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宝在院角蹲下,打电话跟苏菲轻声诉苦。
她要诉说的苦处可太多了,比如房间不够大,甚至比不上她三分之一间衣帽间;比如花洒的莲蓬头不够高级,没有如雨滴冲下的那种圆润力度;又比如晚饭后居然没有果盘和甜点,吃水果得自己削皮——天啊,她长这么大,还没亲自拿过水果刨呢!以至于根本都不知道怎么用,为免丢脸,只好干脆不吃那个早市秋梨……
苏菲听到她因为不会削皮而没吃上餐后水果,眼泪都快掉下来,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们的家居拖鞋一定不是真丝的,床单即使是高支棉的,原料也一定比不上明宝从小睡到大的,更不要说床垫枕头了——让千金小姐装普通人,并不比普通人装公主容易。
倒了半个小时的苦水,商明宝挂完电话,伏脸在膝头默默地平复了一会儿。再度抬头时,骤然看见竹篱笆下的一片花,蓬勃凌乱,黄色花瓣朦胧地反射着月光。黑暗里有飞蛾扑棱翅膀的动静。
傍晚来时,分明还是蓬杂草,没想到晚上盛开起来倒很不管不顾。
商明宝走过去,拢好裙子蹲身,伸出指尖在花蕊心点了点,“冇人睇你啊,点解夜晚晚开咁靓?”
她心里莫名涌起同病相怜的感觉,掐折下了一枝——插到水瓶里观赏,总比这样无人问津来得好。
折到第三枝时,身后手电光忽然亮起,伴随着一道清冷且略微不耐的声音:“
“这位小姐,谁允许你又摘我的花?”
心跳骤停,商明宝惊叫一声,摔坐到地上。
门廊下,男人长腿交叠倚着廊柱斜立,家用手电筒被他以一种极其懒散的姿态拿在手里。
光柱温和明亮地笼罩着商明宝的周身,将她半披的开衫、吊带半滑下肩膀的睡裙,以及那一只掼在地上弄脏了的粉色玩偶都照得清晰。
没等看清楚第一眼,向斐然就当机立断将手电筒关了。
微妙地沉默半晌,他问:“怎么是你。”
他还以为是方随宁这个惯犯。
“叔……”商明宝话到嘴边改口,声音细小:“舅舅。”
舅舅?
向斐然默了半秒:“怎么又成舅舅了。”
“跟随宁一起叫的。”商明宝解释道。
方随宁这个大脑上称250g的……是怎么跟人介绍家庭关系的?
大约是看她一直坐着没站起来,向斐然一边摸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去,一边顺势用长辈的口吻提醒:“晚上湿气重,别坐着。”
商明宝并不是不想起,而是惊吓后的心脏跳得很激烈,连带着双足双手都觉得很麻,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
手腕上的电子表因为她试图撑起身的动作亮了起来。
心跳190.
这是正常人就算有做氧运动也很少达到的一个数字。
商明宝条件反射捂住了手腕,继而笑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解释说:“吓到了……”
向斐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半蹲下身,讲话的气息忽然近了许多。
“腿软?”
商明宝点点头。
光线太黑,她这一点动静很难被看清。
“出声。”
商明宝便很乖地出了一声:“嗯。”
她以为“长辈”多少会拉她一把,可是对方过了数秒也没动静,只是沉默着,似乎在犯难。
拉一个女孩子起身有什么犯难的?
谁都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一阵风吹过,将夜空的雾倏然吹散,露出月轮。
没料到会出月亮,向斐然疏离的脸色明显一怔,薄唇抿着,喉结极细微地咽动了一下。
他身后的灌木枝条、灰岩步汀、以及屈腿半蹲的他本人,都被照得无所遁形。
商明宝的眼神比那丛黄花更乱,心脏也跟着突跳了一下。
这人,怎么保养得这么好,还是说月光柔和,渡了错觉?
云和雾再度凝到了一起,光线暗了,一切又回到了莫兰迪的静物画中。
商明宝蓄足了力,逼迫自己站了起来。腿很麻,她身体晃了一下,这一次不容思考,向斐然当机立断扶住了,有力而稳。
手扶稳了便撤了,接着他半弯下腰,将玩偶捡起。
粉色不耐脏,何况是这种精细的长绒制品,他垂目端详几眼,说:“我明天找人洗了还给你。”
商明宝莫名拘谨,条件反射说了一声“不用”。
向斐然淡然:“是我吓到你,就当给你赔罪。”
商明宝低头看了看在掌心攥着的那几梗花:“但是是我先摘你的花……”
这是一束海滨月见草,只在夜晚开花,向斐然正在观察记录它的传粉,怕惊扰昆虫,手电筒只能隔一段时间点亮小一分钟。
如果元凶是方随宁,他估计会很有话说。但面对这个远道而来、失眠又身患什么病的小客人,他沉默须臾,说:“没关系,是野花。”
又沉默须臾,说:“你不摘的话,它们天亮也会凋谢。”
最后沉默须臾,他返身回去,……给她找了把小巧趁手的花剪。
告别时,商明宝抱着满怀的嫩黄野花,语气一改先前打电话时的消沉,鞠躬清脆道:“谢谢舅舅的花。”
她现在一声声舅舅叫得十分流利。
向斐然扬了扬两指,赶小孩儿似的:“去吧。”
第二天清早,早起吊嗓子的方随宁看到双耳花瓶里的月见草,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卧槽?!谁摘的?!”
她目光惊恐地看向屋内唯一一个不知情外客,一拍脑袋,趿着拖鞋旋风似地往院子里冲了过去。
清晨五点,房门被她拍得震天响。
向斐然起身开门,一手搭着门,黑T和运动裤松垂地挂在他年轻的身体上。
“找死?”他起床气十分可怕。
“斐然哥哥!”方随宁啪地一下双手合十赌咒发誓:“我发誓!你的月见草不是我摘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否则我胖20斤!”
向斐然压着眉心:“知道,睡了。”说着就要关门。
方随宁傻了,一巴掌拍住门框:“你怎么这么淡定?海滨月见草哎?你的观察样本被摘光了!”
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们,虽然不是向斐然亲自打理,但显然种什么、种多少、能不能采摘收种都在他授意之下。方随宁触过天条犯过死罪,譬如把他的兜兰浇水涝死、把刚报春的石斑木折下来插瓶,把草珊瑚的红色果实薅光喂鸡……
为此,她的下场十分惨烈,包括但不限于写千字检讨、自掏零钱买种苗肥料、每天掐点浇水、给植物唱歌、跟蜗牛和红蜘蛛斗智斗勇、修根、换苔球、半夜三点给他打下手记录传粉、徒手捕昆虫、数三千点拟南芥种子(比散粉还细)、生日被向斐然送一整套生物突击一百卷……等等!!
花被薅秃了,当事人却如此淡定,方随宁嗅出了一丝不对的味道。
向斐然耐着性子回眸:“别叫,我让摘的。”
方随宁:“……”
向斐然:“形态学意义上被研究透了的东西,没什么观察必要,看文献也一样。”
方随宁:“…………”
你他妈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大清早的,方随宁被表哥气得像头小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