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灵壁之围(2 / 2)

苍壁书 青林之初 11862 字 2024-02-18

“郡王莫要怪他……”苏妩冷汗满额,直了直身子,虚弱开口道,“是我不好,我激他懦弱无胆,他才去放火的。”

“别乱动!”谢粲轻声斥道,“你还有伤。”

苏妩一脸委屈,辩解道:“我还不是为了你……”

谢粲皱眉,将她放到山外的坐骑上,而后跪到萧少卿面前,请罪道:“末将一时冲动,违了元帅临行所嘱的军规。请元帅责罚!”

萧少卿声色不动,俯眸望着他:“你可知军中违军令者是何罪?”

谢粲咬牙道:“斩首。”

“郡王!”颜谟与魏让皆是大惊,单膝下跪道,“请郡王饶了小侯爷。”

一旁的苏妩也吓得从马背上滚下来,背上的伤口触地剧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哀声道:“郡王,求求你,是阿妩贪玩,不怪东阳侯。”

萧少卿对几人的求情置若罔闻,只盯着谢粲道:“你可有话说?”

谢粲抬起头道:“元帅,末将今日这把火虽放得莽撞,但南蜀粮草受损,祖偃的大军得以维持的时日更是不多,且经此挑衅,明日南蜀必将大军出动,前攻孟津。末将虽犯过错,但求戴罪立功,甘为元帅前锋,驱逐夷蛮。”

“还不算糊涂到家。”萧少卿冷笑一声,“明日战场上对敌时,要记得你今夜说的话。”

谢粲起身抱拳,一脸决然:“末将知道。”转过身抱起苏妩,将她再度放回坐骑的马鞍上,为免她又摔下,他也纵身上了马背,将她圈在怀中。

萧少卿这时才看向魏让:“魏叔,南蜀那边可有人发现你们逃匿的路线?”

“未曾,追兵数十,皆已灭口。”

萧少卿彻底放下心,一丝细微的笑意掠过眸间深处,飞身上了马背:“回营。”

<h3>(四)</h3>

中军深夜升帐,众将军听闻了谢粲从对岸带回的消息,有些不明所以。萧少卿也不着急,命诸将帐中静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一校尉入帐送来前方斥候的密报:“南蜀星夜调兵,火把映天,战舰漫江,左路大营四万将士尽数而出。两万水军,两万精骑,皆在缮修器械,逐次登舟。”

“南蜀这却是要大举渡河抢攻了?”将军们倒无忐忑,凭着午后一战大胜的底气,俱是笑道,“那群蛮人却是忘记了去年水淹苍梧的教训了!便让他渡江,我们有郡王坐镇,南蜀这群蛮兵他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便杀一双!”

诸将纷纷嚷着请命,萧少卿背对诸人望着帐中悬挂的战图,只是沉默不语。一旁,颜谟与顾峤也是一派沉稳镇定,颜谟手指轻抚茶盏边缘,轻笑:“除了水军还有两万精骑,祖偃此番倒是存了必夺孟津的架势。”

顾峤则在旁沉吟着:“左路大军……领将正为淳于岧、夏侯雍。”

“夏侯雍?”提起那位南蜀的小魔君,诸将当中顿时有几人微变了脸色。萧少卿眼角余光瞥过诸人,帐中众将谈论敌军阵势时,唯见谢粲端在席案之后,面容无惧,目光坚定,身姿稳如山石,一动不动。

萧少卿扬了唇角悄然一笑,又敛容察看战图,等待半晌,在诸将的交谈由激烈归于沉寂时,他才转过身道:“顾峤听命。”

顾峤忙离席跪于帅案前:“末将在。”

“起兵拔营,连夜退五十里,屯守石夔关。”

顾峤和颜谟这时方领会到诱敌之策所用何处,两人对视一笑,顾峤接过令箭,领命出帐,自去打点一切。只是帐中其余诸将却是吃惊不小,纷纷站起身道:“战都还未打,为何要退兵?”

谢粲更是讶然,疾走几步逼近帅案,哑着声音道:“元帅,我愿去前线领兵血战蜀兵,如今却不能为了我的错,而弃守孟津。”

“你也知道是你的过错?”萧少卿容色冷淡,徐徐道,“我再重复一遍,全军退出孟津,屯守石夔关,避蜀军求胜之切的锋芒,谋定而后动。”他话语略微一顿,望着帐中众将军,又道,“孟津今日虽失,不出三日我必能夺回。若再有非议军令蛊惑军心者,斩首示众。”

“是。”诸将只得俯首听命。

万余兵众于暗夜中急速退军,月色虽残,初时仍有凉光洒照,山岭间行军有如游蛇飞动,悄无声息。火把于风中飘摇,耀出了那一张张面庞上颓然的神色,轻微的叹息声中蕴藏的怨怼不甘如同浓雾在山间升腾,空中渐有浓云浮蔽。时将破晓时,层云遮日,落下绵绵细雨。等全军退入石夔关后,细雨转大,铺天盖地溢入灵壁山脉的丛林山岩。

蜀兵于辰时登岸,萧少卿站于石夔关城楼之顶,望着远处浅滩上密麻麻荫蔽天色的铠甲战马,低低叹出一口气。

“颜谟。”他于空无一人的城楼中出声道。

一道白影果然自楼外闪入,应道:“末将在。”

“听见笑声了吗?”萧少卿的面容隐在雨雾之中,朦胧恍惚,不可深究。

“是,”颜谟沉声道,“蜀兵登岸,发现一座空无一人的孟津险关,而且是他们觊觎了数十年不曾能踏上寸土的东朝,狂喜之情可想而知。”

“救国诛贼,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义者无敌,骄者先灭。且让他们笑吧,待过了今夜,便只能沦为哭诉无处的冤魂了。”萧少卿一字一字缓缓出唇,语声淡凉,言词无温。颜谟听着,只觉一股阴森之意莫名侵体,让他不寒而栗。

两人在楼顶上静默遥望,半个时辰内,南蜀四万劲卒已悉数涌入孟津,辕门前飞扯起无数灿金旗帜,即便山林间水雾弥罩,放眼险山狭持的尽头,却见青黛葱茏的山岩也在这般飞扬的气焰下黯然失色。

想南蜀正是军心鼎沸之际,山谷间却微微回荡起肃重急促的鼓声,又接连着十几声鸣镝利箭惊风振响,生生压下漫野隆生的欢笑。浅滩上顿时陷入一片悄寂,孟津十里方圆只可见甲衣如墨云移动,陈兵布阵,安营扎寨,再无半分浮躁的声响,连方才仰天嘶啸的战马也在这般的肃穆下伏地喘息。

蜀军于转瞬间的变动不禁令颜谟倒吸冷气,叹道:“这次祖偃左营倾巢而出,淳于岧老成持重,治军严整,夏侯雍勇冠三军,年少气盛,两人联手而至,确实不可小觑。”

“颜兄是否过于抬高对方了?”萧少卿淡然一笑,“凡人必有短处。淳于岧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夏侯雍性促狭,虽骁勇,却不可独任。两人分一领军,或可独霸一方,如今两人同领军,一人专而无谋,一人果而自用,势不相容,必生内讧。依我猜测,淳于岧为求万全之稳,必将屯军孟津安守不出,以待祖偃大军渡河,再行战事。只是夏侯雍却目中无人、求功心切,定然会率铁骑出营前袭石夔关,以建进取东朝的头功。”

颜谟思了顷刻,道:“若蜀军安守孟津,等祖偃大军一至,十二万甲兵势如滔河,我军将无一分胜算。”

“说得正是。”

颜谟又道:“但若夏侯雍此刻领铁骑来犯,我军也是势单力薄,更何况天下大雨,雾气弥山不是战斗的时机,怕胜算也不大。”

萧少卿浅浅颔首:“颜兄忧虑无虚。”

眼前形势仿佛毫无退路,颜谟怔了一怔,望着萧少卿沉静的面容,却又笑起来:“可郡王昨夜所言三日夺回孟津之言,不该仅仅是为了抚慰军心。”

萧少卿道:“我此生从不妄语。”他转过头,容色沉静如玉之清美,笑道,“颜将军,可还记得昨夜紫桑山上之言?”

“当然。”

“我若只给你五千步卒,你可敢行一趟南蜀?”

“五千?”颜谟笑了笑,“足够了。”他正色退后一步,单膝跪地:“请郡王示下。”

萧少卿却突然不语,看了他一会,才道:“你可知此行偷袭所图为何?”

“声东击西。”颜谟道,“末将所领五千士卒一旦入蜀地,必要血战到底,以此拖延祖偃大军登岸,让郡王有夺回孟津的时间。”他儒雅的面容因气血澎湃而微微泛红,细目流光,如金石之色,话更是说得一派慨然大义,仿佛是赴难之前的决绝。

“你以为是要一去不返了?”萧少卿失笑,摇了摇头,“方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颜谟不解抬头,萧少卿道:“此去偷袭益宁后方确是声东击西之计,只不过那五千兵卒却不是随你去送性命的。”

他转过身指着墙壁上的地图,指尖轻挪,解释道:“若夏侯雍要来攻石夔关,乘士气之盛,午时之前必将陈兵关外。一旦他贸然来袭,祖偃在益宁定会坐不住,即便今日大雨大雾,他也将提前率大军渡河。颜将军熟知南蜀地形,且今日蜀营一为大胜、二为渡江,戒备防线等等必然不比往日的无懈可击,你领兵自紫桑出发到益宁后,暂寻一处隐蔽山野藏身。待祖偃大军的战舰渡河一半,你率兵抄袭蜀军后方。五千人马虽少,但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必然大乱蜀军阵营。祖偃若得知益宁受袭,不会不退兵援战。届时,颜将军却不可恋战,趁此间慌乱逃回紫桑。一旦逃回,即刻燃木筏以阻河流、毁大石封锁山脉。若一切进展顺利,那时该是入夜时分,颜将军不必退回石夔关,马不停蹄,直奔孟津。”

一番话说得颜谟醍醐灌顶,忙揖手道:“末将领命。”

“辰时已过半了……”萧少卿瞥了眼楼中铜漏,又掉过头望着眼前雨帘,“我已命顾老将军挑选了五千精悍士卒聚集于剑南壁下,此刻只等颜将军誓师出征。”

颜谟毫无迟疑,起身道:“末将告辞。”出了城楼提过亲兵手中所执的银枪,飞身跃上马背,白袍振飞风雨中,急奔剑南壁。

<h3>(五)</h3>

夏侯雍兵出神速,巳时刚过,顾峤站于剑南壁上,方目送颜谟所率的五千兵卒在灌木深林中隐没不见,还未转身歇口气,便闻一声锐利的号角倏然捅破云雾,继而再起雷霆般飞泻千里的鼓声,仿佛催魂夺命的符咒,群山回荡,江水震鸣。

满耳振聋发聩,顾峤身旁几名士卒不住颤抖,连带脚下的大石,也似不堪千军万马的咆哮,摇摇欲崩。

蜀军来袭!

顾峤面容一变,急急转身,赶至石夔关城楼,登于高处放眼一望:只见前方近三十里狭窄的山道间黑甲罩雾,在踏地腾起的战马下似妖云般飞袭而至。停于十五里外唯一一处在蛮山之地间开阔的平野,横陈纵列,摆开决战的架势。

顾峤眯起眼眸,努力透过迷蒙白雾打量远处层叠无穷的寒刀铠甲,不无忧忡道:“蜀军左营的两万精骑,怕是尽数出动了。”

“元帅,我们可要应战?”听闻动静匆忙赶来的谢粲也是心惊,急声询问萧少卿。

“以石夔的险恶地势,夏侯渊再逞匹夫之勇,也绝不敢踏进此间五里之内,”萧少卿道,“他们所求的,不过同于百年之前南蜀大胜太祖帝的战术。”

“什么战术?”

顾峤道:“郡王说的是激将之法。百年前我军大败,正是被蜀军污言秽语所激,大军被他们诱出石夔关外,中了围歼,几乎全灭。”

“激将?”谢粲看了眼萧少卿,抿紧双唇,不再请战。

城楼上诸人无声,城楼之后的关内,诸将军仍在淋雨操练士兵。

约莫盏茶的功夫后,蜀军缓缓推进五里,在急险窄深的山口,又停步不前。谢粲等了半晌不见蜀军动静,忍不住笑起来:“果然如姐夫所说,那夏侯雍却也是如此胆小,不敢再度前进。”一撇头,见萧少卿微蹙双眉,望着自己的目光略起冷意,方意识到刚才的失言,摸摸脑袋,讪然一笑。

此一刹那,雨雾中约莫百骑驰出,到石夔关外一里,放肆叫嚣骂喝起来。

迸出唇舌的无非是一些入耳不堪的话语,城楼上诸人只当未听,弓箭手引箭于垛口旁,铀光森冷,直对城下。萧少卿环顾左右地势,目色一闪,唤过顾峤,低声嘱咐了几句。

“是。”顾峤当即抱拳退出。

关外行诱敌之计的蜀兵谩骂不绝,谢粲纵是深明其间另有图谋,但少年心性、血气方刚,心中仍觉难以忍受。正竭力压抑着怒火时,不妨城楼上的一位箭手手指未稳,一箭离弦而出,弓箭雨天受潮,箭影于雨雾下并未射远,飘摇直坠,落入关外深涧。蜀兵因此无不放声大笑,讥讽嘲弄,愈发无状。谢粲冷笑不已,抚弄着背上箭囊的手指已在震怒中微微发颤。

站于他身旁一直声息悄静的萧少卿于终于轻笑出声:“敢嘲我军弓箭无力?七郎。”

“在。”

“你的长御弓呢?”

“正等元帅的吩咐,蠢蠢欲动呢。”谢粲朗声笑道,取了沐狄双手所捧的数百斤玄铁沉弓,引箭满弦,一箭飞出,铿然一声,射落为首一佐将。

相距一里之外,雨雾之下,箭术竟是如此精准!

萧少卿低声道了句“好”。谢粲难得承他夸赞,得意之下,又摸出五支羽箭,见萧少卿并无阻拦之意,便索性凭着勃起妄升的杀意,箭箭射落蜀兵,绝无虚发。城楼上诸士卒纷纷呼喝起来,连带夹关两壁上也荡出无数喝彩声。

“右卫将军!右卫将军!”

忽起的巍巍欢喝似天际滔河,直扑而下,一波胜似一波。谢粲于这般的欢腾中顿生飘然,待转过头望向城关两侧,却见绝壁上的林木间无数旗帜飞舞,雪白的甲衣立于青郁山岭中,彼连相接,似无垠的流云。

谢粲目瞪口呆:“哪里来这么多的士兵?”

蜀兵更是觉得触目惊心,失色愣神一霎,忙拍马逃回十里外的阵中。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蜀军再退关外五里。

“又退兵!”谢粲拍掌大笑,“如此的进进退退,士气再盛,也不经如此折腾!”欢喜时仍不忘请教萧少卿,“少卿大哥,我们可是来了援军?有多少人马?”

“疑兵之计而已,”萧少卿漫不经心道,“援军是有,尚未到达。”不等谢粲再问,他揉着额叹了口气,“如今总算是可以坐下来喝口茶,小憩片刻了。”他淡然转身,再不管关外形势,也不顾谢粲满心的疑惑,下了城楼,遇见回程复命的顾峤,吩咐道:“传令全军,未时之前于营中休憩养神,未时之后,饱餐出师!”

“是!”

过了午时,雨势渐小,山间雾气不减,天色仍是晦昧不明。被方才一阵排山倒海的呼喝所震慑,兼斥候也捉摸不清石夔关里东朝究竟有多少人马,南蜀小将夏侯雍又受淳于岧派来的副将牵制,只得按兵不动,另派人回孟津请援。

淳于岧眼下并无夺取石夔关的心思,一面敷衍夏侯雍,一面急遣哨兵请祖偃渡江压阵。迫在眉睫的一场战事就此受阻,山野似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平和,然而悄然的杀意却是风起云涌,藏于迷离雨雾下,不见声色地侵蚀人心。

未时,颜谟领着五千士卒于紫桑悄无声息潜入南蜀,飞鸽带着密信传至石夔关时,谢粲正一脸不甘地立于帅帐间,忿忿道:“要我出战当然行!即便只有两千骑兵对阵南蜀,我也无惧!可元帅却仅要我虚晃一枪便不战而逃,那不是成了让天下人嘲笑的懦夫了?”

“小侯爷……”顾峤忍不住起身想劝,却被萧少卿扬手止住。

萧少卿看过信鸽带来的密函,对帐中诸将道:“颜将军已领着五千劲卒潜入益宁城外的山脉,祖偃大军已在筹备战舰,半个时辰之后,即将渡河。我们这边的战事也不可延迟了,必须与颜谟前后呼应,方不至于惨败。”

诸将均道“是”。萧少卿转眸看着谢粲:“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愿不愿领两千骑兵为先锋?”

谢粲小声辩驳道:“这不是先锋,先锋不战而逃,算什么先锋……”

“我只问你,愿,还是不愿?”萧少卿厉喝道。

谢粲咬了咬唇,目光倔强,一脸不服:“我为何不能与夏侯雍堂然对敌?为何要佯败而逃?”

“你倒觉得委屈了?”萧少卿冷笑道,“我军如今不过八千人众,给你前去对敌的两千骑兵为最精悍善战的士卒,但你们要面对的,却是两万蜀兵。以一挡十,即便你与夏侯雍对敌不败,你成了勇者,那两千士卒对着如狼似虎、断续不绝的蜀兵,又该如何活命?”

谢粲垂首不语,萧少卿透出口气,放平了声音道:“何况昨日全军弃守孟津撤至石夔关全因你一念之私烧了粮草,从而惊动了蜀军所致。你昨夜说的戴罪立功,便是这般的行为?斩你的头我没什么可惜,只可怜你的阿姐,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是这般的任性坏事,该如何伤心,你想过没有?”

阿姐?谢粲身子一颤,脸庞渐渐透出青白之色来,抬起双眸望着萧少卿,半晌,方慢慢启唇:“末将——”他咬紧牙关,屈膝而拜,“末将领命。”

“未时三刻出关迎战夏侯雍,佯败而退,引兵入灵壁西南丛岭。”萧少卿离案至谢粲身前,递出军令,低声嘱咐道,“切记不可恋战!退一步山河得保,若再任性,无人可救孟津。”

“是!绝不负元帅之命。”谢粲接过军令,扬氅而起,大步出帐。

萧少卿看着他远去,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转过身道:“顾将军,你领步卒两千,自关外两侧的山林进军,逼近蜀军,但不可靠近,为七郎断后。”

“末将领命。”顾峤疾步离帐。

“其余诸将领三千铁骑,入夜之后,待对岸祖偃军乱之际,随我奔袭孟津!”

“得令!”

<h3>(六)</h3>

此时近暮,雨丝滑过绿叶枝头,淅沥声渐渐止消。阴霾云色压伏苍穹,自江面吹入谷中的山风愈见锐利阴冷,雾气浓浓飞散山野,百步内仅大致可见山棱之轮廓。

夏侯雍领着两万骑兵驻于雨天下一整日,不敢冒进,又不见援兵,士气逐渐消沉。等至未时,孟津后方甚至连膳食也未曾送来,诸将士又冷又饿,疲惫不已,阵势再无初发时的恢弘。未时三刻后,又一哨兵自孟津前来,于夏侯雍面前禀道:“夏侯将军,淳于将军说三殿下即将渡江至孟津,今日雾大不利战事,请将军先行回营……等殿下来了,再图后事也不迟。”

此话无疑给两万大军一个安然退兵的台阶,先前随军诸将还惧于主将的威仪,一时不敢怨言,此刻却因淳于岧的传话而无不心动,纷纷上前劝说夏侯雍退兵。

眼见夏侯雍犹自踌躇难决,一将军上前跪谏道:“敌方主帅是豫章郡王萧少卿,其风姿之秀、智谋之深可说是东朝年轻俊杰中第一人。去年岷江大战,此人为殷桓帐下前锋,决堤引水淹没苍梧城,屠我十万兵众。不说他百变莫测的军法,便说他的名字,一旦阵前报上,足以让三军为之胆惊恐慌。”

“哼!”夏侯雍素来沉默寡言,但上战场,总以一张面具覆住整个面庞,除非中军行辕的诸将,常人不知其容貌美丑。

那将军闻声知意,心道刺激起这天纵少年的骄傲更难收场,遂赔笑道:“此番我军凭借将军之勇,出师即成,一举夺下孟津关。然今日大雾,石夔关又险峻无比,自古以来除非关中将士出城迎战,否则断无攻破的可能。不如且退师回营,待殿下来了商定好决策,将军到时为先锋,断然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诸将齐齐点头,沉默中目色急切,皆望向夏侯雍。

山中阴风浮动,天色已是越来越暗。流金白玉的面具下一双眼眸顾盼似墨石灼光,看着前方仿佛沉懑停滞住的水雾,双目微微一阖,轻声出唇:“敌军已攻来了。”

“什么?”诸将吃惊,回顾前方,却不见丝毫动静。

正待松口气,却听山谷间慢慢飞荡起一缕悠长的清啸,乘风破云,经久不衰,宛若是雾气中夹杂的绵针,冷冷刺上诸人的面庞。马蹄声纵腾而来,以驰骋苍原的豪迈气势,自雾间缓缓绽放英姿。一骑,十骑,百骑,千骑……看不清是多少兵众,大地惊震,群岭战栗,似山河将倾的岿然阵势。

诸将忙转身上马,令旗挥舞,命全军凝神戒备,又打量着敌方为首的一名黑甲紫袍的将军,疑道:“不是颜谟,也不是顾峤,那是谁?”

“正是今日石夔关城楼上射杀元承将军的小将,”先前去诱敌的士兵认出是谢粲,禀道,“东朝将士呼称他为右卫将军。”

“右卫将军……”夏侯雍睁开双眸,目色湛芒,慢慢微笑,“原来他便是东阳侯谢粲。”

“将军,是否退兵?”前来请命的哨兵颤声道。

“退什么兵!”夏侯雍冷喝,长枪惊风,铿然刺出,横穿哨兵胸膛,“大敌在即,决不可自乱阵脚!若再有擅言班师者,杀无赦!”

“是!”

谢粲率骑于相距蜀兵三里处不再前进,夏侯雍却似难耐激越心绪,白甲银枪,引兵而上。眼见蜀军呼啸着席卷压至,谢粲微举手臂,雾间诸人不见示意,传令兵大叫道:“备箭引弓!”

两千骑兵于山口两列交错排开,静静张弓满弦,待蜀兵距离百步左右,传令兵看得谢粲示意,忙道:“放箭!”

锐啸飞越半空,飞箭如雨,灭顶而至,“扑扑”闷声刺入血肉之身,战马中箭翻滚,骑士中箭落马,瞬间去众数百。横陈战场的尸首稍阻了蜀军的进攻,东朝将士趁此间隙再换一轮箭雨,蜀兵纷纷举盾遮身,铁蹄踏过前方尸骨,继续在艰难中跋涉向前。眼见战场的硝烟刚刚升起,东朝将士却引兵倏退半里,藏入高坡树丛,居高临下,再次射出密如飞蝗的利箭。谢粲骑马巡梭林间,不住高声喝令。不过一刻的时间,蜀军倒在坡下的尸首已是上千有余。纵有一些蜀兵逃开了密罩头顶的箭镞,闯入林中,弩弓才刚张开,已被埋伏于两翼的顾峤士卒斩杀于地。

谢粲连番得手,豪气顿生,与蜀军相距密林内外,决不肯退后一步。两千骑士无一不擅射,半个时辰的功夫,数万支羽箭离弦,将蜀军一拨拨劫杀于坡下。谢粲杀得兴起之际难免忘乎所以,险些忘记了萧少卿的嘱咐,也取了长御弓,透过茂盛的灌木丛,对准蜀军滚动似乌黑潮水中央的那一抹雪白之色。

“铮”一声利箭离弦,擦着那身白玉铠甲,刺入其后士卒的胸膛。

“可惜!”谢粲暗自懊悔,又拔出一箭,正待拉弦,一旁却有人猛地拽住他的手臂,吼道:“小侯爷,莫要忘记郡王嘱咐!”

语声雷鸣入耳,衬着一张威武的黑面,正是魏让。

谢粲皱眉,挣脱魏让手臂的钳制,眺目远望,只见那道白影飘飞万军从中,领着一支不下五千于众的骑兵,自侧翼杀入了林中。

“可恨!”明知距离难及,谢粲仍是悻然射出最后一箭,这才挥手让传令兵示意两千骑兵收弓而退,分开四路,自四道小径退入西侧深岭。

顾峤领着步卒埋藏树木间,不住放箭射杀,为谢粲的骑兵争取了百步距离,而后悄无声息地撤出,放任蜀军挥刀追袭那两千骑兵,涌入密林。

经此一战,时过酉时,山间层雾旋绕,天色漆黑难辨。远处战鼓隆隆作响,火光映天,厮杀声充斥山谷,魏让回首望了一眼,道:“郡王已攻入孟津大营了,想来颜谟在对岸已经得手了。”

谢粲抿唇不语,扬手放出响箭鸣镝,四路骑兵同时举起火把,引着蜀军直入西岭腹地。火把一举,却恰恰给了蜀军利箭所向的寻仇契机,后方闷声痛呼不绝,一时之间倒下数百人众。行过十里有余,四支分头而行的骑兵终在西岭名为“山魅”的谷口汇合。随后蜀军铁蹄踏踏,寸豪无差地尾随而至。两军相持谷口,夏侯雍排众上前,长枪指着谢粲,笑道:“东阳侯谢粲!一战尚未争锋,逃什么!莫非你也如你那文弱无能的父辈一般,战场上从不知争勇为好汉,偏做小人阴诈之道!”

他话语虽刻毒,然声音却柔和清淡,其间婉转之意,竟让人不能辨之雌雄。

“你说什么!”谢粲压于胸中的不忿在他的话下如被火苗引燃,腾腾而烧,几乎炙糊了头脑。

火把映照下,夏侯雍的目色浓黑阴沉如毒汁淬入,淡淡道:“我方才说的可是汉话。怎么东阳侯未曾听清,还需我再说一次?”

“混账!”谢粲大怒之下玉狼剑铮鸣出鞘,剑光横出夜色,戾气分外夺人,令纵马靠近谢粲身旁的魏让也不禁觉出瑟冷之意。

“小侯爷万万不可动怒,”魏让低声劝道,“还是先入谷中要紧。”

“魏叔说得是。”耳侧忽微微回旋过一阵冷风,吹得谢粲竟突然冷静下来,拼命压下锥心的气愤,手擒着玉狼剑,掉马转身,率部潜入山魅谷。

“又逃?”夏侯雍低声冷笑,双腿一夹马腹,“追!”

“不可!”有将军劝道,“前方深谷难辨,怕有埋伏。”

夏侯雍怒道:“杀父仇人的独子近在眼前,岂可放过!先前不知他们兵马多少,方才你已看清了?还不足两千骑!我们以十对一,有何可惧?”他一勒缰绳将要拍马追上,那将军顿足懊恼,正无从相劝的忧虑中,前方却有几位骑兵靠近谷口,望着谷中盛载漫道的车辆,大喜道:“有干粮和绸缎……”

夏侯雍与那将军俱是一怔,其余近将士却不禁轰然爆出欢呼。诸人本就冷饿交加,此刻再不顾将军之令,群涌入山谷,争夺干粮,撕扯绸缎,再无军纪军容可言。

那将军忍不住闭紧双目,长叹道:“上盈其仇,下务其私,我军今败,怕是已无回程!”

“不!”夏侯雍却在此间适时清醒,放声喝道,“有埋伏,撤军退回!”

此声用尽内力,自气血丹田喷薄而出,震得谷中数万将士耳膜嗡鸣,愕然相觑之间,却听两侧山岭突起如瀑飞落的铁蹄声,火束惊云,击散雨雾,照得山顶上乍然而现的数千将士的轻甲铁衣灼射出烈烈光芒。赤黑的弓弩高高举起,一眼望去,铀光阴森遍目,毫无缝隙可存。南蜀将士终于回过神来,脚步慌乱,纷纷奔向两端谷口,愈急,却愈是拥堵不出。一声清越的鼓声似水流潺潺穿越谷间,盖住哄乱中的诸多声响,静静敲击。数百巨石在鼓声下轰然滚落,挡住谷中前后出口,绝为死路。

一时山顶上箭弩尚未拉张,蜀军面容已呈丧颓之色。

眼见谷中两万士卒已是瓮中待屠之物,山岭上几千将士却无一肆意笑骂,只是静默坐于马背之上,冷冷望着谷中诸人。数千目光寒如无形游动的剑气,压得满谷士卒无不压抑住喘息,倏然惧是无声,只是惊骇相顾,于死地想方设法,找寻最后的出路。

山上弩弓慢慢拉起,细小的弓弦震荡本是微不可闻,如今却攫取住了两万蜀兵的心弦,随着它猛涨的杀机蓦地紧缩。

窒息之中,鼓声又起,谷顶更是传来一人沧桑老迈的歌声:

“白云剑

碧霄鼓

长风横槊

密雨惊镞

流沙吹山御旌旗

荒原雪海遍银甲

墨水冰生白骨

长河落日血舞

青翼凌天

虎啸心魄——”

放声而笑,弹剑长歌。夜色下的山魅谷悄寂一片,火光笼着蒙蒙天色,将云层染成血红。战栗的暗流在风中激荡,万人仰首,于死神压顶之下望着那名青甲白袍的老者持剑悠然而至。

“竟是风云骑……”夏侯雍身旁的将军脸色灰败,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在惊悚中颤抖,“已消失九年的风云骑……”

山上老者登上高岩,即便隔着百丈之遥,那将军也似望见了老者那双浸透人间苦寒的眸中漫出的阴冷无情。

“十二年前南蜀离间北府诸将、毁我三万兵众之罪,如今该报了吧!”老者喃喃自语。

“少主有命!”他放声一喝,山峦震响,“坑——杀——蜀——军!”

山魅谷中似有劲风飞过,拂上峰巅,所有火把悉数熄灭。一片暗沉悄寂中,弓箭与飞石齐落,哀嚎惨叫声中魂入九泉。血雾蒸腾而上,再次笼罩住山林草木。夜色于肆虐疯狂的杀戮中飞速流逝,待东方晨曦飘现,血河淌流,满谷横尸,望不尽生死之苍茫。

人间炼狱,不过如斯。

“……永贞十三年,三月末,南蜀连贺阳之祸,国中三皇子统军二十万,屯寨益宁,进犯襄陵。孟津告急,豫章郡公云憬领五千骑兵星夜南下救之。三月庚寅,祖偃遣淳于岧、夏侯雍统左营大军攻取孟津,暗夜渡江。憬公命孟津士卒尽数退出,留空寨一座,重集兵于石夔。

三月辛卯,骤雨,大雾。夏侯雍领骑兵两万攻取石夔。石夔地势险恶,更兼雾障弥天,雍不敢冒进。岧报胜于益宁,祖偃大军拔帐,倾出渡河。是时,憬公密令大将颜谟领五千步卒暗穿紫桑秘道,潜入南蜀。待蜀兵半渡于河,自后方抄袭而上,大乱蜀军。祖偃闻后方受袭,大惊,即分兵逆应之。颜谟退兵急速,渡回东岸,引火燃尽木筏,碎石以断追兵。

是日未时,憬公使东阳侯领两千精骑出战夏侯雍,诱敌入西岭密林山魅谷。时逢徐州北府兵初援江州,高平侯郗彦亲率风云骑扼敌于谷侧,坑杀两万蜀军,仅夏侯雍单骑隘口逃生。入夜,憬公趁南蜀首尾难顾,领三千骑兵攻入孟津大营,直入辕门,血洗中军。蜀军大震,慌乱渡江,残箭破橹横江漂流,一夜之间,军心怛惧,数月不敢再战……”

——《东纪 剡郡云氏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