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心里信誓旦旦地觉得即使分隔两地跨越重洋,对对方的思念也不会深刻到茶饭不思的地步,但直到来波士顿快三个月了,叶开发现自己也还是习惯不了不能随时随地找陈又涵的日子。
局面是显而易见的,隔着12个小时完全颠倒的日夜时差,陈又涵早上九点踏进会议室时,叶开正是晚上九点在图书馆苦学的时候,等陈又涵中午能松口气了,叶开这边又已经是凌晨了。
反过来也是一样,叶开被导师耳提面命时,陈又涵倒是有空了,没空的反而是叶开,他要是敢在导师面前开小差干别的,能被提溜着训斥一小时,外加增加额外的周末“打工”服务,跑数据、田野调查、给博士生打下手,能摧残死他。
这么一来,两个人就连聊天也得默许设置一个安全期窗口了,出了这个安全期时段,别的时候未必是能找到人的。
于是整个GC的高层和董事办都知道了,早上10点至11点和晚上的7点至8点,是陈董雷打不动的“摸鱼”时间,他也许会开着会就推门出去接电话,也许会听着汇报忽然就走神开始回微信——总而言之,重要的会议、汇报和商务洽谈都不允许安排在此时段。
董事办的助理观察得仔细,知道这几个小时是陈董事眼神最温柔的时刻,那种变化不动声色,只在细微处体现,而且只要视线离开手机,立刻就又变回冷峻耐心有限般的神采。
对他堂而皇之昏了头一样的昏君之举,叶开想起的是十七岁那年跟陈又涵的一场聊天。
应当是又涵哥哥的生日前夜,他说要提前祝福,因为届时人一多,恐怕陈又涵会错失了他的“生日快乐”。
结果陈又涵把他的对话框设置成了置顶。
陈又涵对他的偏爱太明目张胆,叶开在图书馆里被资料和数据双重折磨时,便会想一想这些。
可是想了也没用,他要用更深的自制力按下自己找陈又涵的手,往往便是翻一翻过往的聊天记录,看一看手机里的照片,深吸一口气后,就算是捱过了这一次的想念。
偶尔有几次也没有忍住,往往是被导师全盘否定的低潮时刻,他给陈又涵发“又涵哥哥”,隔了十分钟,再发“我想你了”,隔三十分钟,换上若无其事的语气词和标点符号:“我去课题组啦!”
陈又涵太了解叶开,他知道他又一次独自完成了从失落到自我修复的过程,而他作为叶开唯一想要依赖的人,总是来得太迟。
忙起来时,超过一个月两个月都见不上面也是有的,毕竟十数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实在太过折磨人,尤其是对于陈又涵来说,十几个小时的失联,市场上和集团里都能发生太多的变故。有时候一落地,叶开在机场接到风尘仆仆的他,往往只能匆匆被陈又涵大力单手拥进怀里亲吻,却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因为陈又涵正在电话里处理事务。
当执行董事看似是拥有了更多的私人时间,但对于陈又涵这样的人来说,只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义务,叶开当然明白。有许多次,陈又涵人是到了波士顿了,但身体和作息都还在国内,时间也完全被集团事务捆绑,陪叶开去看展,电话不断。展厅内静谧非常,他只能推开玻璃门去安全通道打电话,等叶开看完展,他的电话也才结束。
“好看吗?”
“还可以。”
“有没有喜欢什么作品?”陈又涵的意思是可以联系展商拍购。
叶开乖巧地摇头,岔开话题问:“公司有很多事吗?”
陈又涵收起手机:“再陪我看一遍好不好?难得碰上,不看可惜。”
叶开的唇角很快地略一勾起,眼神短暂地亮起,但很快恢复到一种善解人意的灰淡,“我们找个安静私密的咖啡馆,或者回酒店,你可以处理事情。”
“处理好了。”陈又涵答得不假思索。“那——”陈又涵勾住他肩膀,将他搂进怀里,在耳边尾音上扬地轻声哄着他:“再陪我看一遍,嗯?”大约是怕叶开还有质疑,说屁话道:“我对这个艺术家挺感兴趣。”
叶开抿了下唇,瞥开的眸光里像晨光熹微,那种灰淡消失了,他止住笑,勉为其难地说:“那好吧。”
最后是陪陈又涵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全部的作品,为他讲解为他引申,最后亦订购了两件展品。叶开对艺术家的生平娓娓道来时,策展方特意派的高级讲解员就在两人身后跟着,她知道这一程没有插嘴的时机,便微笑着保持沉默跟随,视线在两人身上停驻。她发现,与其说陈先生是在认真听,不如是在认真看——认真看叶开专注又心情晴朗的模样。
叶开不是没察觉到彼此之间那种维系温存的小心翼翼,时间一久,想要两人多见面的心思,为心疼陈又涵的这份心情退让,他不想陈又涵这么累,为此,他宁愿陈又涵少来,也命令自己要少打扰他,少表露出对他的依赖和独自一人在波士顿的漫长适应。
陈又涵发现他在聊天中会越来越多地提及导师、学长和其他留学生,会跟他说最近的聚会、屁大点留学生圈的八卦,和跟同学又出去做了什么,去华尔街时又碰到了什么有趣的见闻。
他说得很津津有味,要在末尾,陈又涵问他:“你呢?”叶开略停顿,展颜一笑道:“我很好啊。”
总而言之,叶开的生活重心好像从两人的感情和枯燥的学业上移开了,似乎是在波士顿找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一种陈又涵只占很小百分比的可能。
到波士顿的第一个隆冬到了。
冷得刺骨,让人每天走出公寓大楼都得先做足心理准备。叶开宁市长大的,虽然到雪季总满世界飞去滑雪,但那种冷与生活中的冷截然不同,他每天都觉得自己穿得太少,广告词吹上天的天价羽绒服和羊绒衫也不堪一击,直到有一天,同一个导师门下的学姐说:“Leslie,你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你知道的吧,你身上的阳光比外面还少。”
今天没出太阳,已经够阴冷了。
叶开怔住,学姐笑着说:“找点让自己开心的事,你看着不开心很久了。”
晚上跟另一个课题组的学生聚会联谊,叶开很少参加这样的场合,但鬼使神差地,被学姐生拉硬拽过去了。去了就要喝酒,不知不觉便醉得很深。到深夜时,下起了大雪,雪花鹅毛柳絮般飘下,在路灯橘色的灯光下纷纷扬扬。叶开坐在公寓大楼的台阶上醒酒,看了很久的雪。
一贯怕冷的人似乎又不怕冷了,他怔怔地看着雪,手冻僵的时候,他咬着指尖摘下皮手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给陈又涵拼下一句话:“又涵哥哥,波士顿接连下了好几晚的大雪。”
陈又涵依然没有及时回复,因为现在是凌晨两点,国内是下午两点,陈又涵应在午休,也不会料到叶开这个点还没睡。
叶开的呼吸中呵出白气,认真又缓慢地打下更多的话:“昨天接到国内教授的视频,他还在怪我不留在国内,铁了心要到美国。他问我在这里适应得好不好,熟不熟悉这里的学术环境,有没有遇到困难。”
“我说,很好,熟悉,也没有困难,一切都跟我想象的一样。”
留学一事,从很小起便是他注定的人生轨迹,十八岁跟陈又涵在一起后,也因爱情而头昏脑热地想留在国内完成所有学业,但陈又涵让他不要为自己停留。
又涵哥哥那时候把未来描述得很轻描淡写,每两个星期飞来看你,日夜颠倒也等你。叶开信了,陈又涵也的确做到了,可是叶开心里终于明白,这样温柔的承诺要百分百地做到,陈又涵究竟要付出多少。
跨国恋哪有这么简单?是他和陈又涵都太天真。又或许,天真的只是他,而陈又涵作为一个成年人,自始至终都是一清二楚的。他只是为了让叶开能安心地走,用承诺构筑了一个美丽的谎言。
叶开站起身,拍落掉身上和腿间的雪花,走入公寓。
他原本住的都是酒店套房,公寓是最近才安置的,瞿嘉为他请了一个全能管家,姓王的华裔老阿姨,让叶开叫他auntwang,且一定要如此以英文相称,她叫叶开反而是少爷。公寓承租下来,里面能换的家具家电都换成新的,美国的服务业昂贵散漫又难约,烘干机和洗衣机到了,仍在洗衣房堆着,下周二才能安装。
想一想,陈又涵都还没来过这套公寓呢,虽然当初挑选时给他发了户型图,是他远程陪着他精挑细选的。
叶开去厨房取纯净水,垂眼瞥见auntwang已经把洗衣机和烘干机拆箱,规规矩矩地靠在了墙边,只等工人来安装上柜了。
或许是昨晚自暴自弃的情绪太强烈,他一觉睡得人事不省,醒来时头疼欲裂,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恍惚中,甚至叫了一声“又涵哥哥”,回应他的是auntwang的华裔口音:“你先起床,阿姨在给你熬粥!”
叶开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他点进微信,发现陈又涵给他拨打过两次语音,都没接,还有一条短讯:“宝贝,是不是不开心?”
惨了。
说好的不给他添麻烦不让他分神担心,结果还是没控制住情绪。
叶开自弃地抹了把脸,一如既往转换好语气,将话筒抵在唇边,一边无意识地揪着被套,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没有的又涵哥哥,昨天聚会喝醉了,今天是周末,你又去公司了吗?”
Auntwang的厨艺比股票还不稳定,叶开勉强喝了点粥醒醒酒,看到落地窗外难得的太阳光,他拎起羽绒服:“我出去一趟。”
“少爷要去哪里?”
叶开嘴角咬了片吐司,等穿上了衣服,才有空跟她说:“出去买杯咖啡,顺便去趟图书馆。Auntwang,你喜欢什么花?我回来顺便带一束。”
王阿姨严厉下垂的面容硬邦邦地说:“向日葵。”叶开怔了一怔,唇角笑开来:“我也是。”
外面积雪已经被清理掉,只在道旁还剩些残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日光下听着,充满了冬日的寂寥。叶开啃完吐司才套上手套,打了辆车去往市立图书馆。
对于学业,他一向很认真的,一沉浸进去就是五六个小时,吃饭也在快餐店随便解决,等忙完时,又天黑了。
陈又涵依然没回他。
叶开心里其实有隐秘的直觉,觉得陈又涵也许正在飞来看他的路上。但也不敢抱太大期望,也许他就是单纯地忙得没空理他。
他抱着很大一束向日葵回家,插进auntwang洗得明镜般的玻璃花瓶中,放在边柜的油画前,很精神。