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道非旧识(2 / 2)

苍壁书 青林之初 10736 字 2024-02-18

令狐淳神色愕然。

裴行抿唇沉思,久久不语。灯火照耀他的面庞,透着玉般温润的明亮,只是那双眸子却暗沉黑暗,深邃得毫不见底。半晌,他才幽幽透了口气:“不管有没有密信,罢了。那石匠如今何在?”

“属下不想伤人性命,已派了人将他送去了安全处。”

“如此要害之人竟留他性命?”裴行难以置信,冷笑道,“仁慈得懦弱!你昔日的杀伐果断哪里去了?”

令狐淳涨红了脸,倔强道:“昔日沙场征战,杀人是为了保国。可这次断桥一事本就阴损缺德,别人有助于我,属下不能恩将仇报。”

裴行厉声道:“既知是阴损缺德的事,你之前不还是照做不误?飞虹桥断,百姓受灾,孰轻孰重你心知肚明,此刻倒还口口声声和我说这番仁义理论,言之大谬!”

令狐淳不敢再辩驳,裴行振袖起身,自书架上取过一个锦盒,掷在案上:“再说你让人送来的这颗珠子。你在雍州敛了多少财?搜刮了多少民脂?竟拥有这样稀有的东海明珠!”

令狐淳气势顿减,无力道:“这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裴行静静想了一刻,又道,“还有送入宫中的那颗麒麟火珠,世上独有两颗的麒麟火珠,也是别人送的?”

“是。”说到这,令狐淳心中骤然醒觉,迟疑道,“我那日分明是让人将麒麟火珠送给丞相,将东海明珠送去宫中的。”

裴行目间锋芒微闪:“究竟是谁人送的?”

“云阁少主云憬。”

“云澜辰?”裴行皱起眉头,“你和他有什么交往,他凭什么送这么名贵的宝珠给你?”

令狐淳不敢隐瞒,如实道:“陛下大婚,我无礼可送,手下谋士离歌献计,让令狐恭借故在青州查封了云氏的盐池,说云澜辰正在永宁查勘将开采的铜矿,到时必然会有求于我,所以……”令狐淳话语微停,惭愧道,“我也没想到云憬答谢之礼是麒麟火珠和东海明珠,不敢私藏,于是就都送上来了。”

“仗势压人,以权谋私,官贾勾结——你学得可真快啊。”裴行口吻异常平静,轻声问道,“当时去雍州上任时,你答应了我什么?”

令狐淳汗流浃背,跪地道:“属下有负丞相所托。”

“你是有负,且错大铸!如此愚钝,竟听信一谋士之言?”裴行心中烦躁,适才饮的酒更在此刻劲道涌上,他微微松了松衣襟,来回踱了两步,愈想愈怒不可遏,斥道,“那云家权可通天!云憬和慕容虔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慕容虔的王妃正是云氏族主云濛之妹!云澜辰需要倚仗你才能解了青州盐池的封锁?”

令狐淳面色一白,顿时心中虚颤。

“还有那颗麒麟火珠!”裴行语气急促,再无平日的温和清淡,“知道为何世间的两颗麒麟火珠永远不能在一起吗?麒麟雌雄,一旦相触,便是真火迸裂。另一颗麒麟火珠正在宫中,若不是我及时发觉,暗中让人换下你的礼单,否则大婚后贺礼一经纳入库府,便是火烧宫廷之罪。你令狐淳能有几个脑袋,敢犯如此大逆不道之罪?”

令狐淳怎知其中之故,嗫嚅道:“我……”

裴行轻喘了几口气,走去窗旁一把推开窗扇,冷风迎面拂来,他闭眼沉默片刻,终是叹道:“麒麟火珠的事到此可了,只是那个向你献策的人,断不可再留。”

“可是……”令狐淳声音一阵颤抖。

“什么?”

令狐淳的脸色渐透灰败,低声道:“断桥的石匠……正是离歌带着离开的。”

裴行转过身,气得发笑:“你和石匠之间,如今恩怨分明了吗?”

令狐淳垂首沉默,无言以对。

事到如今,已非追究责任的时候,那个石匠的下落才是重中之重。裴行揉着额角一阵头疼,不料这时窗外又掠来一抹青烟,有黑衣剑士仿佛幽灵般停伫风中,递上一卷丝绡:“主公,北疆密报。”

待裴行接过后,那人黑衣一晃,瞬间又不见人影。

裴行阅罢密函,长眉不禁皱得更紧。

令狐淳忍不住问道:“丞相,北疆出了何事?”

“匈奴十万大军夜行沙漠,逼近柔然草原——看来北疆将乱。”裴行容色清淡,言词却比冰还凉,指尖轻夹丝绡,靠近烛火燃烬,慢慢道,“看来垂涎你这个雍州刺史位子的人,还当真是不少啊。”

北疆之事为何又与自己有关?令狐淳糊里糊涂,却又不敢再问,只得低低垂首。

等令狐淳走后,裴行在书房思虑良久,难以寝眠。有侍女送茶进来,他问道:“六爷何在?”

侍女道:“还在梅园里练剑呢。”

“这么晚了还练剑?”

“那边园子的侍从来说,六爷今夜气火不平,烦闷得很,似乎也是睡不着。”

裴行摇了摇头,又默然饮了一会茶,这才起身披上狐裘,出了书房。

沿着溪畔蜿蜒向前,直到溪尽头的梅林中央。高三丈的御剑台上,但见一人正运剑如风,五尺青锋划过的地方漫扬起无数花瓣,经风霜寒雪压色,那旋绕在剑尖的白梅愈发地清冷傲人。

裴行微笑,抱起双臂在台下观望。

御剑台上舞剑的裴伦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眼光瞥过裴行脸上,轻哼了一声,手中长剑猛荡出凛凛寒芒,刺得朵朵梅花于剑风中支离破碎。

“老六,你总是不知惜花。”裴行轻声叹道。

“我自是个粗人!”裴伦敛气收剑,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裴行挡在他身前,紫袍飞袂,无比地潇洒清澹。

裴伦愈发瞪圆了双眼,裴行无奈道:“二哥有话和你说,不能再留一刻?”

裴伦插剑入鞘,没好气地坐在石阶上:“什么事?”

裴行望着夜下萧条冷落的御剑台,俯身捋起一掌碎裂的花瓣,坐在裴伦身旁,涩然笑道:“风过人去,剑过花散,还不都是同一个道理?想当年大哥、三弟、四弟都在,那时的御剑台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兄弟们在一起是多么热闹。可惜安风津一战,父去、兄亡、弟丧,裴家唯剩下了你和我两个男儿……”

裴伦放下手中的剑,回头望了望空寂的夜色,念及旧事,心中酸痛悲伤,虎眸泛泪,叹息道:“是我没用……当年三哥四哥若不是为了救我,根本不会死。”

裴行松开手指,任掌中花瓣随风飘散,他伸手抚摸裴伦的发,轻道:“老六,不怪你,当年之事,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裴家至死地。我那时虽未去战场,但我也知道,你能平安活着回来,黄泉之下,大哥他们走时自会少了一分牵挂,多了一分安心。”

裴伦沉默,揉了揉眼,半晌才闷声道:“二哥找我怕不是为了说这些往事吧?”

裴行怔了怔,慢慢收回手,声音淡柔:“你这次随驾回来,路上发生的事,能如实告诉二哥吗?”

“能发生什么事?”裴伦皱起浓眉,脾气又犯,恼道,“不过是丞相大人一路让人添的堵叫我憋气罢了。”

裴行笑道:“怎见得就是我找人让你受气的?”

裴伦抬起头,瞪着眼,赌气道:“过了怒江一到襄城,许郡太守崔安甫就拿丞相您的密信来找我了!”

“崔安甫吗?”裴行目色轻闪,“还有呢?”

裴伦冷笑:“你的心腹魏陵候在永宁城外断桥,不是你嘱咐的吗?”

裴行苦笑道:“我若说不是,老六你信吗?”

“不知道,”裴伦重重一哼,“我想不信。可是密信在,而且你是首辅大臣,天下没有谁比你更看不得陛下大婚。”

“你是这样想?”裴行看了看他,认真道,“老六,不要再怨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若非如此,自安风津一役受重创后,纵是媛君贵为太后,裴氏也将从此沦亡,再无出头之日。北朝历代的太后家族是什么样的凄惨命运,你不是不知道。至于密信之事,不是我做的。而令狐淳……他的确是犯了错,但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好官。他是对裴氏绝对忠心的人,而雍州刺史之位更是关乎北朝全局,我不得不救他。你明白了吗?”

“知道又如何?”裴伦望着他,“你又要我做什么?”

“并不是要你做什么,”裴行声音温和,“只是听说你派两千亲兵环卫了整个永宁城,可曾发现过那石匠的踪迹?”

裴伦默然良久,忽然提剑起身,大步离开。

“老六!”裴行低喝。

裴伦身子一颤,脚下停滞。

许久,一声轻微的叹息终自夜雾下缓缓逸出:“崤山三里道,枫岭之西。”

<h3>(五)</h3>

次日早朝后,萧少卿得空与夭绍游赏北朝宫廷,两人站在宫墙上眺望洛都山水,但觉比起昨日夜间的雍容富贵,朗日晴空下的洛都经纬纵横,更是一番辉煌多姿的景象。他二人一路笑谈恰意,流连忘返,却不知城外的白马寺一早有飞骑而出,身负太后嘱托的传命内侍手执懿旨直入深宫,气定神闲地等在昭庆殿外。

“东朝明嘉郡主接旨。”好不容易才望见夭绍二人的身影,内侍忙扬开嗓门,长长呼道。

夭绍与萧少卿刚走到昭庆殿前廊下,闻言不禁微愣,舜华自殿里出来,轻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接旨?”

“是。”夭绍福身垂首,恭请旨意。

内侍打开卷帛,念道:“太后请郡主前去白马寺见驾,即刻动身,不得耽搁。”宣完旨意,内侍将帛书交给夭绍,笑意婉转道,“郡主,懿旨传来已有些时候了,请尽快动身吧。”

夭绍虽心中疑惑,但旨意在前,不得不应下。

舜华想起沈太后临行前的嘱托,此刻难免担忧,忙道:“我陪郡主一起去吧。”

“不必,姑姑还是留在宫中陪着阿姐。”夭绍转身入殿换了宫装,领了两个侍女,便随内侍出了宫门。

一时上了马车正要出发,驾车的侍卫却怔怔不动,讶异低呼:“豫章郡王?”

夭绍撩开车帘,才见阳光下那袭银裘潇潇澈澈。萧少卿骑着黑骊迎面而来,注视着她,微微而笑。

传命的内侍问道:“郡王这是?”

萧少卿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洛都白马寺闻名天下,本王心中向往,今日有时间,正可去走一走。”

洛都白马寺位在城北邙山,寺庙殿阁筑于山峰之巅,紫气缭绕,钟声嗡鸣,檀香随风漫溢,浸透了邙山上的一草一木。皇室行宫“明光清舍”建于白马寺之侧,夭绍此行是去见北朝太后的慈驾,马车未在白马寺停留。匆匆经过之际,夭绍掀帘一望,只见飘逸的飞檐雕甍间,阳光净洒,殿宇圣洁,处处皆透着佛门之地的无上庄严。

马车驶入行宫的偏门,直至太后所歇的宫殿前。夭绍刚走下马车,便见殿门间暗青衣袂一闪,日光下,有苗条纤柔的身影飘然而来。

“茜虞姑姑,东朝的豫章郡王和明嘉郡主到了。”内侍禀道。

茜虞屈膝行礼:“见过郡王、郡主。”

“不敢,姑姑请起。”夭绍揣度她的身份,自知她必是裴太后的近身女官,不敢大意,忙托起她的双臂。

茜虞微笑道:“太后在后山亭中,两位请随我来。”

绕过宫殿,穿过狭长崎岖的山道,才见空谷间溪涧清澈,水畔建亭。亭中有女子手持书卷端坐榻上,凤袍华裘,仪态万千。几个侍女远远地站在亭外,风卷裙裾,静立不动。

谷外是初冬之寒,谷间却是清风和缓,宛有春意。

“太后,郡王和郡主来了。”茜虞上前道。

亭中女子这才放下书卷,望了望夭绍和萧少卿,微微叹道:“好一对神仙般的璧人。”

萧少卿和夭绍俯身而拜,裴媛君扬起衣袖让两人起身,又打量他们片刻,才柔声笑道:“哀家听说二位送亲北上之前,刚在东朝定了婚约。难怪说今日哀家不过招郡主前来聊聊,郡王便如此的不放心,要亲自护送了。”

她的话语伴着山间溪流的潺潺声,柔软冷冽,竟不乏江左的雅音。

夭绍在她的话语下怔了一瞬,低低垂首,没有出声。萧少卿见她脸颊淡染明霞之色,眸间不禁轻晃过一丝笑意,揖手对裴媛君道:“太后见笑了。少卿早就听闻洛都山水秀美绝伦,今日初至洛都,难免想四下走走。邙山白马寺驰名天下,少卿心存敬仰,想借着送夭绍来此的机会能顺道瞻仰佛家圣地,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裴媛君笑道:“郡王好口才,哀家记得往日在江左时,你父王却是个刻板寡言的,这点他断断不如你。”

萧少卿忙道:“不敢。”

裴媛君这才将眼光移向夭绍,微笑道:“郡主能否上前一叙?”

“是,太后。”夭绍轻步上前,静立于裴媛君身旁。

裴媛君拉起她的手,将那纤细洁白的指尖于掌中细细观赏,叹道:“如此柔软的手怎么能写出那么有力的字呢?”她拿起方才那卷书,摊在石桌上,一笑,“郡主,这可是你的字迹?”

夭绍望了一眼,有些讶异:“的确是明嘉去年所书,不过……这份札记怎会在太后这里?”

“哀家想要,便自然会有。”裴媛君笑颜间的华韵清美至极,微笑道,“这几日我在白马寺为皇帝大婚祈福,念经千遍、抄经百遍以奉佛祖。郡主书法如此了得,可愿为哀家分担一二?”

“自然愿意。”夭绍道,“陛下是与我阿姐大婚,夭绍责无旁贷。”

裴媛君颔首:“那就好。这几日你且住在行宫,抄经一事也不急,待哀家晚上再和你细说。”她回眸看了看萧少卿,笑道,“郡王不可白来山中一趟,茜虞,你差人先领着郡主和郡王四处走走吧。”

茜虞应道:“是。”

等夭绍二人的身影渐逝山道间,裴媛君接过茜虞递来的茶盏,对着热气蒸腾的茶汤轻轻吹气,问道:“你看,她像那人吗?”

茜虞笑道:“这么多年,谢公子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郡主貌美质佳,眉眼间许还是像陵容公主多一些吧。”

“是吗?”裴媛君淡淡一笑,“你若是说她像谢攸多些,哀家今晚说不定会让她抄千遍经书的。”

“百遍也够多了。”茜虞忍不住问,“离祈福之礼不过短短四日,郡主能抄得完吗?”

裴媛君笑声轻细:“谁知道呢。”她抬头望了望天宇,碧霄澄澈,万里无云。她一眼看去了极高处,悠远的九天之外,她恍惚还能看到那月下执手相望、脉脉情深的二人。她的心底紧紧一痛,那样的怅然竟依然残留着当年求而不得之苦。

凉风吹过亭中,遍体生寒,裴媛君只觉懒洋洋地浑身乏力,正待起身回宫,却有内侍从山外疾步而来,托举着一卷帛书递上:“太后,萦郡主自华清宫来了信。”

茜虞接过,呈给裴媛君。裴媛君看罢书信,秀眉微蹙,许久不语。

茜虞不放心道:“太后,萦郡主所为何事?”

“这丫头可真倔,关了她一年,对国卿竟还是不肯死心。”裴媛君摇了摇头,“也罢,皇帝大婚之前,找人将萦儿自华清宫接回来。”

茜虞满是忧虑道:“裴氏和慕容氏水火不容,萦郡主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有了情和迷恋,是会迷茫的……”裴媛君却有着感同身受的经历,回顾往昔,不禁幽然长叹。

出了行宫,萧少卿便命引路的侍女退下,与夭绍信步闲走。一路穿行高低错落的佛殿僧舍,两人兜兜转转,不觉来到寺后的幽谷。谷中青岩间曲水引流,汀渚上白鹭翩翩拍翅,见到来人也不怯怕躲闪,悠然迈步水边。

几乎一日双腿未歇,夭绍不免疲累,坐在水边石上歇息。萧少卿负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清流。

“你不回去吗?”夭绍看看天色,“你晚上还要赴北朝四位辅臣的宴。”

“不急,”萧少卿望了她一眼,“倒是那百遍经书,你怎么就答应了?若到时抄不完,祈福之礼不能进行怎么办?”

“裴太后说是为阿姐祈福,我能不应下?”夭绍笑意盈盈,满不在乎地道,“再说了,百遍经书而已,以前婆婆也经常罚我,那些经书我在东朝就抄出绝妙的法子来了。你放心吧。”

“放心?”萧少卿在她的笑容下刹那失神,低声道,“我放心不下。”

“嗯?”夭绍没有听清。

萧少卿却不再出声,脸上笑意愈发地风轻云淡,转眸看着水上白鹭。

幽谷深深,佛香霰淡,禅声缈缈自虚空而来,带着洗澈心灵的安宁平和。两人对着粼粼水光,默然感受着周遭雍容祥静的佛家气度,一时神明心清。

“豫章郡王,今日不发疯了吗?”肆意的笑声凌空而至,仿佛魔音下降,煞是破坏气氛。

萧少卿皱眉回首,青岩下,慕容子野一贯的绯袍白裘,衣袂上绣满了桃花瑞枝。阳光一照,那张扬的衣饰衬着那张妖娆的面容,端的是无比闪耀。可萧少卿只觉此人面孔着实刺眼,不由冷声一笑:“不伦不类。”

“什么?”慕容子野瞪眼。

“他是说你今日穿的衣服太过艳丽招摇,于佛门圣地而言,有些不伦不类、不三不四。”优雅自若的笑声自青岩后传来,有白衣公子慢步而至,眼眸顾盼,满怀兴致地打量二人的神色。

承他贵言,恰给两人长久积压的怒火一个畅快爆发的契机。慕容子野一怒振袖,绯衣掠过虚空,拍掌就袭向萧少卿。萧少卿自不会避让,流袖飘飞,掌风相对,出手力道劲烈霸道,竟是毫不留情。

“少卿!”夭绍想要去拉时已晚了一步,那两人掌风纠缠,再难分开。她急得直跺脚,怒视沈伊:“你还不让他们二人停手?”

沈伊颇有自知之明地叹气:“他们两人能听我的?”他撩起衣袍,施施然稳坐石上,一派心安理得地欣赏眼前期盼已久的比试。

夭绍无可奈何,转过头望着争锋不让的二人,满是焦虑。

碧水悠悠,白云来往,谷间比试的两人一个绯衣如霞,一个银袍如练,姿势间俱是一般的潇洒飘逸,若非那凌厉致命的掌风,倒是一幅极美的画面。偏如此沈伊还觉不尽意,抽出白玉箫正待奏上一曲助兴时,手臂却被一人轻轻扼住。

“澜辰,尚。”沈伊毫无惊讶地望着身后二人,挪了挪身子,厚颜道,“要不要一起坐着看?”

云憬横了他一眼,松开手指。商之望着水边相斗的二人,冷道:“怎么打起来的?”

“言不投机。”沈伊面不改色道。

夭绍异常恼火:“要不是你之前从中挑拨,刚刚又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们能打得起来?”

“都怪我吗?”沈伊苦着脸,很是无辜。可是夭绍一转身,他却又若无其事起来,用凤箫指了指那斗得正酣的二人,言道:“尚,澜辰,你们仔细看。”

不必他说,云憬和商之的目光此刻已盯着萧少卿的掌法移转不得。

“他竟会慕容氏家传的武功?”商之轻轻皱眉。

沈伊叹道:“看来我之前是没看错了。”

商之这才想起一事,与夭绍对视一眼。夭绍疑惑更甚,商之却是恍然有悟,轻声对云憬说了萧少卿失忆的事。云憬眸波轻动,温美的面庞微微一紧。

水边,慕容子野也发现不对,猛地收手。萧少卿大将风度,自是不会乘人之危,遂也停手。

慕容子野盯着他道:“你怎么会我慕容氏的武功?”

萧少卿轻笑:“会便会了,又如何?”

“萧少卿!”慕容子野恨得咬牙,抡起双臂正要再打时,眼前黑衣一闪,商之却挡在他的面前。

“你做什么?”慕容子野怒道。

商之淡然道:“怎么说他来北朝也是客,哪有你这样对客人的?”

慕容子野愤懑不平:“不动手也可以。但他今日不解释清楚怎么会我慕容家的武功,就绝不能离开白马寺!”

萧少卿嗤笑:“打个架而已,非得要呈报师承吗?北朝风气竟是这般蛮横。”言罢,他身影陡地一晃,银衣飘旋漾起漫天光网,顷刻笼罩慕容子野全身。

慕容子野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清时,萧少卿仍安静地站在对面,手里却执着他原本系在腰间的玉佩。

“我要胜你何难?”萧少卿随手将玉佩抛回,傲然道,“看清楚了,刚才那招可是你们慕容家的武功?”

“你!”慕容子野恼羞之下,满腔怒火更是熊燃。

萧少卿却不再理他,转眸看着沈伊,微微一笑:“我和你的事等回了东朝再说。”

沈伊在他的笑容下一个激灵:“什么事?”

“大概是朝中候补官员的事吧。”萧少卿笑道,“听说你的口舌之功相当不凡,盛德日新的沈伊郎如此逍遥山水实在是百姓之悲,想来我之前帮你力辞为官一事竟是错了。”

沈伊面色灰败,慕容子野凉声讽道:“盛德日新?欺世盗名莫过于此。盛德日沦!”

“他从未有过盛德之说,”萧少卿驳道,“该是丧德日新。”

听他二人你来我往,话里不住损人,沈伊连声叹气,哭笑不得。夭绍站在一旁,忍不住扑哧一笑。

商之摇了摇头,唇边亦是轻轻一扬。

唯有云憬浑然事外,若有所思地望着萧少卿,目中微起一丝迷惑。

萧少卿也在这时才看到沈伊身旁的云憬,望清他容颜的刹那不禁一怔,心底骤然升起一阵空荡荡的惘然。随之而来的,还有细微的疼痛,仿佛——他和眼前这人之间本有无限的亲近,如今却隔着千山万水的遥远,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陌生和疏离。

难道自己以前也认识他?萧少卿本要细想,头却开始隐隐作痛,忙敛回思绪,对云憬略略颔首,迅速挪开目光。

夭绍见气氛重又融洽,这才去问那四人:“你们怎么今日都在白马寺?”

沈伊指指云憬:“我和澜辰随尚来探望师伯。”

他的师伯便是白马寺竺深大师,夭绍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慕容子野扬起下颚,哼道:“你们呢?怎么又会在寺中?”

他态度不善,但分明只对萧少卿一人,夭绍倒也不以为意,答道:“裴太后让我来行宫见驾,让我留在此处帮她抄写百遍经书,说几日后祭祀之礼时要用。”

“百遍经书?”慕容子野诧舌,“你抄得完吗?”

夭绍微笑浅浅道:“尽力而为吧。”

他三人在此闲聊,那边三人却静默伫在水畔,对着沉沉暮霭各想着心事。眼见夕日光辉缕缕收合,夭绍唯恐城门将闭,再次催促萧少卿回城。萧少卿也担心误了夜宴,遂辞了诸人先行离去。

商之一行本也要回洛都,只是慕容子野见萧少卿刚走,他却故意磨蹭,只顾拉着夭绍闲话笑语。

和商之一般,夭绍从小对这位慕容家的世子也是仅闻其名不见其人,虽则北上一路见过几次面,但今日相处下来,才发觉此人飞扬跋扈的外表下,其实是一腔爽朗仗义的性情。而慕容子野又与商之等人全然不同,一言一举随心所欲,毫无故弄玄虚的高深莫测,让人能一眼看穿他尚属纯真的心境。夭绍对着那几人从来都是未曾看透的茫然,眼下碰到慕容子野,才觉出朋友之间本该天然而生的几分亲近。

暮光散尽,天色已晚,虽然与慕容子野谈话投契,夭绍却不敢再多留,与四人告别后自回行宫,

等她走后,商之四人也离寺下山。半途于山腰,遥见夜色深处有人影飘闪,沈伊定眸凝望,笑道:“是偃风那小子。”

偃风行色匆匆上山而来,气喘吁吁道:“少主,尚公子,离歌出了事。”

云憬与商之俱是一惊,慕容子野更是面色大变,连连追问:“离歌出事?可是事关石匠?”

偃风抹了抹额上汗珠,点头道:“正是。石匠在崤山下被人虏走,离歌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幸亏他昏死之前发了袖箭,石勒族老带人相救及时,这才将他带回了洛都,眼下两人都在云阁。”

话音一落,诸人都是心急如焚,快速下山,加鞭疾驰赶回洛都。

“冬,十月庚戌,东朝明妤公主舆驾至洛都,百官迎于明庆门,是日,举国欢腾。

十月癸未,匈奴大破柔然三十余部,获七万余口,马三十余万匹,牛羊百四十余万头。十一月,丁亥朔,柔然女帝将三万骑绝漠千余里,破匈奴七部,获二万余口,马五万余匹,牛羊二万余头。胡族诸部大乱,北疆不安。”

——《北纪二十八 英皇帝豫征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