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之怔了怔,脚下一滞。夭绍不知已在殿外多久,与他相视片刻,侧身让开道路。
“商之君。”茜虞上前,微微含笑着行礼。
商之恍过神,清风般步过夭绍身前。
“我走了。”声音低低,只传入了她的耳中。
夭绍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他临行的告辞之言,忍不住抬目追寻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口,却是无法唤出声音。
“郡主,”茜虞轻轻握住她的手,含笑道,“进去吧。”
夭绍只得收回目光,随她缓步入殿。
裴媛君坐在凤榻上,正入神地望着鼎炉间飘起的轻烟。
“太后,明嘉郡主来了。”茜虞上前唤道。
“是吗?”裴媛君看了看夭绍,眉目中有些慵懒,“丫头明日何时出发?”
夭绍回道:“明早巳时。”
“时间过得真快。”裴媛君招过夭绍揽于身旁,笑着道,“哀家第一次见你时倒似发生在昨日,一晃眼,你就要走了。”
夭绍笑了笑,将捧在臂弯里的八卷竹简放在书案上,对裴媛君道:“临别无所赠,这是夭绍为太后写下的曲谱。”
“你写的?”裴媛君有些意外,翻开一阅,展颜道,“这么多曲子?以后闲暇时哀家倒不愁没事做了。”她沉思片刻,望着夭绍柔美乖巧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不怪你……”
“什么?”夭绍微怔。
裴媛君笑了笑,自发髻上取下一根白玉簪,插入夭绍的发间:“礼尚往来,你莫要嫌弃,这是哀家戴了快二十年的玉簪。”
“二十年?”夭绍抚摸着发簪,忙欲摘下,“那必是太后心爱之物,夭绍不敢……”
“别动,”裴媛君按住她的手,目色幽幽道,“正配呢。”
日过正午,商之策骑赶到北陵营,递出圣谕。
伐柯本是北陵营的将领,趁主帅离开之际悄悄递上一卷名单给商之:“这些都是鲜卑旧部,未免他人起疑,我没有全选,但选出的四百人名单都是精悍之士,且忠心无二。”
商之颔首,携过名单对照军册,勾出随行骑兵,巡视后,卷尘离去。
行至洛河畔,商之勒马,吩咐伐柯道:“我回王府一趟,离歌和无忧已寻了五艘大船在济河边上等着,你带着人先去与他们汇合。”
“是。”
眼看伐柯领着诸人向北飞驰,商之独自南返洛都,回到慕容王府,内庭暖阁里,果然见慕容虔正魂不守舍地抚着一柄青锋剑。
骤然有茶香扑入鼻中,慕容虔抬头,却见商之风尘仆仆,跪坐在他案前。
“义父想什么?”
慕容虔不答,眉宇间疲惫无限:“你怎么还未出城?”
“待会去采衣楼叫过沈伊就走,”商之打量他的神色,“义父方才在宫中可是见过少卿了?”
慕容虔愣了愣,随即摇头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问了他华伯父的事?”
慕容虔苦涩一笑:“他根本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
商之道:“即便你开口问了,他也不一定会告诉你。他的顾虑何其多,连姑父他们也不能完全叩开他的心门。”他沉吟片刻,又道,“之前我在荆州时曾无意听到殷桓提过谋士华夫子之名,如今想来,才有些明白那想必就是华伯父。”
慕容虔精神一振,忙道:“何以见得?”
“我那时在荆州军营除了帮东朝对抗南蜀,因当年之事也自然格外留意殷桓的举动。华夫子曾有位名叫迟空的小徒弟来营中找殷桓,此子谈吐不凡,语出惊人,让人十分讶异。他离开营帐后,我也是不经意发现他和萧少卿在一处山涧密谈,神情间竟是极为熟敛——”
商之微微一顿,接着道:“后来在白马寺里,萧少卿和子野动手时故意露出慕容氏武功,我当时还不明其意,如今想来,却是明白七八分了,其实他并无意掩饰他和华伯父的关系。”
“这么说,大哥在荆州?”慕容虔猛地起身,激动道。
商之点头:“不过义父不必急于相认,我想华伯父如今留在殷桓身边,必是另有图谋。我们不可打草惊蛇。而这个,怕就是萧少卿不肯与义父吐露真相的另一层深意。”
慕容虔怔立片刻,仰头长叹道:“我明白了。就怕殷桓狼子野心,大哥一人……”
“义父何必这般担心?”商之笑了笑,“你想想,当年华伯父能从那样的牢狱逃出生天,这样的心智算谋世上几人能及?何况东朝还有萧璋,他应该会照应着。”
经此一番话的开解,慕容虔才微微释怀,颔首道:“也是。”
商之这才起身告辞:“既如此,那孩儿走了。”
“北上一切小心,若有所变,即刻来信。”慕容虔按着他的肩嘱咐道。
日色渐晚,暮霞褪尽。广袤的空中慢慢迭起谧沉的乌云。商之和沈伊赶到济河边上时,涛起浪急,风声震耳。
扬帆启程之际,沈伊紧裹狐裘立于舟头,望着天色道:“今日冷得不寻常,似乎要下雪了。”
“是啊。”商之随口应道,再遥看了一眼洛都的方向。
高阙楼台早已掩在乌云之中,朦胧不可辨。
“今日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沈伊对着寒风放声一笑。
商之在他的话下不免想起今日在宫中见到的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心中微微怅然,竟忍不住思念起来,只是如今的形势却不容他将思念无尽蔓延。商之再望了望都城的天空,终振了衣袍转身入舱,燃了灯烛,低头查阅北方传来的谍报。
<h3>(三)</h3>
正如沈伊所料,半夜时分,柳絮般的雪花果然飘飘飞降洛都。
到了翌日清晨,地上积雪已然深厚,宫城通往明庆门的御道上一早便有内侍扫着积雪,清理出一条清澈宽广的石路来。巳时,东朝送嫁使臣于宫门外辞别北帝和诸臣,数百旌旗连绵成绚丽的霞云,在浩渺洁白的天地间迤逦远去。
车马在风雪下缓缓前行,行了一日,不过才离洛都三十里地。
众人夜晚于洛河水畔的一处山脚下安营扎寨,风雪渐小,熊熊篝火燃起在冰天雪地里,微微驱散了寒气。
大帐中,夭绍坐于案边疾笔写下两份书信,封好递给一旁的萧少卿:“劳烦你带回邺都交给婆婆和阿公。”
萧少卿伸手接过,纳入袖中,并无言语。
“你说什么?”刚入帐的舜华闻言却是吃了一惊,“你难道不与我们一起回去?”
夭绍坐到暖炉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双腿,又将手轻轻贴在铜壁上。炉火的红光映红了她的面庞,也更衬得那目光坚定执着。
她静静道:“姑姑,我得回云阁。”
“是为了阿彦?”舜华明白过来,却是没了阻拦的理由。
一时帐中诸人静默无声,只闻萧少卿执壶倒着酒汁的哗然。
夭绍扶着书案站了起来,拿过挂在一旁屏风上的紫貂裘穿上身,系了帷帽,又在腰间缠好紫玉鞭,取过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便要出帐。
“你现在就要走?”舜华皱眉,将她拉住,“你的腿如何受得了今夜的风雪湿寒?”
“我裹了熠红绫。”夭绍笑了笑,看向萧少卿,“马儿呢?”
“不用骑马。”萧少卿慢慢饮着酒,望一眼横在地上微微震动的长剑,“有人来接你了。”
“小王爷,云公子在营外求见。”片刻后,魏让的声音忽然在帐外响起。
夭绍讶然,问萧少卿:“你怎么知道的?”
萧少卿摸了摸身侧长剑,笑道:“这是行军打战必备之能。”他起身刚要出帐,谁知魏让又轻声补充了一句,“还有……云族主夫妇也来了。”
萧少卿轻轻皱眉,伫立当地。
舜华叹了口气,掀帘走了出去。
帐中,夭绍望了萧少卿片刻,低声道:“我能请你帮忙办件事吗?”
“你说。”
夭绍紧握着手指,神色间有些不安:“据我所知,宫中有雪魂花的药丸,那药或不能彻底解了阿彦体内的毒,但也可免一时的忧患。我……”
萧少卿看了她一眼,打断道:“我去偷药。”
夭绍吃惊望着他,萧少卿微微笑道:“不必这样感动,我自不全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他。”
夭绍笑着点头:“我明白。”
帐外脚步声响起。夭绍撩开帘帐,寒风夹着细雪扑面而来,她忍不住一个寒噤。篝火映亮了黑夜,雪地间正有青衣飘然行来。
“澜辰。”她笑意嫣然,扬起眉梢。
郗彦望着她,也是轻轻微笑。
魏让作揖道:“云公子,请进吧。”
夭绍转目四周,却不见云濛夫妇,问道:“云伯父他们呢?”
“沈夫人已带了云氏夫妇去了其他营帐。”魏让答道,又看了一眼萧少卿,“云族主说这次将与我们同行回东朝。”
萧少卿皱眉:“同行?”
魏让面色古怪,摇了摇头,不待萧少卿再开口,迅速退下。
郗彦步入帐篷,与萧少卿对视一眼,倒似从未有过分别和失忆之类的隔阂,两人极有默契地走至书案相对而坐。
“我知道你今夜必会有事来问我。”萧少卿手指轻抚着酒盏,似笑非笑,“只是未想你竟把二老撺掇了与我同行。”
郗彦笑而不语,接过夭绍递来的热酒包入掌心。夭绍又取过纸笔,放到郗彦面前。
郗彦放下酒盏,落笔道:“这并不是我的意思。姨父南下邺都自有要事,姨母念你孤身上路,不放心。”
“孤身?”萧少卿一噎,好不容易将含在口中的酒咽了下去,咳嗽道,“送亲随行有几千人马。”
郗彦微微一笑,烛火下的容颜刹那似冰雪消融。他低头,流袖如云,又写道:“那日送到湘东王府的密函你看过没?”
“果然是你。”萧少卿忽别有深意地瞥过夭绍,略一颔首,“看过,怎么?”
郗彦写道:“你可曾想过殷桓与柔然购买精铁一事绝非一日能成,殷桓和柔然人的干系也绝非买主和卖主如此简单?”
萧少卿笑道:“确实如此。”
“不仅是殷桓和柔然之间的关系,且也关联北朝。”
“你说得没错,自柔然运送精铁至东朝,途中必要经过北朝。不过要获得畅行北朝的一路通关文堞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北朝中能有这样权力的人并不多。”萧少卿思道,“不是裴氏,便是姚氏。”
“不会是裴行。”郗彦行书道,“从柔然运送精铁经过北朝无非两道路,一是自北方幽、并、冀三州南下,二是从西北凉、梁二州南下。幽、并、冀三州为慕容伯父和苻景略控制,柔然人绝无可能自此运送精铁,那么从这条路南下入东朝的裴氏三州也不会有什么举措。若是经过凉、梁二州到东朝荆州,非但路途近,而且皆是姚融控制下的州域。”
萧少卿至此已体会到郗彦的来意,道:“常孟被杀后,殷桓已经收敛许多。难不成如今又有精铁南下?”
郗彦颔首,落字道:“北疆前几日有密报,自柔然有大队人马运送精铁南下,但一入北朝便失了踪迹。虽如此,但只要那精铁是经过凉、梁二州入东朝荆州的话,只有武关和丹水两条路。”
“我明白。”萧少卿自书案上抽出一卷锦帛,摊开,指着地图上的武关和丹水道,“不过要自江州西去拦截的话,并不方便。”
他沉吟一会:“怕只能指望子瑜叔父了。”
郗彦想了想,又快速落下一行字:“至于拖延殷桓接应人马的那方面,你应该有的是办法。”
萧少卿望着他,自那清淡的眉目间察觉出一丝不可明说的深意来。他轻轻一笑,眸光于跳跃的烛光下渐渐明朗透澈,干干脆脆道:“是。”
郗彦松了口气,慢慢落下指间的笔。
两人生平第一次共商谋事,而这样的顺畅不过一如意料之中。
郗彦饮罢杯中的酒,起身拉过坐在暖炉边的夭绍,将她的包裹提入手中。
萧少卿站起来相送。三人走出营帐,只见茫茫雪地里停着一辆皮轩皂轮车,四角的风灯摇曳在风雪中,光亮隐约。钟晔靠在车壁上,悠然之态仿佛感受不到雪夜的寒冷,望见郗彦携着夭绍出营,忙笑着迎上,接过夭绍的行李放入车中。
郗彦松开夭绍的手,望了萧少卿一眼,转身先入了车内。
钟晔执着马鞭跳上车,斗篷上积着的一层薄薄雪花随着他这一动纷纷掉落。
“郡主,上车吧。”他催促道。
“憬哥哥,我走了。”
夭绍对着萧少卿微笑,萧少卿亲手将她送入车中,凝望许久,方一笑阖上车门。
钟晔甩鞭,低沉的吆喝声飘响在寂静的夜色下,马车自雪地上撵过两道深深的痕迹,慢慢驶向前方。
萧少卿望着车驾远去,一人独立于原地。冷风自四面吹来,刹那间寒凉彻骨,心如冰封。
“可是不舍?”身后有人轻声叹息。
萧少卿转身,见是舜华,低低唤了声:“姑姑。”
舜华道:“其实这次你若带夭绍回东朝,太后是一定会成全你的。”
萧少卿淡然一笑:“太后愿意成全又如何?当年攸叔叔送给阿彦月出琴时说的话,夭绍虽不知道,我却记得。”
舜华微微叹息,片刻后反应过来,惊道:“你记得?”
“是,记得了……”沉沉暗夜中,萧少卿清透的双眸仿佛是凝着冰的墨玉,望着雪地里那辆渐渐沉入夜色深处的马车,任雪花飞落眉眼,空留一阵湿润的寒凉。
“冬,十一月甲申,丞相裴行上谏修令三十章,举贤才,修废职,课农桑,恤困穷,廷议施行。
十一月乙酉,匈奴与柔然休战,集兵南压,大举侵袭鲜卑草原。丙申,匈奴大军兵临云中城下……”
——《北纪二十八 英皇帝豫征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