断了我家姑娘的思念,也要破了两人的姻缘,非要送姑娘入宫为妃不可?”

“他……”夭绍此夜本就是来为谢澈解释一切,不料却逢这侍女咄咄逼人的言词,心中愈发愧疚,一时失声,倒不知从何说起。

苻子绯更是在一旁急得气血上涌,猛咳数声,喘息不住。那侍女先前还是口齿爽利,此刻望见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艰难模样,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颤声道:“姑娘……”

苻子绯咬紧了唇,手按着胸口,泪水滚落,负气不再看她一眼,待气息平定,便冷冷道:“你先出去。”

那侍女虽是委屈,却不敢再违逆,弯腰一福,轻步去了外阁。

“苻姐姐,”夭绍在旁倒了一杯温水喂给苻子绯,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你别生她的气,她也是为你好。我今夜冒昧来这里,也是有话要对你说的。”

苻子绯望着她,眸光微亮:“是……他叫你来的?”

夭绍不愿撒谎欺瞒她,又不忍她再失望,想了想,微笑说:“他在战场可能还不知道你的事,若知道了,一定会叫我来跟你说明一切的。”

苻子绯唇露浅笑,眸色却慢慢暗下去,由夭绍扶着靠上软褥,轻道:“你来要说明什么?”

夭绍忽有些赧然,低声道:“姐姐先要原谅我,我……偷看了你写给他的信,所以才这样迫不及待来找你。”

苻子绯笑了笑,浑不以为意:“看便看了,我并不似他,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那信也没有什么,不过对过往情义而言,我苻子绯对他车邪,算是有了交代。只是他,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如今与父亲矛盾至此,却也不曾对我有一句解释。你方才说他不知道我被封为妃的事……他何尝不知道,此事在他北去战场前裴太后便与父亲谈过,我那时不顾女儿家的羞耻,将此事告知他,望他能有表态,尽快求父亲为我二人落成一生大事,可他却……”她微微垂首,吸了口气,面色愈见苍白,勉强一笑时,泪水却又纷纷落下来。

“苻姐姐,”夭绍细细为她擦拭泪水,柔声道,“我大哥却是有苦衷的。”

苻子绯初始不觉,待反应过来,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盯住夭绍:“你……你大哥?”

“是啊,他并不是我父亲的学生,之前为了行事方便,也为你不另起担忧,所以对你隐瞒了身份。车邪,其实是我离家六年不归的大哥,东朝晋陵谢氏的嫡长子,谢澈,”夭绍微笑道,“姐姐是不是奇怪,以他为谢氏少主的身份,为何要来北朝甘为人下?”

苻子绯怔怔道:“为什么?”

夭绍笑意凝在唇角,眸色渐黯,慢慢道:“尚自幼为苻大人的学生,和苻姐姐也是兄妹情深,想来姐姐对九年前的独孤一氏的冤案不会不了解。当时天下人都道鲜卑独孤氏、高平郗氏全族被灭是如何地凄惨,却不知晓,我晋陵谢氏在此一案中也险些家破人亡。”

她话语低沉清冷,苻子绯只觉握着她的手也愈发寒凉似冰玉一般,脑中想起九年前洛都的血光弥漫,也不免心中战栗,再念谢澈和夭绍亦在这样的阴影下度过了九年,不由心生怜惜,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夭绍的手背。

夭绍沉默片刻,才又续道:“九年前,我父母因郗氏冤案被牵连丧命,谢氏一族在朝中为官者多受打压,阿公引咎辞去辅佐帝君的重任,独留太傅空衔;大伯父因自小身体虚弱,因郗氏之案的拖累,在狱中度过大半年,再出来时,不出三个月,便病逝了;大伯母因此也终日郁郁寡欢,未过多久,也追随大伯父命陨黄泉。大哥在家守孝三年,而后留书出走,再也未回……我起初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每次问阿公,阿公都说大哥是去游历江湖了。直到去年我送明妤阿姐和亲,才在宫宴上再度见到大哥,也才知道,他消失的这些年,是隐姓埋名在北朝,伺机探查当年冤案之后的真相。”

“他来北朝,原来是为九年前的冤案……”苻子绯喃喃道,“那为何、为何……”她的言下之意,是为何谢澈会投身在苻府门上,可话没问出来,脑中思绪一转,已然了悟。是了,父亲从来都引独孤叔叔为知己,对当年旧案一直耿耿于怀,多年来暗中也为平反独孤一案奔波不休,只是近来,却不知为何与尚愈见隔阂疏远……

她心中怅然,半晌回味过来,才道:“如今独孤氏与东朝郗氏俱已平反了冤案,为何他还要留在北朝?且位为大将军,如今又手握军权,难免被我父亲猜忌恼怒。”

夭绍望了她一会,声音微凉:“苻姐姐以为,两朝陛下一卷御旨下放,便能了结当年的旧案?当年的血染都城、举族丧灭的哀痛,这样就能抚平?对独孤氏、郗氏而言,他们所有的仇人仍逍遥事外,如此,岂能平罢九年怨怼之心?”

这些话她虽低声静静说来,听入苻子绯耳中,却如遭重击,至此才领会到谢澈的苦楚,更觉自己与谢澈之间,往日之情看似亲密,却原来从未了解过他的伤痛和为难,心中又愧又恨,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想得简单了。你大哥大仇未报,我又怎能让自己牵绊住他的脚步?之前那样的胡闹任性,却枉对他的一番心思了。”说到此处,她轻轻微笑起来,脸庞也有了光彩,柔声说道,“我也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要存心负我。”

夭绍低声道:“苻姐姐,我大哥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如今因你父亲的猜疑和北帝的忌惮,与你的事,怕是……”她停住不说,沉默一刻,又笑道,“过几日我要就要回东朝了,你愿意与我一起南下,去邺都见见阿公吗?”

“南下?”苻子绯嗫嚅着,恍惚良久,才摇了摇头,“我不能随你走。”她抬起双眸,眼中含泪,目光却甚为清澈,微笑看着夭绍,道:“你大哥为国为家可以不顾一切,我虽是女子,但幼承庭训,也知晓家国君父不能背叛的道理。”

家国君父——夭绍未想她的执念在此,怔了片刻,不由苦笑。在这样的四个字面前,任何劝说都是徒劳,于是只得叹息:“纵然不南下,姐姐就真甘愿入宫为妃?”

苻子绯不答,望着窗纱上摇曳不住的婆娑树影,手指抚摸着窗棂,默然中似在思索什么。渐渐地,她眼神空茫,似望向了无尽的远方,忽而一笑道:“东朝,江左……往日听你大哥说起那里的景致,我心中便很向往,只可惜,今生是注定无望啦。”她手指倏地用力,推开窗扇,冷风灌入,案上烛火扑闪几下,光影晕晕晃荡,随即一灭,满室昏暗。

阁楼外,月已西沉,曙光未露,天色黑如沉墨,再透不出一丝光亮。

<h3>(三)</h3>

夭绍回到王府时,已是拂晓。一夜未眠,兼之心中伤感、郁结未消,卧榻后沉沉睡去便不愿再醒,直到黄昏时分,云玳估算着宫宴时辰,不得不入内室将她自榻上拉起。夭绍浑身无力,任侍女挑选了裙裾,描绘了妆容,束起高髻。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又伏案闭目休憩起来。直等商之回府,命人来叫明嘉郡主同去宫中,她才揉着额喝了一杯醒神的甘露,又叮嘱沐奇几句,方自玉璧园出来。

府外车马已备,却未见商之。夭绍撩起车帘想要先上车,目光一瞥车内,脚步止住。只见车厢壁上斜挂着一条细玉杆,其上趴伏着一只飞鹰,灿金色的羽翼,淡绯色的眼眸,雪白尖嘴,神采奕奕不可一世。

夭绍认出这便是去年在云阁见到的商之的飞鹰,笑了一笑,柔声道:“我们见过了。”

那鹰懒洋洋打量她一眼,骄傲扬起脖颈。夭绍只道彼此叙过旧,隔阂已消,便要探身入车中,岂料那飞鹰盯着她,双目精光忽盛,拍翅直袭过来,惊得她忙抽身后退。

“画眉,不得胡闹!”身后一声低喝传来,那飞鹰眸光微敛,展翅在夭绍头顶绕了几圈,才翩然飞去府前黑袍男子的臂上,将系着细竹管的左爪高高举起。

商之取过竹管,淡淡道:“去吧。”

那金翼飞鹰低低嘶啸一声,似有不舍,在商之袖袂上又磨蹭了两下,方才重新展翅,飞扬直冲云翳。

商之看过竹管里的密函,唇边微微一扬,含笑揉碎丝绡。他抬起头,方见夭绍仍站在车旁,仰着头愣愣看着飞鹰消逝的方向,神色怅惘。

“上车吧。”商之上前掀起车帘,在她身边轻声道。

夭绍这才收回目光,转头望着他,红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踌躇又止。

商之声色不动,只握着她的手,将她送入车中。

一路无言,至宫门前天色已暗,数千宫灯煌煌璀璨,更衬得重重殿阙的雍容寂静。两人刚下车,迎面一辆紫绛罽軿车驾缓缓而至,也在宫门前停下。车门打开,仆人伸手扶出一女子,绯色宫裙外罩素色轻纱斗篷,腰佩一枚剔透水苍玉,姿影秀美。听闻仆人在耳旁的低语,那女子在车边静站片刻,慢慢转过头来。

宫灯映照下,玉颜妍丽,明眸深远,正是裴萦。

裴萦不曾在宫门前久留,望了一眼商之,又看向夭绍,浅笑着点了点头,便在仆人的搀扶下,先入了宫门。

夭绍并不知今夜宫宴裴萦会来,初时虽讶异,但转念想起近在咫尺的血苍玉,却是又欢喜又忐忑。

晚宴摆在北苑青云殿。

不同北帝大婚时设宴的瑶光殿,青云殿既无富贵雍容的气象,也无华丽精致的陈设,不过是木石砌成的古朴殿宇,幽致僻静,筑在千顷碧波的一座孤岛上。

夭绍与商之乘舟而去,遥望青云殿,只见殿周珠帘垂散如雨披泄,在数十盏宫灯照耀下,宛若一片明霞御风凌波。

轻舟一行如同仙旅,待上岸后,迎面凉风阵阵、清香扑鼻,愈发让人心旷神怡起来。岛上古树环拥,繁枝参天,时已入夜,林中却有无数的珍禽异兽悠然散步其间,姿态矜持高傲,毫不避忌行人。

夭绍脚步微顿,抚摸其中一只白鹤,流连不走。商之瞧向殿中,见帝后均还未到,于是也不催促,负手一旁,微笑着看她逗玩白鹤。

“我曾经也养了一只鹤。”夭绍坐在道旁矮石上,手轻轻安抚白鹤的背。那鹤贪恋她的温柔,将长长的脖颈伸过去,依偎在她的肩头。夭绍忽怔忡起来,低声道:“鹤老以前也喜欢这样靠着我,可是……如今却不知道它在哪里……”

商之道:“我一个月前却见过鹤老。”

夭绍讶然抬头,商之轻笑道:“其实自九年前起,义垣兄便一直带着鹤老。如今他随着阿彦南下了,想必鹤老此刻也在阿彦身边。”

“是吗?”夭绍抿起唇微笑,目中柔光轻动,望着白鹤,其间思念之色愈见深浓。“我好久没见到他……嗯,它啦……”她微微低下头去,站起身,与白鹤道别。

两人刚要转身入殿,岸边又靠过来两条华舟,舟上有人隔着很远便在不住嬉笑,满岛安静,唯她一人笑声娇憨,此刻刚上岸,便放声喊道:“尚哥哥,明嘉郡主!”

商之二人回头,只见慕容虔夫妇与慕容子野夫妇俱已上岸。晋阳一身淡黄宫裙绣着金色牡丹,临风一站,丽色不胜娇盈。她提着裙裾小跑至夭绍面前,含笑道:“你原来一直没有回东朝啊,可恨子野一直瞒着我,我今天才知道。不然我大婚时一定要要请你入宫赴宴的!”说着又拉起夭绍的手,喜滋滋道,“你送给我和子野的画我很喜欢,那只歇在梧桐树上的凤凰,唔,真是漂亮!”

夭绍也很高兴:“你喜欢便好。”她轻轻放开晋阳的手,与商之一起上前见过慕容虔与云氏。本要欠身礼拜,慕容虔却止住她道:“皇家宫阙,不必行家礼。”那云氏在旁边淡淡一笑,看了夭绍几眼,并不多言。

夭绍从小便知云憬的姑母嫁与了北朝慕容氏,虽则谢、云两族向来交往亲厚,但她出生时云氏早已来到北朝,因此从未见过,只听闻这个云氏闺字徵在,自幼聪慧善决断,举族视为奇才,可惜身为女儿身,空有满腹才华,却不得施展。后来嫁与慕容氏,便再未回过东朝。

夭绍与她今日初见,难免心中好奇,暗暗打量她,只觉她容色果然清丽柔婉,但看向自己时,笑容客气礼到,眉目疏远而淡漠,竟无一丝的亲热之情。夭绍微觉诧异,声色不动,默默退立一旁。

几人说过家常,便往殿中行去。慕容虔与子野、商之在前先走,不免轻声论起朝中政事。晋阳和夭绍陪伴云氏跟随其后,晋阳笑语频频,夭绍偶有和应,云氏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却一言不发,目光望着林中深处,若有所思。

一路上但凡晋阳经过处,林中鸟兽无不惊退四散,晋阳跺脚竖眉,佯怒道:“本公主有那么可怕?”

夭绍一笑不言,云氏柔声道:“你呀,它们还不是被你小时候折腾怕了。”

晋阳撅起嘴,不以为然:“本公主自幼爱怜它们,何曾折腾过?”

云氏悠悠道:“你小时候来岛上玩,动辄会将它们捉拿回自己宫中,细银链锁着,金丝笼困着,说是爱怜,不如说是从此囚禁了它们。须知它们和人也一样,是要自由和自在的,虽本性纯良,但倘若被关琐的时间长了,忿恨怨怼之心难免而生,你也不要太过埋怨它们。更何况,每物都有自己的生存喜好,安身哪处便是哪处,何故要四处奔波不停,不仅乱了自己的道路,也乱了别人的生活,若是惹得事小还能原谅,倘若事大,那便是要变天啦。”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晋阳听前几句时还不住点头,面有愧色,待听到后面,便开始茫然,蹙眉撒娇:“娘亲说什么呢?晋阳都听糊涂啦。”

云氏挽住她的手,含笑轻拍:“我是唠叨了点,你也不用细听。公主尚幼,且身处皇家,这些道理本也不需要知晓的。”言罢侧首看了看夭绍,轻轻道,“不过听说郡主自小聪慧,又得沈太后和舜华姐姐多年教导,人情世故自是通晓,想必是能明白我的话的,是不是?”

夭绍方才看她神色本就心觉异样,后来听她开口说话,便细心留意听了。她自幼遭逢大难,如今又南北奔波,历经了不少事,自能听出云氏是话中有话。只是云氏的言语乍然而至,她隐隐约约觉得是在责苛自己,但问责从何而至,她一时却理不清头绪。

此刻云氏问话,她只得如实道:“夭绍惭愧,并不能知晓伯母的言中深意。不过伯母的话,夭绍会记在心中。”

“如此便好。”云氏轻笑颔首,携着晋阳,先踏上了石阶,走入青云殿中。

夭绍揣思着云氏的话,脚下踟蹰,有意落在诸人身后。待她入殿时,晋阳正拉着先到的裴萦絮叨不休,云氏与慕容虔坐于左侧首席,夫妇二人含笑低语,像在商谈什么。慕容子野坐在离晋阳不远处,微笑支颐,望着晋阳的一笑一颦,眸中满是温柔缱绻之意。

席上不曾见到商之,夭绍也没有多寻,自找了一处空席坐下。殿中侍女随即奉上一盏热茶汤,青云殿处在水泽岛上,入夜湿寒,夭绍在林中深处待得久了,此刻确有些冷意,低头饮了几口热茶汤,平稳住心神,才抬头看向对面。

殿中与殿外一般,灯烛不多,却有无数珠帘悬挂周壁,映得满殿光彩柔和温润。夭绍目光落在裴萦的面庞上,凝视一刻,微微惊讶起来。

适才宫门外匆匆一瞥不曾发觉,此刻在炫目的珠光下,夭绍方看清裴萦一反往日柔弱的病态,肌肤光洁明亮,眉目神采焕发,端是十分健康动人的模样。而裴萦与晋阳笑谈时,也非素日弱不禁风的袅然之态,双颊绯色晕染,那样绮丽的颜色,绝非脂粉可敷成。

裴萦病恙痊愈了吗?夭绍甚为疑惑。

而另一边,晋阳虽与裴萦说着话,但被一旁慕容子野那样盯着看,多半有些心不在焉,不时侧首瞪一眼慕容子野,神色娇嗔,目中却尽是害羞与欢喜。慕容子野被她瞪得多了,傲气一起,斜睨起双眸,掉开视线,专心致志欣赏起殿外水光。

裴萦目睹他二人这样难掩的柔情蜜意,好笑的同时心头却是一酸,掩袖执盏,抿了抿茶汤。待放下茶盏,却见晋阳正瞧着自己的脸发怔,裴萦笑道:“你又发什么傻?”

晋阳上上下下仔细瞧她,“啧啧”道:“萦姐姐这次自华清宫回来,似乎身体大好了。我们聊了这么久,你还这样有精神……”说着目光一闪,凑上前,悄声道,“是不是因为血苍玉啊?”

裴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一旁慕容子野却转过头来,望着裴萦的眉眼,愣愣出神。

晋阳拾起一颗果子扔向他,恼道:“不许这样看!”

慕容子野皱了皱眉,慢慢转开视线,然脚底却似有寒气浮起,面色渐渐发白。晋阳哼道:“又装模作样了!”甩了头,不去理睬他。

裴萦却若有所觉,看了慕容子野一眼,蹙眉思了片刻,微微抬起双目,眸光有意无意看向殿中一隅,望了一会,又垂首沉思。

殿中乐声不绝,孤身坐在对面的夭绍自不闻他们的对话,此刻见诸人神色异样,又见裴萦望着殿中角落像有所感,便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那里的光线比殿中任何一处都要黯淡些,从她这边的方向看过去,更是背光模糊,可那袭黑袍却正在那里,修长的身影静静倚着身后的栏杆,孤单而又淡漠。

夭绍下意识便想去他身边,刚要站起,脑中却忽地浮现云氏的话,心念微动,又慢慢坐下来。

<h3>(四)</h3>

酉时过半,宫侍方簇拥着帝后、裴媛君及司马皇室几位老亲王至青云殿。殿中乐止,商之这才自角落里起身,在夭绍身边坐下。夭绍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忧虑伤愁之态,便没有再多言。

酒宴伊始,诸人举杯敬酒北帝,恭贺得胜之喜。夭绍听他们祝词方知道,原来谢澈昨夜已攻下咸阳,且领兵与赵王所部连成一线,将攻夺斜谷关。胜报今日午后到达宫中,中原战场的形势至此乾坤已转,司马豫龙心大慰,宴上杯到不拒,连饮数斛,确是得志踌躇的喜悦。

三巡过后,诸人言词渐无拘束。因是战时,又是家宴,宾客只这十数人,顾忌甚少,且宴上只有丝弦助兴,并无以往的纤歌飞舞,气氛颇为清雅和睦。君臣之间又因战胜之喜,言笑晏晏,一时相谈甚欢。

满座谈论的都是北朝诸事,夭绍身为局外人,对朝政并不感兴趣,对他们谈话充耳不闻,只默默饮酒,于心中徘徊的除了血苍玉外,便只有明妤。

她已许久未见明妤,今夜难得再见,关切之情自是不言而喻,不时便抬眸往龙案旁瞧一瞧。明妤容色照人,笑颜依旧,似乎比大婚前还要丰腴了不少,夭绍望着心中渐安。而后又目睹北帝对明妤的关切温柔,两人对视时,其间情意深藏。这样的亲厚依恋,绝非做戏可得,夭绍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暗自替明妤欢喜。

“酒壶便放这吧。”忽听身旁商之道。

斟酒的侍女依言放下酒壶,退到一旁。夭绍这才发觉今夜宴上商之沉默寡言得很,除了先前的敬酒,此后除非北帝询问,再未多说一句话。夭绍身子微倾,在商之伸手之前,轻轻拿起酒壶,放在自己这边。

商之一怔,夭绍轻道:“你已喝得太多了。”说着,倒了一杯自己饮的花露,递至他面前。

商之微微笑了笑,接过花露饮下。

“我有事要问你。”夭绍低声道。

“什么?”

“我看萦郡主气色甚好,像是病愈了。”夭绍道,“你医术了得,帮我瞧瞧,她是不是大好了?”

商之望了一眼正与裴媛君说话的裴萦,淡淡道:“是,她已痊愈了。”

“那就好。”夭绍由衷欣喜,“先前我还担心拿走了血苍玉她的身体不能治愈,如今她已病好了,那我拿血苍玉回江左,就安心多了。”

她自顾欢喜,却不曾发觉身旁商之缓缓放下了手中玉杯,紧抿双唇,目中哀伤已然深浓。

宴至酣时,北帝兴起,令移宴殿外,于空旷的玉台上对月饮酒。内侍闻命忙在殿外拾掇案席,不一刻,便恭请诸人外间饮宴。

诸人围拢玉台上,头顶冰轮圆月,脚踏葱郁丛林,眼望冷波汩汩无边无尽,远处更有横山黛色半遮天幕,景致之妙,足以醉人。

夭绍至此心境也不同方才,夜下当风,望着月生白浪,烟波浩渺,亦觉畅怀。耳边又听慕容子野正轻声念着东朝名士的诗词给晋阳听,夭绍不由自主地便想起往年在东山时,若逢此夜此景,父辈们必然是聚集一处,曲水流觞,无限风雅。那时自己尚幼,父亲不愿带上自己这个累赘,她每每只尾随阿彦身后,扮作小书童,悄悄地去参加名士之宴。她总是躲在暗处看众人各显风采,前几次倒也无事,只永贞四年的上巳之日,自己稍稍往前站了站,未料那觞就流到了面前。记得自己那时目瞪口呆,旁人却无一分愕然,纷纷笑请自己做诗一首。惶恐之下诗赋如何能出,她只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下涨红了脸,夺了阿彦手里的笛子,横笛一曲,灌了一杯酒,便逃之夭夭。

而后,她生平第一次酒醉,走了没多远便头昏眼花,卧倒路途。幸亏郗彦随后而至,将她背回家中。

想到此处,她眉梢一柔,笑意漾在唇角,再挥之不去。

正沉浸在往事中时,耳边忽传入一人清冷柔婉的声音:“今夜景色既美,喜事也多,若无佳曲相伴,倒也可惜。明嘉郡主,你说是不是?”

夭绍望着端坐高处的裴媛君,微笑道:“北朝宫中的乐师技艺已极好,今晚的曲子也都很应景。”

月色下,裴媛君秀目澄明,缓缓摇了摇头,道:“他们这些不过是凡间俗乐罢了。前几日哀家倒听一位大臣提起,他去年前往东朝迎亲,曾听郡主奏了一曲《浪击青云》,堪称天外之音。今夜若有幸,哀家倒想一闻那首琴曲的风采。”

夭绍闻言怔了怔,待要婉拒时,却听云氏已柔声道:“太后,那曲子妾身曾听过,好是极好,但音调铿锵雄浑,却是阵前曲,并不适宜今夜赏月。若太后真想听天外之音,妾身倒有一个建议。”

裴媛君道:“云姐姐请说。”

云氏笑道:“明嘉郡主在江左自是琴技无双,尚儿在北朝又何尝不是精于乐理的第一人。不如今夜让他们合奏一曲,琴笛成双,应也不俗。太后意下如何?”

裴媛君看了眼云氏,声色不动:“既是云姐姐的主意,哀家自无异议。只是不知尚王爷能否纡尊降贵,为哀家等奏上一曲?”

云氏望着商之道:“今夜既贺陛下得胜大喜,又贺公主与子野新婚,尚儿自当乐意的。”

话语落下,商之与夭绍还未言语,晋阳已抚掌笑道:“娘亲的主意甚好,我也早听说明嘉郡主的琴曲传神,只是不曾一闻,若今夜能和尚哥哥合奏,怕真的是仙曲下凡了。皇兄,你说是不是?”

司马豫微笑不语,看着商之二人,眸色渐深。举座宾客这时也都望了过来,目中皆含期盼之意。

事已至此,夭绍和商之再无推搪的可能。一旁早有内侍将琴案抬了过来,摆在玉台临水一角。夭绍起身一礼,坐了过去,伸手调了调琴弦,对商之微微颔首。

商之站在她身边,将宋玉笛送至唇边,吐气而出,引出曲调。

笛声悠扬婉转,如细雨扑洒、春风绕身,夜风中绵绵散开。夭绍唇角一弯,看了看商之,正见他也低头望着自己,眸中含笑。

这是年少时他谱写给她的曲目之一,二人虽从未合奏过,但年少所练,却是熟敛在心。

夭绍手腕轻动,琴声随笛音缓缓而起,清丽柔软,似莺鸟低低鸣唱、树木簌簌摇曳。琴笛旋绕,契合了一段,而后音色愈行愈阔,一时晴朗如旭日照空,百里竹林潇澈无限,千里花海明媚不尽。再之后音色陡转低沉,宛若江河汤汤流荡、山川巍巍而行,俯望风景如画,山河无涯,令人顿生畅快平生的恣意。

一曲终了,夭绍待要将手收回,却听笛音又是一转,曲声轻柔欢快,一如低低倾诉,又如喁喁私语,缠绵悱恻,浓情之处更是难以离舍,听得她心弦一颤,忙抬起头。

而他却背对着她,面对清池,黑袍飞动,如挽轻云——

正如那次在邙山悬崖边,他第一次以宋玉笛吹奏这首曲子时,她望见他的背影。

诸人本正沉迷于浑似天籁的琴笛合奏中不能自拔,忽听琴声不再而笛音独奏,不由都讶异望过来。夭绍垂首,指尖按着琴弦。她坐在灯火零星处,神情模糊不辨。座中诸人望着她,正自不解时,那琴音却终于缓缓逸出,柔和明丽,渐渐与笛声融和一处。

“确是天外之音。”曲罢,司马豫轻声而叹,意犹未尽。

满座嗟叹,纷纷称赞二人天衣无缝的配合。而在玉台一角的两人,却已置身事外,长久静默无声。

“归座吧。”半晌,商之轻轻启唇,黑袍一转,已先离开。

众人品乐赏月不察时,一名内侍悄步至宴上,在慕容虔耳边低语几句。慕容虔面容一紧,立即起身,于司马豫身边轻道:“前朝传来西北战报,请陛下移步偏殿。”

司马豫闻言笑颜微敛,为免打扰裴媛君与明妤的兴致,并无多话,起身离席,与慕容虔快步走去偏殿。

北帝一走,席间气氛更松动闲散了些。裴媛君与诸亲王闲聊逸事,明妤与云氏在旁静静倾听,晋阳席上多饮了几杯,此刻微有曛醉,伏在案上看向慕容子野,吃吃而笑。

裴萦独坐了一会,望着离席凭栏而立的商之,想了想,提步走去。

“尚王爷,”她站在商之身后,轻声道,“慕容王爷方才对陛下说是西北战事,你不去偏殿看看是来了什么战报?”

“自是得胜的消息。”商之淡然道,转过身看着她。

裴萦目光微动:“看来你又是早知晓了。”

商之笑了笑,没有答话。裴萦望了他一会,将背在身后的手举至身前,捧着一个锦盒,递给他:“叔父让我给你的。”

商之接过,并不打开锦盒,目色极深,喜哀不明。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血苍玉乃上古灵药,郡主能够割爱,尚感激不尽。”

“不必了。”裴萦神情冷淡,声音却一如既往的轻柔,“听叔父说,这血苍玉为我裴氏换来不少好处,物有所值。而今我也病愈了,留着这枚血苍玉在身边,也无多大用处。”

这枚……

果然。商之心中隐恸,唇边却微微一扬:“你的身体……”

裴萦一笑:“前几日在华清宫,姑母派了御医用血苍玉调药。此玉果然灵性,我如今病已痊愈,也无须尚王爷再挂心。”她目色如水,在他眉目间再端详了一霎,而后款款转身,并无半分留恋般,自回席上。

商之紧攥锦盒,转过头朝玉台的角落望过去,夭绍仍一人站在那里。台下柳枝轻拂,牵动她单薄的裙裾,她孤身面对清池,默默凝望水波流动。暗淡的灯火下,那身影竟是纤弱至此。

偏殿,司马豫看完战报,立于窗旁,良久无话。慕容虔却是甚喜,道:“陛下,西北阳武关已夺,金城可望,姚融被逼西郡一隅。东北柔然已与我朝签下盟约,西南羌胡也忙于内乱,姚融无人可依,待不日夺回金城,姚融便是必败困局。陛下还有何可烦忧的?”

司马豫抬起双目,薄唇微扬,笑意并不舒朗。

“确是极好的消息。”他合起战报,扶了扶额,烛光下黑瞳如墨,深邃难测,“朕怕是适才酒饮得太多,又逢好事连番而至,有些失态了。”

他坐于御榻上沉吟一会,又道:“传命去西北,命拓拔轩领军暂守陇右,金城不需急夺,待赵王与车邪攻下斜谷关,三军会师,再一并剿灭姚氏叛逆,如此胜券才大。”

慕容虔闻言却不动,轻轻皱了皱眉。

司马豫道:“怎么?”

“陛下,”慕容虔揖手禀道,“西北战马缺乏,粮草已两月未按时到达。若不能速战速决,云中屯粮匮乏,鲜卑将士恐怕支撑不过半月。”

司马豫微怒,低声斥道:“苻景略竟还未派粮至西北?明日朝上朕会亲自提醒他。”

慕容虔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垂首道:“谢陛下。”

司马豫放下战报,端起茶盏抿了两口。茶汤苦涩,竟是好不容易才咽入喉中。一时他又想起件事,言道:“朕前几日听人说,鲜卑部这次之所以能战无不胜,皆赖军中从天而降的一位军师,白衣白发,虽是瞎盲之人,但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却是无所不通,堪称神人。”

“神人?”慕容虔莞尔,“是谁这般谣传?陛下,那军师你幼时自当熟悉的,他是臣的兄长,也是陛下十四年前的丞相。”

“慕容华?难怪……”司马豫恍然大悟,笑道,“朕许久不曾见他了。”沉吟片刻,道,“传旨命慕容华回朝,朕在治国军政上有诸多疑难,要求教于他。想当年父皇遗命令他为首辅,也是叫他终身辅佐朕的意思。朕这要求,不算强人所难吧?”

慕容虔摇头道:“陛下言重了,臣这便让人接兄长回洛都。”

至此,北帝如释重负,君臣二人再至殿外,说了西北战报的喜讯。诸人闻之恭贺不迭,玉台上又是一片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夭绍归座后,望见商之手边的锦盒,想到方才她转头时恍惚是看到裴萦与他在一处说话,心念一动,一时的喜极仿佛是身置云霄间,问道:“那是血苍玉?”

商之点点头:“是。”

“我看看可以吗?”她虽勉力克制着激荡的情绪,声音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伸手将要拿过锦盒,不料商之却忽然将锦盒按住。夭绍抬起头,身旁宫灯明亮,两人距离又如此之近,她看得清楚,他的面色比先前大有异常,竟透着些许青白,连那双一贯清冷刚毅的凤目,此刻也凄茫黯沉了几分。

“怎么了?”她看着他,心底隐生不祥的预感,“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