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风雨无常(2 / 2)

苍壁书 青林之初 12790 字 2024-02-18

裴萦依言坐于她身旁,接过茜虞递来的茶盏,默不作声地饮着。

殿里众人热闹着,独晋阳一副处身事外的模样,坐在裴媛君膝旁,捧着一卷长长的帛书,心无旁骛地浏览着。裴媛君用指尖轻戳她的额角,笑着道:“哪有公主如此不懂规矩的,还未出嫁,就闹着要看自己随嫁的礼单?”

晋阳抬头,笑颜伶俐动人:“我要看看母后和皇兄是不是真的怜惜我。”

裴媛君失笑:“那依你看呢?”

晋阳心满意足地合起卷帛,抱着裴媛君的腰肢,撒娇道:“我知道母后最疼我了。以后晋阳不能在宫中时时陪伴,母后要自己当心身体。”

养在身边十多年的女儿就要出嫁离去——裴媛君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冷硬,不想此刻被晋阳的几句话就轻易哄得柔软,将她搂入怀中,嗔道:“你还真是越来越不知羞了,哀家看你嫁人嫁得十分乐意。”

晋阳微微红了面颊,轻声道:“嫁的是子野嘛,都说帝王家的女儿从来是命不由己,晋阳好命,虽然母妃早逝,却有母后和皇兄一如既往的关爱,能够与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晋阳心中是真的快乐。”

裴媛君有些唏嘘,抚摸着她的长发,抿唇不语。

坐在一旁的明妤也是感触颇深,望着殿外团簇雍容、争相斗艳的牡丹,一时怔忡。今日的阳光应是过于熠然,不一刻便刺得她眼中酸涩,温热的泪水悄然涌出,视线模糊时,她忙侧过身,掩袖遮脸。

晋阳自然不知旁人复杂的心情,红唇凑近裴媛君的耳边,悄声央求:“不过母后,晋阳出嫁前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不知母后能否答应?”

“小小的要求?”裴媛君审视晋阳眸间闪闪缩缩的光芒,不动声色道,“你且说说看。”

晋阳看了一眼裴萦,以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之前母后不是想把血苍玉赐给萦姐姐做贺礼吗,晋阳……其实心中也极是喜欢那对玉佩。如今阿姐婚事未成,母后你可不可以……把那对血苍玉赐给我?若是有那对玉佩,我可以不要所有的随嫁……”

话未说完,殿间“哐当”一声脆响,却是裴萦控制不住颤抖的指尖,失手掉落茶盏的声音。

“阿姐!”晋阳望着她刹那间褪去所有血色的面庞,忙住了嘴。

殿间诸人都收敛了欢笑,连摇篮中的小皇子也瞪大了眼眸,似在凝神注意着殿中的动静。

裴萦柔美的眉目从未有过此刻的冰冷无温,晋阳与她对视之际,凛然一个寒噤。裴萦离榻站起,欠身行了一礼,道:“姑母见谅,萦儿不是有意冲撞慈驾、惊扰各位的。”

“晋阳,母后的确宠爱你,或许也是太过宠你,让你愈发不辨人情世故,不知规矩方圆。”裴媛君接过茜虞递来的锦盒,平心静气对晋阳道,“人说内尽其心以事其亲、外崇礼让以接天下,这个道理,对你而言怕是向来远得很。正如你方才所说,人世间女子期盼的愿望,美貌、权势、亲人的娇宠、夫君的爱恋,所有的一切,你已经应有尽有,却偏偏还是不知足。这对血苍玉母后早已赏给你阿姐,你明知她的身体虚弱,婚事也是微有挫折,如此还要从中横夺,是不是不该?”

晋阳双唇无色,心中既懊恼又委屈,眸中涌起泪光,嗫嚅道:“母后,我……”

“什么?”裴媛君极有耐心地等待她的解释。

晋阳却未再言语,只是咬紧了嘴唇,慢慢低下头。

“母后很失望,也很后悔。”裴媛君长长叹息,将锦盒交入裴萦的手中,对晋阳道,“你这样的脾气,哀家如今也不放心你就此嫁入慕容王府,即刻起佛堂闭门思过,不得哀家准许,不得出来。”

“太后,”茜虞于一边轻声劝道,“公主就快出嫁了,且留三分颜面吧。”

裴萦跪地道:“茜虞姑姑说得正是,此事都是因萦儿引起,若姑母为此罚了晋阳,萦儿自觉罪重。其实晋阳喜欢这对血苍玉,但可……”

“阿姐,”晋阳抹去眼泪,打断她道,“是我不好,母后罚得没错,你不必为我求情。”她站起身,淡黄宫裙轻云般掠过殿间,奔入里殿佛堂,紧紧阖闭了门扇。

裴媛君慢慢透出口气,日光渗透窗纱,在她紧抿的嘴角落下深刻的阴影。

此刻延嘉殿意外而生的波澜,对于前朝正忙于军政之事的君臣而言,自然是无暇顾及。

午后未时,商之奉旨前往伊阙巡视北陵营,策骑到营中时,正逢伐柯在平野上操练军队。

伊水蜿蜒,丛岭青秀,商之纵马经过校场时,但见广阔的苍原上战马横驰,银槊荡空,数万人步伐岿然凛凛,随着飞扬的令旗不断变化阵型,或冲锋陷阵,或退守城池,行止之间,井然有序。

北陵营向来是北朝帝王的直系亲兵,将士皆为北朝军队中的精锐,武器装备更是各州府兵不能比拟的精良,百年来护卫都城,从未有失。纵是见惯了沙场风浪,商之目望眼前的军队,还是有了片刻的失神。

慕容子野和裴伦闻讯早已赶到营前,商之将携来的御旨交给裴伦,领着随行的十几轻骑,自与慕容子野回到左军行辕,歇下来喝了口茶,这才对子野说了北帝命他即刻回朝的口谕。

“不是十八日才成亲,怎么陛下如今就让我回去?”慕容子野不甘不愿脱下甲胄,换上艳丽夺目的绯色绫袍。

自姚融兵动以来,慕容子野与裴伦常驻北陵营,这半个月都在没日没夜地操练军队。此番辛苦下来,往昔俊美风流的小王爷肤色黑了不少,减了几分妖娆,添了几分阳刚,眉梢眼角也浸染了兵戈争锋的英烈,摇身一变,赫然是一位英朗无双的年少将军。

商之正对着帐中悬挂的战图研究,漫不经心答道:“谢澈今日被封卫将军,即将北上渭水,代表陛下辖制冀、并二州的兵马,禁卫首领一职空下来,正该由你顶上。”

“那北陵营呢?”

“暂交由裴伦独掌。”

慕容子野皱眉,抚摸着帐中帅案上的令箭,依依不舍:“为何不是我留下,让裴伦回去领禁军?”

商之转过身,微微而笑:“你在军中是待上瘾了?”

“这里可有环卫都城的五万精锐将士,”慕容子野低声道,“你就这样舍得?”

“有舍才有得。”商之言词沉静,难见喜怒,“何况这里总归是皇帝的亲军,不是你我说了算,想要宫廷、北陵营两头都抓在手中,别人肯给你这样的好处?退一步说,你是走了,伐柯还能留在北陵营,裴伦也不像裴氏其他人那样工于心计,我们还能暗中掌控一半的军队,这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他话语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手中茶盏,又道:“而且眼下还有一个麻烦,老师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闻,不再和从前那样信任谢澈,此次让谢澈北上,便是老师为陛下出的主意。”

“我不明白,”慕容子野正将案上的书卷一一扔入包囊中,闻言停下动作,疑惑道,“你不是说谢澈北上代表陛下的权威,怎么见得苻景略就开始怀疑他了?”

商之轻笑:“谢澈北上,前有冀州刺史冉青的掣肘,后有刚封为代国公的令狐淳虎视眈眈,他这个卫将军,到时能有什么作为?”

慕容子野不无担忧道:“如此说来,苻景略既然对谢澈存了这么大的疑心,子绯她……”

商之摇头叹息:“裴太后已赐下了封妃的旨意,不过,老师还没有答应。”

慕容子野不再言语,一时辨不清什么感受,只是想起自己即将面临的婚事,却再无一丝春风得意的飘飘然,心绪微堵,难以欢颜,甚至隐隐地开始怀疑,自己这桩战乱中勉强成事的婚姻,是否真的可以得到期待中的美满?

商之并不知晓他的顾虑,犹豫片刻,还是歉然开了口:“子野,你的喜宴我可能参加不了。”

慕容子野这才回过神,努力不露出失望的神色,只笑了笑:“有要紧的事要办?”

“对,”商之道,“我今夜要启程去趟永宁城。”

“永宁?”慕容子野恍悟,“是去见赵王?”

“也不尽然。”商之侧身,微扬长袖,修长的手指掠过战图,凌厉犹如剑锋所指,牵引着黑绫衣袂自东南向西北,缓缓覆盖住凉、梁二州,“此行南下,是去为陛下借一把东风。”

语声清淡,没有波澜。

然而指间的一张一合,已然是风云吞吐,江山变色。

<h3>(五)</h3>

慕容子野未曾想到,自伊阙回到洛都,第一个听闻的消息便是晋阳被罚佛堂思过的事。细问过宫人其中缘由,方才知事情是因自己而起,想要赶往延嘉殿求情,宫门已是落锁的时候,他只得先随慕容虔回到王府,在书房找到当日从白马寺带回的柔然古书,未曾细想,便急鞭赶往云阁。谁知偏偏来晚一步,商之为夭绍疗过伤,已经出城离去,而郗彦依旧闭门房中静心调息,慕容子野在门外望了眼他苍白似冰雪的面容,踌躇片刻,手持古卷离开。

经此波折,慕容子野再想起先前自己的忧虑,不禁暗嘲自己一言成箴。而他此时又如何能料到,原来天命对世人的捉弄远不会适可而止。

三月十八,北朝长公主与慕容小王爷的大婚喜日,有密报自渭水急传洛都,乞特真十三日入关给战局带来的隐患如今终于成了现实——一直按兵不动的梁州刺史延奕突然挥师出秦川,沿着渭水屯兵千里,与冀、并二州兵马隔岸对峙,中原的战事已是迫在眉睫。

本以为朝政如此紧要,婚事必然从简,不想北帝司马豫却宣旨满城欢庆,长公主的亲事规格不减反而更为隆重,本是设在王府的婚宴也改为宫中的瑶光殿,都城的公侯贵胄,无一不收到宴请。

近晚酉时,暮色降临,天空霞云一半红光铺染,一半青暝幽淡。还未入夜,满城灯火却早已璀璨,宫城一方,烟火绚烂,礼乐飘飞。

霞晖之下的云阁却是素净如常,清池之畔的阁楼里悠然流淌着雅正琴声,伴着东去的柔风,慢慢浸入明月似水清凉的光泽中。

一曲终了,抚琴的素衣少年垂落手指,琴声杳然而歇,余韵却犹然绕耳。

“静郡主听得这么入神,想必我的琴声还不至于不堪入耳。”少年清傲的面容略带挑衅,望着栏杆旁软榻上虚弱半躺着的少女,“你是不是输了?输了,那就该拜我为师。”

“拜师?”丑奴瞪着他,重伤初愈之下,俏丽的眉目不比往日的灵活生动。她眨了眨眼,扭过头,望着阁内灯火下静静看书的夭绍,轻声道:“谢姐姐,我想拜你为师。”

夭绍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看了眼廊下互相斗气的两人,笑道:“迟空你就让一让她,又何妨?”

迟空嗤然一笑:“谢姐姐不知,有些人的脾气,是宠惯不得的。”

“尉迟空!”丑奴盛怒之下坐起身,牵动胸前伤口,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迟空冷眼旁观,抱着琴径自回到房中,在夭绍对案坐下,细细端详她一会,忽然道:“我听说你和我师兄有婚约。”

他冷不防冒出来这么一句话,不知道是多久没人提过的事,夭绍捧着书简的手指颤颤一抖,唇动了又动,还是觉得这问题着实艰难不可答。

迟空不知情由,只道她是默认了,素来冷淡的神情间露出几分笑意,隔窗望着宫城方向漫天明灿的烟火,微有出神道:“要是谢姐姐和师兄成亲,想必场面也是如此盛大。”

“你想得太远了。”夭绍好心提醒着。

迟空心道:慕容子野都成亲了,师兄还会远吗?又见夭绍的面色的确有些奇异,少年难得热情的心思勉强压下,转开话题道:“谢姐姐怎么不去慕容子野的婚宴?”

“我倒是想去,可惜腿脚不便,身份也不便。”夭绍很是遗憾道。

栏杆旁煮着的茶汤正沸腾作响,夭绍放下书卷,挪着轮椅行到廊下,盛出茶汤,递了一盏给丑奴:“这茶能清气去瘀,多喝一些,对你的伤有好处的。”

“谢谢姐姐。”丑奴接过,眼睛盯着夭绍,目光有些飘忽,显然是心不在焉想着什么。

夭绍想起她离家南逃的颠簸,以为她心里苦楚,柔声道:“澜辰说你父亲长孙伦超曾是我阿公的弟子,想必当初和我父亲也是情同兄弟,过几日我们就回东朝,你与我回谢府,阿公和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丑奴抿着唇轻轻饮了一口茶汤,低声道:“澜辰哥哥说……他会照顾好我。”

夭绍闻言怔了怔,随即微笑道:“都一样。”

长夜漫漫,此刻才过戌时。夭绍抬起头,今晚的夜空明朗清澈,难得不见一丝纱云,冷月微圆,星光隐隐,倒映入阁下清池,碧波荡漾,银光浮闪。本是难得的良宵美景,可惜——

利箭破风而至,杀气凛冽。

丑奴正想着心事,忽觉眼前紫袖飞扬,柔清的掌风猛然将她卷入室中,脚下未曾站稳,倒入急步赶来的迟空怀中,惊愣之际,只听廊下突起长鞭哗然扫空的烈响,两人探头一看,才见迎面射来的数支长箭皆被鞭风所振,力道骤减,悉数落在地上。

丑奴垂目,冷月下,那些箭镞铀黑的利刃阴森怵目,让她不禁一个激灵,手脚发凉。

“是阿姐来了……”她喃喃道。

“迟空,保护好丑奴。”夭绍低声嘱咐,阖闭门扇,随即掌拍轮椅的扶手,借力起身,凭栏而站,一道袖箭倏地飞出衣袂,嘭然一声,在夜空中绽放出明紫色的火焰。

“今夜烟火这么多,你以为他有双火眼金睛,能从宫里赶回来救你?”柔冷的笑声遥遥而至,赤色的鸢鸟临空而至,傲然落在清池对岸的高楼檐角,竹林旁的高墙外悄然飘入几十条黑衣身影,弯刀在手,箭囊在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锋芒湛人。

夭绍凝目,望着赤鸟身旁,那一袭在夜风下烈烈飞扬的谧蓝长裙,微笑道:“长靖公主远到是客,明月当照,清风在旁,何不下楼一叙?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的刀剑无情,不觉得无趣?”

“我无空与你多言。”长靖举起长剑,指向室中,“我只要带阿奴儿离开,明嘉郡主若就此放行,我绝不会伤及无辜,也绝不会在此地多留一刻。”

“不行,”夭绍缓缓摇头,“唯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

宝蓝色的丝绡遮住了长靖的面容,光洁的额下,长眉飞扬,双眸寒彻,显然再无耐心。她挥了手臂正待发令,却见阁楼下剑光飞闪,留守采衣楼的偃真领着百名云阁剑士,早已将清池四周团团围住,于楼下仰头看着夭绍,高声问道:“郡主可无恙?”

“无恙,”夭绍神清气闲道,“长靖公主做客云阁,我们不可无礼。”

“郡主以为,区区几把长剑便能拦得住我们柔然武士,便能吓退我长靖?”长靖冷声一笑,扣指唇间吹出尖利的长啸,停歇身旁的赤鸢勃然展翅,迅疾俯冲,直扑云阁剑士。

与人斗尚有经验,与鸟斗却是生平首次,云阁剑阵一时大乱,黑衣武士趁机攻入,厮杀声由此弥漫,激散了远方传来的鼓瑟钟鸣。

长靖临风而下,长剑倏然脱鞘,寒利的剑锋直指夭绍。

夭绍腿脚难行,只单手扶着栏杆,紫玉鞭挥出的劲道不过平日的一半,勉强抵挡住长靖的剑风,正想着就此拖延时间便好,谁料在长靖身后,还如影随形跟着一身飘逸的白衣,淡如轻烟,直飘阁楼。

由此人的轻功便可知他身手的不凡,夭绍蹙眉,心绪一霎有些不稳,紫玉鞭被长靖的剑锋卷起,险些脱手而去。

“小夭,别怕。”熟悉的微笑声中,那白影掠到夭绍身边将她扶住,暖玉箫的光华凌空夺飞,瞬间封住长靖的剑气。

夭绍望着身旁那人俊朗的眉目、含笑的唇角,有些不敢置信:“伊哥哥?”

楼阁上的几人在刹那陷入奇异的怔静,楼下池畔却依旧是刀光剑影、血色飞溅,月华被争锋对阵的煞气惊得粉碎,银色的流光战栗洒上清波,水间迭起暗潮,碧沉沉的池色正悄无声息地湮没无数汩汩暗红。

夜色不知在何时更深了几分,长靖望着沈伊,终于一振衣袖利落撤剑,眸中蓦然而起几分柔媚入骨的笑意,然而语出齿缝,却是忿然嗜骨地:“沈伊,南下北朝前,你答应过小舅舅什么?”

沈伊不语,只是低头瞅着夭绍的双腿,扶着她的手指微微紧了几分。

“你答应了师父什么?”一刻的沉默后,夭绍也道。

四道目光齐齐射在身上,沈伊却依然是不急不慢地调整面上的笑容,双目澄清映月,注视着长靖,情真意切地言道:“对不起。”

长靖和夭绍俱是一怔,微风吹过,廊下纱灯轻晃,覆在长靖面庞上的蓝纱飘拂而落,如玉的容色在月光下冷冷淡淡毫无表情,对着沈伊,长剑再度提起。

“叛徒!”音如玄冰,其间寒意再难消融。

沈伊一脸的无可奈何,叹气:“何以见得我背叛了你?我只答应小叔叔护你在北朝平安带回长孙静,却未曾答应他要与你一起打打杀杀的,再者说……你如今要伤的人,是小夭啊。”

“原来如此。”长靖轻声冷笑,横眸扫过夭绍的面庞,分不清是什么眼神,“我今日定要带阿奴走,你若不想我伤她,那就看好了她。”

眼见蓝裙一转便要夺窗入室,夭绍当即挣脱开沈伊手指的钳锢,紫玉光泽清澈浮飞,鞭声的清脆划破夜下清风,劲道惊人,令长靖不得不退后三步。

“沈伊!”长靖恨得怒喝,“你说话究竟还算不算话?”

夭绍飘身而起,倚着窗棂站稳,笑盈盈道:“公主想必不知,从小到大伊哥哥都看不住我,你方才的要求,却是为难他了。”

长靖脸色清寒,一言不发,剑气如秋水震荡,刺夺夭绍全身的命脉大穴。

沈伊欲再度闪身过来,夭绍却引着长靖的剑光游离三尺,笑道:“伊哥哥不必帮手,免得又有人说你言而无信。”沈伊见她对敌之际仍能笑谈自如,略略放心,执了白玉箫,含笑观战。

夭绍鞭法再精妙绝伦,然而终究是被双腿牵累,对手数招,鞭势便已渐渐凝重,长靖的剑锋却仿佛此刻才焕发出嗜血的生机,身影更是灵活似幽魅飞逸,远望去,但觉一缕蓝烟紧紧环逼着清澈紫云,直入死角。沈伊拍打玉箫的节奏不由微顿,笑意慢慢敛收,正待欺身上前,电光火石间,却见夭绍身影倏地落出一个破绽,让长靖直攻向左,紫玉鞭清影如风,瞬时抽出沈伊腰间的软剑。剑入素手,鸣声铮然,自右侧抡起数道雪芒,杀气惊湛星辉,迅疾抵住长靖反攻回来的剑势。

沈伊夸张地倒吸凉气,抚掌而叹:“了不得,身手又精进了几分。”

夭绍微微一笑,任由长靖如何想着法子攻陷城池,她由此凭着一鞭一剑,固守一隅,沉着应对之际,洒脱自如,全无方才的慌乱局促。

此时缓过气来,夭绍以眼角余光顾盼左右,正瞥到迟空领着丑奴逃往竹林,偃风领着十余名剑士断后环护,看来已脱险境。提心吊胆到现在,夭绍才稍稍松了一分心神,谁料不经意回眸,却触及长靖微扬的红唇,那双肃寒的眸间已悄然而起一丝奇异的亮光,分明是难以掩藏的得逞笑意。夭绍心中暗自一突,脑中念光闪动,额角蓦起冷汗。

长靖自然发现她心念不稳,于是愈发从容,只管将长剑绵绵不绝攻来,缠住夭绍的身躯,轻笑道:“想要回去救?晚了!”

在打斗中凋散无数翎羽的赤鸢此刻夺出池畔的战圈,仰首对月,长声呼啸。竹林里顿时飘出凄冷似幽魂的黑衣身影,看不清他手上持着什么武器,但见竹林间树荫婆娑一片,血雾飞扬,遮掩清光。十几名剑士几乎是顷刻毙命,唯有偃风勉强抵挡住那黑衣人的快攻,但双方实力的悬殊显而易见,两招之后,偃风便被黑衣人的掌风逼退三丈,按着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夭绍看得心中骇然,焦灼之间看了眼沈伊。沈伊望到她的目光,想也不想飘身跃下。

长靖喝道:“什么盛德日新的江左名士?连小小的承诺也弃而不守,全无道义可信!”

“你刚知道?”沈伊放声大笑,“对不住,公主便当此次信错人了吧!”

说话之际,白衣如同离箭之弦,玉箫流光宛若银月出云,拨散竹林间浮动的阴影,遽然对上黑衣人的席卷偃风胸口的掌风。

砰然闷声,各退数步。黑衣人并不恋战,身后早有藏伏的几名暗士替他绊住沈伊,他飘然转身,直追迟空和丑奴逃奔的方向。丑奴大伤初愈,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无力虚软的脚踩着道上一颗石子,轻易摔倒倒地。迟空着急回身,刚拉住她的手,身后那道黑影已如乌云压顶,落在身前。

“赫伦?”丑奴瞪大双眼,“你也来追杀我?”

赫伦在她面前躬身:“郡主,老奴不是来追杀你,只是来带你回柔然。”

“我不回去!”丑奴站到迟空身后,坚定地,“父亲说了,要我留在澜辰哥哥身边。”

赫伦抬起脸,月光下的面容道不尽地苍老慈祥,微笑道:“若是长公主要郡主回柔然呢?”

“母亲……”丑奴喃喃着,捏紧拳头,迟疑了一刻,随即摇头道,“不可能,父亲说,如果我回去,就会害了他和母亲的性命。”

赫伦望着她,不再劝说,黑袖飘起直罩迟空的头颅,迟空本能避闪,赫伦手掌一翻,顺势提起丑奴的衣领。竹林尽头便是围墙,赫伦提着手足乱挥的丑奴,正待翻墙而出,一道长鞭自身后掠来,卷住丑奴的腰肢,重重一挣,赫伦防备不及,手指更被一股狠力震得发痛,不得不松开了手指。

丑奴后倒,跌入一人柔软的怀抱,灵动的馨香扑入口鼻,是这几日她熟悉的味道。

“谢姐姐……”丑奴茫然转身,一望之下,大惊失色。

夭绍自阁楼上飞身而下,只顾夺回丑奴,自然无暇顾及身后紧追不舍的长靖。飘行空中犹有紫玉鞭可借力,一旦抱着丑奴落回地面,却是连转身也艰难。长靖的剑锋擦身而过,夭绍闪身不及,脚下一拐,身影拖滞,裙裾破碎的裂帛声清晰传来,紫色绫纱顿时被涌出的殷红染湿。

长靖似是未曾想如此容易伤到她,显然一怔。夭绍咬牙忍痛,单臂抱着丑奴,趁机以长剑抵住地面,脚跟划过沙石,急速后退。然而她再快也快不过赫伦的掌风,浓烈的阴冷袭面而至,夭绍无力可挡,耳畔只听沈伊盛怒之下的暴喝:“你敢伤了她!”纵是心焦如焚,他此刻被数名高手纠缠在十丈之外,根本分不出多余的手脚能够救人。

夭绍心思如电,将丑奴撂到迟空身旁,手掌用力将剑尖插地三寸,运劲一振,紫裙就势摇升半空,堪堪避开赫伦的一掌。赫伦掌风虽未及她的身体,却击中了软剑,剑身震荡脱手,夭绍失了凭借,身子无力下垂。赫伦左袖猛出尖利铁钩,右掌掌风更是澎湃待发,夭绍心生绝望,只道无路可退。千钧一发之际,竹林长风猛地咆哮而起,仿佛出自地域的森寒杀气狠狠卷至,青袍一扬一展间,夭绍缓缓落地。

天地间顿时有飞叶轻沙迷眼,赫伦只觉双眸一黑,根本不曾看清来人的动作,一只冰凉如玉的手掌已轻轻扼上自己的咽喉,迎面而来的寒气宛若游蛇流窜入四肢骨骸,那样的痛楚,能直直侵入人的脑髓。

脚步后退,不断后退,直到避退至墙角,冰凉的温度贴上背部,与体内的寒流相激,让赫伦脑中有了片刻的清醒,竭力睁大眼睛,望着身前的夺命修罗,有些迷惘——月光下乘风而至的,竟是如此淡逸如仙的青衣男子。

“你敢伤了她?”他声音极低,只落入彼此的耳中,此话和方才沈伊的暴喝并无二致,然而话语中夹杂的柔静叹息却似乎透着无限悲悯,蕴入一双冷如冰湖的眼眸,望定他,不动声色地、决绝地、慢慢地将五指收拢。

“你要杀他?”长靖忽然开口,话中毫无温度,“他可是你们师父的师父。”

“公主言笑,我早就没有师父了。”郗彦扬了扬唇,笑意沉宛怅然,指骨一动,干脆利落地将赫伦的呼吸扼杀于胸膛。

庄园里对斗的诸人皆惊异于眼前的一幕,愣然停下攻势,看着那个清风朗月般的男子,心中俱有毛骨悚然之感,这一刻,在他们的眼中,那袭飘动绝尘的青衣,恍如死神降临世间。

沈伊奔来扶起跌倒在地的夭绍,低声道:“腿上的伤要不要紧?”

“不要紧。”夭绍抬起头,抹去额角的汗水,看向郗彦时,愣愣一怔。

丑奴不知何时靠近郗彦身旁,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衣袖,紧紧不放。郗彦转身,望着她的目光很是温软,柔声道:“你无事吧?”

“无事,”丑奴看了一眼长靖,怯怯道,“阿姐说要带我回柔然。”

郗彦道:“你要回去吗?”

“不!”丑奴死死握住他的手。

掌心传来的炙热触感十分异样,郗彦有些不适,轻轻蹙眉,却没有推开她,移转目光,望着长靖道:“公主远道而来,不妨坐下与澜辰谈一谈。”

“谈?”长靖看了眼那双紧密相扣的手,冷笑,“除了第一次你存心骗我外,我和你每次的商谈,哪一次不是不欢而散、无功而返?”

郗彦静静道:“或许这次是例外。”

长靖望着他不语,心念微摇时,但闻一声嘹亮的鸢啸鼓荡长空。长靖皱眉抬头,促唇吹出哨声应和,鸢鸟飞落,左爪松展,将千里携带的竹管丢入她怀中。

长靖就着月光看罢竹管间的密函,面容僵冷青白,蓦地抬头,眸光厉若荆棘,盯着丑奴,长剑铮然一振,飞掠而出。

剑势半道受阻,长靖望着出手的那人,并无意外,只是抿紧了双唇,目色冷得彻骨。

郗彦叹息一声,不留痕迹拉开丑奴的手,对长靖道:“请公主移步书房一叙。”

此话落下,他便转身离开,长靖站在原地踌躇片刻,咬了咬牙,快步跟了过去。

钟晔不及郗彦的轻功,此时才赶回云阁,目光掠过遍地狼藉的清池,又看了看竹林间的诸人,视线停留在夭绍血污蔓染的裙裾上,忙唤住郗彦:“少主,郡主受伤了。”

郗彦脚步顿了顿,淡淡道:“她近来看了那么多医术,想必自己会治。”玉青衣袂在清冷的话音下飘然出林,没有回头,没有担忧,没有停留。

林中寂寂无声,沈伊盯着郗彦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眸望着夭绍苍白下去的面色:“小夭,他……”

夭绍微微摇头,紧咬着嘴唇,直到血丝溢出,也浑然不觉。

沈伊不再言语,袖袂翻卷,将她背在身上,慢慢走回阁楼。

<h3>(六)</h3>

书房清幽,先前的杀气和血腥仿佛在瞬间遥如隔世。郗彦燃起灯,自书架上取下一只锦盒,递到长靖面前。

“那卷盟书?”长靖拿出锦盒里的卷帛快速瞥过,冷冷一笑,“先前柔然未乱,我是王储时,你却为了东朝的郡主不肯给我盟书,如今柔然大乱,母皇被软禁,你纵然舍得给我,又有何用?”

郗彦摇了摇头道:“不是先前那卷,公主仔细看。”

长靖狐疑,将盟书凑近灯火,看清卷帛上细微的变化后,顿时大怒:“北柔然?什么时候柔然分划国土,有南北之分了?”

“现在或许不是,将来马上就是了。”郗彦话语似水,一字一音,在烛火下散发着悄然的寒意,“长孙伦超的身份,想必公主已经知晓?”

长靖眼角飞扬,傲然一哼:“不过是先祖手下的败军之后而已,借着阴谋诡计深入我柔然朝堂,凭着母皇的宠信篡朝夺位,如今软禁我母皇不算,还要押着她在群臣面前细数过错,如此行径,简直再卑鄙无耻不过!纵然他祖上曾战功赫赫、威震柔然南部诸族,如今也全被他玷污了,又有什么好提的!”

“夺权篡朝从来不讲仁心仁术,素来如此,公主难道还不明白?”郗彦盛出两盏茶,一盏放在案上,另一盏自捧在手中,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道,“公主如今不屑长孙伦超的作为,又可知道,你祖母在位时,是如何收服柔然南部百族的?”

长靖皱了皱眉,一言不发。

郗彦轻笑道:“史书上写的,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无外乎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公主长久处于臣子们恭维的假话中,想来是早已忘记当初的杀戮了。你祖母当年诛除柔然南部诸族的领袖长孙氏时,何尝不是凭的阴谋诡计,又何尝不可称是卑鄙无耻?”

“云憬!”长靖目光如剑,声色俱厉道,“你找我谈话,就是为了羞辱我的祖先?”

“澜辰不敢,不过实话实说罢了。”郗彦有些疲惫,在案后坐下,慢慢道,“话已至此,公主应该是可以理解柔然今后为何必然是南北两分了?长孙氏如今要讨回公道,无可厚非。”

“公道?”长靖尖声一笑,“长孙氏或许是从此有了公道,那么他们可曾想想,柔然族人的公道又在何方?好不容易家国一统,硝烟荡除。如今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的狼子野心,柔然的族人才又要再次陷入纷争和战火。纵然我母亲答应了分划南北而治又如何,边疆从此冲突不绝,杀戮弥漫,何谈治世和平安,又何谈什么公道?”

郗彦道:“即便家国统一了,就能断绝纷争?公主是天真了吧。九年前正是柔然百废待兴的绝佳契机,你母亲却要劳师动众西征鲜卑。乘人之危,师出无名,那一战死了多少的鲜卑族人,你们柔然族人又牺牲了多少?血迹斑斑,犹在眼前。论国,论家,论个人,天下无处不存利益冲突,世道如此运行了几千年,不存变换。没有变换,即便是平乐安康的盛世,那也只是一时,九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血腥中崛起的权利争斗永无止境,公主身为柔然王储,迟早是要明白这个道理的。”

此话深刻长远,长靖未免在沉思中怔忡起来,不知不觉坐在案边,捏着手里的卷帛,转念一想,心中又兀地发寒,盯着郗彦道:“这卷盟书看来是早已备好的,你和独孤尚知道我会来这里?”

郗彦不置是否。长靖冷道:“二位既是如此的神机妙算,想来柔然大乱也与你们逃不了干系。”

郗彦想了想才道:“柔然事发突然,尚与我的确不知其中究竟,纵然是长孙伦超的身份,也是前几日接到贺兰柬的传书才明原委。但柔然的动乱发生在如此局势下,不可否认,华伯父此趟与长孙伦超联手,目的之一必是为鲜卑在西北的战事上断绝后患,所以……归根到底,也不能说和我们无关。”

长靖对着烛火沉默片刻,道:“我信你。”她转过头,目中寒色依然不减,又道,“不过长孙伦超既存了这样的心思,为何不与我母亲说明,非得通过你们来和我说此事?”

“不过留给双方余地罢了,由此才可各退一步。”郗彦道,“诚如刚才公主接到密信得知的,柔然国中情势已然不比当初,矛盾激化,战局不可挽回。公主不是一直不舍族人的无辜牺牲吗?你携盟书回去,长孙伦超必会放你入王城见你母亲。想来世上也只有公主,才能劝说女帝承认你祖母当初的过错,归还长孙氏百部族人,从此言归和好,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长靖出神片刻,忽地咬牙轻笑,“好个慕容华,他以丑奴故意引我南下,千里迢迢,日夜追奔,原来只是换得如此结果。”她豁然起身,睨着郗彦,仍是一脸寒意:“如今看来,你是铁定不让我带走丑奴?”

郗彦未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我若非带走不可呢?”

“我也不会强求,长孙伦超不舍他的女儿,我和她素昧平生,没什么可留恋的。”郗彦一笑索然,“只是北方的局势不容公主破坏,因此我能让你带走的,不会是活人。”

长靖晶莹似玉的乌瞳在惊悚中地猛地收缩,望着郗彦,如看鬼魅。

郗彦站起身,云淡风轻,烛色下的俊颜不尽出尘:“盟书和丑奴,公主请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